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 慶周
晚間。
此時正是燈火初上的辰光,葉孤城也不用旁人伺候,沐浴過後,只自己換上出府的衣裳。由於並非十分正式的場合,出席的大多是自家人,有幾分家宴的意思,因此也就不曾作繁複穿戴,不過一刻鐘左右,便大致妥當了。
珍珠貝鑲玳瑁的落地大穿衣鏡前,葉孤城看了一眼鏡中自身的模樣,然後便對身後西門吹雪道:「你也是當爹的人,卻還這般輕狂。。。」
西門吹雪在身後替他披好一襲捻絲鮫紗薄氅,聞言,便微微攏開男人的鬢髮,露出頸間一塊紅色的印痕。即便是穿了件直領長襟的衣裳,但仍還是有一枚顯在頰骨與頸緣之間位置上的吮痕遮擋不住,露在衣領外面,好在有髮絲掩蓋,若不細細看去,到也察覺不到。
西門吹雪似是笑了一下,從右側身後環了男人筆直的腰身,手掌在腰際若有若無地摩挲著,薄唇則吻上對方微涼的耳垂。「。。。又有何妨。」
葉孤城微眯了一雙鳳目,既而側首回應,與西門吹雪雙唇相觸,淺淺親吻了幾下,便道:「我與玄兒前去,不會很遲回來。。。」
西門吹雪在他眉心處吻了吻,「嗯。」
瑞王府中,此時正一派歌舞昇平,朱欄玉簷,燈紅繞彩,以慶賀嫡長世子週歲之禮。
今日並不曾請了旁人,因此眾多官員也只是備了禮送來,宮中亦有賞賜賜下,仙儀與苓福兩名帝姬並寧櫟黎也乘了輦輿前來,只有大公主酆熙因出嫁之期將近,不能出宮來此罷了。
「小侄兒今天做周,二皇兄彷彿連精神也比往日好些呢。」
苓福剛從鳳輦上步下,便搖扇打趣道,身後仙儀與寧櫟黎接著下來,寧櫟黎微福一禮:「見過王爺。」
瑞王笑著道:「自家人,表妹又何必客氣。」又對苓福道:「促狹丫頭,趕明兒嫁了人,對著夫君,可收了你這性子罷。」
苓福紅了紅臉,嗔道:「二皇兄好沒意思。。。我只去看小侄兒,才不理你呢。」
兄妹幾個說說笑笑,不一時,就聽外面有人高聲傳報:「太子殿下駕到--」同時鞭炮齊響,緩緩開了正門。
眾人雖是血親兄弟姊妹,但太子身為一國儲君,與眾人亦屬君臣,因此當下一干人等,便忙前去迎接。
葉孤城下了金輅,幾人便上前行禮,葉孤城道:「不必多禮。」話音剛落,金輅上葉玄已隨著下來,依次向幾名長輩行了禮,然後才笑著扯了瑞王衣角,道:「皇叔,鄞羲弟弟在哪裡呢?」
瑞王摸了摸他的頭,笑道:「南康既要瞧弟弟,本王便讓人帶你去就是。」說著,吩咐旁邊隨侍的人道:「帶小殿下去世子房中,好生看顧,不可疏忽分毫。既而又命侍女請了三位女眷去王妃那邊,與王妃說話,自己則陪著葉孤城前往正廳處,一路上略略談些公務政事。
二人進了廳中,只見滿廳鶯鶯燕燕,環珮叮響,香氣襲人。眾人見了葉孤城進來,皆是盈盈上前福身,一時間見禮完畢,瑞王便也命人設宴開席。
正宴過後,侍女便抱了孩子出來,放在早已陳設好的大案上,上面擺了印章、書冊、筆墨紙硯、算盤、錢幣、帳冊、首飾、花朵、胭脂、吃食、玩具等各種物件,既而王妃親手將世子置於中間,讓其隨意抓取。孩子還極小,抓了本書卷後便尿在了案上,引得一群大人笑個不停。
。。。。。。
「勖膺記得皇兄已有多年未曾飲酒,今日倒難得喝了幾杯。」
瑞王一身寶藍色正袍,立於池畔,一陣風過,湖中的蓮花被水波漾起細密的漣漪,微熱的風也同時拂起了他金冠下的發絲,面容上,仍是俊雅英雋的模樣。
葉孤城看向湖中的荷花,「你既得子,孤自應為賀。」
瑞王淡淡笑道:「如此,勖膺便代鄞羲謝過皇兄了。。。只是他不過一個未長成的小兒罷了,皇兄卻送了那般重禮,他怎受得起?」
葉孤城雪白的衣擺在風中微微拂動:「白雲城商船前時途經大食,收去些許貨物,不過稀奇幾分罷了。孤既為伯父,予侄兒幾樣賞玩,又有何妨。」
瑞王聞言微笑,正待說話間,卻忽回過頭,道:「是何人經過?」
話音甫落,身後略遠處的花叢後便娉娉婷婷地步出一人,柔聲道:「王爺。」待走到近前,便朝葉孤城福身一禮:「妾身見過太子殿下。」
葉孤城略點一下頭,旁邊瑞王卻道:「妹妹們尚在廳內,難得出宮至府中,你不在那邊陪同,為何來此?」
