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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者悠心》第189章
煙花易冷

  塵封已久的庭院裡,又是一年海棠花開。

  ……「沒錯!我們家准姑爺這次回都啊,一面是述職,一面就是為了這婚事!」……

  樹下花影疊疊,一如往昔。不斷徒手被翻開的泥土,或新或舊地堆在了兩邊。

  ……「我們家准姑爺對我們家小姐,那自然是歡喜的!那從前往晉將軍府裡送的美人海了去了!我們准姑爺正眼都不瞧地給擋在了門外,您說說,這份心意!」……

  抬手擦了擦額際的細汗,我繼續以雙手,往更深的地方挖去。

  ……「我們家小姐?那自然更沒話說了!就兩個月前,隻身跑去邊關找我們准姑爺!爬那營前的山嶺還遇了狼,可巧我們准姑爺趕來英雄救美。我們准姑爺原來大概也是藏著心事沒說,就這事兒以後,待我們家小姐便大大不同了!」……

  指尖又疼又酸,指甲裡滲出了血絲,我像是沒知覺似地繼續挖坑翻土,最後摔開一捧泥,一角木盒的花紋陳舊地顯了出來。

  ……「我們家小姐為人耿直明快,這未過門吶,大將軍夫人就待她跟親閨女似的!」……

  一陣生拉硬摳,骯髒的雙手將那木盒吃力地從發硬的土裡拔了出來。

  ……「唉喲,小人就是嘴快,噪著您了吧!呵呵!本月十五,元烈將軍府上,可備著您的一杯喜酒吶!哈哈!」……

  輕輕地拍去填死在盒身縫隙的污泥,我艱難地將它打了開來。

  盒中之物頓見天日,立時發出耀目的光彩來:雕工勁力,極具金屬剛健之感,琢磨精細,瑩潤如肌,玉身篆有夔紋,雕琢細膩。

  我癡癡地看著,那玉面裡倒映出自己鬱鬱的樣子。

  三年前我將它埋在這裡的時候,並沒有想過,會有取出它的一天。那時候,它對我來說,是最大的遺憾,而現在,它則變作了莫大的諷刺。

  「已經是第十年了……」我輕輕地吻了吻冰涼的【心喻】,「對不起,你被我耽誤了,十年。」

  蹲得久了,我站得很困難。剛剛伸直了兩條腿,我還是微微發顫地靠在了身後的海棠樹上。柔軟的春風從某個未知深處吹入,搖散的枝枒輕輕發出聲響。

  「對不起,我留不住你了。」淡淡的歎息,淡淡的委屈,淡淡的苦澀。

  我將【心喻】用手掌壓在了自己的胸口上,閉上了眼睛。通靈的美玉,你是否真的能聽得懂人心之喻?

  「佑熙。」

  睜開眼睛,樹蔭之外站著的人,臨風而立,正蹙眉看著自己。

  「楚瑜。」我喚了他一聲。

  他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一把就抓過了我的手腕,張了張嘴,似乎是要出言訓斥,不過,下一步的動作,卻是將自己下垂的腰帶一片撩了起來,純白的布帛重重地擦拭著手掌上的污泥,楚瑜的表情是在生氣。

  「我想取一樣東西,一時半會兒又找不到鏟子。」我傻笑著說道。

  楚瑜抬頭剜了我一眼,道:「哼,當初埋的時候連鏟子也一起埋了吧……」攏了攏眉心,「你從地裡要取什麼?」

  「這個。」我笨拙地將胸前捂著的【心喻】亮給楚瑜看,道:「它叫【心喻】。」我想了想,又說道:「是從前,霍驍送我的。」

  擦拭的動作一停,隨後又很好地繼續了下去,楚瑜低著頭,抿緊了嘴唇。

  「今日他要成親了,我想把這個當作賀禮。」我歪著腦袋,輕輕地說道。「我是不是挺小氣的,把本來就是他的東西,送給他。」

  「在我面前,你不用這樣。」

  「什麼呀!」我責怪似地瞥了他一眼,然後盯著手中的【心喻】直了眼神,嘴角一彎,慘淡地笑道:「真好看。」

  突兀地笑聲,生硬而單薄地迴盪著。

  花與葉的顫音裡,楚瑜忽然緊緊地擁住了我,彷彿用盡了所有力氣一般地緊緊擁住了。

  「……佑熙。」他呼喚似地叫著我的名字,那低沉的聲線,那悲愴的聲調,加重力道不住擁抱的雙手裡也似乎蘊含著無盡淒楚。

  「怎……怎麼了?」我緩緩地將手臂繞上了他的脊背,安撫似地一下一下地拍著。

  「跟我走吧……」

  南風過境的樹下,在猶如歌吟的花葉舞蹈裡,他低沉而澀然地說道。

  「天涯海角,天南地北,天長地久。」

  我緩緩地對上楚瑜的眼睛,那無比幽深的光亮裡,深刻而沉重地翻湧著不安。

  「這一次,答應我吧。」

  眼前的楚瑜顯得熟悉又陌生,彷彿可以看見那強悍身影的背後,正隱藏著另一個無助的、脆弱的人……

  「是啊,該走了。」我抬頭看了看淡藍的天際,呢喃道:「等做完最後一件事,就走。」

  楚瑜似乎沒預料地一怔,眼中瞬間燃起了一叢灼熱的火焰來,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深吸了幾口氣,才呼吸急促地,像是求證似地,問道:「真的?」

  「嗯。」我點了點頭,旋即將腦袋靠在楚瑜的肩膀上,「楚瑜,謝謝你。」

  楚瑜望著我,動容地擰著眉,最後帶著太深刻的愛意,吻了上來。

  在他熾熱的懷中,我不能自己地劇烈顫抖著,是傷痛,是畏懼,還是歉意?

