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意難平
皇家御園。
「父皇近年精神越發好了,如此,方是朝廷之福,百姓之福,也是兒孫們的福氣。」
四下里華旗獵獵迎風,隨侍如雲,羅傘張蓋,眾人按階坐於觀台之上,看著遠處由一眾侍衛組建的兩隊分別乘駕駿馬,頭戴幞巾,足登長靴,往來如同風疾電掣一般,呼喝著以手握持球杖,爭相搶奪擊鞠。
景帝一身日常明黃便裝,坐在台上最尊位,見瑞王如此說,不禁笑道:「朕眼下也覺身上康健,還不算得十分老,想來若是上天垂憐,或可得見玄孫一輩,也未可知。」說著,便招手笑道:「乖孫兒,還不快到朕身邊坐著。」
葉玄應了一聲,便從座位前起身,到了景帝身旁坐著,認認真真地仰頭道:「皇爺爺不老,皇爺爺以後還要看著南康和鄞羲弟弟長大呢。」
景帝哈哈一笑,摸著他頭頂道:「是了,朕還等你們長大成人,給朕生一群玄孫來抱。。。」一面轉頭對瑞王道:「上回說鄞羲出了痘,眼下究竟如何了?」
瑞王笑道:「已脫了症,只是還孱弱些,由他母親在身旁照料,因此今日他母子二人都不曾來。」
景帝頷首道:「如此,朕也放心。」忽伸手撫摩著身旁葉玄的頭,笑道:「乖孫,想你當年出痘時,你父親日日晚間相陪,起臥不離,你皇叔如今,卻是及不得的。」
瑞王聽聞,便苦笑道:「父皇明著是和南康侄兒說話,暗地裡,卻是在斥責兒臣並非慈父呢。」
在場一眾女眷皆不由得掩口輕笑,葉玄卻是愣住了,然後便不自主地看向景帝下首坐著的男人。他父親仍是靜靜端坐,面上神情冽漠,只慢慢喝茶,彷彿並不會因眾人的任何舉止而有所動容。
[父親以前。。。原來對我那麼好嗎。。。]
晌午之時,眾女眷大多因天氣頗熱而離席更衣,其後既因都是自家人,景帝於是便也不拘束,只讓眾人各自散去,在御園中游賞就是。
「皇兄近年來愈加淡情寡言,父皇和勖膺私下裡每每談起,不免總有些憂慮。」
兩人立在船邊,湖面荷開滿目,蓮葉接天,華美的龍鳳花船緩緩在水面上泛遊,清風徐拂,帶來一陣馥郁的花香。
瑞王言畢,目光便朝著不遠處看去,但見水面朵朵蓮開如海,清絕難言,可又怎及得身旁人半分。三年之中,自己已娶妻生子,而這人卻一如往日,容顏依舊,形貌如昨,不曾有過絲毫改變。。。
男人負手立於船邊,神情無波,唯見白衣微揚間,長發隨風而動:「孤修行至此,自屬尋常。」話畢,廣袖下的左手,卻彷彿不經意一般,拇指略略一動,輕撫過無名指上的一枚環戒。。。
葉玄手上執著張小弓,氣喘吁吁地朝前奔跑,攆著前方五六丈處的一隻半大梅花鹿。
那鹿極為靈活,奔得也極快,葉玄雖是習武,卻畢竟年小,又隨著趕了一陣,便跟丟了。
正洩氣間,忽聽前方不遠處一叢花樹後,似是有隱隱的人聲,葉玄好奇地放輕腳步,走到近前,借由大片的花叢遮擋,朝著人聲傳來方向看去。
「黎兒,你今年已是十八歲了,尋常宗室女子在這個年紀,大多早已嫁人,你卻從不肯與娘說些心事。。。莫非你在想些什麼,為娘會毫不知情?」
長公主微微嘆息,伸手輕撫著女兒的頭髮,寧櫟黎回過頭,一張如花容顏上已無當年殘留的稚氣,長睫雅目,清美秀倫,比之從前,更加美貌難言。
「母親說笑了。。。」寧櫟黎低聲道,風微微拂動著玉白色灑花長裙,亦帶起頭頂墜下的長長流蘇。
「傻孩子,我是你母親,怎會不知你想些什麼?」長公主憐愛地看著女兒的如玉嬌顏,「你一心記掛著太子,若有許久未在宮中見到他一面,就懨懨不樂,茶飯不思。。。這般模樣,便是旁人不知,卻又怎瞞得過我去?」
寧櫟黎聞言,一張玉容登時便紅得透了:「母親--」
「這般女孩兒家心事,為娘自然知道。」長公主輕輕撫摩著女兒的秀髮,「太子乃人中龍鳳,天下間,怕是沒有女子能不歡喜。。。只是我兒,他向來冷心冷情,自多年前髮妻亡後,再不曾聽說府中有過一妾半寵,你即便痴心一片,可為娘只怕你終要錯付,那可如何是好?」
寧櫟黎面上微微白了,半晌,才低低道:「女兒。。。女兒只是。。。只是。。。」
