勢若壓境
翌日,兩方又搏殺了一番。
藍衣軍依舊增加了一隊人馬,霍家軍仍舊竭力抵擋。
最凶險的時候,場間的每一個持劍帶刀的人都是瘋子,殺紅了眼,便敢徒手去衝撞馬上的人。
本是紅日在天的好天氣,可是,哪怕在城樓上觀戰的人,都覺得此間昏天暗地。
但是,不論人數上的差距拉到多大,只要霍驍在場,就好像軍中仍舊有王牌在手,不至落在下風,將士的士氣終究不低,拼得也盡力。
不知為何,嚴王不將四萬精兵盡數遣來,而是一隊又一隊的增派,一如自大的貓,渴望一點點享受摧毀獵物的樂趣一般,嚴王一定覺得勝券在握的前提下,欣賞對手節節敗退的樣子是一種莫大的享受和榮耀。
日出交戰的雙方在日落之時退回了各自的屬地。
正元殿外已是一片狼藉,一層一層的血跡覆在原本青白的石板上,勻染得發紅髮黑,讓人瞧不出它最原始的顏色,可是誰都暫且不去想日後該要如何修它,因為總有一個聲音在人們的心中暗暗迴響,勝敗之局未定,此方天地此方國,說不好是誰的。
原本這樣的局面下,總有朝臣臨陣易主以求自保,可照目前的形勢來看,除了幾個默不作聲的,其餘的倒是已經自認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一副被逼得豁出去的樣子。
而算算時日,這已經是皇城內,兵戈不斷的第三天。
夜深之時,我所站的房門之內仍是燈火通明。
不一會兒,房中有了起落站立的聲響,我迅速地退到一邊,將茶盤端得更高一些,頭也壓得極低。
房門由守在門口的兩個將士恭敬地打開,從中走出幾個中年壯年的甲衣男子,嘴中還在繼續說著什麼,但跨出門檻的時候,他們都還是以禮朝送到房門口的霍驍抱拳道別。
正準備走的當口,一個虯髯男人忽然看了我這邊一眼,倒是爽朗地說了一句:「說得緊要處,竟忘了喫茶。」
他大約是覺得眾人都繃著臉,想給緊張的氛圍中增添一點幽默感,以示我等氣定神閒的精神面貌。而其它人也都感覺到了,便也都配合地笑了笑。
那虯髯男人發現效果不錯,便又多說了一句:「送茶還蒙塊巾子,是怕給茶香熏壞了麼?」
然後,那幫人又很配合地笑了笑。
「夏秋之交常苦瘴氣之疾,此人在南樓做事,加之病氣互染,便人人都帶這樣一塊巾子。」霍驍站了出來,淡淡地解釋了一句。
「原來如此。」虯髯男人一聽,立刻就不開玩笑了,似乎還一下子被點醒,想到了南樓那一大堆的傷兵,一時間也沒了說頑話的心情,復又換上剛才冷酷思考的模樣,一幫人也都安靜了下來。
等霍驍幾句囑咐過後,那幾個前來商議的男人便漸漸地散去。
這時,霍驍才正眼看了我一下,道:「送進來。」
我答了一句「是」,就跟著他走進了房中。
房門合攏後,我將茶盤放到了一邊,也將巾子拉了下來,通暢的呼吸讓我的精神也為之一振,忍不住打量房中的光景。儘管一如既往地華貴異常,卻又於珠光寶氣之中,現出古色古香,別有雍穆,顯得清雅之致。用以議事,最好不過了。
我扭頭看了一眼霍驍,發現他已經坐到耳房裡的書桌前,盯著攤開的地圖開始入神地看起來了。
這兩日我在霍驍的安排下,都宿在他的這個房間,也看慣了他這張堪比入定的姿態,所以,也沒有覺得什麼不妥。於是就自行走到一處軟塌的地方,躺了下來,又看了一眼霍驍之後,才闔上了眼睛。
