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他朝兩忘煙水裡
時數嚴冬,一連幾日,都下著濛濛細雪。
男人背靠在寬大的龍椅上,面前的大案間堆放著一摞已經批好了的摺子,案上還攤開著一卷將閉未閉的奏摺,男子微微半闔著琥珀色的眼睛,似乎是正在休息。
殿外唯聞雪聲簌簌,不知過了多久,漸漸暗下去的大殿裡忽然亮了起來,同時有人輕輕將一襲明裘金織毯為他披在了身上,葉玄放在膝上的手似乎動了一下,終於睜開了眼睛,道:「阿元。。。」
面前的人一身芙蓉雪錦長衣,修眉鳳目,漆發朱唇,容顏清華以極,葉玄推開案上的奏摺,略略坐直了身子,道:「你怎麼來了?」
西門憬元將手裡的托盤放到案面上,裡面盛著幾樣精緻的點心:「先用些吃的,再歇一陣。」
葉玄揀了一塊點心吃了,一面微微笑道:「你如今就快要接掌羅剎教,卻是難為你了。」
西門憬元姣好的眉心微顰了一下,淡然一笑,道:「再過幾日,我就要啟程前往西方總教。。。正月初七『人日』之時,教中一概位重人等,都會齊聚崑崙山大光明鏡,到時我就要由祖父主持,行接位儀式。」她伸手從碟子裡取了一塊海棠酥,遞到唇邊:「我如今年紀已是不小,自然也該為尊長分憂。」
葉玄笑了笑,道:「也好。」說罷,想了想,又問道:「父親他們現在,已經到了何處?前時爹傳回來一封書信,當時他們還在苗疆。」西門憬元淡淡輕笑,道:「不清楚。。。父親他們出門時,向來行蹤不定,眼下我也不知他們在哪裡落腳。」葉玄也笑了,隨手將案上的公文略微收拾了一下,道:「今年都不曾回來過年,想必定是已經走得極遠了。」
兄妹兩人正說著話,西門憬元忽然微微聚起眉心,似乎是有些遲疑,但最終卻還是從袖中取出一樣東西,放到光潔的案面上,說道:「方才,我收到這個。」
大紅的帖子上繪著龍鳳交頸,鴛鴦纏綿,中間用金漆端端正正地寫著兩個姓名,用香料熏了,散發著淡淡的香氣,且又在帖子上灑著薄薄一層金粉。葉玄一動也不動,目光定定凝在其中一個用金漆寫著的姓名上,半晌,才極慢極慢地伸出手,將案上的這張喜帖拿了起來。
西門憬元鳳目微垂,淡淡道:「師兄如今已回江南,花家正為他籌備成親之事,這是提前通知我的,只是我後天就要啟程去西方,所以不能前往江南花家道賀了。。。父親和爹現在行蹤未定,而皇兄。。。因此就只給了我一個人。」
葉玄也不說話,只是一味地沉默,西門憬元見狀,知道兄長心裡難受,因此便無聲地出了大殿,讓他獨自一人靜一靜。
修長的手指緩緩撫摩著大紅喜帖上的那個名字。外面細雪霏霏,葉玄閉上眼,只覺胸腔中一片無盡的蕭索,彷彿就連周身的血液,也有些漸漸冷了。。。
冤孽。
身為帝王,原本天下間一切皆可得,可是心中最想要的那個,卻偏偏得不到。
揮劍斬情絲。這句話是誰說的?想必這人定然是不曾當真掏心挖骨地思慕過誰罷,因為若是真能斬得斷,那也就不再是情絲了。。。
葉玄手上一顫,那張大紅的喜帖,便飄然落地。
窗外安靜地下著細雪,雖不是多麼好的晴天,卻也並不怎樣冷。
一層又一層的吉服被整齊穿好,大紅的喜服上繡滿了吉祥瑞獸,用絲線勾勒出如意牡丹四時花樣的底子,配上金線繡的龍鳳呈祥圖案,說不盡地喜氣洋洋,身邊的侍女執著玉梳,挽出髮髻,戴上金冠,在腰間佩上香囊和玉飾,認真而喜慶地忙碌著。
花玉辰看著鏡中的男子,容顏軒逸,正值盛齡,也確實,是到了應該娶親生子的年紀了。
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好。他早已過了而立的年紀,長期留駐京中,孤單一人,家中父母長輩自然不能不掛唸著,前時他回江南過年,其間父母提及到他的婚事,他頓一頓,然後便答應了下來。
