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東宮
清晨的風自窗外吹進,拂起了層層垂地的紗幔。
四月的天氣還透著些涼爽,床帳如水波一般微微被風漾出了褶皺,西門吹雪將身旁男子蓋在腰間的白湖綾夾被輕輕向上扯起,覆住了對方赤 裸的上身。葉孤城的眼睫動一動,雖是醒著,卻也並不睜眼,只將搭在西門吹雪腰上的手鬆了松,兩人原本枕著一隻枕頭,葉孤城此時卻也微微一挪,枕到了旁邊自己的枕頭上,於是一直拂在西門吹雪下頜上的清涼吐息,便也移了開去。
「今日既有事,便起身罷。」葉孤城口唇微動,自唇內模糊地逸出一句,西門吹雪並不應聲,只將左手探到他的腰間,在幾處穴位上按了按,然後低聲道:「還疼?」
「已經好些。。。」 葉孤城放開攬著男人腰背的手,散在枕上的黑髮如同一條蜿蜒的溪流,「昨晚我已讓人備好馬匹。。。去偏廳用過飯再出府。」
西門吹雪低首在他唇上印下一吻:「好。」隨即起身下床,拿起衣衫披上。
葉孤城繼續闔眼而眠。不一時,忽地身上一輕,蓋著的夾被讓人揭開,既而一雙手扶著他的腰將他輕輕翻過身來,讓他伏在褥間,既而解開裹在身下的錦繡長裳,露出男人完全赤 裸的身體。
葉孤城睜開眼:「西門?」
身後驀地一涼,緊接著,是不輕的刺痛。西門吹雪小心地將蘸滿藥膏的食指緩緩推入男子的身體,在受傷的體內細細塗抹揉按著。葉孤城微凝了眉,直至西門吹雪上藥完畢,將紋繡的長裳重新替他圍在腰下,又幫他翻過身,最後蓋嚴了被子,才慢慢展開眉巒,道:「讓人不必送早膳,只熬一碗紫粳稻米粥送來就好。」
西門吹雪俯身,在葉孤城帶有一線紅跡的右邊眼角親了親,道:「嗯。你今日,多休息一時。」然後才揭起帳子出去,唯余床內一絲隱約的梅花寒氣。
葉孤城又在榻上躺了一陣,直待下人送了粥進來,喝畢,才略顯僵硬地起身,命人拿了件扣頸交領的梨花白箭袖長袍,慢慢穿戴整齊。(西門,你小子害得咱葉大不得不穿高領。。。欠抽打啊。。。)
葉孤城盤膝在榻上打坐了近一個時辰,正靜心調息間,卻忽聽管家在閣外道:「稟王爺,宮中傳旨,召王爺入宮議事。」
今日本是景帝初癒後第一期朝會,但景帝念長子近來操伐繁勞,既要不離自己榻前侍奉,又需處理政務,諸事纏身,因此昨日命其回府之時,便吩咐葉孤城今日不必上朝,但此時,卻不知因何又有傳召。葉孤城聽了管家稟報,遂起身命人取來朝服,眾侍女迅速服侍穿戴,不過一刻鐘有餘,親王府中轎輿便已朝了宮中方向行去。
一群內監執著拂塵在前帶路,葉孤城剛入殿門,以他耳力,就清楚地聽見一陣陣促迫的人聲從殿內傳來,似是在爭執著什麼。
景帝端坐在龍椅間,下首一眾四品以上的大臣皆立在殿中,以幾名老臣為首,正各自據理而爭。今日朝會之上,於文武百官面前,太傅李文淵以『國一日無儲君,則民心浮動』為由,上言奏請景帝,冊立太子。諸臣於片刻思慮之後,紛紛出言附議,但因景帝現有二子,致使朝中官員頓時分為兩派,於朝堂之中,爭執不休。景帝見狀,遂宣旨退朝,召四品以上大臣前往雍律宮商議。
「陛下正值春秋鼎盛之年,自是可庇我天朝臣民萬載。只是自古天心難測,前時皇上龍體驟然染恙,天下驚俱,人心不穩,幸而得上天護佑,陛下洪福,已自大好,但臣每每思及至此,卻仍是憂煩難安:倘若聖上一旦百年,天下何以自處?因此於今日上書請求陛下速速冊立太子,以定人心!」
太傅已李文淵已年屆七十,方才一番話出,若於旁人身上,怕是已觸了忌諱,但他乃是朝中數十年的老臣,向來忠耿厚直,只以朝廷為己任,再無私心,因此景帝並不以為忤,只溫言道:「太傅所言自是有理,朕心中亦有此意,只是此事關礙甚重,干係國運,究竟如何,眾臣工還當再議。」
「陛下,老臣以為,太子一事,事關國本根基,必當慎重。」太傅鬚髮皆白,一禮而下,「國有定例,自古立長不立幼,因此老臣貿言,懇立肅王!」
「臣有言!」尚書令執玉芴出列,「肅王雖為長子,然瑞王乃皇后嫡出,子憑母貴,身份之高,可為太子人選!」
「臣附議。」
「老臣附太傅之言,舉薦肅王。」
「臣有言,附議尚書令大人。」
。。。。。。
「兒臣參見父皇。」
眾臣正爭執間,就見一襲人影緩步進到殿中,直停在諸人右列前首。葉孤城施身一禮,景帝抬手止了,道:「朕本欲讓你在府中休息幾日,只是眼下事關重大,你自應在此。」
