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這裡,沒有別人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暖閣裡已靜得似乎沒有一丁點聲音。
待到紙上最後一個字也已幹了墨跡,葉孤城終於抬起頭,略微將案几上的公文收拾了一下。
香爐旁的白貂蜷成一團,睡得正熟,裡面的龠熹香已經燃盡,連爐壁也已涼得透了。
距天亮還有兩個多時辰,葉孤城起身下地,拿出一床裘毯,然後重新走回到暖炕前。西門吹雪靠在軟墊上,即使是睡著的時候,眉眼也還是冷峭的,葉玄趴在他的腰間,呼吸均勻,右手攥著一幅雪白的袖裾,微嘟的嘴角尚且殘著一點亮晶晶的口水。葉孤城靜靜看了片刻,然後慢慢在他們身旁躺下,後背倚著兩隻軟墊,用毯子將三人蓋住,就此入夢。
窗外有一地白雪皚皚,亦有森森白梅盛開。
天邊已微微有些朦朧亮色,手臂下意識地一動,卻覺得有些異樣,略略睜眼,就看到一身月白刻絲錦襖的葉玄伏在腰間睡得正沉,手中捉著自己左臂的一角衣袖,兩人身上,蓋著一條厚厚的裘毯。
西門吹雪目光在上面停了片刻,然後就微微側首,向右邊看去。
葉孤城睡在旁邊,頭正無意識地靠在他的肩臂上。如同秋水微瀾一般的細小弧度凝在長長的眉巒中,西門吹雪忽有一瞬間的恍惚,彷彿看見有梅花自這個人的面前無聲墜落。。。他靜靜將目光停在對方的身上,似是出了一會兒神,既而動作極輕地伸出右手,攬住沉睡著的人,讓他以一個舒服的姿勢靠在自己身前。
天還未亮,無風,無雪。
葉孤城在一個熟悉的懷中醒來,有淡淡梅花氣息環繞。
外面已是晨光正好,葉孤城細細打量,見仍睡著的葉玄一張小臉上已現出細小的紅色斑疹,便知是開始出痘,總要經過幾日水皰乾涸結痂,痂脫方可痊癒。
他也不動,只保持著原本的姿勢任西門吹雪攬住,直至又過了一時,對方環在腰際的手忽地一動,才開口道:「醒了。」
「嗯。」西門吹雪低低應了一聲,扶在葉孤城腰上的手輕輕在上面摩挲了一下,從身後將下頦壓在對方的肩頭:「昨夜很晚才睡?」
葉孤城道:「還好。」轉過頭去看他,微微笑道:「今日無事,可要出去走走?」
西門吹雪眼底浮現出只有一個人能夠看到的笑意:「好。」
天氣不算很冷,因此街道上的行人也彷彿比平時多了些。
兩雙纖塵不染的白靴踩在同樣顏色的雪地上,留下四行淡淡的足印。
身旁的西門吹雪忽停下腳步,於是葉孤城亦且頓住,然後順著他的目光方向看去。
前面是一間字號很老的糕餅店,空氣中隱隱散發著糕點清甜的香氣。四開間的門面,門上雕著極精緻的花紋,金鎦招牌上寫著三個斗大的字:合芳齋。
葉孤城心下微動,唇角淡淡扯出一絲弧度。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這裡應該是。。。
貂裘下的手忽碰到一樣物事,西門吹雪隔著彼此身上罩著的大氅,握了握他的手掌,道::「進去罷。」
室中有淡淡的糕點甜香。店裡的掌櫃親自奉上茶來,然後便垂手退了出去。葉孤城右手握著瓷盞,慢慢呷了一口熱茶,就聽身邊西門吹雪道:「這裡用的,都是以前的老家人。」
葉孤城微微點頭,西門吹雪轉過頭看他,面上有一絲笑意:「你可想到過,我會做糕餅店的老闆。」
葉孤城但笑不語,過了一陣,才道:「你會做糕點?」忽又想起從前一件事來,不禁微微笑道:「那年假意追殺陸小鳳,你我二人在樹林裡一連吃上幾日的烤肉--你的手藝,實在算不上好。。。只是不知在這制糕點一途上,又是如何?」
