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人面桃花相映紅
又是一年春來早。
青年倚坐在躺椅上,閒閒地翻閱著手中的書卷。
左手修長的手指執著書身,另一隻手則偶爾拈開一頁紙張。寬衽長袂的石青緙袍上繡著奪珠的五爪金龍,春日的風輕輕拂過,就吹動了那衣袖,上面繁複精巧的金紋在並不強烈的陽光下,泛著水波一樣的淡淡柔光。
「父皇。。。」有奶聲奶氣的孩童聲音從不遠處傳來,一個粉團兒般的男孩穿著一身錦繡衣裳,邁動著兩條短短的小腿,顛顛兒地就朝這邊跑來,身後一群宮人則彎腰小跑著緊緊跟在後頭,小心翼翼地盯住那小小的身影,生怕他一不留神摔了,直至見到男孩奔到了青年身旁,被青年抱到腿上,這才松了一口氣,齊齊跪在地上。「。。。參見陛下。」
青年略抬了手,讓眾人起來,一邊捏了捏男孩粉嫩的臉蛋兒,眉眼間俱是淡淡的閒適與慵懶之意:「吃過飯了?」
那孩子不過三歲左右模樣,雋眉淡唇,肌膚如同雪團兒模樣,容貌極秀,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彷彿琥珀一般,清亮澄澈至極,聞言,便奶聲奶氣地開口道:「塬兒吃過啦。。。」
青年伸手摸了摸他頭上柔軟的黑髮,道:「困了麼。」
男孩仰頭看他,小腦袋點了點:「塬兒困了。。。」
青年微微笑了笑,用手輕輕刮了一下那小巧的鼻子:「不在你母妃宮中午睡,倒跑來朕這裡。」一面說著,一面讓兒子坐在自己腿上,逗他玩耍。
又過了一陣,那孩子便漸漸睡了,青年見狀,就將男孩遞給旁邊的宮人,吩咐道:「送大皇子回去。」又問了一句:「帝姬今日可好。」
宮人小心地抱起男孩,恭敬回話道:「回陛下的話,帝姬這幾日服了藥,眼下已大安了。」
青年微點了一下頭,然後便重新拿起書卷,繼續翻閱,眾人靜悄悄退下,片刻之後,周圍就只剩下了青年一個人。
眼下正值三月,桃花開得頗好,幾隻鳥兒站在梢頭,嘰嘰喳喳地渲染著這一片明媚的春光。此時天色倒也還早,不過是剛剛過了午膳時辰,日光金晃晃地十分明亮,卻也決不至於刺眼,映在亭閣殿欄間,柔柔淡淡,卻也別有一番春色模樣。四下里花木扶疏,因是剛剛三月,宮中並沒有花開如繁錦的盛景,可此刻那一點桃綻初蕊,粉盈一片的景色,倒也是十分好看的。
青年慢慢翻著書,呼吸間,能夠聞到桃花清淡婉約的香氣,漸漸地,眼簾就開始覺得有幾分重了。
男人站在此處時,就看見青年正靠坐在一張紫竹躺椅上,已是睡得沉了。
他緩緩走近,就見青年合著雙目,兩條長長的遠山眉舒展著,平添了幾分清峻的意味,一隻手搭在躺椅的扶手上,膝頭則放著本半攤開的書。
即便是以男人此時的修為,也不能這樣接近而不被青年察覺,因此那人便睜開了眼,帶著剛剛醒來所特有的一絲懶洋洋的意味,唇角輕勾,微微笑道:「。。。今日怎麼有空閒過來。」
男人淡然微笑,聲音十分低清悅耳:「前時回江南家中。。。眼下有一件事,我總要說與你知曉。」
楊柳千尋色,桃花一苑芳。風吹入簾裡,惟有惹衣香。
男人膝上橫著一張古琴,十根修長的手指錯落有序地勾滑過琴弦,帶起縈繞耳際的空靈音色。
青年細細品著手中的香茗,眼見著男人眼睫微垂,目光專注地落在琴身上,修長的頸項略略彎成一道優雅的弧度,從手底彈撥出一段淙淙流水般的婉轉。
悠悠淡淡,不可名狀。。。
男人指尖一頓,結束了最後一個音,然後停了琴,轉頭對青年笑道:「我總還是不及師父當年的火候。。。那時年紀尚小,偶爾聽了師父彈過幾回,便自己也學著練了起來。。。師父說音律可以淬煉性情,於武學修為上亦有好處,如今想來,果然不錯。」
午後陽光柔和,映得樹影在他淡青色的衣袍上斑駁著流淌,青年看著他清雋淡笑的容顏,不覺心下溫軟一片,含笑道:「師兄,你彈得已是極好的。。。對了,方才你說有事告訴我,是什麼?」
他從未見過當世有容顏可與父親相比之人,但面前的這個男子,只是這樣溫溫淡淡地微笑著,在他眼中,卻已勝過了這塵世間軟紅十丈的綺旎。。。