葉孤城何等耳力,在外時就已聽見殿內所言,於是眼下不動聲色,只立於前首,身旁瑞王見他到來,眼底閃過一絲喜色,但隨即又似是想起什麼,面上掠過一道莫名的意味,在隊列中沉默不語,心下暗暗思量。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除了當今聖上,誰又能說『但凡意屬何事,自可得取』?。。。]
如此,如此。。。
「肅王理事果決清明,為人恪正,公允無私,前時陛下有恙期間,一應朝廷內外政務,多由肅王統理,直至陛下龍體康健,未有絲毫失亂。而瑞王雖亦有能,終究弱冠未久,歷練非厚,不若肅王。因此臣以為,以肅王之能,當為儲君之選!」
又有大臣出列進言。葉孤城目光微垂,神色不動,瑞王則抬目看一眼方才進言的大臣,既而重新目不斜視,靜立於葉孤城身側。
「臣有言!」又有大臣出列,手持玉芴朗聲向景帝道:「皇長子之能,臣亦贊服,但瑞王乃皇后嫡出,而眾臣卻不知肅王生母為何人,想必定非尊位,既是如此,則王爺雖為陛下長子,但以臣看來,子憑母貴,母位尚不分明,自然身份不若瑞王矜榮,不宜為太子!」
「大膽!」就聽哐啷一聲響,一盞簇花茜鈿瓷杯已然被摔得粉碎,茶水濺了一地。景帝陡然大怒,眾臣乍驚愣怔片刻之下,隨即持芴躬身,同聲喏道:「陛下息怒--」
景帝拍案而起,喝道:「肅王生母乃朕少年時髮妻,於大婚之前,突生驟變,方才令朕痛失她母子二人,如今朕父子相聚,爾等卻來暗指其母身居賤位,乃妾婦婢侍一流,何其妄言!」
景帝自即位以來,未嘗於人前有所恚容,此刻卻因涉及肅王生母,龍顏震怒。在場眾臣俱在心下暗暗稱異,皆閉口不言,但方才出言的大臣雖臉色一白,卻也仍是並無懼色,只重新開口道:「臣萬不敢有此意。只是國本之爭,事關甚大,因此亦只得斗膽求陛下賜告,使眾臣知曉王爺生母究竟所為何人,以正視聽。。。求陛下息怒。」
一旁葉孤城忽出列半步,淡淡道:「父皇息怒。」
景帝見狀,目光看向下首神色如常的長子,這才終於漸漸斂了怒容,既而看一眼殿中諸人,冷冷道:「肅王乃朕與前朝皇族正系之女葉氏所出,身兼兩朝皇室血脈,貴不可言!朕今日對眾卿道來,以正視聽,自此之後,眾臣工於肅王身世一途,可還再有異議?」
一言既出,眾人皆怔,連方才那進言的大臣,也不由得愕然。按說歷代以往,當朝皇子若身具前朝皇室血脈,就決不會有絲毫堪登大寶的可能,但眼下卻又不同,本朝開國之主太宗皇帝,便是前朝重臣,葉氏因宗室謀反禍亂而失天下,直系一脈遠匿海外,太宗聚義起兵,歷時日久,最終肅清叛亂,始建新朝。如此,剩餘葉氏直系雖不能重掌天下,卻隱隱與太宗尚有昔日君臣之誼,本朝自太宗以下數代帝王,亦對葉氏一脈不曾有打壓忌諱之舉。如今肅王既是葉氏女所出,便當真身具兩朝天家血脈,紆貴非常。眾臣聽得景帝言後,震驚之餘,不禁便在心下暗暗計量。
當即就有太傅李文淵重新上前道:「皇長子生母既系名門,肅王其人亦才德兼具,深得聖歡,老臣以為,當屬東宮不二之選!」
瑞王雙手籠於袖中,聞言,不由得瞬時呈拳狀握起,隨即,又徐徐鬆開。。。
歷代儲位所爭,不過是在於立尊亦或立長。眾臣早有欲諫言立東宮之意,其中不乏已有上疏奏請之人,但景帝既不置可否,因此諸人便也雖偶有議論,卻也不曾深慮。但前時遭逢景帝驟恙,致使人心忐忑,因而眾臣皆暗自思慮,於是今日朝堂之上,太傅立儲之言一出,滿朝俱皆附議,只望早日確立太子人選,以便穩定人心。
眼下無論談及生母出身,亦或是才質德行,榮崇聖眷,肅王皆無從指摘,即便有大臣屬意瑞王,一時之間,也似是沒有能夠反對之言。
眾人討議商執許久,直至殿外日已偏西,群臣再無可爭執,雍律宮中才逐漸安靜下來。。。
「不想我葉氏一族,終有此日。。。」
管家待葉孤城回府,既而得知雍律宮中一事後,急命人設案陳香,遙祭南海眾葉家先祖,於案前長跪不起。
葉孤城沉默不語,只靜靜看著燃香的金爐,管家跪於地上半晌,忽抬頭道:「葉氏世代以復國為念,眼下爺竟有今日,葉家歷屆祖先地下有靈,亦可安慰了!」說罷,不禁老淚縱橫。
葉孤城仍是無悲無喜的模樣,神情淡淡,目光看向外面已即將落下的夕陽,半晌,道:「起來罷。」一邊已朝著室外緩緩走去,直至一刻鐘後回到房內,才覺腰下鈍痛不止,遂脫了朝服,在床上躺下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