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九. 傾國
葉孤城先時雖不知眼前少年身份,但看他裝束舉止,倒也並非王府下人模樣,又見身旁青年語氣態度,心念微動,就也明了幾分。這等蓄寵納歡之事,莫說王公候府,便是於富貴之家,亦屬平常。他生性淡漠,對此倒也並無喜厭之感,只如前時一般筆直負手站著,眼神無鋒無銳,淡淡靜立原地。
青歌躬身行禮,一點不敢造次:「小人青歌,見過葉城主。方才攪擾,還望貴客恕罪。」
一旁世子目光落於他懷內瑤琴之上,微微挑眉道:「如此夜色,對月撫琴,倒也分外應景。」遂轉頭向身旁男人笑道:「師父不如且在此處坐上一坐,這裡也頗有幾分清淨,勉強也可算得上怡人。」葉孤城淡淡道:「也好。」世子聽聞,便向眼前少年道:「你且去吩咐人整治些茶水果點,送至前面的水亭中。」想了想,又道:「再將我房中那架桐尾古琴攜來。」
青歌應了一聲,復又朝二人行了一禮,這才抱琴退下。
「水棹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後期空記省。」
「沙上並禽池上暝,雲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月落紅應滿徑。。。」
亭子四面環水,清風徐來,滿湖荷香撲面而至。
石桌之上,十幾碟新鮮果品一字擺開,並一壺上好的雲海毫尖。
「這荔枝從嶺南快馬運來,至此還是新鮮的,師父不妨用上一些。」世子將一盞水晶托盤送至男人面前,顆顆還帶著翠葉的紅碩果實,映襯著半透明的細工水晶盤子,倒更像是一件精美擺設。
葉孤城取了一枚,方剝淨外皮,肩上那白貂就已低低叫了一聲,雙眼瞧著那瑩白嫩滑的果肉,長尾輕甩。葉孤城一哂,伸手將那貂自肩頭拿下放於桌角,把剝好的荔枝送到它面前。白貂見狀,輕鳴一聲,張口便咬。
「這獸也怪,竟是葷素不忌。」世子一面剝果談笑,一面道:「這曲彈得可還好?若不合師父意,勖膺只管叫他換來。」
葉孤城以銀簽取了塊蜜瓜,喂與旁邊的白貂:「那少年已奏多時,且停一刻罷。」
世子見狀,便吩咐已彈唱多曲的少年停歇一時。青歌聞言,便收了手,慢慢端起琴邊的茶水,潤一潤略覺乾渴的喉嚨。他已清楚聽見方才葉孤城所言,不由心下微微一動:這位貴人全身上下皆是冷峻非常,兼之從旁人口中聽得一些傳聞,原以為應是位冷心無情之人,卻不想竟是並非如此,對待自己這樣一個身份比下人尊貴不了多少的孌侍,亦毫無輕賤之意。。。想到此處,不禁心中略略感激。
此時滿池荷花開得正好。葉孤城見面前一隻碧色瓷盤中整齊碼著一摞切得薄薄的藕,就挾了一片。甫一入口,但覺鮮脆爽甜,肉質細嫩,十分甘美。他性喜清淡,便又取了些,那白貂見狀,也跟著吃了幾片。
男人向來於口腹之慾上寥寥,世子見他難得對一樣吃食稍稍青睞些,不由看了一眼湖中大片粉白的蓮,笑道:「師父且待片刻。」說罷,提氣縱身,直朝著水面躍去。
但見青年寶藍衫擺拂動,足點荷葉,腳踏花梗,擰腰探手間,便已施展身法縱回亭中。他手上持著兩隻蓮蓬,坐回桌前,微微一笑:「勖膺一身所有,皆出自於父王,唯親手摘了這兩枚物事,也算是徒兒孝敬師父了。」說著,掰開那蓮蓬,將內中蓮子置於一隻裝櫻桃的盤中。
葉孤城見他面上懇切,兼之師徒日久,青年向來有禮恭順,畢竟卻是已有情分,又看他眉眼間肖似南王,忽想起二人之間血脈牽絆,一時不由把素日裡一貫的冷鐫些須融緩了幾分,就似微微笑了一笑,道:「你且有心。」說著,拈了一枚蓮子,取出裡面苦芯,方才納入口中。
