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四月十日
四月十日(AM7:00)
嘟噜噜噜噜噜噜……嘟噜噜噜噜噜噜……
——隔天。
一早就有人打電話來。
而且不是手機,而是打到宿舍裏設置的電話。
「哥哥——!對不起,可以請您接個電話嗎——!?」
妹妹的聲音從廚房傳來。
現在正忙于做早餐的她應該無法抽身,照理說現在應該由我去接電話。
「抱歉,秋子。你可以去接一下嗎?」
「咦?可是我正在煎蛋卷——」
「料理如果毀了也由我負責。拜托。」
「啊,是。既然哥哥這麽說的話。」
「還有,如果對方要找我,就說我不在。而且要說你不知道我去哪裏。」
「我、我明白了。」
盡管感到意外,但圍著圍裙的妹妹還是急忙地跑向電話。
我則屏息關注著她。
……你問我爲什麽要這樣?
那還用說嗎?當然是因爲我知道打電話來的人是誰。
「您好,這裏是姬小路家……是,不會不會,請別在意……啊,是,真對不起,哥哥他現在……」
我已經和工作那邊事先談好,要他們別讓妹妹知道我的工作內容。所以秋子並不會因此得知與工作有關的消息。
「是……是的。我明白了。是,我會轉告哥哥的……不會,請別客氣。再見。」
電話挂斷的聲響傳來。
看來似乎談完了。
「謝謝,秋子。哎呀,你真是幫了我大忙。」
「哥哥。」
「哎呀——你的電話禮儀真是優秀。真是可靠的好妹妹。身爲兄長的我實在太驕傲了。」
「就算想岔開話題也沒用喔。」
……唔。
看來沒辦法完全避開。
「早飯等一會兒再說。請您坐好,哥哥。」
「好啦好啦。」
我坐到小茶幾旁。
妹妹也隔著茶幾正座。
「打電話過來的是女性。」
「秋子,你誤會了。那個人並不是——」
「是一位聲音甜美的年輕女性。」
「是那樣沒錯,不過那是和工作有關的人。絕對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對方邊說邊哭。」
「啊……嗯,的確是有些事情。」
「她還說:『秋人真是太過分了……』。」
嗚哇。
那個女的爲什麽偏偏要說這麽容易被誤解的台詞啊?
「您還要繼續狡辯嗎?」
「不是,什麽狡辯不狡辯——」
「哥哥!請您老實招來!」
「不是啊,沒什麽事情好招的。我和她真的沒什麽啦。」
「現在說還來得及喲!?」
「來得及什麽啦?」
「難道哥哥希望我的雙手沾滿鮮血嗎!?」
「喂!就算開玩笑也不可以說那種話。」
我無奈地搖搖頭。
「知道了知道了。有機會我會介紹剛才那個人給你認識,到時候就能證明我的清白了。這樣可以嗎?」
「唔……您沒有說謊吧?」
「沒有。我保證。」
「唔唔唔……」
「我說話有不算數過嗎?」
「唔唔……的確是沒有……」
哎,沒辦法。
雖然我想盡可能避免工作影響家庭,但總比被誤解的好。畢竟妹妹是這種個性,再誤解下去可能會鬧大。
「我明白了。我會相信哥哥的。」
「嗯。謝謝啦。」
「仔細想想,有我這樣的妻子在,哥哥怎麽可能在外頭有女人呢?嘿嘿……秋子真是太糊塗了。」
「诶,我之前應該也說過。你的話裏頭,偶爾會混進明顯不自然的詞啊?」
算了。
反正她似乎不氣了,還是別再繼續提這件事。
比起這個,有件事情應該趁現在說才對。
「啊——話說回來,秋子。」
「是,真對不起,哥哥。因爲蛋卷沒有煎好,今天可以改吃荷包蛋嗎?」
「不是要說這個。是關于我今天的行程。」
「啊,如果是沐浴乳的問題,哥哥不用擔心喲。我已經下了決心,買了能呵護肌膚的牌子。我說真的,那個牌子用起來——」
「呃,也不是這件事。我今天放學還有地方要去。很抱歉,你今天也一個人回來好嗎?」
「…………」
「秋子?」
「…………」
「喂——秋子——?你有聽見嗎?」
「…………咦?啊,是。當然。我有在聽呀?」
