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艾米去一樓交費離開了病房,季布不想放過這個也許是最後能跟母親早年的朋友交談的機會。“艾叔叔,我的父親,雖然從來沒有回來看過我,但是他畢竟還活著,我想知道他……他的一些情況。”
次丹看著季布,沈默了半晌,再開口的時候有點力不從心,“季布,如果小晗希望你了解的話,她就會自己告訴你。”
“我只知道我的母親提都不會提那個男人,我的外公曾經許諾會在我成年後跟我談談那個人,但是他在那之前就已經永遠離開我了。與我的母親擁有二十幾年友誼的人就只有你跟阿姨了,可是她是不可能告訴我的。我不想去找其他人了解當年的情況,因爲我不想通過陌生人知道那些事。”季布直視著次丹的雙眼,藏族人的眼睛特別的明亮純淨,那裏藏不住東西,季布知道他一定會把他想要的逼出來,“雖然母親有母親的理由。我也不想跟她爭辯,讓她想起那段不愉快的往事,我不想讓母親傷心,可是那對我不公平,我也有父親。”
次丹沈默了更長的時間,“父親的事情,一直梗在你的心裏嗎?季布。夾在你跟你母親之間?”
季布想點頭,如果他點頭,次丹就會告訴他,但是他想到了更誠實的一個回答,“他不梗在我的心裏,他梗在我母親的心裏,然後從那一面夾在我們之間。”
次丹歎了一口氣,“你的父親……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愛過你的母親,他也許只是在婚姻的年齡裏遇到了合適的婚姻對象,然後就結了婚,有了你。他們……在所有人眼裏也都那麽適合對方,一樣的漂亮、優雅。年輕的時候所有人都盲目過,她那時候一定以爲她看到了一個王子,她覺得他很完美。我倒是曾經聽你父親說過,小晗看他的眼光,就是在欣賞一個完美的古代瓷器而已,滿意、賞心悅目,然而沒有任何激情,沒有非他不可的熱烈和專注。哦,對了,他是一個成功的作曲家,有過幾首不錯的曲子,你也許甚至都聽過——總之他把激情和熱烈看得比一切都重要。那時候他在音樂學院工作,現在已經移民去了國外。”
季布是第一次聽說父親的事,以前,關于父親,他一片空白。他找對了人,從一個男人的嘴裏,你能聽到對一段逝去時光最盡可能中肯的回憶。
“其實過去了這麽多年,我想小晗早就不在乎那一場婚姻的結果了。只是,”次丹看著季布,“他有一點毛病,我知道小晗擔心了很多年,一直在小心觀察你,怕你跟他一樣。不過後來看起來小晗是擔心得太多了。”
季布的心突然提了起來,模模糊糊地預感到次丹要說什麽,他不敢再看次丹的眼睛,微微調整著自己的呼吸。
“他跟一個男人走了,而且走得義無反顧。跟小晗恩斷義絕地離婚,連孩子都舍棄不顧。他父母反對他,他就跟那個同性情人遠走海外,連爹娘都不認了,你的奶奶都給他跪下了,求他別跟你媽媽離婚,別跟男人鬼混,還是不成。唉,簡直像個畜生。”磊落耿直的次丹搖搖頭,“我是外科大夫,不通心理學,也不通精神科,同性戀到底算不算是精神疾病我說不上,但是我想像同性戀那樣毫無責任感道德感的人實在是敗類。小晗跟我談過很多次,她擔心同性戀真的像一些國外的醫學雜志說的那樣,能夠遺傳。一直到你高中時有了女朋友,被她無意中發現,她才徹底放心。呵呵,我想看到孩子早戀反而放心的人,只有她吧,可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你能理解她嗎?”
