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六章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吉祥看看水屏,又看看敖司:「你讓我出去吧。」
「這可不行。」敖司說。「你看,外面很危險吶。」
吉祥不說話了。
事到如今,他也明白在敖司面前強硬沒用。不過看之前的樣子,倒像是需要自己為他做什麼事——於是想了想,打算跟敖司打商量。
「你想要什麼?」吉祥嚴肅地問。「你想要我幹什麼?」
敖司指了指那幅展開的卷軸。
「我要你想起來。」敖司依舊在撥弄頭髮。「我要你回憶起,如何讓這副畫卷化為現實的方法。」
「嘎?」吉祥睜大眼睛。「怎麼可能呢。」
敖司抬眼。
「這只是一幅畫。」吉祥現在已經完全可以確定敖光的叔叔有點傻——或者說腦子不清楚了。「畫裡都是假的。」
「這可不一定。」
「你看,」吉祥耐心講解:「畫兒呀,都是用筆和顏料畫上去對不對?裡面的大樹山峰都只能用來看的。」
「傻瓜,那是因為你還沒有想起來。」敖司笑了,停了手上的動作。
與此同時,在戰場上吃疼翻騰而顯了頹勢的部分龍族們終於得到了喘息之機,水屏裡戰事瞬息反轉,此刻吉祥卻無暇顧及到了。
「只要你想起來,這世間就沒有什麼事情是辦不到的。」敖司坐直了身子,華美的衣袍下青黃的膿水汩汩冒出。「吉祥,不要再耽溺於這個小小龍宮給你的安逸錯覺了,你值得站在更高的地方接受萬物仰望,而不是被一個龍王當作寵物纂養。」
「你說誰是寵物?!」吉祥揚起拳頭。
「好好想一想。」敖司對吉祥的怒氣熟視無睹。「你知道該怎麼做的,只有你能辦到,讓天地回歸相接的樣子,讓四海重新融合,讓世界回到……最美麗的時候。」
吉祥瞪著敖司。
這麼說來,那畫卷裡,莫非描繪的是以前的世界?多久以前?一百年前?一千年前?一萬年前?
敖司想要讓世界倒退回去?
先不說這個想法多麼荒謬可笑,他怎麼會認為自己會有辦法讓時間倒著走?
「你知道怎麼做的,吉祥。」敖司看著吉祥。「你怎麼會認為自己辦不到呢?你想一想……」
吉祥突然覺得自己的胸前,掛著呼嚕的地方,變得滾燙起來。
在南山上呼嚕不能飛,於是被吉祥當作了裝種子的容器。
青華無疑是很喜歡吉祥這個小徒弟的,只有吉祥能跟著青華去照顧那些既危險又美麗的植物,青華甚至給了吉祥很多種子——連之桃都不能拿的,奇怪而珍貴的種子。
「吉祥,我教你這些,但你要保證兩件事。」
「這些力量,你只能用在種子上,別的東西不行。無論是活物還是死物——哪怕只是心裡想想,都不行!」
「你不能跟任何人炫耀。你只能在需要的時候用,要是讓我發現你拿這些種子顯擺,你就不用再上山來見我了。」
青華多數時候,對待徒弟都是溫和而有耐心的,唯獨那天,他單獨要吉祥第一次跪在自己面前,跟著他一字一句地做了保證。
吉祥胡鬧任性,但向來能分輕重,青華一點一點獨自教給自己的東西,是他唯一沒有到處顯擺的。
但是吉祥也一直認為,青華要自己低調行事,不過是因為他的寶貝種子多數來歷敏感,不願張揚——但是在敖司面前,吉祥突然遲疑了。
青華真的是因為種子太珍貴,才不讓自己隨意使用的嗎?