長公主見她神色暗淡,眼圈都彷彿要紅了一般,忙撫了她臉頰,心疼道:「我兒莫要如此,你父親早年便去了,為娘只剩了你,你終生之事,娘自然替你主張。」一面說,一面輕輕摩挲著女兒的臉頰,「太子已三十有四,雖有子,卻至今未曾納妃,難道往後登基為帝,也要孤家寡人不成?必是還要娶親的。即便他未有此意,皇上和眾位大臣也不會撒手不管,一旦太子納親,娘一定求皇上將你指與他,屆時婚後全看你自己本事,能否讓他回心轉意。天長日久,便是石頭人兒,也要捂得暖了。。。」
「澤陂有微草,能花復能實,碧葉喜翻風,紅英宜照日。移居玉池上,托根庶非失,如何霜露交,應與飛蓬匹。。。」
水面荷動風舉,宮女泛舟其上,絲竹聲聲,揚歌而唱。葉孤城站在岸邊,看著眼前一派湖光水色,神情靜靜,只覺心中一片空冥平和。
忽然間,一道小小的身影從遠處奔來,直撲至男人的腿前,手上攥住了一角雪白的袍服,同時就聽一個尚且稚嫩的聲音哭道:「父親別不要玄兒!玄兒很聽話,每天都好好讀書習武的。。。父親別不要我。。。」
葉孤城微微低首,看著身前緊攥著自己袍角的孩子,看著那張哭泣的小臉,忽然間,就有一瞬的恍惚。記得他幼時也曾這樣牽過自己的衣角嚎啕大哭,但自四歲略略懂事之後,就已不曾再哭泣過,而那時的他,從三年前的一個晚上開始,就不再像從前一般,對這個孩子親暱撫愛了。。。
太上忘情,並非無情,忘情是寂焉不動情,若遺忘之者,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一言。。。
有什麼冰冷的東西觸在了額上。葉玄一驚,這才發現男人正用食指抵在自己的眉心處,神情一如既往的清冽,與自己相似的狹長褐色眼眸看著他,裡面沒有任何的情緒。
葉玄這才發覺到自己做了什麼,於是急忙放開了攥著男人衣角的手,可一想到剛才的事情,終究還是鼓足了勇氣,吶吶抽泣著道:「父親。。。別不要我。。。」
眼角的淚痕被一隻冰冷的手緩緩擦去。葉玄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仰頭呆呆看著男人依舊沒有表情的面容,半晌,才吶吶道:「父親。。。」
「方才,何事。」葉孤城淡淡道,收回了手。
父親的身上有好聞的氣息。。。葉玄呆呆想著,既而忽然回過神,臉上的神情頓時又重新黯淡下來,低低道:「父親以後。。。一定要有妻子嗎。。。」
葉孤城聽了,並沒有回答,面上仍只是淡淡,葉玄見了,頓時覺得自己彷彿再沒有希望一般,不禁重新哭道:「父親不要娶妻子。。。新媽媽會生弟弟妹妹,父親以後就更不喜歡玄兒了。。。新媽媽不是我母親,玄兒的母親早就沒有了。。。求求父親別不要玄兒。。。」
「孤,不會再娶。」男人低醇清冽的聲音響起,也沒有問男孩為什麼會忽然有這樣的想法,是否是聽到了什麼,只淡淡道:「回去。」說著,已朝著遠處走去。葉玄愣了一下,隨即便驚喜地微微張著嘴,卻一時間竟然說不出一個字來,片刻之後,才想起要跟上,便急忙跑向了男人。
「啊。。。」身後忽有孩童低低的呼痛聲響起,葉孤城回過身,就看見葉玄正蹲在地上。
跑得急了,連鞋子掉了都沒有注意到。。。葉玄左腳光著,只穿了錦襪,剛才一腳踩在一塊尖利的石子上,腳掌頓時就被扎出了血,此時正咬咬牙起身,準備繼續跟上。
忽然間,身體一下子騰空,葉玄再回過神來時,就發現自己,竟然被父親抱著!
男人單手將他攬在懷裡,朝著觀台方向走去,葉玄呆呆地靠在父親胸前,小小的一顆心在一瞬間被無窮無盡的喜悅和幸福充滿,幾乎要被炸開。。。良久,他試探著伸出手,慢慢抱住了男人的脖子,而對方,卻並沒有什麼不悅的表現。
[父親他。。。真的是喜歡我的。。。]葉玄緊緊攬著男人的脖頸,不敢放手,生怕一旦鬆手,父親就不會再對自己這樣好。。。。
[父親身上的味道。。。真的。。。很好聞。。。]
馬車轆轆,在官道上不緊不慢地行駛著。
寬敞的車廂內,男人閉目靜坐,膝上橫著一把式樣奇古的烏鞘長劍,左手則微微按在劍身之上,露出了腕間一掛乳白的珠串,與無名指指間,一枚通體光滑無紋的雪白玉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