霍驍是一個多固執的人我不會不知道,所以這個時候,我不能去勸他最好早點休息,畢竟非常時期非常手段,我應該理解,也應該配合。當然,或許也是由於我心中自昨夜埋下的鬱悶不消,一條落在別人身上的披風,讓我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吃起了莫名的醋。
於是,意料中的一夜無話,不過,我還是安慰自己,好在不是一夜未眠。不然,身心皆虧,實在划不來。
當我醒來的時候,發現房中已是我一個人,霍驍早已不見蹤影。
我也急忙立起了身體,在房中稍作梳洗之後,裝作一副剛整理好房間的樣子,蒙著布巾跑出了房間。而房門口又是昨夜守衛的那兩個侍衛,照例面無表情的瞪著眼睛,不見一絲懈怠,敬業程度感動得我都想給他們立碑……
我飛快地低頭繞出了房前的迴廊,急急地朝自己平日裡用以隱身的南樓去。
經過了昨天的對戰,新傷舊傷都一同迸發,南樓再次人滿為患,這讓我自己常常有置身於御醫殿的錯覺。
而說起御醫殿的人,實在是最頭疼的一件事。
那日中秋宴,本是佳節,宮中能照例給假的人差不多都走了,而御醫殿也是一樣,除了只有年假的僮走尚在,能夠上手療傷的御醫真是少得可憐。而且就目前而言,從哪裡去調御醫來看診,真是只有天知道了。
不過,好在有幾個典御還算不差,儼然已經成了南樓的中流砥柱。一幫小僮走來來回回地在院子裡做些雜事,燒水煮藥,攙扶接應,倒也沒什麼不周。所有的醫者一律蒙著布巾,除了以示標誌,倒也確然就如霍驍那夜所說。只可惜,御醫殿與這裡相隔甚遠,取不來我大力推廣的口罩。
當我又給幾個傷患包好創口,餵他們服藥的時候,已經有一個典御注意到我了。
他有些胖,模樣還算和氣,趁我收拾一邊的藥罐的時候問我:「你是哪個堂子的?」
我裝作不在意地回答:「奉醫堂的。」
「哪個院子的?」他果然這樣問道。
我瞥了他一眼,道:「符安院。」
「難怪瞧著眼生,原來在那裡做事啊。」他輕輕地點了點頭,接著又問:「傅巒和林佑熙兩個,你可都見過?」
「你問這個做什麼?」我加快手上收拾的動作。
「是個人物,誰不想打聽啊。」他憨憨地一笑。
我又瞥了他一眼,在這個時候,還能有八卦的情懷,我暫且將這位仁兄定義為樂天知命的勇敢青年,所以,便笑答:「在下區區從御,怎麼可能見過上頭的人,也就是匆匆瞧過那麼幾眼,早忘了。」說完,我便提著藥箱要走。
他欲要攔我,嘴中還叫著:「那……林佑熙的樣子是不是真如他們說的那般好啊?!」
奈何我走得飛快,那位典御年少發福的身軀怎麼也趕不上我,正要偷笑,一個人影撞了過來。
我立刻往回一撤,開口欲要道歉的時候,看見了一雙明麗的大眼。
「這兒的藥房在哪裡?」
袁嬰的面色有些蒼白,但已經沒了前夜的崩潰,只是靜靜地看著我。
我楞了一會兒,回答道:「順著這條廊子,到底就是。」
袁嬰按我所說得看了看那條走廊,然後重新盯著我說:「你帶我去吧。」
我一時想不出推脫的理由,只好點頭答應,帶著他往走廊的深處走去。
到了臨時改裝的藥房之後,我回身朝袁嬰微微頷首,對她說:「袁六小姐,就是這裡了。」
袁嬰瞇起眼睛,淡淡地一笑,回答說:「有勞公子。」
我抬起眼睛,看了她一會兒,又看了看四周,道:「六小姐認出我了?」