不能隨意使用的,究竟是種子,還是……
吉祥不自覺往後退了一點。
青華從來沒有告訴他,為什麼他只要專心冥想,就能輕易讓死去多年的種子長出新芽,吉祥一直認為,這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是很多神仙與生俱來的古怪法力的其中一種。
但是青華不讓他告訴任何人,吉祥很聽話,也從來沒有在植物以外的地方動用過力量——敖司現在對他說,他能讓畫卷裡的景象變成現實……讓世界倒退回很多年以前的樣子——
「哪怕只是在心裡想想,都不行!」
回想起青華那天罕見的嚴厲口氣,讓吉祥一個激靈。
「你找錯人了。」吉祥虛弱地說。「我真的辦不到……我沒有那個本事。」
敖司一直在注視吉祥的表情變化,愉快地反問:「你真的這麼認為?」
吉祥慌亂地移開視線,他現在只希望敖司不要再盯著他看,也不要再跟他說話了。
一道白光突然從水屏裡激射而出,敖司擺手,捧著畫卷的兩個鮫人立刻縱身擋過去。
水屏裡不知何時只映出了敖光,他一改玄袍寬袖的龍王形象,換上了黑金輕甲,手持半圓大弓,宛若戰神,冷冷地盯著敖司看。
那兩個鮫人被敖光射來的長箭刺了個對穿,牢牢釘在敖司腳下。
「倘若你身上還流有半分龍血,就放了吉祥,出來。」
吉祥早就對敖司害怕極了,眼下一見到敖光,他覺得只差一點點,眼淚就要不受控制地噴出眼睛了。
「居然這麼快就進來了?」敖司反而偏頭去看吉祥。「比我預計的動作快得多。你看,他已經這麼近了……」
吉祥不敢出聲呼喚,只能用力吸了吸鼻子。
敖光一動。吉祥覺得他好像有一瞬間看了過來。
再一看,敖光還是盯著敖司。
「你一直想要的東西,在我這裡。」敖光沉穩地說。「他留給了我。」
「我就知道。」敖司立刻抬頭,眼睛眨也不眨地看這敖光,吉祥簡直能聽到他鼻間的吸氣聲。「我就知道……在你手上。」
敖光說:「來取吧,能拿得到的話。」
「不許去!」吉祥脫口而出。
敖司和敖光一齊向吉祥看過來。
「你還要去欺負敖光?」吉祥趴在球壁上,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讓他死死瞪著敖司。「我不讓你去!」
「……」
敖司和敖光一起,看這撂了狠話的吉祥開始用腳踢,用拳敲,用屁股頂——那個圓球。
結果可想而知。
「吉祥,」敖光終於說話了——再不制止,球沒事,吉祥自己就撞腫了。「等著我過去。」
「我不!」吉祥憤怒地又狠狠踹了一腳:「你不用總是想著救我照顧我!幹你的事去!我自己能——」
碰!
堅固得讓吉祥崩潰的圓球裂了兩道縫。
龍瑗披頭散髮,指間還有兩枚當初差點取了吉祥小命的紅尾鏢。
吉祥再全力一撞,透明的圓球終於全部崩裂,吉祥和元寶滾了下來。
「那個豆子。」龍瑗的聲音像是從喉嚨裡直接發出的,接近嘶啞的呵呵聲。
但是吉祥立刻就聽懂了。
敖司傾身向前——
吉祥沒頭沒腦地向他灑了一把東西,然後連滾帶爬地朝龍瑗跑去。
驚天動地的爆響聲在他身後炸開!
「走!」吉祥去拉龍瑗。
龍瑗沒有動,腳下積了一小攤血。
「你認得路。」龍瑗用那個難聽的聲音用力說:「這裡就是龍宮——往上跑。」
「什——?」吉祥愕然看向她,卻只來得及看到她的嘴唇最後一次開合。
所有的動作都像放慢了幾倍,吉祥看著敖司猙獰的肢體從從龍瑗身後探出,他驚恐地張嘴,卻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無數人在他腦海裡尖叫,和著尖銳的琴音。
水屏瞬間爆裂了。
…………………………
「……吉祥。」
「吉祥。」
「吉祥。」
吉祥掙扎著摀住耳朵,翻身想要再睡過去。他覺得頭疼,不願意起床。
「哎呦!」
圓滾滾的小豬彈了起來:「誰拉我尾巴?!」
壺飛快地鬆手。
吉祥茫然地坐起身來,看著笑吟吟的壺。
「不記得我了麼?」壺把他提起來,擺到自己盤坐的腿上,親切得像是多年不見的朋友。「我是壺。」
「我記得你。你的名字很奇怪。」吉祥茫然四顧。「可是你在南山……這裡是東海……」
「東海!」吉祥驚跳起來。「龍瑗!」
壺摁住他。「頭不疼了麼,坐好。」
壺不提還好,一提吉祥真的覺得自己的腦袋一定是裂成八瓣了,動一動都鑽心地疼。
「真是一點都不長進,永遠都要被人欺負。」壺揉揉吉祥的耳朵,一股令人暢快的清涼感從腦門蔓延開來。「先不要管龍瑗和敖司了,你現在這個樣子連自己都
