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 花家
江南花家。
一路順江而下,待到得花家大門前,也不過用了小半天時間。
門口僅是接待的人便站了兩排,從幾張雕花樟木大案上一溜燙金的拜賀喜帖上來看,已經有不少客人進了門。
一名管事模樣的中年人遠遠便瞧見自家七公子隨著幾名同伴向這邊走來,忙迎上前,笑道:「爺怎地才回來,老爺這幾日心心唸唸的可都是七爺,就差沒派人接去了。」
花滿樓清瘦俊雅的臉上帶著淡淡的隨和笑容,道:「李叔說笑了,父親的花甲壽辰我怎能不回來呢,只是稍耽擱了些。」
被喚作李叔的管事呵呵一笑:「其實也是老爺心急,離壽宴總還有一天呢。」
旁邊陸小鳳已經摸著鬍子笑道:「老李,我這回可什麼賀禮也沒有,只等著來這兒吃白食吶。」
管事似乎與他相熟,只笑道:「陸少爺便是在這裡吃一年的飯,花家也是供著的。」
花滿樓帶著笑意道:「麻煩李叔差人收拾出朝容居,我有朋友會住進去。」
管事早已注意到與自家少爺同來的另兩人。其中一名容顏極美的女子倒也罷了,他幾十年來,什麼樣的美女沒有見過,但她身旁的那人,一身白衣,神容峻拔,只一眼,饒是他閱人無數,也從未見識過似這男子一般的人物。又聽說少爺要騰出朝容居,想必便是為此人準備,那裡只有極重要的客人才可能入住,幾十年來,曾在此住過的也不過寥寥三四人。想到這裡,又聯繫起男子氣度形貌,心下一動,卻是大概猜出了幾分,只笑道:「請少爺陪客人隨我進門罷,一概事宜,老僕馬上吩咐人去辦。」
花滿樓點點頭,回首微笑道:「葉城主,孫姑娘,請。」
一路走來,只見周圍掛著各式紅燈,青簷玉欄,雕樑畫棟,拱門頂部皆掛著長長的繡花帷幔,喜慶而不庸麗,如錦如畫。行了一陣,便看到一處圓型湖泊,湖岸是一片小小花圃,其中長滿了各色花卉,清風吹過,送來一縷醉人淡香。
孫秀青面露讚歎之色:「花公子府上,當真雅緻。」花滿樓微笑著:「孫姑娘過獎。」陸小鳳大笑:「要我說,葉孤城你就不如別人會享受生活,一島之主,手上往來生意巨萬,偌大一座府邸,卻也太嫌清冷了些。」
葉孤城淡淡瞥他一眼,並不接話,倒是孫秀青淺笑道:「他原是不大在意這些的。」
幾人談談說說,不覺就已臨近大廳。還未進門,就見一個穿著寶藍長衫的俊秀男子從裡面走出,見到一行人,頓時眼內閃過一絲喜色,笑著走上前:「七童,怎麼才回來,家裡都等著你呢。」
花滿樓亦迎上:「六哥。」又介紹道:「滿樓有朋友一起前來,這位是白雲城葉城主,這位是孫姑娘。」
花月樓面上微閃過訝色,但很快便點頭見禮道:「久仰葉城主大名,今日得見,幸甚。」
葉孤城微一頷首:「花公子客氣。」旁邊孫秀青亦與花月樓互相見了禮。
陸小鳳嘿嘿一笑:「我自然就不必說了。花老六,快把你藏的私房酒統統拿出來,我記得上回你三哥說你弄到幾壇六十年的女兒紅,還不拿來待客?」
花月樓搖頭笑道:「你一來便沒好事。」復又對其他三人道:「廳中客多,且去內堂休息罷。」
眾人隨他進了大廳。廳內已坐了不少人,卻不知如何,在他們進來之後,忽靜了下來。
滿座看去,各色人等皆自綾羅綢緞,華衣錦裳,此時卻有人緩緩走來,衣袍雪白,在遍廳的錦繡間猶為醒目。那人也不望向周圍,修長入鬢的眉峰掩著一對琥珀色的眼瞳,神色並非倨傲,卻彷彿四下里皆是空無一人,沒什麼能夠映入他的眼中。刀削斧劈的側臉,如同月下霜染,冷淡而又寒漠入骨。
待這幾人從廳中穿過,進了後堂,方有人低聲問向旁邊道:「剛才花家六公子和七公子身旁的,是什麼人?」
就有人道:「那個留鬍子的是陸小鳳,至於另外一人--」他點點頭:「當初在武當見過一面,便是那白雲城主葉孤城了。他身邊的女子,應該就是他未婚妻子孫秀青。」
問的人恍然:「難怪。那種形容氣度,怕也只他一人才有。」