「你還好吧?你的笑容有點僵硬啊。」
「是,我沒事……哥哥——!對不起,可以請您接個電話嗎——!?」
喂喂。
未免也倒帶太遠了吧。
「我今天放學以後還是有地方要去。所以秋子你一個人先回來吧。」
「……啊哈哈——哥哥真風趣呢——這真是秋子聽過最有趣的笑話了——可是這樣子把笑話用掉好可惜喲,這裏又不是*M—1決賽現場。」 (譯注:日本知名搞笑比賽。)
「不不,這不是在搞笑。而且我又不是搞笑藝人。」
「咦?可是這麽一來的話,我和哥哥不就連續兩天不能一起回家了嗎?這不就像是世界末日了?」
「姑且不論世界末日會不會來臨,連續兩天不能一起回家倒是沒錯。哎,總之就是這樣。你今天也別四處亂跑,當個好孩子直接回——」
「上帝已死——————————————————!」(譯注:尼采的名言。)
結果妹妹自己掀起末日戰爭。
「It's guilty!有罪!哥哥的行爲很明顯違反了姬小路法!」
「我可不記得有制定過那種法律。」
「一次出軌也就罷了,居然還有第二次!而且還是連續兩天!人家說佛祖會原諒三次,但妹妹只會原諒一次喲!?」
「喂,不要亂敲茶幾。會敲破的。」
「這實在太可疑了!完全是有罪的!身爲丈夫的哥哥反複出軌,身爲妻子的我太受傷了!」
……她又亂混了奇怪的詞。
算了。
妹妹會有這樣的反應完全不意外。我早就想好了辦法。
「不行,不可以!我絕對不會答應的!今天無論如何哥哥都要和我一起回家!」
「我說,秋子。」
「我不想聽!不論哥哥說什麽,我絕對不會妥協的!在哥哥妥協之前,我絕對不會離開這裏一步!」
「要不要和我去約會?」
「我說,哥哥您也太過分了,一點都不明白對可愛的妹妹該有什麽禮貌!起床時要有一個早安吻,出門時要有出門吻,回家時要有回家吻,睡前要有晚安吻!至少也該做到這些,才能稱得上是——哇嗚!?您剛才說了什麽!?」
「我說,要不要和我去約會?」
「約、約、約會是那個嗎!?是D·A·T·E沒錯嗎!?」
「嗯。你沒有拼錯。」
「難道這會是那個嗎!?最後會變成『其實我說的DATE是日期的意思。哈哈,你上當了你上當了』這樣嗎!?」
「不會那樣的。」
「那、那麽就是真的羅!?哥哥真的願意和我約會嗎!?」
「嗯。不過我們沒多少錢,大概只能到附近散散步而已。」
「散步!和哥哥一起!?」
「不喜歡嗎?」
「不,那太棒了!請問什麽時候要去!?是現在嗎!?」
「現在應該吃早飯然後去上學吧。等我回來以後吧。等我今天放學,去辦完事情以後。」
「嗚……意思是說……」
「嗯。如果你今天有乖乖聽話,當個好孩子等我回來,這就是獎賞。沒問題吧?」
「嗚嗚……可、可是這麽一來,我和哥哥就不能一起回家……要是這麽久沒有補充哥哥養分,我覺得自己可能會死掉……」
「哎,我很相信秋子的。就和你相信我一樣。」
「嗚嗚嗚~~~~」
盡管妹妹以一副『哥哥好狡猾』的表情,心有不甘地望著我。
但最後,她還是死心地歎了口氣。
「……我明白了。我今天也會和昨天一樣,努力忍耐的。既然哥哥這麽堅持,我就答應吧。」
「嗯,這才是我的好妹妹。」
*
因此——
看來我今天也勉強說服了妹妹。
哎,其實我根本沒什麽時間能約會。如今合作夥伴都已經開始哭了,再不開始工作就……不,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畢竟秋子是我最愛的妹妹。
解決妹妹的戀兄情結問題,是我最優先的事情之一。
爲了減少和妹妹在一起的時間,避免遭到周圍誤會以及無意義的責難。約會個一兩次也算是必要的吧?嗯。沒辦法沒辦法。
……
…………
……………………
嗯。
雖然我覺得好像有哪裏怪怪的。也罷,應該是錯覺吧。
今天要訪問的,是遠比昨天更加棘手的地方。我不能再想些多余的事,必須打起精神,專注地進行。嗯。