袁嬰如蝶的眼睫忽閃了一下,點頭回答:「我認出你身上的藥味,還有……」她微微與我對視一眼,道:「這雙眼珠子。」
趁著我無言以對的空當,袁嬰自行走進了藥房,對著排排大小樣式不一的藥盅藥盞,皺起了眉頭,她回頭問我:「我要煎一副止血平創的藥,該用哪一個?」
我依言指了一個青色的藥盞給她。
她一看,便歡喜地跑了過去,利索地從袖子裡抓出一包藥來。
我走到她身邊,端了兩把小椅子和她一起坐在了爐前,看她一副不知道怎麼開始的樣子,我便幫她生好文火,布好藥盞。
「我知道你們煎藥也是極有講究的,只是,我不懂那麼多,既遇上你是醫道裡的人,便得央你幫我了。」她說得很有誠意。
「嗯。」我淡淡地應了她一聲,然後問她:「六小姐身上哪裡不好,要來煎這副藥,既是不好,吩咐過來便可,怎麼親自跑來?」
袁嬰抱著自己的膝蓋坐在小椅子,對著溫溫的火焰,輕輕說道:「身上不好的,另有其人。」
我打開藥包的動作一頓,頭皮緊了緊,然後也輕輕地說:「哦。」
袁嬰靠過來一點,問道:「你懂醫理,可知這藥開的好不好?」
我將包中的藥材一味味掃過,然後道:「也不差什麼,開得對症。」
袁嬰點了點頭,看著我將藥材一味味擺入藥盞,便歪著頭問我:「咦,你怎麼知道開得對症啊?」
我拿起一壺溫水,細細地倒入盞中,硬著頭皮講:「觸類旁通而已。」
袁嬰沒有多問,開始認真地望向,溫柔地舔著盞底的淡色火焰,任憑眼底逐漸升起柔軟的溫度來。
「你可見過霍左將軍?」她忽然癡癡地喃喃地念了這樣一句。
我已經從小椅子上站了起來,正在鬱悶地將剛才散落在火台上的藥渣煞有其事地一個個撿進手心裡。聽了她這話,我的危機意識轟然大作。
「想必是沒有吧。」袁嬰不待我回答,便自己呢喃了一句,映照著文火的眸子裡似乎盛放出了更加漂亮的焰火,她將小臉放到了蜷起的膝蓋上,淡淡說道:「我第一次見他,是他從回鶻凱旋的時候,我扮了男裝跟著爹爹和哥哥進宮領宴,他就站在……」她微微抬起眼睛,視線朦朧起來,用手往一個地方一指,「站在離我那麼遠的地方……」良久,她沒了下文,小巧的下巴又擱回了膝蓋上,臉上泛起茫然而知足的表情。
「你真該見見這樣的人。」袁嬰微笑地看向我,大眼睛中滿是深深的認真。
我的呼吸有些急促,便猛地拉下自己臉上的布巾,一時涼爽的氣流令我平靜不少,我看了看袁嬰微詫的神情,回轉過了身體,雙手搭在腰上,口中應了一句:「嗯,真該見見的。」
身後的袁嬰似乎準備說什麼,只聽得房外忽然起了驚人的騷動。
先是驚怒的人聲,後又是噪雜的步履紛紛,一團撲天的動靜直直地砸進耳中,扣進心裡。
我連忙將布巾戴回臉上,和袁嬰一起衝了出去。
跑出那條迴廊,庭中的景象讓人不禁大駭。
所有的傷兵都或瘸或拐地從地上站了起來,踉踉蹌蹌地要去拿自己的刀劍弓弩。地上熱騰騰的冒著煙,全是剛才被氣急砸在地上的藥碗。一群小僮走心驚膽戰地躲到一旁,不敢靠近半步。
我拉來一個灰衣的孩子,抓著他的肩膀,問道:「出什麼事了?」
那孩子嚇得夠嗆,不過還是回答說:「裴……裴將軍帶人逼到殿外了。」
我身邊的袁嬰杏目圓瞪,秀美的模樣氣得又是發紅,她丟下一句「逆臣!他竟然還有臉……」,不待我反應便氣得衝到了所有的傷兵的最前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