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一章
先是眼睛,然後是肝臟肺腑,血液,和身軀。一件一件地交出去,到最後,倏忽又回歸成了最初的樣子。
由南帝倏和北帝忽吹出的氣幻化成的時間之神倏忽,困惑地在天地間飄來飄去,飄了很久很久。他看到自己輔佐過的君王后來無一不成為後人歌頌的聖人。偶爾他也會想起,創造了他的南帝和北帝離開後,他一個人背著葫蘆到處遊走的情形。
那時候世界遠遠沒有這麼……熱鬧。
然後有一天,一個英偉的男子圍著鹿皮,從大樹上跳下,嚇了他一跳。
「我看見你在……」他指了指倏忽的手。
倏忽低頭看,原來他覺得無聊,隨手拔了一朵野花,讓花朵在手心裡不停地凋謝後又綻開,週而復始。
他很喜歡這種小遊戲,能打發時間。
「我叫伏羲。」男子朝他伸出手。「到我的部落來吧,我們交個朋友。」
除了南帝北帝以外,還是第一次有人和倏忽說話,倏忽現在想起自己當時手足無措的樣子,還是忍不住要笑起來。
不過一團氣即使哈哈大笑,也沒有人會發覺。
倏忽飄到海上,尋找陽光最燦爛的地方。
伏羲的部落雖然在連接密林和山崖的地方,但是很巧妙地用地形借了天光,也十分溫暖明亮。
倏忽喜歡陽光,喜歡溫暖。
所以他幾乎沒有遲疑,在接到伏羲的邀請以後,就留下了。
後來壺常常對他說,如果當時沒有留下,或者倏忽能夠自私一點,他們可能會更自在快活一些,也不會落到那個地步。
其實不是伏羲,倏忽也終究要尋找一個可以領著人們向前走,並保護他們的人。
伏羲只是……出現的時機很巧,又實在很有能力。
壺說的話總是很有道理,但倏忽覺得那句話有點不對。
能為這個自混沌中誕生的世界盡自己的力,倏忽其實是很開心的。
可能不有點比喻不恰當,但倏忽真的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對待這個世界,他覺得不論要為這個世界付出什麼,都是理所當然,且值得的。
天底下有哪個父母會對自己的孩子有所保留呢?
直到壺不得不離開的時候,倏忽才開始迷惘起來。
他的眼睛,血液沒有了都沒關係,可是壺不在了,倏忽才開始覺得壺說不定更瞭解自己。
如果……他不願意把壺「借」出去,是不是就不會這麼困惑了?
可是洪水幾乎把整個大地都淹了,他是萬萬不能讓世界倒退的,把時間撥快,也只能讓生靈消失得更快而已。
只有壺能救他們。
連接天地的粗碩葫蘆藤,承載著希望向上攀爬,葫蘆腹中的生靈安全了。
但是壺只能留在那裡,他生了根。
倏忽悠悠出了一口氣,飄出一朵小雲。
現在壺沒有了,伏羲女媧更是遠古的事了,世界步上正軌,不需要扶持,拯救和糾正,這表示已經不再需要他倏忽了。
果然還是海上的陽光最乾淨。
有人的地方都太吵,倏忽也不想到高處去,和新生的神祇在一起——代溝太深了。
倏忽想起一件事情。
他剛剛飄到海上來的時候,看見一條蜃龍趴在石頭上吐氣玩。
吐出的蜃氣漸漸幻化成了一個長著蘭芝瓊草的山洞,蜃龍擺擺尾巴爬了進去,消失了。
這倒是個參考。
倏忽想了想,決定自己也做一個落腳的地方——要比那條小蜃龍的更好。
海裡多的是石頭,倏忽挑了陽光最好的一片地方,催動神力。
一顆小小的海底礁脫離了大本營,悠悠浮上水面,頃刻間長成了一座雲霧繚繞的小山。
山上長了無數奇花異草,倏忽把神力注入,浮在海面上的小山猛然發出金光萬丈,刺瞎了路過海鳥的眼。
這樣再過不久,這座山就能孕育出自身的靈氣迴圈,吸引好東西過來長住不是難事。
倏忽滿意了,果然比那條蜃龍的山洞要好得多。
做了這個以後,力量也快被掏空了。
倏忽飄到那座山上,又想起壺的那句話。
自私一點。
倏忽猶豫了一下。
他的力量只剩下一點點了。
這個世界已經越來越好,想來也不會再需要這點力量。
那麼……就自私一次吧。
…………………………
「金光?」帝燁回頭,心不在焉地問。
前來報訊的巡天將抱拳半跪在外殿:「是。那光華灼眼無比,但卻又很快消失。」
