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八章
「你真是一條奇怪的小魚。」白澤說。「這片海域除了礁石什麼都沒有,你為什麼喜歡呆在這裡?」
他停下吞嚥玉米的動作,很不滿地用尾巴拍打了一下海面。
誰喜歡待在這裡?!他是被風浪捲過來的!
要不是白澤真的兌現了諾言,真的又給他帶來了比石榴還好吃的東西,他一定要把水花拍上去,打濕他的鞋子。
白澤總是有很多好吃的東西來籠絡他,比如漂亮的像黃色珍珠的玉米,比如像甜得讓他想翻滾的蘋果粒——所以作為交換,小魚現在已經允許他偶爾摸摸自己的背鰭了。
不過,小魚覺得自己還是最喜歡瑪瑙似的石榴。
「原來你不喜歡。」白澤恍然。「這方圓百里除了你,再沒有別的魚了,莫非你是無意間游進來的?」
白澤說著自己笑了起來。「敖光說過他親手在這片海裡下了禁制,東海水族都必須避開這裡——想來那禁制防得了惡鮫,卻防不了可以穿過網眼的小魚。」
完全聽不懂白澤在說什麼的小魚又悠閒地翻起了白肚皮,飄在海面上假寐。
「你這個樣子,海鳥來了一捉一個准。」白澤用曲起手指,彈了一下小魚的肚皮。
不過白澤覺得這條奇怪的小魚很聰明,平時躲在礁石下不見蹤影,一拿著食物叫喚它就會浮上來,吃飽了就翻肚皮休息裝死。
白澤把手放到海裡,指尖泡在水裡,更顯得像白玉一般無暇溫潤。
吃飽了的小魚慢慢游過去,在他的指尖穿梭。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白澤的食物來源太過營養的緣故,小魚覺得最近自己的尾巴更有力了,眼睛也看得更遠——甚至有一次在浮出水面的時候,他還聽到了海鳥拍翅的聲音。
白澤瞇著眼睛看小魚在他的指間遊玩,突然起風了,幾縷細絲飄進水裡。
小魚浮出水面,斜斜的細雨輕柔地灑在他頭上。
白澤抽起手去承接雨水:「這是今年第一場春雨。」
「春天過後,我就不能常常出門了。」
「以後我就不一定能帶東西給你了。」
「我從未見過喜歡翻肚皮的魚,一想到再不能看見這種有趣情景了,覺得有些可惜。」
「我為你取個名字,帶你離開這裡可好?我那裡可能沒有東海遼闊,但是有四季都結不完的石榴。」
……
白澤再次把手放進海裡,掌心湧進海水,形成一個小小的水窪。
他看看白澤,有看看礁石下,自己那個小窩的方向。
那裡面還有沒吃完的石榴。
他擺動了一下現在已經有力得多了的尾巴。
白澤笑了,施了個小法術讓海水留在手裡不會漏下,手心裡的小魚又翻起了白肚皮。
「那麼,這就回崑崙了。」白澤站起身,輕聲說。
小魚這輩子從來都沒有離開過海,有點不安地拍了拍尾巴。
白澤腳下祥雲縈繞,緩緩騰空。
他們下方灰黑色的礁石安靜地一動不動,遠處的海水依然很平靜。
但是白澤的目光卻似乎能夠穿透海水,看到海水深處的湧動和翻騰。
「這次走了,」白澤說道,眼睛卻不是看著小魚。「以後就難得來一趟了。」
海水的顏色似乎隨著白澤這句話顏色驀然變得幽深了些。
白澤輕輕歎了口氣。
「你怎麼都不吃東西?」一個很小的童子坐在蓮池邊,身旁擺著一隻柳葉條籃。
荷池裡荷葉田田,偶爾幾條錦鯉穿過,但是卻沒有人回應童子的話。
梳著雙髻的小童子撓撓腦門:「你不是喜歡石榴麼。我今天早上摘了一個很大的石榴呢,真的不吃麼?」
一朵白蓮下的小荷葉微微動了一下,然後又沒有動靜了。
小童子撅嘴巴:「你真難伺候。我還要去掃地呢……」
「把石榴給我。」
身後突然響起的聲音嚇了小童子一跳,趕忙回頭。
白澤拉拉小童子的髮帶:「你不把石榴剝開,叫人家怎麼吃?你當魚多生了一雙手麼?」
