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八. 昔我往矣
葉孤城正色道:「莊主但言無妨。」
楚沱南咳嗽了幾聲,既而慢慢道:「老朽時日無多,此生唯有一事,抱憾終身。。。」
他眼光重新落在那畫軸之上:「苟且獨活日久,而斯人早逝,這番,卻終究能夠黃泉一見。。。」
他淡然笑道:「往事不可追。。。老朽所求這一事,非名非利,也不過是,了卻一樁心願罷了。。。」
葉孤城道:「莊主請講。」
楚沱南定定看著他,慢慢慢慢道:「故人曾言於老朽,歷代白雲城主人,皆葬於飛仙島祖陵之中--」
葉孤城道:「然。」
楚沱南面色凝定:「既如此,老朽所求之事,便是向城主索要那上任白雲城主人,葉胤邯骨殖!」
靜。
室中一時間再無聲響。楚沱南卻似是毫不在意,只以手娑著那畫上人像,微微笑道:「你曾說過誓死不見,如今,又如何?」
話畢,轉目向著葉孤城,一字一字道:「城主,可願遵昔年舊約否?!」
。。。。。。
「。。。平生所願,唯此而已。。。」
「。。。雖遲了許久,總也算見上一面。。。」
。。。。。。
楚沱南自嘲一笑:「老朽無狀,如何在後輩面前這般失丑。。。」他忽地面色莊凝,只道:「事關先人遺骨,豈可輕許他人,茲事重大,即便先前有諾,但城主應准與否,老朽仍不敢多言。」
葉孤城看著塌上老者一雙已顯渾濁的眼,終於道:「此事,我不可應。」
楚沱南似是早有所料,並無太多黯色,道:「老朽亦知強人所難。。。但,此刻老朽時日無多,他日身歿之後,不知城主可否允於故人棺旁,放置一把枯骨?」
葉孤城見他滿面希冀,連身軀,都似已在微微顫抖,不由得心下感慨,但仍道:「我,不可應下莊主。」
楚沱南聞言,立時劇咳一陣,旁邊楚淞揚忙給他撫背順氣,卻被祖父推開。楚沱南面色慘然:「城主竟連此事也不肯允諾?」
葉孤略略斂眼,沉聲道:「前時葉氏祖陵崩陷,其中種種,已永埋於地下。」
楚沱南乍聽此言,面上瞬時之間再無顏色,許久,忽大笑起來:「好,好,倒是當真應了你那年的話來,竟真真誓死不見了!」
他又咳又笑,兩手只緊緊攥住那畫軸長劍,葉孤城見狀,沉默一時,終於道:「家祖曾有言,若楚家他日果來求取一事,便將此物送予。」話畢,自懷中取出一物,一旁楚淞揚忙起身接過,呈與自家祖父
楚沱南急往掌內一看,但見一隻青色的小小扁平玉盒正躺在手中。他一把掀開盒蓋,卻登時如遭雷擊,定定地怔在當場。。。
一枚團龍吞珠圓佩托於黃絹之上,佩身隱隱現出一條長長裂痕,卻是被人從中斷開後,又重新細細粘好。。。
--那年有人臨海而立,面容清峻,神色疏罔,掌中攥著一物,一字一句道:「人既已斷,又何必留有此玉。。。」話畢,掌上一合,物我兩分。。。
。。。
海船泊近,那人白衣黑髮,再無多言,只道:「自此,誓死不見。」衣袂翻飛間,逕自登船赴海,黃泉碧落,再無相見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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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中就這般靜了許久。不知何時,但聞楚沱南聲音響起:「白雲城已踐楚家所願,自此,再不相欠。。。」語音抖索,面上,竟已是老淚縱橫。
葉孤城自椅上起身,道:「既如此,攪擾多日,也應告辭。」
楚沱南穩一穩心神,良久,終於指著那玉白的長劍道:「此乃故人隨身之物。。。老朽已留置多年,此時。。。城主,且持去罷。」
葉孤城目光掠過劍身,淡淡道:「此物,早已身屬莊主。」話畢,道一聲『告辭』,一振衣擺,便朝房外去了。
楚沱南定定看了那玉良久,方重新收回盒內,鄭重置於枕下。轉眼見塌旁楚淞揚正自看著門外,心下不禁嘆息,道:「有匪斯人,不可求取。。。淞揚,你可怨祖父讓你前去南海?」
楚淞揚一驚,道:「祖父這話是何意?」
楚沱南嘆道:「人老成精。。。你自小在我眼前,心中想的什麼,怎瞞得過我?」
楚淞揚頹然不語。半晌,忽微微笑道:「祖父是問我可曾後悔去南海。。。我記得,幼時祖父教我讀書習字時,書上有這樣一句話--」
他淡然一笑:「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
屋外已然黑了下來。
葉孤城站在敞開著的窗邊,月光之下,但見一身長衫隨著偶爾吹進的夜風輕微拂動,發上衣間,皆籠著淡淡的銀芒,長身軒立,蕭疏鐫舉,好似已在這裡靜立了許久。
忽地,他略略抬起稍闔著的眼,與此同時,一襲白影已站在了屋內。
男人的氣息中有著說不出的蕭索與孤寂。每當他有這種情緒的時候,他的長劍上,必然已沾染了對手的鮮血。
江湖上,有很多喜歡模仿他的少年,但在他們同樣吹去劍上的血花時,只是因為勝利而感到喜悅與興奮,他們吹去的,是血。
男人吹去的,是雪。
--如同夜晚歸來的旅人,輕輕拂去身上的雪花。
--無喜,無悲。
——這是寂寞的顛峰。
所以葉孤城只是轉過身,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問,而只走上前,給他一個擁抱。
--卻已足夠。
男人亦伸臂環住他。就有一種只有他們兩個人能夠理解的,完全清楚彼此眼下心中所想的情緒,靜靜地在空氣當中瀰散開來。。。
良久,只聽葉孤城淡淡道:「西門,我們回萬梅山莊罷。。。」
。。。。。。
馬車前行,楚家,已漸漸遠去。
葉孤城坐於車內,伸手放下淡色的紗幃。
因這一場昔年舊約,他自南海遠赴此地,原本以為此番定然難以輕斷,不曾想,卻只是見證了一樁前朝往事。。。
一襲寶藍色人影兀自遠遠遙立。臨登車前,青年率眾家從送行,從始至終,只道了一句話。
--「城主珍重。」
熟悉的氣息隱約靠近。葉孤城抬眼,就握住了那人修長穩定的手。
男人白衣墨發,亦回握他微冷的掌,眼底,有著深深淺淺的和暖。
葉孤城微微淡笑:「你曾說過,萬梅莊內樹下,有去年新埋的梅酒。」
男人的面上就似有了笑意:「是。」
「既如此,可願共醉。」
掌上握著的手略略一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