男人微微頷首,溫言笑道:「前時我回江南,家中又說起我成婚之事。。。想來我也已年過三十,也許亦是時候成家了。。。家中已為此事焦心了多年,因此我前時便應下了,只讓家裡選一個家世清白,人品溫賢的女子,早日成婚就是。。。此事我已傳信稟明了師父與師尊,眼下,便也與師弟你說知。」
他見青年神情驟滯,便淡淡笑道:「阿玄可是忽聞我如此,有些吃驚了?你去年方才弱冠,卻早已有一子一女,師兄我已年過而立,若是再不成親,家中豈不掛心。。。」
周圍靜得出奇,彷彿只有輕淺綿長的呼吸之聲,青年握著茶盞的手越收越緊,突然間只聽一聲裂響,杯子已然被握得粉碎,馨香的茶水打濕了滿手。
男人長眉略揚,眼底微帶詫異:「玄?」
濺滿茶水的手猛然抓住了男人的右掌,青年面色沉沉,琥珀般的眼中氳暗不明,只那麼定定地看著對方,手上亦是逐漸收緊,死死攥住了男人的手,半晌,就聽見他一字一句地道:「。。。我不允。」
男人微微怔住,陽光鋪灑在漆黑的長發上,就染出一層淡淡的金色。青年看著他,深邃的眼底彷彿有著什麼,是他從來不曾見過的模樣。。。「。。。我不允。」青年極慢極慢地說道,「我,不准你成親。」
手被攥得幾乎發疼,男人微蹙了一下眉心:「。。。玄?」
青年定定看著他,「以前我說過,日後,我會娶你。。。師兄,我不信你忘了。」
青年的目光太過陌生,那樣的神情和語氣,讓男人隱隱地覺得心下微凜:「。。。幼時戲言,怎能當真。」
「戲言。。。」青年忽然輕笑了一下,深褐色的眼底卻並沒有任何笑意,「不錯,那時我並不知此語究竟意味著什麼。。。只是,師兄,你知不知道,我自十三歲時知曉人事之後,便再不將你當作我師兄,而是就如同我爹一般,將你看做我父親那樣。。。眼下你還認為,那是戲言?」
「我不想你做我師兄,我要你在我身邊。。。」
。。。。。。
「我等了太久,早已不可能放手。。。」
。。。。。。
「我已不是孩子了,這一次,也再不是戲言。。。」
。。。。。。
春日的風淡淡而過,夾雜著花香,吹開了花樹下男人漆黑的長發。素青的廣袂被風拂起,兜住一攏暗香,桃花盈袖。
一雙有力的手臂狠狠箍在男人腰上,青年結實的胸膛緊貼住對方後背,一字一字地道:「想走。。。方才你我交手,你覺得,你能從我面前離開?除非你全力動手,讓我傷重不能再動哪怕一根手指,否則我不允。。。我不信,你心中沒有一分情意。。。你既已應過了我,就別想反悔。。。」
青年的話分明是蠻橫的,然而他這麼多年來卻是早已習慣了,從小到大,他有什麼時候是不曾依允著他的呢?可他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和青年之間會有一天出現這種令人不可置信的場面,這樣萬萬不應出現在兩人之間的情意,竟從那麼久之前就已經被埋下,無數個日日夜夜,終於讓它開出了畸形的花。。。
男人已不是曾經的清澀少年,因此儘管他被這樣突如其來的事實震驚了片刻,但眼下卻也已經漸漸平靜下來,只是沉默著,良久,才淡淡道:「阿玄。。。我,不可能應了你。」
青年箍住他腰身的手臂沒有一絲放鬆的跡象,但面上卻已漸漸冷峻,只低低笑道:「不,你會應了我。。。師兄,這麼多年的日日夜夜,或許你只當我是兄弟看待,可你終歸會是我的,因為在這世上,已沒有人能比我與你更親近,更相厚。。。兄弟,摯友,相知,這樣交纏錯雜的情誼,你怎麼可能斬斷,怎麼可能願意失去?」
那樣經過時間漫長的沉澱而深入骨髓,植進血肉的感情,無論它究竟是什麼,都已不可能拋棄,不可能分割。。。
這樣的網,你,要怎麼躲避?
那人的腰身份明微微一震。青年將面容埋進他披在身後的發間,嗅著那髮絲上的淡淡香氣:「師兄,你知不知道,我十七歲那晚第一次正式通曉人事時,心裡想的究竟是誰?我心中並不願如此,但身為天子,卻有責任必須為皇家綿延子嗣。。。後來有了一子一女之後,我就再不曾碰過別人。。。」
「除了你,除了你花玉辰,我,誰也不要。」
風過,桃花紛紛而落。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師兄,你,要怎麼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