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世事
或是一二日一來,或是四五日一來。每次都是卯時,每次都只留一個時辰,這樣的來訪看診,從正月的雪意紛飛,一直持續到二月的陰雨綿綿。
夕兒的看診進行得很順利,當然,由於其監護人的低氣壓氣場,導致我與病患之間也無法進行除了治療以外的情感層面交流。特意準備的廂房內,窗外的風光幾經變更,或晴或好,或陰或冷,而房中的景像是永遠不變的:夕兒烏眸流轉地望著我,我有理有據地問著她,一邊坐著一個高大無語的雕塑穆然地監看著。
二月下旬的某一日,霍家的車馬如約而至,只是,車中並無那個冷漠沉寂的男人,也沒有那個安靜美好的女孩兒,來的,是幾箱價值五萬兩的真金白銀。
像是一場錢貨兩清的交易,有始有終,互不相欠。雖開始得不甘,卻結束得尤為利落。
我捏起一錠雪白的銀子,在陰沉沉的雨天裡,想著:果然是他一貫的作風。
不過,此事到底有違莊規,雖所獲頗豐,但仍是不宜張揚。所以,這幾箱的勞動成果入庫之時,處理得十分低調。
可出人意料的是,僅僅是收到診金的當日午後,霍驍與霍湘又雙雙地出現在了藥莊門口。
得知此事的商陸很緊張地問我:「難道是要把錢收回去?」
我頗受感染地神經緊繃起來,心想:「難道是病情有反覆?」
匆匆敢去會診的廂房,入目的,卻是霍驍憑欄遠眺,夕兒就在他的視線範圍內在房前的小院子內四處遊戲奔跑。
夕兒很是機靈地朝我這邊一看,然後第一次,脆生生地喊道:「大哥哥。」
我先是驚訝地愣了一會兒,然後才有些笨拙地應了一聲:「嗯……啊!三小姐。」
相較於我的失態,夕兒倒是淡然地朝我走了過來,越過沉默的霍驍,像是一隻小小精靈般地停在了我的面前,她小嘴微厥:「大哥說,你不會再給我開藥了,我才來的。」
我忍不住笑笑,想摸摸她的腦袋,不過還是作罷地看著她,道:「如果,三小姐一直都像現在這般好,就再也不用吃藥了。」
夕兒仰著頭,認真地點了點頭,道:「你的藥,苦是苦,倒是有用的,我很久不嗽不喘了。」
「多謝三小姐謬讚。」我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不過,我大哥是不怕苦的。」夕兒看向了霍驍,一板一眼地說道。
我甚為不解地反問道:「什麼……意思?」
抬眼望去,霍驍正用沉鶩的眼,靜靜地看著這裡,比起前段日子的雕塑形象,此刻倒是生出一些活生生的氣息。
他身形一動,正是疾步走了過來。
略一站定,他難得主動開口地說道:「先生,進去說罷。」
我無所適從地眨了眨眼睛,隨即頷首答應。剛一踏入門檻,冰冷的聲音便再次響起,「夕兒,你留在這裡。」
夕兒微一訝異地仰首,清澈明亮地看了霍驍一眼,旋即又看向我,片刻,一聲不吭地收回了邁出的小小紅緞繡鞋,然後清清冷冷地自己轉過了身去。
我動了動咽喉,想說什麼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室內一片默然,偶爾有冷風吹過庭園,不住翻飛的枝葉發出沙沙聲響。隱晦的天色射入屋簷,一片迷濛光線下,霍驍的身影仍舊飽滿得很顯眼。
在房中坐定,霍驍卻沒有立刻言說,像是陷入了深思似地放空了眼神。我用餘光坦然地看著他,那雄壯而頎健的身段,那高貴而尊凜的魄態,期間隱隱約約的冰冷氣質,令人害怕畏懼之餘,卻生出了難言的仰望之妄。
比起年少時候純粹的尖銳,霍驍今時今日的冷,已然磨礪成了一種不怒自威的氣魄。
我恍然地收回視線,低頭去摩挲早已被自己喝空的杯子。
「先生,正如舍妹所言,此番來求醫的,是霍某。」他終於開口了。端端正正地坐在我的面前,姿勢標準得彷彿廟宇上的羅漢。
「請問將軍哪裡不適?」我猛地抬頭,有些緊張地詢問道。
霍驍淡淡地沉吟了一會兒,眼中聚攏了一絲光束,游離在他望向我的視線裡,「三年前……」
我撫杯的動作狠狠地一滯,不禁倉皇起來。
「宣州清叛一戰裡,霍某受了重傷,醒來之後,便不大記事了。」霍驍站了起來,走向了窗邊,寒意料峭的眉眼,無形地在週身塑造出一種無人可以打破的隔膜來,那彷彿被割裂的領域裡,似乎誰也看不透他的眼,他的心。
「先是一點也想不起來,爾後慢慢地想起許多……」他微微抬首,看著陰霾的天際,道:「可還是怪得很,覺著有什麼被漏掉了……」
霍驍側身,正視我,道:「很多事,沒了種種前因,獨剩下一個結果……」
在那眼底的注視下,這間房屋的光與影,明與暗都被一瞬間操縱了一般地靜止了。這裡變成了他獨有的結界,一切無所遁形,一切都彷彿被掏空殆盡了。
霍驍的表情真實了起來,他道:「先生,可能助霍某想起。」
我的血液轟得燒了起來,卻又兀地冷了下去,冷熱交纏,我又開始不可遏止的顫抖了。
記憶不見了,但存放記憶的位置卻還在,空蕩蕩地擺在主人眼前,消失了得片段讓現狀看起來支離破碎,與那虛空尷尬相撐,相對無言。
「將軍,一點都想不起來麼?」我的聲音似乎變得有些乾澀。
