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天子劍
「朕雖非國手,卻也總有幾分棋力,但與你對弈之時,仍是鮮少有勝。」
午後遲遲,清冷的日光從殿外透進,偌大的宮室中靜悄無聲,幾名宮人侍立在內,長長的裙裾曳在青白色的暖玉地面上,如同盛開著的鮮豔花朵。
葉孤城手邊擱著一隻九鳳丹陽香爐,爐內焚了上品的鷂邯香,淡淡輕煙從九隻鳳喙中飄出,將他紫金冠下流瀉的黑髮間都染上了悄無痕跡的隱約香氣。
指間夾了一枚與手指同樣色澤的白玉棋子,思忖片刻,便無聲地落在了一處。「博弈手談,不過小術而已,父親又何必在意。」
明黃色的繡袍上並無過於華貴的裝飾,但衣面上四條翻騰的五爪金龍,已準確無誤地表明了主人天下間最尊貴的地位。「朕與人下棋,莫不是次次皆勝,唯在你這裡,卻總討不得便宜去。」
景帝已年過半百,但或許是保養得當的緣故,卻並不顯蒼老,面容隱在日光投進殿內的陰影裡,就有些不夠清晰,但只看輪廓,也是極好的。
對面白色錦服男子的容顏上,一向是沉靜而難能看出什麼表情的,只是從微揚的眼角和豐厚莊正的唇上,卻仍可隱約循出兩人之間,血脈中的濃重牽繫。
景帝目光看著棋勢,口中繼續道:「他們之間,也不是沒有人能贏得了朕,只是,他們不敢。」頓一頓,忽笑道:「你卻從不對朕留手。。。總不給朕一點面子,兒子贏老子,好得意麼!」
葉孤城聽了,唇邊就也有了一絲極淡的上揚,並沒有接話,只拿了旁邊一把連雲紅萼鸞紋碧壺,緩緩往杯內斟上已經溫熱下來的茶水,穩穩推至景帝面前。
景帝拿起,一面慢飲,一面眼睛還看著棋盤上的走勢,喝了一口後,便從棋盒中拈了一枚黑子,卻在手中拿捏了半日後,終於重新將其丟回盒內,搖頭笑道:「左右終無破局之力,何必苦苦支撐。。。朕又輸了一局。」
葉孤城聽聞,便開始動手清理棋面,景帝卻已起身,道:「今日便到這裡。。。你且隨為父,去一處地方。」
一路殿宇軒琅,漸漸地就有些寂清。冬日的園林別有一番情致,景帝沒有讓宮人內監跟隨,只在前面引著葉孤城朝什麼所在緩緩行去。過了一時,父子二人走到一處相當僻靜的小小宮室前,穿過院落,就進了正殿。
推開門,不大的殿內,整齊地擺放著各種家居器物,大到一張羅漢細靛拔步床,小到一塊楠絲木鎮紙,事事鉅細,應有盡有。
景帝此刻有些沉默,目光在周圍環視一下,就落到一旁的葉孤城身上。雙眼在早已成人的長子面上細細看了一時,才道:「這裡都是。。。你母親以前用過的東西。」
不待葉孤城有所反應,景帝已朝著內室走去:「她離開時什麼也沒帶走,只拿了那枚玉簪。。。從前在王府,這些東西朕都存在一處,沒讓旁人看過,現在用了這所院子來放置,想來,也總應該讓你見見。」
葉孤城似是想到什麼,面上就有了幾分說不清的神色,舉步隨著景帝進了內室。
屋內與外面截然不同,沒有任何擺設裝飾,空蕩以極,唯有一張極大的畫像,掛在正中的牆上。
景帝微微抬頭,看著那畫中真人一般大小的肖像,眼神就逐漸地柔和了起來,慢慢道:「我與你母親相識後不久,便親手為她繪了這幅像。。。只是筆下難描,亦不過得她六七分神采而已。。。」
畫中是一名白衣女子,十七八歲模樣,身後,是碧藍無際的海面。