西門吹雪目光落在他帶著淺淡戲謔笑容的面龐上,唇角稍稍上揚。
半個時辰後,西門吹雪拿著只青花蓮底圓盤,重新回到屋內。葉孤城看了一眼放在面前的瓷盤,裡面分別盛著三樣點心:棗泥核桃酪,碗蜂糕,杏仁酥。雖只是普通的糕果,卻反而最能體現出製作者手藝的高低。葉孤城首先揀了塊杏仁酥入口,既而抬眼看向一旁的西門吹雪,接著又嘗了嘗其他兩樣糕點。
「讓人包起來罷,我帶回府。」 葉孤城用綢巾擦過手,淡淡一笑,道:「西門,我從不知你的手藝,竟這般好。」
西門吹雪面上的表情仍是帶著素日裡的一絲冷峻,但眼神卻是松融而溫緩的:「你若喜歡,隨時可做。」
葉孤城似是輕笑一下,嘴唇微動,彷彿想要說些什麼,然而一樣東西已經被放進他的掌心,低頭看去,乍見之下,不由得略略一怔,隨即用手指觸了觸,眼尾些須向上稍揚。
一條石青駁銀雙色結成的劍穗,式樣很簡單,沒有任何繁麗的圖紋,做工算不上精巧,但看得出是用了心的,只是手法未免顯的生疏。絛穗上穿著一枚不大的扁圓狀羊脂玉,正反面皆刻著一枝梅花,手工亦如同那劍穗一般,有一絲生硬的味道,然而紋路之間,一式一劃,又虯勁冷冽至極。葉孤城正細細打量一番,就聽西門吹雪道:「你曾贈我劍飾,眼下,此物便為回禮。」
葉孤城聽了,用手摩挲著劍穗和上面的飾玉,忽道:「做了多久?」
西門吹雪看著他掌中的圓玉,和那似是比玉色還要透潤幾分的長韌手指,淡淡應道:「兩日。」
葉孤城屈起五指,將東西握在掌心,然後收進懷裡,接著轉過頭,看著旁邊的西門吹雪,習慣微抿的唇角緩緩綻開,就浮出一個並非淺淡的笑。
西門吹雪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笑容時,他們認識的時間還很短,這個人極少顯露出來的笑意中,也有著一絲端矜和淡漠。而如今,在只有兩個人相處的時候,他們已經可以隨時見到彼此的微笑神情。。。西門吹雪凝視著葉孤城臉上的笑容,直到他重新執起茶杯緩緩啜飲,這才亦且拿起旁邊桌上放著的熱茶,慢慢喝了一口。
二人在合芳齋又坐了一時,然後便出了門。葉孤城手裡提著一隻淡紫色的錦盒,裡面是西門吹雪親手做的三樣糕點。
兩個人都不是喜好熱鬧的人,因此很多地方他們都不會去,所謂的出來走走,也不過是一路緩緩而行,低語說談幾句而已。
已至午間,因此酒樓裡的人不少,生意很不錯的模樣。
兩個披著白色裘衣的男人同時進了門,一般高大峻挺的身型,打扮也幾乎相彷彿,只是其中一人甫一走進門內,一股冰冷銳利的氣息便好似驟然湧入,酒樓一層裡原本熱鬧的人聲,忽然就都靜默了下來。
兩人朝著二樓的雅間走去,木質的樓梯,兩個成年男子踏在上面,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幾名有眼色的堂倌手腳麻利地在一處靠窗的位置上架起一幅屏風,織錦月白繡緞的底面,繪著幾抹翠竹,幾行詩句,圍出了一個雅席。
四周是清淨且素雅的模樣,食客亦不算多,幾架屏風錯落有致地放著,各自隔出一方天地。葉孤城落了座,將手中提著的錦盒放在一旁的桌角,要了幾樣菜,一壺熱茶。
西門吹雪在他對面坐下,很快,一壺西湖龍井便送了上來,又過了不久,幾道精緻的菜餚也擺在了桌上。西門吹雪替兩人分別倒上一杯茶,將旁邊的窗戶稍稍敞開一條縫隙。
兩人一面用飯,一面不時地說上幾句話,飯後,二人也不急著離開,只面對面坐著,靜靜飲茶。
葉孤城兩鬢似是略微有些鬆散,西門吹雪見了,也不作聲,只起身走到他身後,拔下他束髮的簪子,替他重新打理。葉孤城抬一抬眉,卻也並未出言阻止。