青年一向不曾見男人笑過,如今觀他這似有若無的一笑,登時只覺心奪神舍,目眩魂迷,忽想到少年時見書中唐玄宗因楊妃嗜鮮荔枝,乃置騎傳送,奔數千里,味未變而至京師一事,當時只道荒唐,可眼下,卻是與那玄宗竟隱隱有些相知之感。一時間,又記起當年周幽王為博褒姒一笑,不惜烽火戲諸侯的舊事,只覺為見這人一笑,自己怕是也做得出旁人眼裡荒唐不羈的行止。。。
他這邊心下念轉,面上卻不露異樣,只慇勤斟茶添果,揀些趣聞樂事與男人講說,外人看來,倒是好一番敬師恭孝場面。
一時又吩咐旁邊少年奏一曲《春江花月夜》。青歌雙手撫琴,輕攏慢捻,那悠然音色便流水也似地瀉出,其音裊裊,縈耳繞懷。
直至月上梢頭,茶殘酒淨,有府中侍衛尋至而來,道王爺有事吩咐世子,青年這才向男人告了罪,離座朝苑外去了。
如此,亭中便只餘葉孤城與少年兩人。
「城主可還要聽曲?」青歌不知為何,只覺有些說不清的侷促怯怯,纖長的手指輕輕按在琴弦之上。
狹長的眼朝這邊一看。葉孤城手上撫著那飽食後懶懶趴伏著的白貂皮毛,淡淡道:「不必。你且去罷。」
青歌聽聞,行了一禮,抱琴從凳上站起身來,方走了兩步,便望著四面的湖水發怔。這水亭建在離岸邊近十丈處,平時是供人泛小舟入湖賞荷時偶爾歇腳所用,青歌不通武藝,亦不識水性,方才還是世子將其攜入亭內,眼下青年臨走前不曾想起此事,將他留在這裡,卻叫他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如何上岸?
正皺眉無法可想之時,身後低醇的男聲想起:「怎麼。」青歌忙回頭,卻見男人肩上伏了白貂,朝亭口慢步走來。
青歌忙應道:「小人不通武藝,亦不熟水性,正待喚府中人前來挈去岸上。。。」
葉孤城見此處靜寒幽僻,哪裡有半個人影,劍眉微抬,一手已掣了少年,朝岸邊掠去。
月光之下,但見他身形翩若驚鴻,足下略點水面,烏髮飛揚,輕袍流袖,只一瞬,便穩穩立於對岸。少年只覺耳邊風聲一晃,下一刻,雙腳已然站在結實的石路上。他急急定一定心神,忙施禮道:「青歌不過是王府中一名低賤之人罷了,怎敢勞動貴客,豈不是折煞小人?」
葉孤城也不多言,只淡然道:「不必。」說著,已自回身沿小路徐徐而行。
青歌心下感激,看著他背影一時,便也抱了琴,往拂霞閣方向去了。
葉孤城走得一路,但覺夜風徐來,月色清朗,四下里樹影婆娑,花香襲人,倒確是一處幽雅所在。在海上,在白雲城,在月皓風清的夜,他偶爾亦喜獨自迎風施展輕功行於月下,於天地間穿行,此時不免動了些興致,隨手折了根楊枝,手腕反轉,涮出一朵劍花。
衫袖被清風吹拂開來,頎拔的身形向後掠去,優雅得如同閒庭漫步。手中樹枝翻削點刺,化作一片密密的恍影,招式疏放拓達,卻挾著風雷也似的威勢,直摧得周圍林木簌簌,花飛葉舞。
他手上越來越快,足下亦縱掠飛橫,但見樹梢冠頂間一線白影穿雲遊日般騰躍,不一時,已掠至距離王府外圍高牆幾丈處的假山之上。
葉孤城隨手將樹枝棄去。微一側首,就見那白色小獸緊緊攀在他肩上,眼中並無懼怖之意,只低鳴幾聲,用長尾半捲住他的頸項。
葉孤城不由微微一笑,用手指摩挲了一下那雪白的皮毛,道:「你卻不怕?」說著,足下一點,就要從假山上縱下。
然而他方一提氣,卻忽地定住了。
腳下這座假山足有四五丈高,距離王府外牆不過幾十步遠近,立在上面,便可清楚看到隔壁的一所宅子。
那園內幽僻靜謐,夜色中,一道白影格外醒目,冰硬的劍身上摺射出片片寒芒,將清冷的月光都比了下去。劍法並無既定的套路,然而一招一式,皆有著不可言說的,威寒震魄的力量。。。
葉孤城靜靜看著,不知要說什麼才好,不知要怎麼做,他只感覺到胸膛似在起伏,彷彿心臟比平時跳得快上了幾分,血液也有些奔湧。。。
良久,唇角緩緩上揚,他終於微微一笑,衣裾輕擺間,已然朝著隔壁的園中飄然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