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皇子
地毯朱紅,淡紫色流蘇簾幕層層垂下,上面繡著圖案奇異的繁複花紋。
大堂中高高的台階之上,黑袍皂履的男人懶懶倚在寬大的座位中,手上拈著一張展開的宣浪紙。
十二人立在堂下,神態恭肅。
目光似是漫不經心地在紙上掃過。男人披著一件黑色紋金的氅衣,長眉掠鬢,眼底隨時浮著一絲冷光。待到最後一個字看畢,手指便隨意一收,再舒開時,一整張宣浪紙就已化作片片碎屑,飄落於腳旁。
「肅王--」男人低笑一下,「這人如今,竟然是,貴不可言。。。」
雙眸微眯,含了一絲說不清的意味,凝在眼底,流轉不休。
忽地,唇角略略斜起一點微勾的弧度,既而似是想起了什麼,低低笑道:「我兒,你與為父也已有兩年未見,如今,怕是也應到了碰面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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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幾左上方放著只紫銅香爐,正裊裊向上升漫著輕煙,旁邊擱著杯熱茶。
葉孤城獨自坐在暖炕上,右手兩指間拈著一枚白玉棋子,另一隻手則捧著本棋譜,靜靜思忖著棋局走勢。早間他練劍兩個時辰,方才剛剛沐浴過,眼下一頭長發仍還微微有些濕意,正披散在身後。
忽有在門口伺候的下人通報:「瑞王爺到了。」
葉孤城目光仍落在棋盤上,只淡淡道:「讓他進來。」
「大哥又在看棋譜?」青年方一進屋,便笑道,隨手將身上穿著的石青色繡金斗篷解下,露出裡面的華服,上面暗色金線勾勒出層層花飾圖樣,一絲一縷皆是精工細作,腰間扣著綴玉盤龍結,正是瑞王。
他走至暖炕邊,側身坐在男人對面。葉孤城繼續看著棋盤,口中淡淡道:「今日如何過來了。」一邊將手中的棋子落下。
瑞王笑道:「大哥是不願勖膺來麼。」正說著,侍女奉上茶來,瑞王接過,用茶蓋抿了抿杯沿,散去熱氣:「外面又下了雪,冷得很。」一邊抬眼看向男人,卻忽發現對方似是剛沐浴過,只在中衣外穿著一件貼身夾袍,雲紋滾邊的襟口,剪裁十分合體,將健實頎長的身軀完完全全地描勒了出來,眉目間淡然閒適,與平時相比,竟更添了幾分說不清的味道。
他向來未曾見過對方這般模樣,心下不禁一動,忙低頭喝茶,掩去面上的神色。
男人垂著眼,盤膝坐在矮幾前,待到將又一顆棋子落在棋盤上後,才合上手中的那本棋譜。瑞王見狀,便道:「我與大哥手談一局如何?勖膺雖非國手,怕也勉強能在皇兄手底走上幾步。」
葉孤城道:「也好。」二人便動手清理了棋盤,將黑白兩色棋子分揀開來。
「大哥棋藝之高,勖膺確非敵手。」
寬大的幅袖下襬幾乎垂在棋盤上,一隻白皙修長的手從中露出,指間夾著一枚黑子。瑞王唇角帶笑,似是絲毫不因為棋勢危劣而在意。
葉孤城靜視著棋路走勢:「世間苦樂皆於棋局之外。對局間,只存棋局凸現,而無人事糾紛,是故坐隱。坐弈不語,全憑局中黑白相交,是謂手談。」言畢,一枚白子輕落,盡數封死對方的大龍。
手中仍還拈著的黑子被放回盒內,瑞王輕笑一聲,道:「以後我可不和大哥一起下棋了,三局三敗,竟是一絲勝勢都不曾有過。。。」
葉孤城拿起方才在旁邊擱著的那本棋譜,放在他面前:「多加研習,總有些收益。」起身下了暖炕,穿了放在地上的一雙短幫錦靴,從炕角拾起外氅披在肩頭。那白貂正鑽在大氅下打盹,於是此刻便被驚醒過來,順著葉孤城手臂幾下就攀上右肩,穩穩伏在上面。
瑞王拿了書,揣在袖內,笑道:「既是大哥的話,那我便帶回去細細地瞧,往後指不住也能贏上一局半勢。」葉孤城剛剛結好大氅上的繫帶,站在室中,貂裘皎白如同窗外飛雪,聞言只道:「已近午間,隨我去偏廳用膳罷。」
「大哥王府中的廚子,總比我那裡的好些,以後便定要多來蹭上幾頓飯才是。」瑞王笑起來,一面動手重新穿上斗篷。葉孤城淡淡道:「從南海帶來的老家人,廚藝確是不錯。」兩人一邊說著,一邊出了暖閣,朝偏廳走去。
未行多遠,眼前便現出一片梅林。瑞王見那白梅迎雪盛放,清標雅韻,百態千姿,遂停下腳步,既而上前,一手撐著傘,一手託了一杈梅枝,看了看,然後回頭朝葉孤城笑道:「大哥想來定是酷愛梅花,府中竟植了偌大的一片梅林--」
他話音突然頓住。但見漫天飛雪中,滿目寒梅林內,靜立著一個人影,白衣,白傘,黑髮,身形修長挺拔,撐著的白綢傘上繪著幾筆江南煙雨,袖內伸出一隻手來,正以指拂過樹枝上一朵白梅,撣下一層積雪。林映雪中,人入林內,只見長眉如墨,眼同曜石,風姿端凜,清寒絕世。
心中嗆啷一聲,竟是於一瞬間,痴了。。。
幾株合抱粗細的古榕栽在西面的大殿外,原本應是滿目碧青,葉茂繁盛,但眼下畢竟是寒冬,因此只在枝幹上覆著厚厚的雪層,卻也格外有了絲與華葉傾頂時不同的情境。
此時已是下午,雖還有些日光照著,但昨夜剛下了場大雪,兼之現下又起了些風,偶爾捲起些地上的雪,就覺得冷沁沁地令人難捱。
房中只有三人,景帝坐在龍紋大椅上,右手搭在光滑如玉石的扶手間,面上神情淡淡:「朕尚且未有此意,你又急的什麼。」
那紅袍的大臣明明已聽出這語氣中的不耐,卻還是躬身道:「太子乃國之根本,陛下育有二子,且皆已成年,自應早早從中擇取一位,立為儲君--」
景帝打斷他的話,面上似是有了倦色,只道:「朕乏了。」
大臣還想說些什麼,景帝卻略略抬手,旁邊伺候的太監就已上前,道:「周大人,請罷。」
景帝微微合著眼,靠在椅背上,似是在靜靜休息。過了一陣,忽睜了眼,眉尾略挑,淡淡道:「莫非,是朕老了?」
在身旁伺候的太監聽了,趕忙道:「陛下正值春秋鼎盛--」
景帝面上似笑非笑的神情:「若還未老,方才他又在此聒噪立太子做什麼。」
太監不敢應聲。
景帝用手輕扣面前的案沿,發出微微的細響:「雖是個直臣,卻也迂腐了些。。。朕心中所想,又豈是旁人能夠隨意揣測的。」
太監陪笑道:「陛下自是聖明。。。」
景帝微微笑道:「朕不急,朕自然還能再做些年皇帝,這位子以後究竟傳給誰,日後總有打算。」
低低一笑道:「其實眼下若是他開口,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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