同日(PM4:00)
這個地帶是一般被稱爲『*山手』的高級住宅區,而我所在的位置,是當中更加高貴的地段。(編注:指高級的上流社區。)
『資産在十位數以下者禁止進入』
雖然不至于立著這樣的看板——但一般人想踏入這種土地,可是需要無比的膽量,或是粗神經才有可能。這裏就是那須原安娜史塔希亞的住處。
「……還真是氣派啊。」
我望著座落在眼前的宮殿,自然地吐露出這樣的感想。
並不是特別華麗。
也不是特別雄偉。
就只是格調鶴立雞群——眼前就是這樣一棟現代風格的寬敞二層樓住宅。
設計風格並非太過前衛而淪爲怪異,但仍洋溢著走在時代前端的氣息。
嗯,真是漂亮。
想必這棟房子是出自名設計師之手吧。
老實說,我有點卻步了。
我雖然也曾住過有錢人的家,但本性還是脫不了窮人氣息。原本光是踏入這個地區都要敬畏三分的,更何況現在居然要登門造訪。真是別鬧了。
傷腦筋啊。
早知道應該帶更像樣一點的見面禮來。我沒有想太多,就只帶了和昨天去找銀兵衛時相同的蛋糕。可是我現在也沒多少錢,就算要再加點料也不可能差太多——
『你打算在那裏站多久?』
此時——
我從大門旁的對講機裏,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快點進來吧。要是你繼續張著嘴站在那裏,怎麽看都像是可疑人物。』
「啊——那須原同學,日安。哎呀,你家還真氣派啊。」
『這個氣派住宅的保全人員,差不多快要沖到你那邊去了。如果你不想被人高馬大的隨扈們團團包圍,接受毫無人權的訊問,就趕快走進來吧。』
「哎,嗯。這我也知道。可是這大門完全沒有要打開的迹象啊。」
『哎呀,真對不起。我都忘了呢。也對,如果大門不開你也進不來呢。』
「嗯。麻煩一下。」
『哎呀。我現在才想到,這究竟該怎麽操作呢?我實在沒用過這種機器,根本就搞不清楚呢。』
「喂喂,這裏不是你家嗎?至少也該學會怎麽開門吧。」
『哎,你這句話就太過分了。你這句話的意思,不就像是在說我明明住在這裏卻完全不清楚家裏的事情,是個毫無生活能力的社會脫序者。』
「不不,不是那樣的。我完全沒有那個意思,拜托你別誤解。」
『既然如此,你是不是該以明確的態度及話語表達一下誠意呢?』
「何謂明確的態度及話語?」
『具體來說,我要求你謝罪及賠償。』
「知道了,對不起,我向你道歉。我完全沒有中傷你的意思,求求你原諒我吧。另外也請可憐可憐我,而且我並沒有錢可以支付賠償。」
『是嗎?我明白你的誠意了。既然你都低頭道歉了,我可沒有那麽冷酷。話雖如此,但今後你必須嚴加注意發言內容。你剛才對我說的話,弄個不好可是會吃上官司的。』
「我不記得有說了那麽嚴重的話……不過別提那麽多了,能不能趕快幫我開門啊?」
『你這男人還真沒耐心。男人太快的話會被女人討厭喲。』
「不知道你在說什麽,總之拜托快點開門啊。」
『難道你都不聽別人說話的嗎?我剛才已經說過,我不知道要怎麽開門。』
「不是,所以說至少也學一下吧——啊,沒事。別鬧了,拜托快點開門。」
『知道了。既然這樣的話,我想想,先把這本和教科書一樣厚的說明書熟讀一次吧。你大可放心,只要全部讀過一次,要打開我家大門可說是輕而易舉的小事。』
「不是,別拖拖拉拉的了。你找個會開門的人過來不就好了嗎?例如幫傭之類的。」
『你爲什麽要那麽急?不穩重的男人是會被討厭的喲。』
「不是,我說你啊,應該能透過監視器之類的看到吧?你剛才提到的隨扈們一直在朝我靠近呢。我會那麽急都是因爲這樣啊?」
『我想也是。因爲我才下了指令,要他們在一分鍾內處理掉門口的可疑人物。』
「喂,原來你就是罪魁禍首!?」
——之後,我好不容易才平安進入那須原家。
哎哎,光是過個大門就搞成這樣。誰知道今天還會發生什麽事。
*
