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漸開
天光絲絲點點地零落而下。
我專注地盯著血跡斑斑的扶搖,才看清它健美修長的脖頸上有被雨水沖刷得很乾淨的傷口,觸目驚心地一道,翻著紅肉。
扶搖沒有再前進,它烏黑明亮的眼睛並沒有被鮮血糊住,它的視線,落在了我的身上。
扶搖開始狂亂而尖利地嘶叫著,在原地來來回回地大蹦大跳,汪在地上的雨水被踩得四濺,堅實的後腿上隨著躍動,迅疾地濺出了豆大的血珠。
「扶搖……」我壓下心中的驚訝,低低地叫了一聲,然後一鼓作氣地朝它靠近。
扶搖警覺地看向我,動作的幅度卻沒有任何減弱,是一副極度狂躁的樣子。
「扶搖!扶搖!」我皺著眉頭,聲音顫抖地抬高。
「嘶——」
扶搖又是一個劇烈的前仰,嘶聲堪稱慘烈。
我無奈地又後退了幾步,焦慮地看著有些瘋狂的扶搖。
扶搖為什麼會在這裡?為什麼帶血帶傷?霍驍不可能會棄馬,那他現在又身在何處?
我滿腦子的問題和憂慮,卻不得其解,只有毫無頭緒地亂作一團。看著亂蹦亂跳,又異常激動的扶搖,我左右為難地心亂如麻。
「佑熙!」
一聲疾呼從身後不遠的地方傳了過來。
我連忙轉過頭去,只見兩匹馬從暗中飛奔而出,帶頭的那一匹背上,坐著的人,正是楚瑜。
他急急地掃了我一眼,立刻就凌目看向了在我面前「發瘋」的扶搖身上。
我見他一邊縱馬,一邊殺氣騰騰地就從袖間滑出了一道六芒星鏢,便立刻著急地擋在了扶搖面前,朝他大叫:「楚瑜!不要傷它!不要傷它!」
楚瑜詫異地看向我,然後氣急敗壞地喊道:「傻子!躲一邊去!」
他話音剛落,扶搖就在我身後又是一番長嘶,似乎是受了極大的刺激,立刻又驚又怒地就要朝楚瑜衝撞過去,幾乎就要踏在了我的身上。
楚瑜面目陰暗地將飛鏢猛地一投,一下就扎進了扶搖奔動的前腿關節上。
「嘶——」扶搖叫聲更甚地仰頭長嘶,下一刻就動作踉蹌地朝一邊跌了幾步,但到底勉力地站住了。
楚瑜抓住時機,駕馬飛馳而來,越過我的瞬間,將我猛地一拽,提上了馬背。
「那是那是……扶搖!是扶搖!」我連氣都沒來得及喘,對楚瑜高聲說道。
楚瑜愣了愣,擰眉說道:「什麼扶搖?」
「是霍驍的戰馬!」
楚瑜兀地沒了聲音,他再次將目光投射而出,但只是一瞬,他放低了聲音:「你沒看錯?」
「沒錯!」我猛地點頭,又指著它說道:「它認得我,它是認得我的!」說完,我就扭身要下馬,口中激動地說道:「你別動它,我要去看看它!」
楚瑜一把按住我的腰,冷聲呵斥道:「你沒看見這畜牲受驚了麼,這麼高的個頭,一蹄子就能踩碎你的腦袋,不要命了!」
「它現在還抬得了蹄子麼?!」我不滿吼道,「你讓我下去!」
語畢,我一把甩開楚瑜的手,推推搡搡地下了馬。楚瑜見我態度強硬,便也不阻攔了,跟著我一起下了馬。
扶搖在不遠處重重地踹著氣,夾雜著「絲絲」的氣流和鼻音,前腿的一隻在明顯地顫抖,後腿的一隻又在汩汩地流血,但依舊屹立不倒,唯獨睜著一雙黑色的大眼睛,定定地凝視著我。
我飛快地跑到它的跟前,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
「佑熙!」身後的楚瑜見我伸手,立刻就大步走過來,欲要制止。
誰知扶搖一聽見楚瑜的聲音,便敵意地發出了低低的嘶鳴,挺出了半身。
「楚瑜,你不要過來!」我回頭認真地說道。
楚瑜慍怒地看著我,大手一揮,道:「這畜牲發瘋,你也發瘋了不成!」
我不理會楚瑜,果斷地將手覆在了扶搖的脊背上,慢慢地撫摸著歪在一邊的馬鞍,當觸摸到上面有一道深深的刀痕時,我的手重重地一抖。
「扶搖,霍驍呢?」我走了幾步,抬手就捧住了扶搖的馬首,低低地問道。
扶搖沒有一點動作,回應我的,只有它粗重的呼吸,和一身粘稠的血腥味。
「扶搖,你在這裡,是霍驍……也來了這裡麼?」我的聲音抖得厲害。
扶搖出奇地安靜,大大的眼睛濕潤得像是要浸出一層鮮血。
我覺得肩膀忽然被猛力地一扯,整個人就被帶轉了身體,楚瑜黑著一張臉,將我往回拉。
「楚瑜!你幹什麼?!」
楚瑜聞言扭頭,然後一把重重地扔開我的手,上前揪住了我的衣襟,壓低了聲音道:「林佑熙,這畜牲再通靈,也張不了口,說不了話!」楚瑜黑雲壓低地看著我,怒道:「你以為那幫御林軍是吃素的,你在這裡耗著,是要等他們找過來麼?!」
我將楚瑜的手一扯,自己退後了幾步,氣息不穩地說道:「那你見過受了你的鏢還敢賴著不走的畜牲麼?你見過瞧見一個人忽然就安靜下來的畜牲麼?」我啞啞地苦笑了幾聲,激動地高聲說道:「我告訴你,它就是通靈,它就是能告訴我霍驍在哪兒!!」
