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流浪大約是很多人心目中羨慕的,自由可能也是很多人心中渴望的,只是並沒有多少人甘願自我放逐,不爲別的,只是本錢太大。
不過有些人可能天性喜歡漂泊,那還好些,衛未一很像那種人,但是骨子裏卻不是。九月末的時候衛未一半夜在一片林子裏淋了場雨,著了涼,發燒的時候他終于挺不住了,趴在旅館陌生的被子裏難受地呻吟的時候,他求遍了他能想起來的所有的神,求他們把季布還給他,發誓等天再亮的時候,他就要給季布打電話,如果他不來接他,那他就自己回去,賴在季布身邊,死活都不再離開。
可是天亮的時候,他退了燒,電話也沒有打。他坐在旅館的電話旁邊,看了話機很久,他不能因爲自己需要季布,自己離不開季布這個理由,就想要回去,那不但又可恥又自私,而且他也很害怕有一天他終將無處可回。
不過衛未一還是決定回家去看看,半年多了,至少他得回去看看季布。他收拾了他的包,越來越重的包,像個烏龜的殼,壓在他的身上。他一點也不像一個職業攝影師,一個有職業素養的攝影師是不會因爲路途越走越遠,就把包弄得越來越沈的。可衛未一他就是這個性子,一路走一路舍不得丟掉的東西太多了。
這個時候衛未一已經走到了四川,他離西藏已經不遠了。
他做了個決定,在回家看季布之前,先去西藏看看,去墨脫看看,他琢磨著傳說中的天堂到底是什麽樣子的。衛未一總覺得自己現在路越走越遠,包袱越來越沈,作品越來越多,可心卻越來越幹癟。尼瑪說幸福存在于朝聖之路的終點,他半信半疑,但是他很願意試試。
在這幾個月裏,他也想過自己回家以後會怎麽樣,想來想去都沒有結果。就算季布還是季布,可這個世界也還是這個世界,他依然有許多無法解決也無法回避的難題。那麽他就不如真的去墨脫找找看了,也許在這世界上最接近太陽的地方,他找得到意想不到的幸福。
雖然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可尼瑪說通往墨脫的路是一條煉獄之路,是世上最難走的路,那麽就沖著這條路他也願意去試試。對于衛未一來說,如果他知道這世界上有一條路能真正走到季布的身邊去,那麽哪怕這條路上有刀山火海性 變 態,他也願意走。他痛苦的不是路途的艱辛,而是他根本不知道路在哪裏。
衛未一在旅館裏停留了幾天,整理照片,重複他這幾個月以來一直在做的工作——篩選。第一等的發出去參加大大小小的各種比賽,第二等的發給各個攝影雜志,第三等的發給各個旅遊雜志和旅遊網站。其實衛未一真正喜歡的是第三等的照片,作品能獲獎那當然很好,他終于知道自己的攝影水准很高那是真的不是季布在哄他,只是獲獎也沒人爲衛未一慶祝,他獨自高興一會兒也就過去了,可第三等的照片卻能給他帶來不低的收入,那可是實際的錢,得到錢的時候這個貨真價實的小地主竟然歡呼雀躍,遠比獲獎更有成就感。
他第一次收到旅遊網站郵給他的九千塊錢的時候,興奮地被面包噎住了,知道從那以後他再也不用靠典當度日了。他高高興興地旅行到了一個大些的城市,揮霍掉所有賺來的錢,給季布買了一件禮物。他本想立刻郵給季布,但是最後又遲疑了,季布的品味一向很高,他怕季布不喜歡。結果他就又多了一件一直得背著的東西了。
他離開旅館之前給季布打了個電話,結果怎麽打都顯示季布不在服務區。
“爲什麽沒信號?季布,你現在在鐵桶裏嗎?”