我被帶往那須原同學的房間後,發現裏頭意外地夢幻。
不對。用『意外』來形容可能還不夠。
我就把話講明白好了,這裏根本就是『前所未見空前絕後夢幻無比』。
淺褐色的花紋壁紙,磁磚式的地板。
附有窗子的挑高天花板。
在如此雅致的房間內,隨處都擺著各種動物及可愛人物的玩偶。
諸如窗簾或床鋪等家具,上頭滿是花邊及蕾絲,顔色也以淡粉紅爲基調。
當然這品味絕對不差,反而很適合那須原同學,看起來既有格調又可愛。
但這間房間的風格,卻也和平常毫無表情、聲音平淡的她很不相稱。
「你是不是嚇到了?」
此時——
當我幾乎要被眼前的夢幻光景壓倒時,那須原同學提出了詢問。
「都已經高中二年級了,還用玩偶裝飾整個房間。你是不是認爲我是個迷戀少女興趣的變態,甚至快要走入妄想症的程度?」
「不不,我沒有這麽想。」
「真的嗎?我的耳朵剛才一直隱約聽見『如果繼續待在這種頭殼壞掉的女人房間裏,搞不好連自己都會得病,真想趕快回家』的聲音。」
「嗯。那是你的幻聽。」
「真可疑。你看著我的眼神很明顯就是帶著同情。就算你想掩飾也是白費工夫,我可是看得很仔細的。」
哎。
像她這樣愛找碴的個性我也習慣了。
于是我輕松一笑,說道:
「的確,這間房間幾乎快要可以開主題樂園了。剛走進來的時候我是嚇了一跳。不過我並沒有以奇怪的眼光看你。玩偶和夢幻風格有什麽不好,我也不討厭啊?」
「真的嗎?要是你知道我把每一個玩偶都取了名字,每天晚上還在睡前和他們說話,還能若無其事嗎?」
「啊……嗯。的確那是有點……不,沒關系的。像那樣的幻想也還好嘛。就算長大了,也沒有必要完全失去孩童時的天真啊。」
「就算你知道我在精神不安定的時候,會用小刀割開玩偶的肚皮,把填充物通通拉出來還念一些詛咒,還是一樣?」
「唔……那好像有點太超過了……不對,你真的會做那種事嗎?」
「或者是因爲擁有太過年輕而健康的肉體,忍不住拿玩偶來慰藉自己發燙的身體。」
「給我等一下!我覺得事情不太對!不要再繼續說下去了!」
「說得更明白一點,我每天晚上都拿喜歡的玩偶來進行自慰。」
「不是,我不想聽那麽露骨的說明!不對,我之前就說過女孩子不可以說這種話了吧!?」
「我也說過很多次了吧。我只是隨時隨地,不計任何手段,都想找你麻煩而已。明明我都已經故意把話說得那麽難聽了,難道你那笨腦袋就連這點小事都記不起來嗎?就算你的智商只有昆蟲等級,這樣的失敗未免也太過分了吧。」
「哇,爲什麽惱羞成怒之後反過來罵我了!?」
「下次要是再發生這種事情,我就要你一個人到女性內衣賣場買內褲給我。而且你還必須大大方方地告訴店員:『這不是替姐姐或妹妹買,是自己要用的』。」
「然後你又順手搬出喜歡的笑話來了!」
不行。
我又順著她的話走了。
由于那須原同學的談話節奏十分巧妙,每次都被她搶走主控權。而我自己也是,該說是太容易配合別人,還是太容易被控制啊?總之必須多想一點。
「開玩笑的。」
那須原同學不改表情,如此說道。
「剛才全部都是玩笑話,騙你的。」
「咦?真的嗎?」
「是呀。只是一種人與人之間的溝通而已,無須在意。」
「啊,是喔……那就好。」
「別看我這樣,我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再怎麽樣也不會把夜晚的性生活赤裸裸地說出來。」
「呃,嗯。既然是開玩笑就好。是無所謂啦……不過你的玩笑每次都有點過火。」
「順帶一提,這整間房間都是一場玩笑。」
「那就真的太過火啦!」
這實在令人料想不到。
「不是,你什麽意思!?整間房間都是玩笑!?」
「因爲你今天要來,所以我特地請人布置了這間房間。我的房間其實在別的地方。」
不知該說是過火,還是太離譜。
再怎麽說也太大費周章了吧。這麽一來不就只是爲了整我才准備了這個房間?