小童子有一點委屈:「可是這池子裡的魚都可以自己吃。」
「他才剛來,總要有一點不習慣的。」白澤伸手把籃子裡的石榴拿過來:「你掃地去吧。」
小童子咧開嘴巴,提了籃子剛跑開兩步,又倒了回來。
白澤啼笑皆非地看著小童子轉回來恭敬地對他行了個禮,然後才一溜煙又跑了。
荷葉被風吹得沙沙響。
「出來吧。」白澤剝了一顆石榴拋進池子裡。
一條青色小魚慢慢從荷影中游了出來。
「我餵你吃了陸吾做的丹藥,你應該不會排斥池子裡的水才是。」白澤在池邊坐下:「為什麼都不吃東西?」
小魚慢慢把石榴粒吃下去,一個泡泡都沒有吐。
白澤也不再說話,慢慢地把手中的大石榴剝乾淨。
小魚吃飽了,習慣性地又翻起了肚皮。
白澤這才伸手,摸摸他的腦袋。「我最近有些忙,不能常常坐在池邊和你說話。要是寂寞的話,池子裡有很多魚兒和你作伴。」
小魚擺擺尾巴,拍起一朵小水花。
等白澤走了以後,小魚才慢慢游回水底。
「這下不鬧脾氣了?」一條紅色的鯉魚游到他面前,「大家還當你是想家呢,原來是想和白澤大人撒嬌麼?」
「誰在撒嬌?!」小魚一擺尾巴就轉身游開。
「只有白澤大人來了才吃東西,不是撒嬌是什麼?」紅色鯉魚卻不依不饒:「反正在這池子裡不吃東西也不會餓死,你真任性。」
「任性?」小魚轉回身。
「白澤大人很忙!你剛才沒看到他穿著外出的袍子麼?!他一回來就來哄你!」紅鯉口氣變得有些激烈:「他專門給你起來名字,把你帶回來,你還這麼不知足!難道想讓大人天天陪著你麼?」
小魚似乎沒有注意到紅鯉說話的重點:「他在忙什麼?」
紅鯉吐出一個驕傲的泡泡:「我怎麼知道!白澤大人的事情輪不到我們插嘴。你當我們是池子外頭那些仙君麼?」
池子外頭……小魚想到了那個圓臉的小童子。
紅鯉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
「不是,是那些飄逸俊美的仙子——每一個都跟畫裡出來似的。他們才是有資格跟大人說話的……」紅鯉的聲音低了下去。「白澤大人能夠在經過的時候偶爾多看這裡兩眼就很好。」
小魚突然生出了一股難過的情緒。
這裡很好,有美麗的荷花和清澈溫暖的池水,還有白玉雕成的精緻圍欄。
但是小魚卻覺得似乎,好像,和那個孤零零的大礁石,沒有什麼不同。
他尾巴一擺,不再理睬紅鯉,回到荷葉底睡覺去了。
……………………
白澤似乎真的挺忙。
小魚開始慢慢吃由圓臉童子餵他的東西了,於是白澤來看他的次數更少了。
但是除了餵食,小童子平時怎麼叫喚他他都不理睬。
「今夜我們要一起到池子中央賞月。」紅鯉從莖葉間游出來:「你去不去?」
「不去。」
「哼。」紅鯉轉身遊走了。
小魚獨自在池邊看著高處那潔白的圍欄。
他想上去。
他也想扶著這白玉圍欄,俯視蓮花池。
就像白澤一樣。
這種想法一天比一天強烈,在小魚的心裡扎根蔓延,狠狠攥住了他的全部思緒。
他一定要上去。
……………………
「天啊。」紅鯉和一群錦鯉一起,圍著一個半身浸在池子裡的少年看。
少年的頭髮浸在水池裡,像是被打翻了硯台,半池墨汁暈染開來。
「有什麼稀奇的。」少年有點虛弱地撥開貼在自己臉上的頭髮。「你們不是都能變形麼。」
他話音剛落,一個披著紅紗的少女就飄上了一朵荷葉上,明亮的大眼睛仍然緊緊盯著他。「可是你才剛來了三個月。我們沒有誰能夠這麼快就化形的。」
「難怪白澤大人對你另眼看待。」一條老錦鯉游出魚群。「你比這個池子裡所有的魚都更有天分。說不定有一天能夠修出仙根呢,九蒙。」
老錦鯉身後有幾條花鯉魚突然小聲地笑了起來,被荷葉上的紅紗少女瞪了一眼。