說完,我轉身就走,口中念叨著:「我不問了,我直接讓它帶我去找霍驍!」
肩膀再次被狠狠地一拉,楚瑜一個巴掌利落地甩在了我的臉上。
這個巴掌的力度對於楚瑜來說是很有保留的,但還是在我身上有了七葷八素的效果。
「林佑熙!都走到這一步了!我……都走到這一步了!」楚瑜憤怒地指著我,整個人都氣得有些顫巍巍的,「你心裡怎麼就只記得這麼一樁事!」
我在腦海中的空白散去後,用手摸了摸滾燙腫起的一邊面頰,緩緩地說道:「……你打得好,我……確實該打。」然後我抬頭望向怒火攻心的楚瑜,平靜地說道:「可是……你要麼打死我,要麼讓我去找霍驍。但凡我還有一口氣,心裡就會記得這麼一樁事。」
楚瑜的眼睛從來都很亮,是真正的星眸,所以,這一刻,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那裡面,慢慢升起的失望和絕望。
我難過地別過臉去,一瞬間,所有的疼痛都席捲而來。
「嘶——」
忽然,扶搖又開始長嘶,它不顧腿腳上的兩處致命的傷口,開始揚蹄躍起。
轉眼的功夫就朝剛才衝來的地方跑去,一地血漿飛濺。
我震驚地看著扶搖離去的方向,忍不住高喊了一句:「扶搖!」
這時,楚瑜大步就朝已經在一邊候著的兩匹馬走去,走過我的瞬間,一把架住了我的肩膀,一言不發,硬是強行將我拖了起來。
我被這樣一股力量挾持著,很是倉皇,不禁驚叫道:「楚瑜!」
楚瑜根本不理會我,見我掙扎地起勁,單只是另加了一隻手,仍舊進行著讓人無法反抗地拖行。
「楚瑜!楚瑜!霍驍說不定就在附近,跟著扶搖去看看,說不定能找到他!」
楚瑜仍舊沒有回應我,幾下就把我拖到了馬匹邊上,他沉默著彎腰,一下子就將我扛過了肩頭,手臂一轉,狠狠地將我橫放在了馬鞍上。
「楚瑜!求你了!扶搖一身的血,霍驍肯定出事了,說不定……說不定……」我難受地在馬鞍上四肢亂動。
楚瑜縱身越上了馬背,他抬手默默地在我的腿上肩膀一提,我一個地轉天旋過後,就從橫臥立刻變成了正坐。
他伸手在我的肩膀上一攬,重重地將我摁向自己,然後伸出空著的另一隻手,抓住了韁繩。
墓山的此時,冷得不似初春。
我打了個寒顫,忽然伸出雙手壓住他抓韁的那隻手,搖了搖頭,我說不出話,眼睛很脹很熱,喉嚨生疼發緊,一時間,我似乎只知道搖頭,不斷地搖頭。
「他……說不定……會……死……」我從嗓子眼裡一個有一個地將字艱難地摳了出來,聲音艱澀,顫抖。
「讓我去找他,他說不定……會死。」我乞求道。
天色一刻亮過一刻,這裡的時間卻似乎是停止的。
終於,身後的楚瑜慢慢地鬆開韁繩,然後將那隻手也抱在了我的身上,一點點收緊,一點點靠近,他將嘴唇貼在了我的耳畔,氣息忽輕忽重地拂了過來。
「我本來就希望他死。」
他的聲音讓我再一次響起了那子夜過後的鐘聲,帶出我心中最深沉的恐懼。
「他成了競武頭籌,而我需得藏起來療傷之時,我就希望他死。」
楚瑜一點點地用著力,像是繩索一般勒得我的身體開始生疼。
「他成了霍左將軍,而我日日刀刃弒血之時,我就希望他死。」
恍惚間,我覺得我們兩個人都在隱約地顫抖。
「現在,我更是希望他……」楚瑜扳過我的下頜,用一雙瀲灩的眸子鎖住我,一字一句地說道:「死無葬身之地。」
我望著那毫無生氣卻仍舊明亮的眼睛,心底死水一般地凝滯成一片暗色的墓山。
「嘶……」
低沉的馬嘶聲斷斷續續地傳來,而更為明顯的,卻是近似窒息時的喘息聲。
我不敢相信地扭頭望向傳來聲音的方向,未等我作出任何反應,只聽得:
「駕!」
楚瑜像是被提醒了似地,高聲地喝道。
胯下的馬匹伶俐地調轉身體,揚開蹄子奔跑了起來。
耳邊的流轉起來的風是匕首,在觸及身體的那一刻,彷彿能夠割開肌膚,能夠剖開胸膛,能夠穿刺心臟。
「嘶————」
慘厲的嘶鳴就在奔跑的那一刻響徹天際,緊接著,是驟然的傾斜,楚瑜和我在一股撲鼻的血腥中往後摔去。
痛苦而劇烈的嘶鳴仍在持續,凌亂的鼻息昭示著倒地馬匹極致的疼痛。
漸涼的天光照亮了馬匹後腿上貫穿的長劍,以及一地逐漸擴散的嫣紅。
我臥在地上,輕而緩地從劍身上移開了視線,繼而如夢初醒地抬起了頭。
扶搖高高大大地站在被撥開的枝葉間,而一個頎長的身影扶著馬背站立,微微彎著脊背,喘息著,沉默著。
陰森的墓山,在死一般的寂靜裡,在這裡,迎來了一個血色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