「那須原同學。」
「什麽事?」
「你該不會是個遠超乎我想像的笨蛋吧?」
「真沒禮貌。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吧,我隨時隨地、就算要排除萬難,也要找你麻煩。」
「不是,就算是那樣……」
「就如同基督教徒的聖經,伊斯蘭教徒的可蘭經一樣,這對我來說是絕對必須遵守的准則。不論時間地點都要找你麻煩,正可說是我唯一的生命動力,同時也是我誕生到這世上的理由。」
「我總覺得你的格局越來越離譜了……」
「話說回來,*你不覺得幻想和精神疾病很像嗎?不論是讀音上,還是意思上都像。」 (譯注:「幻想」和「精神疾病」日文發音相近。)
「好了,這種話題停~下來!」
雖然說我們聊得挺熱絡的。
但還是就此打住吧。畢竟她的發言內容好像越來越不妙了。
「話說回來,我們是不是該找個地方坐下來了?自從進來房間以後,我一直站到現在。」
「說得也是。那麽,就到客廳去吧。」
「呃,在這裏也無所謂吧?」
考量到再換地方也沒什麽意義,我率先坐到桌子旁。
「嗯?怎麽了,那須原同學。你也坐下來吧。」
「…………說得也是。」
于是,那須原同學在我的對面坐下。
不知爲何,她的表情似乎帶著一點點不滿。爲什麽呢?是因爲我沒有得到允許就擅自坐下來了嗎?
算了。
「話說回來,你父母都在嗎?如果方便的話,我想向他們打聲招呼。」
「我父母既不是無職也不是尼特族,現在應該正在世界上的某處工作吧。而且他們很少回來。」
「那,有兄弟姐妹嗎?」
「我是獨生女。」
「嗯,這樣啊。那就沒辦法了。」
「順帶一提,現在家裏就只剩下你和我。我已經請幫傭去買東西,隨扈也已經支開了。」
「喔,是嗎?」
「呵。別以爲我沒有發現,你的眼睛在剛才那一瞬間發出了禽獸的光芒。一得知這個廣大的屋子裏只剩下兩個人,你就露出本性來了。」
「嗯,那是你的錯覺。」
「我從剛才就一直隱約聽見『嘿嘿嘿,就算再怎麽哭喊也不會有人來救你,趕快死心吧』的聲音。」
「嗯。那是你的幻聽。」
更正確地說,那根本就是誹謗。
哎,反正她平常老是說我壞話。
「不過……這樣啊,真遺憾。我本來想至少打聲招呼的。」
「沒有那個必要。」
「不不,在禮貌上那是應該的吧?」
「不。沒有那個必要。」
……嗯?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雖然她的表情還是一如往常,但氣氛上卻感受到一點點怒氣。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那須原同學。」
「什麽事?」
「我知道這麽問很冒昧,不過你和父母親的感情是不是不太好?」
「沒有錯。」
她毫不猶豫地點了頭。
「話雖如此,爲了保全他們的名譽,我要把話說清楚。他們並沒有對我不好。雖然也稱不上是愛家庭的模範父母親。」
「那,爲什麽感情不好?」
「因爲我正值反抗期。」
……喔。
原來如此。
「你大概覺得很意外吧。我居然會有反抗期。」
「不會啊?反而是非常可以接受。」
「……太令人不高興了。」
那須原同學十分罕見地做出表情變化——嘟著嘴唇表達不滿。
好像有點……不對,應該說非常可愛。
「是說,你爲什麽不高興?」
我感到不解。
如果以反抗期來解釋,就能讓我把先前的一切都釋懷了。我簡直想學阿基米德大喊:『尤裏卡(我發現了)!』。這不是一個和『E=mc2』同樣單純,但又美麗的解答嗎?