“我非常能夠理解。”季布幹巴巴地說,可是她完全沒有提過她的擔憂,也不關心他的其他,也許她在意的僅僅是他是否是個“敗類”。這要求可真夠低的,季布在心裏刻薄地嘲諷著自己,怪不得自己所有拼命得到的成績,她都不太在意。也對,自己那些所謂的成績,在母親的成長過程裏都曾得到過,甚至遠遠超過,所以她認爲自己就該如此,是理所當然的,她關心的是他會不會像他父親一樣成爲一個讓她羞恥的“敗類”。
讓別人,尤其是讓母親爲自己覺得羞恥,這是季布從小到大最懼怕的事情,母親的教育一直都是讓他做一個體面優雅事業有成生活從容的人,而不是……而不是衛未一那樣的。所以他極力壓抑,壓抑一切心底不符合這些標准的東西,他不會像艾米活的那樣淋漓盡致,原因很簡單,看看艾米就知道了,她得到什麽了?只有讓深愛自己的人和自己一起痛苦而已。只不過季布也知道,壓抑得越是長久,那些不知道朝向何方的叛逆就在心底裏越燃越烈,外表越是冷靜克制,心底裏越是豢養了一頭野獸透過他的外表,在他的精神裏不停地嘶吼、嘶吼……季布疾步走到了醫院的走廊盡頭,迎面的冷風兜頭吹滅了他的焦躁和無名怒火。
他也看見了衛未一,緊緊拽著小夾克抱著肚子靠在醫院門口的牆上,縮著肩膀,凍得直哆嗦。他走到衛未一面前,衛未一驚訝地擡起頭,因爲搞不清他的臉色到底代表著什麽情緒,所以又疑惑地觀察著他,不知該說什麽。【同性戀很肮髒,是人類的敗類。】季布想起這句話,他想起是母親說的,在他剛剛進入青春期的時候,她告訴他的,從那以後這句話就像警鍾一樣時不時地在他的腦海裏響起。他想著母親當時的口氣,淡淡的不屑的厭惡,還有自己心底以爲被發現罪惡時候的緊張恐懼。
“衛未一,你冷不冷?”季布聽見自己說,衛未一的鼻子凍得發紅,他穿的太少了,一個人站在冷風裏,卻朝季布笑了,“我想在附近等你。”他從衣服裏拿出一瓶飲料來,“給你,還有點溫呢。”
季布看著他,忽然一把將他塞進自己懷裏用風衣的前襟包裹住似乎想讓凍透的衛未一暖和起來,衛未一驚詫地甚至有一種自己是季布的唯一,這樣的錯覺。季布緊緊抱著衛未一,好像這樣就能讓自己舒服點,他的頭挨著衛未一的頭,衛未一埋在他暖和的懷抱裏受寵若驚,“季布你怎麽了?在醫院待著不舒服了嗎?我們回家吧。”
季布點頭跟他一起去取車,手機響了,是艾米發過來的短信,【我看到了哦,你做戲做的夠足,好有悟性啊你,一點就通。那小子神魂顛倒了吧?不如你現在就開口跟他要視頻試一試,要回來就一了百了了,那小子好像很單純!】
季布回頭看衛未一,嘴角上還挂著一抹糊裏糊塗的得意淺笑,見到季布看自己,立刻毫不吝啬地給了季布更燦爛的一笑。【同性戀很惡心,至少在中國,那就像小偷流氓□犯一樣,一旦被知道就會遭到社會的唾棄。】那又是誰說的話,季布已經記不清楚了。他們都知道,只有自己不知道,自己以爲自己已經極盡所能地做到優秀了,卻不知他們在暗處揣測監督著自己,就像監控一個潛在的敗德的罪犯,這種感覺讓人不寒而栗又備受羞辱。可是那樣做的人,是母親和次丹叔叔,又讓季布恨無可恨,怨無可怨。
他想起艾米有一次說過的話,父母,最慣常做的事就是以愛爲名來進行傷害,而他們傷害你的時候,你甚至不能像對待其他人那樣去怨他們,恨他們,你連這種最簡單的自我保護都不能擁有,因爲你這樣做的時候,你的心就會譴責自己,你就會愧疚痛苦,你就會遭受二次傷害。
衛未一看得出季布的心情不好,他很有耐性地保持著安靜,手卻固執地塞在季布的手裏,季布知道他那笨拙的意思,就是他一再表達過的——我不會打擾你,可是我要陪著你。
季布把艾米的短信刪了下去,今天他不想……至少不是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