他話音未落,只聽身後有人道:「他便是葉孤城?」二人循聲回頭,卻見方才說話的人已朝後堂走去,只留一個青色的背影。
花月樓在前引著幾人向後堂走,腳下一條乳白色碎石小道掩於花草林木之間,藏於奇石清泉之側,環境幽雅而又清逸。
忽聽不遠處有風聲響起。隨即一個聲音打破寂靜:「葉孤城?」一道人影站在後面幾丈外,頎長高挑的身形,二十四五歲年紀,一身青色錦衣,掩不住滿身的逼人清氣,一柄墨黑的重鐵古劍,斜斜負在身後。他站在那裡,就有股懾人的氣勢直壓過來。
葉孤城長眉不蹙,眼如平湖:「何事。」
那人打量了他一眼,一字一句道:「太行山,仲孫北雁。」
陸小鳳幾人心中一動,不約而同看向葉孤城。但見他狹長的眼微微一抬,既而低沉的聲音在漫天花木的清香氣息中響起:「仲孫北雁--」
那人抿著唇,面色冷然:「葉孤鴻死前說過,我雖勝了他,卻決不是你的對手。今日不想你也在此,正好領教一番。」
葉孤城定定看他一眼:「壽宴在即,見血不祥。」
仲孫北雁冷笑:「你就這麼有把握勝我?」從背後緩緩抽出長劍,劍鋒森寒,凜冽,明亮的如一汪秋水。他慢慢舉劍,青蔥的林木間,登時劍氣縱橫。「你表弟死於我手。一條人命,你就不替他報仇?也讓我看看,當世絕頂高手,是否快得過我手中之劍!」
葉孤城雙手負在身後,淡淡道:「不是一條人命,而是兩條。」他嘴角扯出一個寒厲的弧度:「若非我求醫救治,便是三條性命--」身旁孫秀青咬了咬唇,忽握上了男子微涼的手掌,葉孤城朝她幾不可察地點一點頭,示意她不必憂慮,既而冷眼看向青年道:「決戰之中,死傷勿論,因此我不曾找你,今日,你且速速去了。」
其餘幾人心下暗暗點頭,仲孫北雁眼中精光一閃,漠然哼了一聲,道:「不必多言。現下,就讓我見識見識你的『天外飛仙』!」說著,右手一抖,驟然涮出一朵凌厲的劍花,劍尖直直對向葉孤城。
男子見狀,面無表情地舉步,緩緩朝青年走去。他走的很慢,然而身邊空氣卻似已翻滾起來,捲出的氣浪拂過,腳下路經的花草俱皆片片向後倒去。仲孫北雁瞳孔突縮,手上猛然發動,寶劍劃出一道銀光,直指向那人的周身要害之處。一式劍招如同行雲流水般使出,有若迎面而來的春風,卻在旖旎和融之間,蘊著煞厲無匹的勁氣。
這勁勢裹挾起風浪,捲入空中,四下里的花木被他氣勁所摧,頓時落英繽紛,飄花如雨。劍氣滾滾而來,鼓滿男人的袍袖,吹得衣袂翻飛。
過腰的黑髮被風捲開,深褐色的眼眸在樹影斑駁間變得幽深鋒銳。面色平靜的如同湖水一般,寬大的袖擺卻倏然像白色鵬鳥的翼翅揚起。只見一瞬間廣袖翻飛,白影閃現,瀉出的劍色明亮猶如旭日噴薄,冷利好似雪鋒霜刃,漫天落英中,花開如海。
驀地,勁風頓止,劍氣倏散,袍袖一甩,襟擺便齊齊拂開來。雪色的人影徐徐向後輕掠,悠然地如同閒庭漫步,長袖迤地,籠住一雙有力的手。
花滿樓道點頭道:「多謝城主手下留情。」葉孤城抬眼,淡然道:「既是吉辰,自不應傷人命,讓此間主人為難。」
仲孫北雁立在當地,臉色雪白,右手雖仍握著劍,卻已明顯無力,短時間內不可再用勁道。一股細細的血流由袖內流下,順著劍身蜿蜒滴在地上。他死死盯著葉孤城,咬牙道:「為什麼,不使出那式『天外飛仙』?!」
男人語氣毫無波瀾:「不需要。」
仲孫北雁面上再無血色,慘笑道:「這便是當世絕頂高手的力量?我竟然連你的招式,都不配一見!」
葉孤城長身而立,負手在後:「我曾對孤鴻說過,『有傲氣雖好,卻不應自負』,年輕人氣勢太盛,未免鋒芒畢露。剛則易折,今日一事,不過一個小小教訓,你且去罷。」
仲孫北雁深深盯著他,突然出口道:「好,好。。。眼下我不及你,他日總有再見的時候。」他一字一頓地道:「那時,我一定要見識你的『天外飛仙』。」
他說完,不顧仍在流血的手臂,縱身一躍,消失在花木牆圍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