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五. 靜夜
那人走至場前的朱漆闌干處停住,身後,滿池白蓮在明滅的橘黃色紗燈映照下,隨著徐徐拂來的清風,輕微搖顫著玉白的花盞。。。
男人靜靜立在當地,眉目疏寒,面色冷肅,並無言語,亦不看向周圍的人,可那一雙長長的狹目之中,卻分明盛著煙波浩淼的濤海,眉心疏遼的一點顏色,透著說不出的婺遠高渺,就好似站在雲嵐之端俯瞰眾生,通透,疏闊,而又,深邃清冷。
他在原地站了一時,亦或是很久,然後,豐鐸的唇微動,一道凜遠低冽的聲音就緩緩響起:「他的話,你不信。我的,又如何。」
方才那問話之人,此刻見了眼前男人形貌氣勢,已然猜到了**分,勉強笑道:「葉城主的話,自然是可信的。。。」
男人眉眼不動,冷然道:「葉氏,從未予楚家以何物。」話畢,再不發一言。
旁邊早已有下人輕手快腳地在旁邊佈置好座位。一張紫竹長屜春凳,一架鐵梨木四角包銀台案,上面香茗肴饌,珍饈果品,一徑滿滿擺排。四名侍從各自手持一根精巧的長竿,支起一片白紗幃幕,將裡面與外界隔開。
男人緩步踱入紗幔之內。於是隔著影影綽綽的薄紗,就能隱約看見一個峻拔修挺的身影端坐其中,長袍寬帶,玉冠絛綬,偶爾拿起案上的茶盞,略略飲上一口。
一時間鍾磬齊鳴,舞樂同起,墨黑的天空之上,冷月斜斜掛著,銀色的清輝遍灑於地。男人坐臨湖畔,偶爾一陣風過,吹動紗幔一角,就能隱隱看見一幅雪色的衣裾。。。
酒宴至此,氣氛已變得有些壓抑,眾人杯盤交盞之餘,眼光皆不由得自那幃幔前掠過,如此一來,待到夜晚華燈尚未熄盡之時,筵席便已都陸續散了。酒盡人離,就有下人開始動手收拾著殘席,絲樂管竹之聲,亦且漸漸隱去。
「酒喧舞鬧,攪擾城主。」楚沱南坐於主位,朝著旁邊的紗帳內道。夜幕之下,他的神色間隱隱有些疲憊乏勞模樣,連眼角的皺紋,都好似加深了些。
「楚莊主言重。」男人的聲音從幔中傳出,「眾人辭離楚家之前,我自會居於此處。」
楚沱南道:「如此,有勞城主。」
男人的身影模糊映在紗幃之上:「楚莊主如若有事相商,亦請儘早告知,白雲城上下,自然不忘昔年舊約。」話畢,起身揭簾,自白紗幃幔中步出,眉眼雋寒,容色冷清,道:「入夜,亦應告辭。」
楚沱南起身笑道:「老朽年事已高,不便相送,淞揚,替我送城主回別苑。」
旁邊楚淞揚應了一聲,隨即道:「城主請。」葉孤城略點了點頭,負手朝著客房方向走去。
夜深人靜,燈火亦且明滅,幽暗的小路之上,唯有楚淞揚手中提著的一盞照明燈籠,還舒展著微黃的光芒。
一路無語。待到兩人踏上一座拱形石橋時,葉孤城止了步,淡淡道:「至此,你且回返罷。」
楚淞揚聽聞,也不多言,只淺淺一禮,道:「城主好走,在下告辭。」葉孤城微一頷首,兩人便朝著不同方向,各自緩步走去。
夜風略帶著絲暖意,吹動身上雪白的袍服,也捲開了垂散至腰下的漆黑長發。
葉孤城走進別苑時,西門吹雪正在庭內練劍,夜幕如墨,而那凌厲傲岸的劍光,一揮一振之間,卻似生生劈開了這沉鬱的夜色。
舉劍之下,曾經尖銳的戾氣已然消退,有的只是舉重若輕的氣勢,和磅礴若斯,森寒冷瞰的睥睨。
劍式越來越快,驟然間,一聲龍吟般的清厚劍鳴響起,下一刻,西門吹雪已反手收了劍,朝著這邊走來。
兩人一路低語談說,一同進了葉孤城房間。屋內,一大浴桶滾燙的熱水此時已正好變得溫度適中,正裊裊向上散著濛濛的霧氣,旁邊的擱架上,擺放著巾緇等物,和疊得整整齊齊的換洗衣裳。
