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 悟心
北邊冬雷翻滾,沉悶而又決絕地炸裂在天際,摧山撼岳。
明明是白日,天色卻已晦暗如斯。
嬰孩被屋外不時滾過的雷聲驚得大哭,任由人如何哄慰,都不能平歇下來。孫秀青抱著他在房內來回走動,卻也仍是毫無用處。
她正焦急間,便聽屋門微有響動,隨即有人從外面走了進來,正是葉孤城。
「怎麼不去用午膳。」男子淡淡道,卻聽見襁褓中傳出的響亮哭聲,不由微皺了下眉。
孫秀青露出一個苦笑:「玄兒哭成這樣,我怎麼放心讓他自己在房裡。」
葉孤城將腰上懸著的劍解下,放於一旁的桌上,道:「交於下人照看就是。」孫秀青搖了搖頭:「不用。」一手輕拍著懷裡的嬰兒,口中呢喃著撫慰。
男子聽得哭聲並未減弱,一雙斜掠入鬢的劍眉稍稍擰了一下,開口道:「你去用飯。」孫秀青道:「孩子--」
「放在這罷。」唇角微微掀動,男子走近,狹長的鳳眸低垂,目光落在正哭鬧不止的嬰孩臉上。孫秀青躊躇了一下,點了點頭,「只是太吵你--」
「無事。」伸臂接過孩子,然後走到塌前,把手中的襁褓置於床上。孫秀青見此,便也放下心來,道:「我很快就回來。」這才披了暖裘,出門向前廳去了。
葉孤城坐在床沿,挑眉睨著塌上的孩子。見他仍是哭個不停,微微抿起了唇,伸指搭上只有半個手掌大的額頭。感覺溫度並無異常,便也收回了手,卻見葉玄哭得厲害,於是控制力道,隔著襁褓輕拍著他,為其順氣。
葉玄哭了一陣,忽然,啼聲彷彿被什麼壓住,竟戛然而止。冰冷銳利的氣息湧入,屋內一下子靜默起來。葉孤城見葉玄睜著一雙水汽朦朧的眼,嘴巴微張,欲哭不哭的模樣,不由有些哂然,微微揚眉。他回過頭,便看到一身白衣的男人合上門,緩步走進了房間。
縱然是生性冷若寒冰的西門吹雪,習武之人身上含著的戾氣,終非能夠完全祛除,何況他並未盡數收斂自身的氣息。這樣的威勢,即使已被刻意壓下許多,仍不是一個嬰孩可以抵受住的。
葉孤城右手微抬,淡淡揮了下袖襟,看似輕描淡寫,床塌周圍的空氣卻驟然松結了下來。葉玄癟了癟嘴,一副欲泣的模樣,可終於還是沒有啼哭出聲。
似是意識到了什麼,男人斂去了身遭的冰冷氣息,葉孤城看著他走近,將手中一封信箋遞到面前。他接過展開,卻是從府中傳來,上面稟報了包括將葉孤鴻夫婦遷入祖墳在內的一切喪葬事宜。閱過之後,葉孤城將信放到床頭,看了一眼兀自睜著一雙黑亮眸子的嬰孩,心中浮出一絲淡淡感慨。
房內是昏暗著的,外面的雷聲仍不時滾過。西門吹雪立在葉孤城身側,看著男人握劍的手掖好繡著淺紋的襁褓一角,眼神沉靜。他默了一陣,忽然沉聲開口道:「有一件事,我要問你。」
葉孤城聽出了他語氣中的鄭重,不由疊眉道:「你說。」
西門吹雪眼睛沒有看他,而是看向腰間的烏鞘長劍——即使是在昏暗的光線下,劍身仍泛著幽冷寒冽的光。「我一生所願,無非於劍道之上,求證大道。」他眸中閃耀著灼目的光,幾乎要將房間照亮。葉孤城微微動容,亦沉聲道:「是。」
西門吹雪眼睛看住了面前的男子,緩緩道:「我曾說過,『求證劍道又豈能多情』--」葉孤城自然記得,微一頷首:「不錯。」
西門吹雪慢慢說道:「心無旁騖,方可劍法澄淨--你,又如何。」
不必再說下去,因為對方已經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
在追求大道的路途上,為何你要自己縛上枷鎖。
有了牽累,你如何能夠斬斷自身的所有破綻。
--作為同樣絕頂的劍客,我要從你這裡,得到答案。
男子在沉默,西門吹雪在等。
他並不著急,於耐性之上,很少有人能比得過他。
良久,沉默著的男子終於開口。「佛家講究拋棄一切凡塵俗務,投身大愛,你於劍道之上,想來亦可如此。」
西門吹雪微一點頭:「不錯。」
「佛家所說『大愛』,無非眾生,投身大愛,即是普情於天下。」男子沉靜低沉的聲音緩緩響起,在昏暗的屋內,幾乎看不清他的面容。「然,心中若無父母親朋之情,如何對天下蒼生有情;眼內無塵,又怎看得見芸芸世間,眾生疾苦。」
西門吹雪靜靜聽著,不語,不動。
男子一字一句:「佛法至上,武學之巔,殊路同歸。」
西門吹雪的眼神一閃。
「劍術真正毫無瑕疵,未必就是要斬斷自身所有執念。」
「這世間之事,是否果真不能兩全。。。」
「踏遍神州,仗劍江湖,求道寂寞,高山仰止,亦不過是人生的一個境界。。。」
唇角極緩極緩向上扯起一個弧度,如同徐徐展開的劍光,如飛瀑湍流的瀲灩。「劍膽琴心--求道之中,但存一隙清明,縱然心中有所牽掛,又何處不是淨土。」
彷彿是寂靜的夜從天邊散出幾點星辰;
又彷彿是波瀾不驚的的湖面有風吹過。
不是轟雷掣電,亦非醍醐灌頂。
有的只是,一筆帶過心間的了悟。
點點炫目的星火慢慢映入西門吹雪深邃的眸中,眼神就漸漸變得幽遠而明晰。驟然,天邊一個驚雷炸響,瞬時扯帶了綿連的閃電,伴隨著鋪天的大雨潑落下來。不知如何,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面前男子的那個晚上,同樣也是這樣的大雨,街上寥無人跡,萬點雨線斜斜墜在地上。身形在雨幕中影影綽綽,看不真切,然而孤高傲逸的神情印在眉間,有一種,沉靜肅穆的威嚴。
遠山廣野,不如他心間雋爽;海上淞濤,不若他超塵忘機。
西門吹雪心中倏然湧起一股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覺。說到陌生,是因為從來不曾在他的情緒中出現,說到熟悉,卻是因為它已在這一天之內,讓素來寧靜的心神變得異於平常。
許是察覺到他的異樣,男子狹長的鳳目抬起,「怎麼。」尾音低緩,而又輕淺上揚幾分。一雙琉璃色的眼底,倒映出自己白衣肅立的影。
一剎那者為一念,花開花落,不過彈指須臾。
__霎時間,星遼夜闊,河縱山橫。
種種從始至今的過往,終於如電光火石般,一件件,一場場,挾著風雷,挾著雨雪,挾著落梅雪亂的霜火,挾著月下流焰般的星光,百草皆折,枯枝斷木,深入花間,辟開阡陌,盡數撲在面前。
心底彷彿有一根弦,啪地一聲,斷了。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窗外,驚雷過界,大雨傾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