「長得馬馬虎虎罷了。」紅紗少女說完又跳進水裡,遠處小童子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傳來。
九蒙吃力地抬眼,看了看池邊的白玉欄杆。
然後滑進了水裡。
「今天是大葡萄~可甜可甜呢~」小童子趴在欄杆上。「咦?你不願意吃?」
「不吃就不吃,幹什麼還躲起來。」
「真是一條挑食又壞脾氣的魚。」小童子做了個鬼臉。
………………………
「你是什麼時候能化形的?」白澤有點訝異地解下自己的外袍,彎腰把站在蓮花池裡的少年裹住抱出來,腳邊的石榴骨碌碌地滾開。
九蒙不做聲地盯著那個滾開的石榴。
「再去摘就是。」白澤輕輕笑出聲,把他放到地上,拉起他的手。「咦。」
九蒙抬眼。
「九蒙不但是一條命大的小魚,還是一條不普通的小魚呢。」白澤的手搭在九蒙的手腕上。「要是一直這麼努力,位列仙班說不定也不是很久遠的事情的。」
「什麼意思?」九蒙踉踉蹌蹌地跟著白澤走。
「意思是,也許……」白澤想了想。「當初那片海給了你很好的饋贈。」
「?」九蒙不明白白澤在說什麼。
「也許也是因為九蒙很合適崑崙,所以才會進步那麼大。」白澤說著,把他一步一步帶離了蓮花池。
九蒙還是聽不懂。
池子裡的那朵最大的荷花突然顫動了一下。
可是漸漸走遠的九蒙卻一直沒有回頭。
原來那個蓮花池,只是白澤居所很小的一部分。
九蒙被帶到了他從未見過的,既寬敞又漂亮的大屋子裡,還有人幫他梳頭穿衣服。
「當初取名字的時候應該也讓你姓白的。」白澤笑著說。「變成人了以後,全身都和做魚時那肚子一般白。」
九蒙耳朵紅了。
就像老錦鯉所說的,九蒙很有天分。
他什麼都學得很快,包括語言,禮儀,修煉一切需要學的東西。
崑崙山上的神仙開始聽說白澤身邊有一條非常勤奮又聰明的小魚。
那條小魚花了很短的時間讀完了很多書。
那條小魚很快就學會了駕雲。
那條小魚漸漸長大。
白澤有時候會和朋友炫耀:九蒙很快就能入仙籍,成為崑崙史上升仙花費時間最短的靈獸。
大家都誇白澤教導有方。
九蒙也越來越忙,掌握的東西越來越多,要學的也就更多。而且神仙規矩很多,現在他應該和白澤保持恭敬的距離,也不能隨便和白澤說話,這讓他有一點失落。
但是白澤說對他寄予了很大的希望,說他是難得一見的天才。
現在九蒙偶爾匆忙地抱著書簡經過蓮花池時,會想起似乎曾經有誰說過,希望能在經過蓮花池的時候多看兩眼。
可是他實在是太忙了。
九蒙甚至忙得沒時間去思考,他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忙。
現在白澤和他見面的次數,甚至比他在蓮花池裡時還要少。
不過只要他取得了一個讓大家驚歎的進步,白澤總會誇獎他。
「白澤大人對你很特別。」一個仙子對他說。「他很關心你,還為你取名字。」
九蒙也這麼想。
直到西王母壽誕,萬仙趕來崑崙祝壽,站在白澤身後的九蒙看到一個神仙剛剛從仙鶴背上下來,白澤就很親熱地上前為他扶正被風吹歪的頭冠為止。
白澤身份崇高,向來很少有誰敢主動觸碰他。
但是那個神仙很自然地牽起白澤的手,神色很高興。
白澤看起來也很高興。
九蒙還沒有資格列席,所以他不能上山。他和侍者童子一起目送白澤和那位神仙離開。
九蒙今天才第一次知道,原來神仙的祥雲是可以共乘的。
他站在原地,覺得頭很痛,雖然崑崙很大,但是他一時間卻不知道應該去哪裡。
最後他來到了蓮花池邊。
在他站在池邊發了兩個時辰的呆以後,池水突然『嘩啦』一聲,一抹很熟悉的紅色躍出了水面。
「你怎麼來了。」看起來依舊很美麗的少女冷冷地問他。