霍驍看著我,週身流瀉著冷淡,他略頓,繼而點頭。
流水聲在杯中響起,我重新倒了一杯熱茶,茶香裊裊騰騰地上升,漸漸地模糊了霍驍的樣子。我看著墨綠的液體在杯中旋轉,道:
「將軍……」我抬起頭,茶香散去,我望著霍驍,說道:「不記之事,可是讓您貴體不適麼?可是頭疼,可是腹痛,可是食不下嚥,可是夜不能寐……」
霍驍的表情很肅穆,他靜靜地聽著我的話。
「不過,您看起來很好,並無在下所言之狀。」一步一步,我朝他走了過去,將手裡的熱茶遞向他,「在下是醫者,只能解凡體之苦,將軍體魄強健,確實無需醫治。而您方纔所說,實在玄虛,在下恐怕不可解。」
靜如無人的室內,彷彿只有那冒著熱氣的茶水是活的。
「將軍,忘了就忘了吧。」
時間的手,已經在你我之間寫上了不留餘地的句號。過去的三年裡,幾乎是每一時每一刻,身在此處的自己,明明知道需要放棄還在猶豫,還在無藥可救地等著不可能的發生,這種感覺真的很可笑。可是,我的人生,不能一直可笑下去,你不可以再是我生命裡全部的的意義。所有的一切,真的必須得過去了。
我淡淡地向他微笑,道:「將軍,茶要冷了。」
霍驍輕輕地瞬動著眼眸,不置一詞,幻覺一般地只是注視著。
「登!」
凌冽飛來的六芒星鏢從開著的窗戶中射了進來,不偏不倚地擊上的杯身。剎那破碎的渣子與仍舊溫熱的茶水像是極其憤怒一般地在空氣裡炸開!
霍驍的表情裡有轉瞬的薄薄冷光,有對自己沒有察覺出來人的驚異,也有對自己方才一瞬間失神的困惑?
「霍驍,你是知道我今日會來此地,故而專程來瞧我的?」雪白的人影飛快而利落地從窗中跳入室內,波光熠熠的眼神,慣常輕笑的口吻,別無一致地出現在來人的面容上。
像是忽視一切,逕自跳躍的聲音,愉快地繼續著。
「你啊,忙起來就糊塗了!」飛快靠近的身影,寵溺而溫柔的語調,楚瑜來到了我的身邊,用手摸了摸我的頭髮,道:「怎麼不在門口接我呢?」
我不經意地躲閃了一下,隨後不自然地說道:「……你來了。」
「可不是麼?」他拗然地再一次以掌扶發,目光偏轉,流露出只有我能看見的不悅異色,「日夜兼程,馬不停蹄。」
我退開一步,胡亂地掃視了一下房間,然後煞有其事地指著地上的碎片,道:「哎呀!這這……我叫人來收拾。」
自顧自地走到合閉的門口,我猶猶豫豫地回身,鼓足勇氣看向霍驍,道:「將軍請稍候片刻,我再讓人拿一個好杯子來。」
「不用了。」霍驍機制似的冷言拒絕,道:「霍某也該走了。」
「霍驍。」楚瑜笑意滿滿地一把搭上了霍驍欲動的肩膀,「太對不住了。你看我一來,他就沒心思招待你了。這樣,下次,我們兩個正經地請你一回。」
霍驍一臉淡然地起身走出了一步,將楚瑜的手留在了身後,那雙向來清冷的眼中,似乎隱伏著某種不可測的思緒。可是,一路走到了門口之時,那浮動的一切又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單手推門,他沒有看我,只是沉鬱地說道:「打擾,告辭。」
慢慢點頭,我答應道:「不敢,告辭。」
他的身型是雄偉的,以致於背影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都能夠在視線裡顯映著。我細細地看著,看著那一大一小的影子漸漸地遠去,走出一道道的拱門,在最後一個迴廊的轉角處徹底消失。
低下頭,我想:他不會再來了。
靜靜回身,我看著同樣站立不動的楚瑜,用疲倦的聲音問:「這次,怎麼沒有先寫信過來?」
「別再見他了。」楚瑜的聲音隱忍著力量,如果可以釋放,我想那會是一句咆哮。
「不要再見面了。」楚瑜抬起了眼睛,將裡面的血絲和怒意都盡數展露而出,「他可以忘了你,但可以再愛上你。」
「楚瑜,你累了,我安排房間給你休息。」我用手揉了揉自己一側冷冷的臉頰,啞啞地說道。緊接著,走出了房門。
「她死了。」低低的聲音,失望地,頹喪地。
「什麼?」我迅速地回身,遲疑地問道:「誰?」
「呵呵……」楚瑜的眼中閃過一絲脆弱,他用平常的語氣道:「她死了,她再也管不了我了。」
「楚瑜……」我感覺不妙地看著他,然後重新地走回了房中。
剛一靠近他,整個人就被狂亂地摁在了一副胸膛上,透過雪白的布帛與厚實的血肉,一顆心的欲動清楚地響在耳畔。
「不要學她。」急切而憂慮的絮語,「不要總留下我。」
一滴又一滴,啪嗒地落在了我的頸間。
「不然,我會恨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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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聽話的小蘇,決定還有一更。
PS:離《悠心》結局,還有大約七八章的情節。所以,請焦心與痛苦的親們,淡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