只需一眼,也許天下間就沒人能夠再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亦不過如此。
葉孤城凝目而視,畫上之人,眉眼之間與他有四五分相似,只是沒有男性的剛鐫之態,更多了一抹女子的清麗婉湄。景帝靜靜立在旁邊,半晌,才慢慢道:「朕初見你母親時,便是在海邊。。。後來一直將這畫鎖在箱內,不曾再細細看她,直至把她的樣貌,開始模糊。。。若非如此,第一回見你時,朕怕是已經能認出。。。」
葉孤城靜默一下,然後緩緩道:「既是想見,又何必深鎖箱底,不見天日。」
景帝聽了,就忽然,微微一笑。
「。。。不能看,不敢看。」
一旦看了,想了,就是,疼。
父子二人靜靜在屋內站了很久,直至景帝打破了沉寂。
「刺客一事,眼下仍無眉目。」
葉孤城將目光從畫上收回:「是。一干人等隨身之物,皆無破綻,沒有任何線索可循。」
景帝神情淡然,只道:「朕曾說過,俠以武犯禁。。。竟於京都之中刺殺朕親子,這些武人,未免膽子也太大了些。」
葉孤城不語,頓了頓,方道:「既為江湖中人,當有仇怨結身,我自十餘歲入江湖直至如今,類似此次之事,不可勝數,父親又何必過於在意。」
景帝看他片刻,然後便微微輕笑一下,道:「朕尚未與你相認之時,曾與勖兒談及,當時朕說過,你雖對權貴之人疏遠淡漠,卻又圓轉留有餘地 ;對敵人則剛凜果決,手段雷霆;清心自持,無所欲求,不耽奢靡,不重榮華,雖性情疏傲,卻非一味孤狷不群。尤其心境深睿,眼界遠度,果真人物非常。」
輕輕摩挲一下指上的紋絳丹珠方戒:「只是昭兒,你既有殺伐果決之心,又何必還要有悲憫之意。。。朕有時亦有幾分不明,劍乃凶物,司主殺戮,你能夠於此道間有這般成就,為何卻又有待人寬厚,優柔溫款之時?」
葉孤城淡淡道:「劍者,兵也,兵者,凶也。劍乃凶物,司主殺伐,父親此言,自然並無錯處。」
眉目間幾不可見地柔和了一瞬,似是想起什麼,卻是一閃即逝,只繼續道:「聖人之道,太上忘情,武學之道,各有所徑,劍雖主凶,然則終究是人控劍,而非劍御人。」
景帝揚眉而笑:「朕雖不習武,卻也認同你這一番話,是極有理的。」笑容漸漸隱去,負手看向畫像中人:「只是方才你說江湖中人,自有仇怨結身。。。昭兒,你莫要忘記,如今你已非江湖人,而是天朝上邦親王,朕的長子,何人膽敢放肆,便是藐視我天家威嚴,而非從前江湖尋怨一般,理所應當。何況你眼下身為肅王,地位不同往日,又協理經辦政事,往往一個決定,便會與各方利害相關,因此此次前來的刺客,也未必就是甚麼從前舊仇。這一點,你自是清楚,不過是不欲使朕多方查證,有所牽連罷了。」
葉孤城神情無波,只道了一句:「是。」
「有人想對朕和惜閣的骨肉不利,無論是誰,朕,都不能饒恕。」
景帝微微一笑:「布衣之怒,免冠徒跣,以頭搶地耳。若士必怒,伏屍二人,流血五步。而朕天子之怒,則可伏屍百萬,流血千里。。。」
目光看向身旁的人:「昭兒,你一劍之威,可當百人,但朕手握天子之劍,則平天下,安萬民,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
目光重新轉回至畫中那人身上,眼神平靜而和緩:「朕百年後,此劍,應托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