也許身邊總要有一個人伴著的罷,為他生兒育女,白首偕老,那人他並不曾特意去見上一見,只聽家人說起,是容貌清麗,溫柔賢淑的好人家女子,想必是能夠與他安安穩穩共渡一生的人,既是這樣,也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花玉辰站起身來,任憑一群侍女為他整理下襬,當目光觸及到窗上貼著的大紅囍字時,不知為何,卻忽然想起數年前的某一日,重重錦簾一道道輕挽,玉屏流光,珠帳半垂,一架飛海紫榴萏熏爐裡燃著香末兒,有人將他抱到龍床上,滿眼所及,都是明晃晃的金色,那人衣袍上刺有金龍纏繞的精緻繡紋,層層衣物委地,交纏在一起,在他不可置信的震驚目光當中,親手卸下自己身為男性和帝王的尊嚴,強行將自己與他結合在了一起,事後,他看著床上那個虛弱疲憊的男子,以及大片刺目的殷紅,只覺得胸腔裡空空蕩蕩,口鼻發苦,身上冰涼,甚至連指尖,都在微不可察地輕顫。。。
阿玄,你和我,為何會走到這一步。。。
耳邊忽然有人輕聲道:「堂主,花轎已快到了。」
花玉辰斂一斂雙目,微微『唔』了一聲,推開了門,門外整齊站著兩排盛裝的年輕侍女,家中的一群兄弟姐妹亦換了喜慶的衣裳,含笑看他,其中有人道:「還不快去迎花轎,叔伯們都在大廳裡等著呢。」花玉辰微微笑了笑,點一下頭,然後便在兩列盛裝侍女的引領下緩步而行,向前走去,一路喜慶的紅色鋪天蓋地,如火如荼,雪花零零落落地自天而降,紅與白一同裝裹著面前的景色,花玉辰安然走過長長的路途,遠遠就看見一乘花轎停在大門口,隨即,就是震耳欲聾的響亮鞭炮聲。
眾多賓客環縈中,轎門被卸去,一名五六歲的盛妝女童走上前,半掀了轎簾,用小手微微拉了裡面新娘的衣袖三下,隨後新娘才起身出轎,跨過一隻朱紅漆的木製『馬鞍子』,踩上了紅氈,花玉辰神情淡淡,朝那蓋著大紅喜帕,一身五彩霞披的女子伸出手去,女子遲疑了一下,然後似乎是有些怯怯地將一隻白皙如玉的纖手搭在了他的掌心裡,花玉辰垂一垂眼,既而就領著她,在眾人的喧鬧和笑語當中,一步一步沿著紅毯向前走,一直走到了喜燭高燃的正廳當中。
親朋賓客滿座,司儀高聲唱道:「一拜天地--」
花玉辰雙袖及地,深深拜下。
「二拜高堂--」
花玉辰斂容肅穆,依禮而行。
司儀長聲道:「夫妻對拜--」
花玉辰面上容色穩靜,就要躬身拜下,卻忽然只聽見一個聲音淡淡道:「。。。且住。」
一頂石花紫的軟轎由八人抬著,緩緩從遠處走近,然後便停在了雪地裡。
周圍就這麼安靜了下來,每一個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看向了這個不速之客。
一隻手從轎內探了出來,五指修長,其白如玉,海水藍的哆羅呢天馬長袖垂下來,幾乎及地。此時細雪霏霏,那隻手掀起簾子,有人自轎中跨出,旁邊一人無聲地遞過一把青綢疏竹傘,遮去了欲要落在那人身上的細雪。
二色金面貂皮烏雲豹的氅衣籠住了挺拔的身軀,傘下的男子雙眉入鬢,目泛褐波,金龍搶珠冠束起一頭墨發,一手撐傘,煢煢立在雪地當中,然後,便緩緩向前走去。
四下寂然無聲,唯聞微雪簌簌,有上年紀的人依稀記起多年以前,江湖中彷彿也曾有人這般風華無兩,姿儀絕世,白衣黑髮,是驚鴻一瞥的記憶。。。
花玉辰遙遙見那人在雪中走近,一時之間,竟是不能言,不能語。
青綢疏竹傘擋去了雪花,握傘的手修長而有力,指間一枚鴿血丹石戒指,殷紅勝火。葉玄徐徐走近,然後執傘立在雪地當中,目光遙遙看向大廳之中,周圍的人與物在此刻盡數褪去了顏色,如同泛黃的書頁,隨風淡淡消散,只餘下一抹火紅的剪影,最終定格成了一幅永恆的畫卷。
良久,葉玄執傘而立,定定看著那人,聲音清冷:「昔日上皇青年時,偶至中原,與王君識結,遂為摯友,諧瑟兩好,上皇為太子時,曾許以陳文帝與韓子高之誓,其後上皇即位,於建武六年,與其共享河山,攜手為侶。。。」
他看著那人,眸中顏色深深,一字一字地道:「如今。。。朕,亦求如此。」
男人徐徐向前走了幾步,然後,伸出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