王妃輕輕道:「方才眾人席中談笑間,阮妹妹忽然身子不適,只覺頭暈煩悶,妾身便讓人送她回房,又叫了太醫去看。。。號過脈後,太醫說,是有了喜,因此妾身不敢耽擱,便來此稟告王爺,給王爺道喜。」
那阮氏是去年府中納的側妃,瑞王聽了,雖有幾分歡喜,但也並不如何太過在意,只微微點一下頭:「知道了。本王陪大皇兄在此說話,些須事體,你自處置就是。」
他態度淡淡,王妃聽了,卻仍然是溫柔的語氣:「阮妹妹身子向來單弱,方才太醫還說,要多多保養。。。妾身請爺還是去看看罷。」
瑞王皺一下眉,「不過是府中婦人之事,皇兄面前,你卻如此,豈不無禮。。。還不退下。」
葉孤城看一眼面前的女子,相貌秀美端莊,一副溫順小心的模樣,衣飾華貴而又十分雅緻,聽了瑞王略覺嚴厲的言語,已有些掌不住,咬著唇,只低首垂目,頗覺可憐。於是道:「側室有孕,自乃子嗣大事,你且去探看。」
王妃聞言,不禁抬頭感激地看了葉孤城一眼,瑞王聽了兄長開口,也只得道:「既如此,勖膺便去看看。」回首對王妃道:「皇兄在此靜心,你休要多言打擾,皇兄若有何吩咐,你只管讓人小心伺候著。」見王妃低聲應了,這才往後園走去。
葉孤城負手立在湖畔,王妃雖只見過這位太子爺幾回,卻也知道眼前的男人向來嚴肅冷正,不由得用手暗暗在袖內絞著絹子,低聲道:「太子爺可有什麼吩咐?可要妾身命人送些果品清茶,讓太子爺在此賞蓮?。。。妾身方才鹵莽無禮,還要謝過太子爺解圍。。。」
「不必。」葉孤城淡淡道,「孤無事,王妃自便。」說罷,看一眼湖中婷婷的荷花:「勖膺年輕,王妃不必介意。」
「妾身不敢。。。」王妃溫順地一笑,唇邊卻隱約有一絲微苦,「王爺身份尊貴,怎會與婦人一般見識。。。太子爺在此賞景,妾身不敢打擾,這便告退。」說著,見葉孤城微點了一下頭,於是便也行了禮,緩緩退下了。
葉孤城立於湖邊,靜靜聽著遠處傳來的歌舞絲竹之聲,不知過了多久,忽聽身後有腳步聲傳來,然後就有人道:「玄兒見父親剛才第一次喝了酒呢,現在是醉了嗎?」
說著,已有一隻小手牽了男人的衣袖,卻是葉玄正仰著頭,仔細地看著他父親的臉:「父親要是醉了的話,玄兒現在就跟父親回府去。。。」
葉孤城微微低首,看著男孩小臉上滿滿關心的神情,「孤未醉。」
葉玄聽了,這才放下心來,於是笑嘻嘻地道:「剛才玄兒正和姑姑們吃果子,看人演戲法,後來聽嬸嬸說,皇叔又要做爹爹了,鄞羲弟弟明年,就要有一個弟弟或者妹妹,也要做哥哥了。。。」
葉孤城淡淡應了一聲,葉玄看著他,然後忽然低下頭,彷彿在想些什麼,半晌,才好似下定了決心一般,抬頭道:「玄兒以前說過,不願意讓父親娶妻子,生弟弟妹妹,害怕父親被搶走,再不喜歡玄兒了。。。可是,可是現在玄兒知道父親是很喜愛、很疼玄兒的,而且,玄兒也好喜歡爹爹。。。爹爹很好,和父親一樣好,那麼,爹爹如果生了弟弟妹妹,玄兒也會很喜歡。。。那,父親讓爹爹給玄兒生很多弟弟妹妹,好不好?」
葉孤城聽了這樣的孩子言語,平生第一次不知應該如何對兒子解釋,於是便道:「你爹爹是男子,不能給你生弟弟妹妹。」
葉玄聽聞,不禁皺了皺鼻子,嘟起嘴道:「可是父親說過,和爹爹是夫妻的。。。玄兒知道,兩個人成了親,就會有小娃娃的。。。」
葉孤城摸一下男孩的頭,道:「世間唯女子方可生育,你爹爹既是男子,便不能有孕。」
葉玄有些失望地『哦』了一聲,卻聽忽有人笑道:「皇兄和侄兒都在此。。。慶周的壽麵已快呈上,還請皇兄過去,略用一點,也給鄞羲沾些福貴之氣。」
葉孤城回過身,「也好。」葉玄卻已蹦跳著向正廳去了,一邊回首笑道:「我要趕快過去,吃第一碗壽麵。。。父親也快來。」
瑞王亦笑道:「慢些跑,莫要摔了。。。好侄兒,皇叔總給你留著第一碗就是。」說著,已隨在葉孤城身後,朝正廳走去。
瑞王面帶淡笑,在男人身後不遠處緩緩走著,然而寬大的袖中,五指卻已攏握成拳,唇邊的笑意,也逐漸消散在夜色當中。。。
被南康喚作爹爹。。。莫非。。。
眼底漸漸冷若冰霜,面上,再無半絲笑容。
事隔多年,那人怎麼會,又一次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