帝燁坐直身體,他剛才也感受到了那股不同尋常的波動,但是因為剛才被咬了一口,那波動又消失得快,所以沒有分出注意力。
「加派人手探查。」帝燁擺手,天將領命而去。
「好了,衣袖子好吃麼?」帝燁又轉過頭,一團黑漆漆的小東西趴伏在他腿邊,像隻貓崽。
帝燁把袖子拔出來,摁住它:「怎麼吃起來沒個夠?什麼都想啃一啃……」
「早知道你這麼難伺候,就把你放到華聖那裡去,他那裡吃的東西最多。」帝燁這麼說著,又笑吟吟地捏了捏小麒麟的後頸。
被摁住的小麒麟也不掙扎,盯著帝燁的手看。
……剛剛咬過了,不好吃。
小麒麟別開了視線。
幾乎是同一時間,森羅殿裡一片狼藉。
「啊——剛剛還在這裡……不對不對,崔判!」杜子仁眼尖:「在你那邊……左邊!」
好在雪白的顏色在森羅殿裡十分搶眼,崔鈺眼疾手快地一把兜住橫衝直撞的小麒麟。「可算捉住了。」
「你們趕緊收拾收拾,不然王蔣待會臉更黑。」杜子仁拍拍衣袖,又是一派閒適。
牛頭馬面苦著臉開始為好動過頭的小麒麟收拾爛攤子。
「這個……怎麼辦?」崔鈺提著小麒麟問。「他太小,獨自放在啟明宮不太好。」
啟明宮是上一任麒麟住的地方。
「你帶回去。」杜子仁說:「你那裡地方大。」
「沒你的地盤大吧?」崔鈺皮笑肉不笑。
他們誰都沒料到麒麟族竟換來了這麼個生活還不能自理的小東西,看起來就很麻煩。
杜子仁想了想,解下一條衣帶。
「你幹什麼?」崔鈺狐疑地任由他拿過小麒麟。
杜子仁利索地在小麒麟頸上繫了個結,另一頭……栓到了森羅殿正中間的桌子上。
崔鈺目瞪口呆:「你……秦廣王會……」
「我幹什麼了?」杜子仁擠擠眼。
牛頭馬面:「……」
於是,當冷峻的秦廣王今天走進森羅殿的時候,通常在裡面等候的牛頭馬面都不見了,連崔鈺都消失了。
等待他的,只有一隻白得刺眼的「小狗」坐在他的桌子上。
「小狗」身下,墊著的赫然是他的生死簿。
只是已然面目全非。
…………………………
等帝燁接到回報的時候,已經有不少仙人都發現了那座山。
那可是近年來出現的最古怪的東西了,身為一座山,它浮在海上,會動。
今天太白在西海碰到它,明天雷公可能又會在北海發現它漂到的自己的雨雲下。
而且山上靈氣異常充沛,實在很不尋常。
天界曾經仔仔細細排查過,上面除了越來越多的靈獸仙草之外,確實沒有什麼神仙的蹤跡。
久而久之,大家都忘了那道金光了,只把這座山取名蓬萊,任其自由飄蕩,什麼時候遇見了,就上去走走,在那裡下盤棋喝個茶,折兩支仙草回去賞玩。
這天,例行出海的東海龍王終於碰上了最近傳得很是熱鬧的蓬萊一次。
敖光放慢了速度遠遠看去,前面的蓬萊雲霧繚繞,不甚明晰。
蓬萊算是少數在東海出現,卻不屬於他敖光的東西,因為誰也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出現在什麼地方。
既然不是東海產物,那敖光也就不認為這個東西值得他花費心思——他連靠近些看看的興致都沒有。
「走吧。」敖光收回目光,帶著隨侍飛過蓬萊,不再回頭。
下一刻,一朵晃晃悠悠的祥雲跟著飄了過來。
英招好不容易才訛了太白金星把那壇寶貝酒開了封,怕他反悔一下就搶了過來,結果喝得太急,本來沒醉的,現在被海風一吹,就有點頭大了。
「咦……」英招眯起眼睛:「那莫不是蓬萊?」
大仙山靜靜地浮在海面上。
「今天運氣真是不錯。」英招嘿嘿笑了,順道漾出個小酒嗝。
「文華星君碰了三回了,我這才是第一次……」英招搓搓手,降下雲頭。
把自己埋在乾草堆裡的小白豬睡得十分投入,上山的仙人通常都不會鬧出大動靜,也不會驚擾山上的靈獸,所以他這一次也沒有醒。
陽光把乾草曬得有點香,現在過午了,太陽慢慢爬到當空,原本背陰的山石後面也暴露出了一塊被陽光曬到的地方。
有點熱。
小白豬被曬燙了一條腿,於是眼也不睜地滾到更裡面。
乾草被他滾亂了,一根細細的草尖一下劃過小豬鼻子。
「啊啾!」
「嗯?誰在打噴嚏?」
正巧經過那塊嶙峋山石的英招聽到聲音,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