西門吹雪逕自進了桶中沐浴。葉孤城脫去外袍,解開冠髻,上塌半靠在床頭,自枕邊拿起一本看了多半的《廣林拾遺》,藉著燈光慢慢翻閱。
此時夜色尚未深沉,月輝淡淡自窗外灑入,偌大的房間之中,只聞隱約的水聲,和紙張偶爾翻掀的沙沙響動。
這樣的寧靜並沒有持續多久,便忽然被打破。
一道爽朗的大笑聲從外面傳來,伴著一個兩人都很熟悉的聲音響起:「葉孤城,剛才的酒席實在沒什麼意思,我讓猴精去摸上兩罈好酒,叫上西門吹雪,咱們自己喝來!」
話音未落,一條人影便推門而入,臉上,還兀自掛著大大的笑容。
--靜。
面上的笑仍然還在,卻已然僵住。陸小鳳瞪大眼睛,看著房裡的兩個人,閉上了剛剛還咧著笑的嘴巴。
床上的人僅著裡衣,手中拿了本書卷,正自翻閱,旁邊不遠處,屏風右側的浴桶內,坐著另一名男子,正面無表情地用一隻漆紋水瓠舀水沖去頭上的皂沫。。。
即使被不速之客夜間突然闖入,兩人也似乎沒有什麼表示,面無波瀾,神色沉穩,彷彿沒有任何事情發生一樣。但對於陸小鳳來說,此刻他卻非常希望地上有個洞,可以讓自己馬上鑽進去。。。
其實見到葉孤城在床上看書沒什麼,見到西門吹雪沐浴也沒什麼,可是,現在他們是在同一間屋子裡做這些事,而且,貌似一副即將就寢的模樣。。。
--妨礙別人的姻緣,真的會被馬踢!
於是下一刻,陸小鳳便有如被針紮了一般,火燒屁股似的跳起來向門外衝去,與此同時,外面響起司空摘星的吵嚷:「陸小雞,你讓我去摸兩罈酒,自己倒先跑了,你--」
接下來的話好像被誰一下子掐斷在喉嚨裡。門外傳來含混不清的『唔唔』聲,聽起來彷彿是被摀住了嘴,然後腳步聲疾速遠去,隨即隱約聽見風中送來司空摘星的怒罵:「陸小雞你發什麼瘋。。。」
。。。。。。
熟悉的氣息靠近。也許是剛剛沐浴過的緣故,向來冷寒的身體,此時也似乎微微有了絲熱度。
葉孤城朝床內略略一動,讓出一塊地方,讓西門吹雪坐在塌沿,用一塊白色的棉巾擦去發上的水漬。
漆黑的發絲散在後背。葉孤城合上書冊放回到枕邊,也不言語,從男人手中拿過棉巾,替他擦著濕漉漉的長發。西門吹雪略斂了墨黑的眸,任由那修長有力的手指自發間穿過,仔細用布巾吸去裡面的水分。
「今日,有事?」葉孤城一邊手上不停,一邊淡淡問道。
西門吹雪並未直接回答,只道:「為何有此一問。」
葉孤城道:「你熏了香。」沐浴,熏香,齋戒,是西門吹雪在面對一些特定的事之前,所必做的功課。
西門吹雪聽罷,並沒有說話,直到葉孤城將他的頭髮擦得半乾,停下了手,才沉沉應了一聲,道:「方才自萬梅山莊,送來嚴修雩下的戰帖。」
葉孤城眉峰微揚:「太原嚴家少主。」他伸手放下床帳:「何時,何地。」
「三日後,距此四百里外,岳塔山。」
葉孤城微一頷首,抬身到了床內,將外塌讓給了西門吹雪。兩人一時並不入睡,只並肩倚在床頭,靜靜說話。
直到燈油幾欲燒盡,西門吹雪發上已然完全幹得透了,葉孤城方躺下身,道:「睡罷。」
西門吹雪面上松融,亦且躺下,手臂自身後將男人攬住,下頜抵在他的頸窩上,低低道:「嗯,睡罷。」
葉孤城合上眼,右掌覆在對方攬在自己腰間的手上,微微一笑,握了握他修長的手指,左臂略抬,一道勁風便將桌上的燈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