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八章
「吉祥。」敖光伸手把維持撲街姿勢的小豬扶正。
吉祥茫然地眨眨眼睛。
地藏菩薩經案上的光點瞬間四散開來,發出燦爛光華,然後消失不見。
諦聽又重新把小白狗撈回爪子裡,不再動作。
「有什麼不舒服麼?」地藏菩薩輕聲問。「如果沒有出差錯的話,我們都看到了很了不得的東西。」
吉祥慢慢回過神,像是被驚醒般四肢並用爬回敖光懷裡:「我看到很多不認識的人。」
「其中一個就是你。」地藏菩薩說。
吉祥回頭瞪他:「我一個都不認識。」
「那是因為你為自己造了一個新的輪迴。」地藏菩薩說。「你現在的生命裡並不存在那個過去——你完全把自己拋棄了。不能說你和那段過去已經完全沒有關係了,但從某個程度上來說,幾乎是新生……是這種事情,即使是我也會覺得實在匪夷所思。這天地間,也許只有你能夠辦得到。」
「……」吉祥瞪大眼睛對峙般看了地藏菩薩一會兒,轉過頭求助:「那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不管你看到什麼,別人始終是別人,你是你。」敖光安慰地摸摸他。「其實並沒有什麼要緊。」
「每一天都會有很多靈魂來到這輪迴台。不論是人還是精怪,都不可能完全洗去上一世的痕跡,很多時候,在一些契機下,他們還會被過去的痛苦或悲傷觸動。不管進了哪條輪迴道,都只是換了一身皮,內裡不會改變。輪迴台是我受佛祖之托幻化而成,只能為眾生行個方便,助他們解脫罷了。」地藏菩薩說。「和很多混沌期,或是洪荒時候的大神都不能比,他們的神力放到今天都是不可估量的。包括倏忽。」
「我只能揣測,倏忽毫不留戀自己的身份,當他決定要重新開始的時候,那就是真正意義上的重新開始。」地藏菩薩微微一笑。「不管神仙精怪,都不會有第二個能辦到這種事情。鳳凰涅ˇ尚且是以死換新生,倏忽卻能把自身所度過的千萬年光陰完全消抹,就好比把一個年華垂暮的老者在彈指間【長】成一個足月嬰兒。」
「我不明白。」敖光沉聲說。「若是倏忽把自己的時間倒退回最初——也就是一團氣的狀態,那他所參與的一切,豈不是變成從未發生過?」
「我猜倏忽只是倒退了【自己】的時間。他並沒有撥回整個世界的時間。那些記憶不存在,也只是針對他【自己】而言。我們都不是倏忽,想要把混沌大神的想法和行為弄清楚,恐怕只能由他們自己來解答。不過,」地藏菩薩看向坐在敖光懷裡的小豬,微微一笑。「恐怕這些問題他們現在也回答不上來了。」
吉祥完全聽不懂地藏菩薩說的東西,心裡又不高興,於是一直無意識地在敖光懷裡刨來刨去,似乎想在敖光身上刨出個洞來,好把自己裝進去。
敖光沉吟。「不論是洪荒期還是混沌期,那時候的神都已經永寂,這個世上已經不需要一個倏忽了。」
地藏不置可否。
吉祥刨累了,扒著敖光的肩膀休息,順便告狀:「我真的不認識那些人,我也不喜歡看那些東西,很嚇人。」
言下之意就是:這個古怪的和尚很討人厭,我們快走。
到輪迴台為止,吉祥還是覺得地府是很有意思的,可是現在連諦聽爪子裡的小狗他都不感興趣了。
地藏菩薩也知道吉祥並不樂意接受今天看到的東西,但仍然提醒道:「倏忽——的能力不管放在過去還是現在,都是罕見非常。」
敖光點頭,謝過他。「今日的事,還請多擔待些。他日廣仁必定答謝。」
地藏菩薩擺擺手。
其實地藏不說,敖光心裡也十分明白,吉祥的能力何止罕見,簡直就是逆天。
日出日落,萬物衰榮,都是命中注定,但若是能輕易掌控時間,只要運用得當,幾乎沒有什麼不能逆轉的事情。自古眾人所知,掌時間的神祇有南帝北帝——但那畢竟是太過遙遠的傳說。就連伏羲和女媧,這世上也已經沒有了他們存在過得證據,更何況是混沌和南北二帝。
不論遠古時的神當時地位多麼尊崇,現在也都已經換了一個天。
現在一旦出現繼承南帝北帝力量的倏忽重新現世的消息,那麼天地絕不會平靜。三界從來都不滿足於相安無事,其實相互之間一直虎視眈眈。永遠有人想盡一切辦法挑起紛爭。而只要有心,吉祥能夠成為一個很好的借口。吉祥的力量太具有誘惑力,敖光心裡明白三界裡會對這件事情感興趣的人會有多少。
敖光生平最不喜求人,但這件事情不得不讓地藏賣一個情。好在地藏一心教化六道眾生,向來不喜紛爭。若是處理得當,吉祥的身份也並不是完全沒有掩蓋的可能。更何況,認真相較起來,吉祥現在的力量恐怕只有倏忽的十分之一,只要小心也不容易被發現。
也許倏忽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所以才把自己完全抹殺,重新生為一隻不諳世事的小豬?