「我原先是在這裡的。」九蒙低聲回答她。
「現在不是了。」少女神色複雜:「我們只是蓮池裡的精。而你,已經快要做神仙了吧?」
九蒙抬眼看他。
「現在怎麼過來了?白澤大人不是很讚賞你麼?」少女放緩了口氣,坐到荷葉上。
九蒙也慢慢坐到欄杆上,看著腳下的池水。
「我忘了怎麼變回去了。」他突然說。
這是實話,離開蓮花池以後,他從來就沒有變回原型過,幾乎已經忘記了做一條魚的感覺。
「我今天看到了一個神仙,穿著純白的袍子。他的頭冠歪了……」九蒙說。
「啊。」少女笑了起來。「是落雲仙君吧?他總是冒冒失失。」
「你知道他?」
「他以前也在崑崙。」少女說。「他是一隻靈鶴,離開崑崙之前白澤大人很喜歡看他跳舞。他雖然冒失,但是跳起舞來卻是靈動得很。」
九蒙沒有說話。
「你看見他了?」少女說。「他已經很久沒有來崑崙了,白澤大人很高興吧?」
「他很高興。」九蒙慢慢說。
少女終於發現不對勁了。
「別告訴我你在嫉妒落雲星君。」她說。「這樣我會笑話你的。白澤大人不只養過他一隻靈鶴。」
「我並不是……」九蒙說了一半就停下來。
並不是什麼,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崑崙有很多靈獸。」少女突然說。「很多很多。白澤大人心地很好。」
「我現在知道了。」九蒙跳下欄杆,踩進水池裡。
「等你有一天,也像落雲仙君那麼出息了,再次回來,白澤大人也是很高興的。」少女輕輕說。
「我知道。」九蒙慢慢把整個身子都浸到了池子裡。「我現在知道了。」
「到那時候……」少女看看躺在水裡的九蒙,那半句話在心裡繞了一圈又吞下去了。
九蒙比離開池子的時候長大了些,眉眼稜角更加分明,白皙的膚色和墨黑的頭髮在水裡看起來……
「還是馬馬虎虎。」少女突然很小聲地說了一句。
不知道是說給誰聽。
「西王母壽誕,所有的神仙都會來。」九蒙低聲說。
「什麼?」少女沒有聽清楚。
「沒什麼。」九蒙抬手擋住眼睛。
真的沒什麼。
從一開始就是。
「我給東海的龍王寫了信。」
「我沒有想到龍王會認真對待我的信,白澤大人收到來自東海的信了。他今天派人叫我過去了,我說我很想念東海。」
「我本來就來自東海,龍王開了口,我一定得回去的。」
「白澤大人以為我在鬧脾氣,其實我是想明白了。不管我再怎麼努力,也改變不了一些天生注定的事情,所以我放棄了。僅此而已。」
「對不起。我其實知道你的名字,但是從來沒有叫過。」九蒙低聲對著那朵搖曳的荷花說。
「鈴鐺,你是一條很美麗的紅鯉。」
「鈴鐺,回去了以後我不會再來崑崙了。」
「鈴鐺,其實我和你一樣。」
荷花顫動了一下。
「鈴鐺,保重。」
作者有話要說:本來想大灑狗血,寫一些九蒙和白澤發生過的,激烈的愛恨情仇(啥?
但是,總覺得寫不出來。
我覺得有時候有很多事情,就是沒有說出口就放棄了。
有些東西即使彼此心知肚明,但是沒有說出口的話,漸漸地就可以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實際上確實也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九蒙一直很聰明,自己感情的變化都是自己在體會,沒有白澤什麼事(?
要堅持要放棄,也是他自己的事情,他獨自完成了一場戀愛。
那種激烈地,你死我活,心疼難當轟轟烈烈的方式,不合適追著吉祥跑的九蒙。
突然覺得我好像在胡說八道【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