「抓別人語病說壞話,或是突然找人麻煩等等。我覺得那須原同學這樣的態度都是反抗期的典型症狀啊。」
「我並不是對任何人都有這種態度。」
「是嗎?」
「是的。」
「那,只有對我?」
「是呀。」
「喂喂,真過分耶。爲什麽就只有對我會這樣?」
「…………你真的不懂?」
「怎麽可能會懂?我和你認識也沒多久。我有對你做了什麽嗎?」
「…………」
『呼』地一聲。
那須原同學非常輕地歎了一口氣。
「我記得你是處男沒錯吧?」
「爲、爲什麽又提到這個?」
「以前大概也沒有和女性交往過吧。」
「是沒有錯……爲什麽要提這個?」
「沒事。」
那須原同學又『呼』地歎了口氣。
真是稀奇,她今天的表情變化很多。
「……明明前幾天的表白,對我來說就像是從清水的舞台上跳下去般需要勇氣。做了這麽多,這個人還是無法明白我的心意是嗎?話雖如此,我也不想再把同一句話說一遍……真是遠遠超乎想像的木頭人啊……」
「咦,什麽?我聽不清楚。」
「只是自言自語罷了,無須在意。」
「喔,好。既然這樣我就不在意了。」
「這樣就好。」
「是說,有件事情我一直很想問。」
「什麽事?」
我把目光移往那須原同學的膝蓋上。
那上面從剛才——具體來說就在聊到反抗期的時候——就放了一個小熊布偶。
那須原同學在談話時不斷用手去摸它的耳朵,或是動動它的手腳。而且是一直沒有停過。
「…………啊。」
順著我的視線看去的那須原同學,注意到自己的手邊,然後叫了一聲。
她整個人僵住。
幾秒後,她快速地把小熊布偶放到一旁。
「剛才這是不良示範。」
並且說了這句話。
…………
我忍住不問『什麽不良示範』這句話。
「我說,那須原同學。」
「什麽事?」
「你該不會,真的很喜歡布偶?」
「才沒有那種事。」
「還是說,你有會在無意識下玩弄布偶之類的習慣?」
「怎麽可能,沒有那種事情。」
「真的?」
「當然。」
「啊——話說回來,你剛才說過這間房間是因爲我要來,所以特別布置成這種夢幻風格的對吧?然後你真正的房間在其他地方。」
「沒有錯。」
「那,我可以順便看看你的房間嗎?」
「居然想看女性的房間,真是下流。」
……嗯。
以她而言,這個回答似乎不夠犀利。
「那須原同學。」
「什麽事?」
「我還是覺得,這裏其實就是你的房——」
「你在胡說什麽?」
被否定了。
她硬是蓋過我的話語,像是要先下手爲強。
嗯。看來我完全猜中了。
「是喔——真教人意外——原來那須原同學喜歡夢幻風格,而且那麽喜歡布偶啊。」
「不是那樣。」
「喜歡布偶有什麽關系。爲什麽要否定呢?」
「都這麽大了還喜歡布偶,實在太沒面子了……當然這和根本不喜歡布偶的我無關。」
「哪一只布偶是你特別喜歡的?」
「我才沒有特別喜歡的布偶。」
「話說回來,那只小熊布偶好可愛啊。可以送給我嗎?」
「他並不是我的好朋友,不過我也不想把他送給別人。你自己去買吧。」
「是喔是喔。嗯嗯,說的也是。」
我強忍住笑意。
原來如此啊——
那須原同學有這樣的一面,真是很讓人驚訝。
就因爲充滿神秘氣氛及過人美貌的她,在學校裏是個萬人迷,所以這樣的發現很令我感到高興。
順帶一提,我平常總是遭到她玩弄,能夠像這樣交換立場,也讓我得到一些優越感。
「是說,那須原同學。如果你不想讓我看見滿是布偶的房間,一開始就帶我到客廳還是其他地方不就好了?」
「我說過這裏不是我的房間了吧?」
「我看,你是爲了開玩笑才自掘墳墓對吧?原本你以爲我不會發現這裏就是你的房間?看來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你看,你的回答有夠普通的。平常的你總是能想出更犀利的回答吧?每次都竭盡所能地說我壞話。」
「今天只是狀況不好而已。」
「你看,又是那麽普通。如果是平常的那須原同學,一發現有機會就會對我發動一連串猛攻。」
「我才沒有——」
「喔,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其他學生會的成員,這就當作我和你之間的秘密吧。哎呀——不過還真意外呢。原來那須原同學會有這樣的興趣啊。因爲你平常總是讓人覺得難以親近,何不多多強調這些特色呢?」
「…………」
那須原同學終于不出聲了。
唔,糟糕。
我是不是做得太過分了?
「太羞辱了。」
還是沒有表情變化的她,小聲地說了這句話。
「這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受到這種羞辱。對于這樣的羞辱,我發誓一定要予以報複。」
「不不,怎麽會是什麽羞辱,太誇張了。更不用提什麽報複雲雲的,沒有這麽嚴重吧。」
「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不是,你的興趣之所以會穿幫,追根究底都是你自己的錯吧?」
「這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受到這種羞辱。對于這樣的羞辱,我發誓一定要予以報複——因爲很重要,所以我要說兩次。」
嗯——
有這麽嚴重嗎?