搞不定。」
「你也認識我?」吉祥嘟囔。
「為什麼這麼問?」壺反問。
「敖司和你一樣,都說很奇怪的話。」吉祥說。「你們的口氣,都很無理取鬧。」
「我不認識敖司,但我可不是無理取鬧,我是真的早就認識你。」壺捏捏吉祥的蹄子。
「那我怎麼不記得?」吉祥仰頭。「你不會也認為我不叫作吉祥吧?你們都認錯人拉。」
壺放手,觀察了一下吉祥的表情。
「你喜歡這個名字?」
「這個名字很吉利!」小豬挺起胸膛。「英招說的!」
「那叫吉祥也沒有什麼不好。」壺莞爾。
「你和師傅很熟麼?」吉祥問。
「有一點。」壺摸了摸下巴。「你找他?不過他現在不能過來……」
「我找他!」吉祥急切地在壺腿上站起來。「我有事要問他。」
「那還不如問我。」壺說。「我敢說我比你的老師更瞭解你呢。」
「不信?」壺說:「你是不是想問,你的能力究竟是怎麼回事?能不能幫上敖光?」
吉祥瞪他。
「不要這樣看我,我不會害你。」壺摸摸他。「我剛剛把你腦袋裡的小東西清掉了。你現在還記不記得,龍王帶你去過地府?」
吉祥想了想,僵住了。
「我不是倏忽。」吉祥半天才擠出一句話。
「你當然不是他。」壺笑了,「他沒有你這麼膽小。」
吉祥:「……」
「不過他也不是全然無畏的。」壺拍拍吉祥,把他當作小枕頭似的抱在懷裡,下巴抵著他腦袋。「所有人都以為他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但其實不是。」
「我曾經和他到西方之巔尋找神石,那裡的山直達天際,要攀登幾天幾夜。半夜山腰很冷,有無數兇惡的野獸夜行,他不怕野獸,但他還是鑽到了我的肚子裡過夜。那個時候,我就知道了他其實也會冷,也不喜歡黑暗。」
「不過這些事情,也只有我知道。」壺漫不經心地說。「在那個時候,神是無所不能的,是天地間唯一的信仰。不過,也只有那個傻瓜為了這麼個虛名拚死拚活了。連伏羲都知道要物盡其用,分工統籌,他卻事必躬親,還很愛多管閒事。當他為了讓那些人避開洪水,把我借出去的時候我就知道,他遲早要吃虧的。有誰會傻乎乎地把自己的所有捧在胸前任人自取呢。自古以來心甘情願把自己搾乾的,也只有他一個了。」
「你說伏羲?」吉祥插嘴。「敖光說……」
「敖司不是伏羲。」壺說。「伏羲意志堅定,又太過執著,在他內心深處,並不是全然願意放下這個世界,所以才會讓一縷精魂留在伏羲琴上。敖司大概和那縷精魂做了交易,你也看到他的樣子了。那個身體裡,不只有一個人。」
「那——是伏羲想回去。」吉祥低聲說。「他想回到那個以他為中心,崇拜他的世界。可是敖司為什麼?」
「伏羲琴能讓敖司掙脫敖家的禁制,他不願意永遠潛伏在森冷的水底吧。」壺笑了笑。「或者……他還有什麼執念,需要伏羲,或者你的力量才能實現。」
「我的力量。」吉祥舉起兩隻蹄子。「你們都說我有,可是在哪裡呢?」
「青華不是教過你嗎?」壺說。「你有個厲害的師傅……他甚至能把我叫醒。如果不是他,除非把東海的海水吸到我肚子裡來,不然我也沒法過來找你。」
「那是你的力量。」壺把吉祥翻過來,和他對視。「青華限制你,是怕你不分輕重引起大亂。但是你現在應該清楚要怎麼做了。那是你的力量,你想怎麼用就怎麼用。」
吉祥怔怔地看著壺,腦海漸漸清明。
「敖光沒有你看起來那麼淡定。」壺輕聲說。「越是冷靜的人,發起怒來就越不能控制。但是怒氣對龍來說是致命的。」
「因為一發怒,龍的弱點就會顯露出來。敖司雖然被禁止磨去了大半力量,但是他十分瞭解敖光。伏羲琴融進了他身體裡,敖光不見得能贏過他。」
吉祥安靜了一會兒,跳下壺的腿。
「我要出去。」吉祥說。「這裡是哪裡?」
壺伸手,握住吉祥的蹄子。「伏羲想讓時間逆流,這已經不是敖家的家事了。青華在南山,他用自己的靈竅血化開了一條路,把我送到你心裡來。你動作快一些,或許還能在天帝插手前,讓事情平息。」
「我到底——是不是倏忽?」吉祥突然問道。
「你心裡不是早就明白了麼,倏忽可沒有這麼大的耳朵和這麼幾個蹄子。」壺笑了,從背後推了小豬一把,吉祥眼前迸出一片耀眼白光。
「倏忽早已經不在了。走吧,去救你的龍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