這人。。。不必說眼下有屏風將兩人圍在裡面,隔了其他人的視線,即便是沒有任何遮擋,他也定然是根本不會在乎。。。葉孤城扯一扯唇角,拿起桌上的茶,嘗了一口。
西門吹雪取下男子固發的簪,嵌著七色細碎寶石的白玉簪子,式樣十分簡潔素淨。將髮簪遞給葉孤城,自己則用兩手攏起大把的烏髮,替他綰起。
隨手接過簪子,剛要放到桌上,卻忽地頓住了。葉孤城默然靜視著這枚通體晶瑩的七寶白玉髮簪,眼底逐漸現出一種說不出的淡淡神情。
今晨隨意拿了一支玉簪束髮,並不曾仔細看過,卻未曾想到,竟是,她啊。。。
敏銳地察覺到男人的沉默,西門吹雪從他手中拿過簪子,插在髮髻之中:「怎麼。」
葉孤城眼光深然,唇邊凝起淡淡的笑:「無事。。。只是我忽然想起,這支簪,是她曾經送我之物。。。」
西門吹雪手上的動作頓了頓。他只用了一瞬便已清楚,葉孤城說的這個『她』,指的是誰。
那個人,是他的妻。。。
周圍彷彿就這麼安靜下來,良久,西門吹雪走到窗前,將微敞的窗戶關上。
眯起眼,看向窗外的景色,一片雪白。「在想她?」
聲音一如既往的無波無瀾,神情亦且平靜。葉孤城抬眼,聽出那低沉的聲音中蘊著幾種情緒,和一個普通的男人面對此刻情狀的表現並無很大差異,但其中一種,分明是一絲淡淡的憐惜。
是心疼和不捨,而並非憐憫。。。
於是葉孤城無聲地笑了,淡淡地勾了一下唇角,起身走到窗邊,亦且看向外面的景色。「不,沒有想。」
西門吹雪側首看他,葉孤城靜靜微笑著,淡淡道:「她要我忘了她,徹徹底底忘記她,永遠不再想起,永遠不准在心底為她留下任何地方,再不准記起她的名字,要我以後,真真正正去嘗試『情』的味道。。。」
他凝視著身旁的西門吹雪,微微而笑:「我,答應了她。」
西門吹雪靜靜地看著身邊這個人,仍舊沒有說話,也沒有什麼表情。葉孤城閉了閉眼,還是微笑著,道:「若她還在。。。西門,我不會與你一起,無論何時。」
是的,他從不會對西門吹雪隱瞞什麼,如果那個人還在,無論如何,他都會是她的丈夫,即使身邊的這個男人對他有情,而他自己,亦非無情。。。
西門吹雪沉默了一時,然後低低道:「我知道。」說完忽然靠近了些,將微冷的吻深深落在葉孤城的雙唇上,同時環住了他的腰部。
環得很緊,身體和身體之間,沒有一絲縫隙。
不可否認,作為一個男人,在某些方面,他的獨佔欲和普通人一樣,也有著不能完全不介意的一些事情,但也正是這樣的葉孤城,忠於許下的承諾,去承擔應當負起的責任,並且願意完全向他坦誠的葉孤城,才真正是令他所不能夠放開手,想要永遠緊緊擁抱住的男人。。。
「西門。」兩人靜靜相擁了一陣,葉孤城忽打破了沉寂,換了話題,低笑道:「方才你,是在吃味?」
「嗯。」毫不猶豫地應了一聲,西門吹雪筆直地凝視著葉孤城,然後抬起右手,用掌心按在對方的心口上,緩緩道:「因為我,不想這裡,有別人。」
葉孤城垂眼,既而深深地看他,然後唇角一點一點地上揚。西門吹雪靜靜看著他露出這樣一絲笑容,漆黑的眼底就慢慢湧上淡淡柔和的溫暖。
這樣的答案,他們彼此之間,都早已清楚地知道。。。
兩人又在窗邊立了一陣,誰也不再說話,但忽然間,葉孤城開口問道:「西門,你身上,可有銀子。」
西門吹雪因這突兀的問題頓了片刻,然後答道:「沒有。」
葉孤城低低呼出一口氣,既而回頭看了看桌上的菜餚,微微一哂,神情就有些似笑非笑的模樣--
「我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