話雖如此,這些話經由她那無表情及平淡口吻說出口,給人的壓力還是相當可怕。
「然後,擁有行動力的我,在此宣示將立即展開報複行動。」
……唔。
事情好像變得不太對勁?
我繼續坐在椅子上,在不把內心的緊張表現在外的前提下,提高了警戒。
別看我這樣,我也算是在有錢人家裏接受過教育的,多少會一點點防身術。就算那須原同學現在對我訴諸暴力,也不至于毫無抵抗能力……但是,我的防身術真的只會『一點點』而已。
如今已經被對方先發制人。
雖然那須原同學只是宣示要報複,並沒有釋放出什麽殺氣,但她究竟打算做什麽呢?
由于我是屬于謀定而後動的類型,現在應該先觀察那須原同學想做什麽——
「呼——話說回來,今天還真炎熱呢。」
那須原同學還是面無表情,但語氣聽起來卻很虛假。
「天氣這麽熱,都快要流汗了呢。」
「……會嗎?現在才四月而已啊?暖氣也沒有開太強。」
「傷腦筋,還是把窗戶打開好了。」
那須原同學無視我的話,朝窗戶的方向走去。
這個房間的窗戶在南側,而她所坐的位置在北側。因此,那須原同學如果想要開窗,就必須經過我的身邊。
是說,這演技未免也太爛了吧。
雖然爛,但也代表她打算出招了嗎?
「啊,不小心腳滑了。」
我才在想而已,果然沒錯。
那須原同學假裝腳步不穩,開始朝這裏倒了過來。
由于太好預測,我也早就有了心理准備。就算她想發動何種攻擊,我也隨時能夠加以應付。
……不對。
她看起來好像真的朝我這裏倒過來了?明明是故意的,但是倒下的模樣卻非常逼真——而且態勢之猛像是會嚴重跌傷——
我立刻改變迎擊策略。
判斷對方沒有敵意後,我改變主意,打算接住她。
「唔喔……」
然而,畢竟事出突然。
我當然不可能穩住姿勢,並且帥氣地抱住她。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是當那須原同學的緩沖墊而已。
我整個人仰躺在地上,而那須原同學則趴在我的身上……哎,果然沒辦法耍帥。
「你的反射神經不錯呢。」
在這樣的姿勢下,那須原同學維持著一貫的表情稱贊我。
「明明你一直在猶豫要怎麽行動,但一下決定後動作就很迅速。大概可以算是及格吧。」
「是嗎?謝謝。」
雖然不太清楚什麽及格了。
「不對,你明明是故意跌倒,但未免也跌得太不客氣了吧?那樣子可能會受傷喔?要小心一點。」
「也是,我會小心的。」
「嗯,我說真的喔。」
「我明白了。」
「嗯,拜托你了。」
「……」
「……」
「…………」
「…………」
「……呃,那須原同學?」
「什麽事?」
「能夠麻煩你起來一下嗎?」
「很抱歉,辦不到。」
「什麽?」
我朝壓在自己身上的那須原同學做出苦笑。
「呃,如果你不起來,我根本沒辦法站起來啊?」
「是呀。理論上是這樣沒有錯。」
「呃,不然我問一下,你打算維持這個姿勢多久?」
「直到我的報複結束。」
「什麽——?」
真傷腦筋。
看來我真的惹她生氣……了嗎?由于她的表情還是沒有變化,實在看不出來。
不過,在這種姿勢下互望對方,還真讓人感到不自在。就算在這種時間地點下,並不會發生什麽事,但那須原同學姑且不論言行舉止,依舊是個很有魅力的女孩子,這種狀況實在讓人傷腦筋。與其說是傷腦筋,不如說是難爲情。
嗯。
總之先和對方談判吧。
必須問清楚要怎麽做,才能讓她氣消。
「呃,那須原同學。」
「什麽事?」
「你剛才說,直到報複結束爲止都要保持這個姿勢。」
「是的,我說過。」
「我可以問一下,具體來說怎樣才算是報複完成呢?壓在我身上以後,你到底打算做什麽?」
「……這個嘛。」
那須原同學只把話說了一半,于是我開始凝視著她。
而且以極爲真誠、專注的眼神。
談判技巧中最基本的一項,就是把自己的誠意傳達給對方。要是現在不小心笑出來,或是不敢正視對方,想必將會火上加油,讓那須原同學更加生氣。何況我現在已經被她騎在身上,陷入極爲不利的狀況,必須認真一點才行。
我努力注視。
認真、專注地望著她。
「嗚。」
那須原同學發出小聲的哀叫。
她似乎被我的視線嚇到——是嗎?雖然我並沒有打算逼對方退縮,但能在精神上立于優勢仍是好現象。
不能放過這個好機會。
「告訴我,你到底打算做什麽?我又該怎麽做才好?」
「…………」
「現在可是女孩子壓在男孩子身上。我很清楚這並不單純。我也很了解你現在的心情很激動。」
「…………」
在對方的主場,沒有第三者的密室當中,而且還處于絕對不利的姿態。就因爲生殺大權掌握在對方手中,我當然很拼命。我的聲音開始變得熱情,在仰躺的情況下還是很自然地開始揮著手做動作。
「我很明白你的心情,也很希望抱著誠意與你好好談。所以,請你告訴我。把你的心意化爲語言,清楚地傳達給我。」
「…………」
「那須原同學。你到底想怎麽做?想要我做什麽?」
「…………」
「那須原同學。」
「…………」
「那須原同學?」
那須原同學還是面無表情,—動也不動,就只是低頭注視著我。對于平常伶牙俐齒的她而言,這段沈默實在太漫長了。
(…………?)