如果吉祥不被英招發現,就不會被自己帶回東海,也不會開了靈竅,讓力量復甦。如果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那麼今天吉祥很可能仍然快樂地在蓬萊的乾草堆裡東拱西拱,也許他會遇到另一隻小豬和他做伴,或者獨自生活,每天去撲蝴蝶,挖蚯蚓,享受最細微也最平凡的幸福。
那就是當時的倏忽想要的嗎?
敖光托住吉祥下滑的屁股,把他往上抬些。
誰都能看出來吉祥並不喜歡自己的過去——即使是以旁觀者的身份去看。從剛才的情景來看,倏忽對自己的一生並沒有流露過不滿,但是吉祥的態度多少能夠體現出他潛意識裡並不覺得那是愉快得可以被接納的過去。
「我們回去了嗎?」吉祥把下巴放在敖光肩膀上,看四周的青銅山在倒退。「上面怎麼點這麼多燈?」
「那不是燈。」是惡犬的眼睛。敖光沒有把話說完。「再去森羅殿一趟,秦廣王給我路引,總要去謝一下。你的衣服呢?」
「落在高台上啦……不要了。」吉祥之前一個激動就變回小豬,後來也完全忘記要變回來。
「……森羅殿外有一小片草地,崔府君在那裡養了很多小花精,到時候你和他們玩一會,等我出來。」
「然後就回家?」
「然後就回家。」
吉祥滿意地打了個呵欠。「好吧。不過你要快一點。我累啦。」
「回去叫織織幫你捏捏。」
「敖光敖光。」吉祥又戳戳他脖子。
「嗯。」
「我今天晚上想去曬月亮。」吉祥覺得無聊了,又開始提要求。
龍宮裡只有一個地方能看得到月亮,就是那個蓄著水精的大殿。比起曬太陽,吉祥更喜歡曬月亮,月光溫和不刺眼,還能順便數星星。
「……我叫織織陪你去。」敖光說。最近東海不平靜,九蒙又臥床,敖光其實很忙碌。織織很好,最近也是由她來陪吉祥入睡。但是織織很喜歡絮絮叨叨地和吉祥講一些無聊的話,並強迫他認真聽。比如那家的少爺聽說真是英俊得不得了,或者自己最近發明了一種新的花樣,用什麼線繡什麼樣子,又或者她有一條如何如何的裙子……吉祥不喜歡聽這些,所以都能很快就睡著。
「我不!」吉祥嚴正拒絕,一把勒住龍王脖子:「我要和你一起曬!」
敖光板起臉——吉祥有越長越任性的趨勢,他向來主張遏制這種發展。可是剛要開口,就突然想到一些事情。
敖家四兄弟裡他年紀最長,通常都要替父母照顧弟弟們。在三個弟弟小時候,以敖閏最玲瓏,生了一張巧嘴,見了誰都能迅速獲得青睞。而敖欽最張揚愛打扮,
凡事爭強好勝又囂張,而夾在敖閏敖欽中間的三弟敖稟,卻從小沉默乖巧,十分聽話,連老龍王都說小三比敖光跟讓人省心。可是敖稟卻再沒得過除了聽話省心以外的評語。最安靜聽話的孩子,往往也是最容易被忽略的。現在說起四海龍王,敖光嚴謹,敖閏風流敖欽招搖,輪到敖稟,卻往往無話可說。
敖稟最信任敖光,曾經偷偷對他說過自己最羨慕敖欽。
「羨慕敖欽做什麼?」少年敖光皺眉。「他這次又故意去挑釁樂牙,他們倆扭打的時候掀翻砸破的單子要翻四折——你羨慕他愛鬧事,最常被父皇罰?」
敖稟卻說:「雖然是受罰,但卻是父皇陪著他在訓誡房裡待了一夜。」
「那是因為父皇不親自看著,他就會耍花招。有時候也是我去——」敖光想到了什麼,頓住了。
「即使是那樣,我也羨慕。」敖稟輕輕說。「父皇從來沒有和我在一起那麼久過。」
敖光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過了半響才說了一句:「那是因為敖欽頑劣,而你讓父皇很放心。」
敖稟「嗯」了一聲,從此不再提起這件事。
現在想起來,吉祥從小就擅長撒潑和無理取鬧,這種讓人頭疼的性格也許是敖稟最嚮往的——說不定,也是倏忽最想要的。
能夠肆意撒嬌,想要就耍賴打滾,用盡一切去爭取,不願意就大聲拒絕。
敖光拍拍吉祥屁股。
「好。但是不能熬得太晚。」
「真的?」吉祥睜大眼睛。
「如果你不鬆開我脖子,我就反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