十月份衛未一終于向著在他眼裏距離太陽只有咫尺之遙的西藏出發了,入藏的時候坐的是汽車,走青藏公路。過唐古拉山口的時候,衛未一眯著眼睛看著雪山,即使他沒喝紅景天,他的高原反應也很微弱,在看到一個在平原出生的藏族人半死不活時,他把自己背的紅景天都送給了人家,還爲自己生命力的頑強而感到很驕傲,想著總有一天他要對季布說這事,炫耀一下。
唐古拉山口挂著經幡,他看見有兩個藏族女人跪拜在地上祈求山神保佑路途平安,衛未一驚訝地看著,不過車很快就開過去了。他的視線又被高原的美景吸引過去,那純淨的天空,廣袤的草原,還有雄偉的雪山,看得他目眩神迷。他癡迷地看著這一切,漸漸地又一次融了進去,又一次不想走了,他想多在這裏流連一段時日,把這許多他口不能言說的美麗用鏡頭記錄下來。有時候,他總覺得他的鏡頭常會扼殺掉美景中靈動的部分,使得照片與他心中所想的眼中所見的始終留有差距,所以他不停地奔走著追尋著,就是希望能留得住他看到的全部美麗。
他在汽車上,托腮凝望著高原的陽光,又想起季布來,季布就很美,如果是拍季布,他就知道要如何捕捉季布最特別的時刻。
雪山就在周圍,雄麗蒼涼,勝過他以往見過的所有景致,他忽然模模糊糊地想到,也許是他拍照的時候還不夠靜,他心底有個地方始終是焦躁的,那份隱約的焦躁破壞了他用鏡頭捕捉的耐性。這樣想的時候,他忽然有些跟自己生氣,責備自己浪費了半年時間,甚至還不能達到自己的標准。
不過他又想起那份焦躁是什麽,真要割舍掉的話……真要割舍掉的話,那他還不如從岡底斯山上跳下去。
衛未一到達拉薩的時候是晚上,他在路上聽常穿行在這條道上的人說,高原反應其實是很可怕的,有個男孩子在車上就是睡了一覺,等下車的時候,人們再推他,卻發現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死了。
衛未一稍微覺得有些害怕,他在酒店給季布打了個電話,季布關機。他開始有些擔心季布,這一晚上他給季布打了無數個電話,一直到他因爲路途的疲憊而沈沈睡去,他也始終沒能打通季布的手機。睡夢裏他還有點孩子氣的委屈,責怪季布爲什麽要關機讓他擔心。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衛未一帶著相機在八角街轉悠,吃驚地看著那些磕長頭的人,他本來覺得旁若無人地跪拜有點不好意思,可是看那禮佛的人,滿臉的肅穆虔誠,衛未一看住了,他也模模糊糊地開始崇拜大昭寺裏的佛。如果這裏不是神靈特別眷顧的地方,人們又怎麽會如此虔誠。
衛未一舉起相機,突然,他覺得他從鏡頭裏看到了人群中季布的身影,他驚喜交加,放下相機,呆愣愣地看著街道上熙攘的人群,可根本就沒有季布。他不死心,拎著相機在高原的街道上奔跑起來,很快就氣喘籲籲。他在大昭寺外坐了下來,知道自己只是看錯了,他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拼命忍住眼淚。半年多了,他一直都在哄騙自己,騙自己並沒有對季布朝思暮想。
一個頂多十歲的藏族男孩在他身邊,合十了雙手,高舉過頭,向前一步,雙手移至面前,再行一步,雙手合十移至胸前,邁出第三步,掌心朝下俯地,膝蓋著地,而後全身俯地,額頭叩在地面。衛未一不懂,他看著那個孩子,不知道他這麽小這麽虔誠到底是在乞求什麽,還是只是因爲滿足而在感激神佛。
衛未一站了起來,跟在那個小男孩的身後,模仿著他的動作,也深深地跪拜下去。
他再次站起來,一個熟悉的好聽的女聲傳過來,“衛未一,果然是你。你在這裏幹嘛呢?你玩瘋了?”
衛未一咧嘴笑開了,轉過頭去看到帶著綠松石項鏈的尼瑪正在向他微笑,她的臉被高原的太陽曬得黑黑的,不過笑容依然明亮。衛未一太久沒有看到熟悉的人了,他抱住了尼瑪。
尼瑪笑起來,上午絢爛的高原陽光下,她在他的臉頰上吻了一下。“終于見到你了,寶貝,我很想你。”
衛未一有些不好意思,可是他很喜歡尼瑪的吻,尼瑪純淨恬美的嗓音,甚至還有尼瑪說話時特有的咬音的腔調,最重要的是——有人想念他——這樣好的事對他而言始終是奢侈的幸福。
尼瑪帶著他四處溜達,在布達拉宮廣場附近的酥油茶館,尼瑪給他倒上了酥油茶,他很喜歡那味道,季布以前給他喝過。
尼瑪聽他說了很多這半年的事,很是羨慕他。
衛未一說了一個小時以後,終于忍不住了,“尼瑪,季布最近怎麽樣?”
尼瑪搖搖頭,“我一直沒回去,只打過電話。季布——季布那人即使過的不好也不會說,所以我也不知道。”
衛未一低下頭,自言自語地說,“他不會有什麽事的。”可是聲調卻有些不自信,聽起來就像自欺欺人。
尼瑪笑了,“還不趕緊回家去,季布愛你,愛逾性命,你真舍得他啊。他讓你生氣的那件事,我不替他解釋,還是等你見到他的時候,聽他自己說吧。”
衛未一摸著溫暖的茶杯,皺起了清秀的眉頭,“回去了,然後呢,所有的問題還不是擺在那裏嗎?”
尼瑪看到衛未一輕輕地歎息,眉眼間已不再像昔日那樣是個完全的孩子了。這半年他走了許多路吧,一個人走路,一個人思索那些看似沒有解的難題,很苦。她從桌子對面伸過手去,撫起了他的頭,“我們活著到底是求什麽呢?我們活著到底什麽是最重要的呢?呵呵,在這個世界上,我最喜歡你了,你是我見過的人裏,唯一一個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麽的人,在這點上,連季布都不如你。回家去吧,你這樣的人,應該得到回報,讓季布好好地愛你吧。”
“我會回去的,不過我想先去墨脫一趟。”
尼瑪微笑了,“我也正想要去那裏。我願意跟你一起去。”
衛未一感激地笑笑,他真有點怕那麽艱難的路,只有他一個人走。尼瑪說要帶衛未一去看看她的奶奶,在路上衛未一忽然仔細看了尼瑪兩眼,尼瑪好像變得溫柔了,溫柔的意思就是,她好像很憂傷,“尼瑪,你爲什麽也要去墨脫呢?還有你這段時間都在幹什麽?你的男朋友呢?”
尼瑪笑了笑沒有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