我突然感到不安。
由于她原本就美得異常,但我卻産生了一種錯覺,開始懷疑她是不是假人模特兒之類的,根本不是人類。
對我來說,這種錯覺實在很真實。
如果美得像個奇迹的她,根本不是真的,會是多麽可怕的事情。光是想到這一點,就讓我感到莫名的恐懼。
「那須原同學?」
無意識下,我朝她的臉頰伸出了手。
開始撫摸宛如假人的她。
原本我只是打算,借由撫摸來確認她是否擁有意志、溫度,就只是這樣而已。
「————!?」
砰。
那須原同學的臉像是發出了這樣的音效,在一瞬之間染成紅色。
「——!——!?」
然後她發出小到幾乎聽不見的慘叫聲,很快地解除了壓制,從地上爬起來。
「~~~~!」
接著就踏著搖搖晃晃的步伐,一路奔到床鋪上,並且把棉被蓋在頭上縮成一團。
…………
……啊——
怎麽搞的?
總而言之,她是人類沒錯。
「喂——那須原同學——喂——」
「…………」
「抱歉啦,沒想到會把你嚇成這樣。我不是故意的。真的。」
「……真是羞辱。」
細小的聲音。
縮成一團的棉被裏,傳出了這樣的細語聲。
「女方都已經做到這種地步了,爲什麽那男人還能無動于衷?在女方家,兩人獨處,而且還被騎在身上?難道他對妹妹之外的女人一點興趣也沒有?看來有必要立刻思索對策。」
「…………?」
由于隔著棉被,我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麽。但可以確定是在埋怨我。
「我要報複。」
稍作停頓後,那須原同學說了這句話。她從棉被中露出眼睛。
雖然她的言語聽起來相當令人不安,但這樣的動作卻有點,不,應該說相當可愛。
「對于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羞辱,我決定無論如何都必須給予報複。我向天發誓,我會用臥薪嘗膽的精神,花上一輩子的時間向你報複這件事情。」
「不不,稍等一下。我不知道爲什麽這一連串的事情下來,會讓你有這種結論。雖然說,擅自摸了你的臉頰的確是我不好……」
「我這個人一向說到做到。你最好有心理准備。」
她的聲音沒有起伏,但充滿了決心。
那須原同學還是躲在棉被裏,只露出眼睛瞪著我(仔細一看,她好像淚眼汪汪的,真可愛),並且向我進行宣示。
「傷腦筋……真的很抱歉,拜托饒了我吧。」
「道歉也沒有用。」
「如果向你下跪,你會原諒我嗎?」
「不原諒。」
「就算以死謝罪也是?」
「如果你以爲一條小命就能洗刷這份恥辱,那就大錯特錯了。」
「哈哈……嗯,不然就請你高擡貴手,別太凶狠了。」
……就這樣。
我拜訪那須原家的結果,是把她惹得相當生氣。
不過,雖然是惹她生氣了,但好像還不至于被她討厭。未來應該還有機會可以挽回吧。
買一些她會喜歡的布偶,送給她當作賠罪也許是個好辦法——于是,我懷著這樣的想法離開了那須原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