  伸手環住楚瑜的脖頸,我回應著他所有的熱情。

  真的要走了,不過不是一起,而是自己。彷彿天生就是罪惡的禍首一般,過境之處,無不是眼淚與鮮血。恨我吧,那應該比愛我要輕鬆一點。

  真的要走了,去沒有去過的地方,去沒有你們的地方。

  樹下交織的身影,蒼白地有些淒涼。

  是夜,一片平靜漆色之下,殷都以另一種方式甦醒著。驀然間,轟聲一響,巨閃劃破靜謐,花雷乍開,夜空中登時迸出一簇簇金黃耀眼的煙火。

  像是昭告世人一般的光芒萬丈,象徵最隆重的夜晚已然開始了。最絢爛的夜之花下,便是那偌大而喜氣洋洋的高屋建瓴。

  每一條街道的兩旁,都綁上了鮮艷的紅綢以及慶祝的紅燈,奪目的紅色無限延伸,縱向交錯,通往今夜最令人矚目的府邸。

  蜂湧的孩童尖叫著圍繞在那被無數盞華燈裝飾的巍峨門前,府中的幾個奴僕在灑滿了彩屑的銅錢筐裡一抓,大喝一聲,猛地灑向天際。

  漫天的彩光飄揚,夾雜著落雨似地錢幣嘩嘩作響,以及幼童興奮熱鬧的喊叫,迎親結束後的門前仍舊鑼鼓不斷,樂聲飛揚。

  「請賓客入席!請賓客入席!」無比雀躍的聲音由聲音清脆的孩童從府中傳了出來!

  尚在重門外交談寒暄的賓客紛紛撂下了話茬,三三兩兩地結伴走了進去。我跟在他們其中,隨波逐流似地湧向了極其美輪美奐的大堂。

  堂前寬闊的場院兩邊全部擺滿了酒席座宴,其中葡萄美酒,珍饈佳餚,一樣不少地齊齊鋪滿,樣樣精巧,道道華美。應景應時的小點由侍女托著侍奉地站在最外圍,隨時供賓客品嚐解悶。無數鮮花交疊的正中路徑直直地通往大堂中央。

  端坐的雙方親長在堂中含笑看著眼前矜然站立的新人,那新娘似乎感覺到了自己身邊站著的男人,那低垂的頭便不由地俯得更低了,而頭頂的精緻蓋頭也差點滑了下去,幸而有身邊喜娘及時提拉。

  心知肚明的場景下,堂內響起了一片笑聲,格外歡暢的氣氛裡,在繡鸞描凰的寶石金屏邊上的禮官開始高聲宣禮。

  「一拜天地——」

  身著華美喜服的新人慢慢地轉身,面朝堂外,下跪,俯身,叩拜。

  「二拜高堂——」

  起身歸位,面向最前方的長輩父母,再次下跪,俯身,叩拜。

  喜娘小心扶著新娘轉向了他的夫君,那身著喜紅的霍驍。原來他還可以是這個樣子,濃郁鮮紅的華帶玉冠,可以將他的俊美襯托得更加高貴。

  他還是一貫地淡漠神色,即便在自己的婚事上也嚴肅得猶如在辦公。冰魄般的瞳仁,依稀讓我想起初遇時的漫天縞素,一紅一白的時空交錯裡,禮官莊重地喊道:

  「夫妻交拜——」

  我默默地盯著緩緩屈膝的霍驍,以及他對面婀娜的新娘。

  在太過熟悉的感覺裡,祝福著:霍驍,請你……

  「老爺!老爺!」一個中年男人飛快地衝開了堂前滿站的賓客,驚慌失措地跑了進來。

  堂中的氣氛一亂,連帶著所有的賓客都朝那男人望了過去。

  「老爺!聖……聖旨到了!」中年男人擦了擦臉頰一側的大汗,激動地說道。

  跪到一半的霍驍立刻站了起來,眉峰止不住地皺了起來,他朝中年男人走近了一步,問道:「傳旨的人呢?」

  話音剛落,一隊宮裝打扮的御林軍便簇擁著一個身著官袍的半百男人走了進來。

  賓客間乍然竊竊私語起來,連同坐在堂中的雙方親長也都面帶疑惑地站了起來。

  「來了!來了!」中年男人手指著堂外,高聲說道。

  官袍男人一進正堂,也不展聖旨,也不擺駕子,二話不說就一把抓住了霍驍的手臂,正色道:「霍大人,八百里加急啊!鎮守北疆的駱雲山叫北夷給砍啦!」

  此話一出,私語驚作嘩然,滿堂皆是臉色大變。連一向從容的霍伯伯都瞪大了眼睛,快步走向那官袍男人,不信地說道:「駱雲山?!」

  官袍男人憤恨不已地說道:「北夷夜襲軍營,駱老弟夢裡沒了腦袋呀!才三天!蠻子都快逼到坤南關啦!」

  霍驍臉上的冷酷更濃,眼神錚錚地一把抓過了官袍男人手中的聖旨,自行一展,迅疾地掃過之後,他一把拉過那官袍男人,沉聲道:「你我即刻便進宮去。」

  「夫君!」一把被甩落了的蓋頭,驚亂的女聲在霍驍轉身的一刻響起。

  沒有回應,沒有回首,離去的男人穿著最華麗的服飾,沒有猶豫地一頭衝出了光彩的正堂,鮮花鋪就的路徑,重重疊疊的門庭,以及迎接新婚的大門。

  空中還在燃放煙火,那顏色很是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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