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站在最高的樓上,看著太陽從古古怪怪的現代樓群間落入陰霾,而自己遠離太陽遠離塵囂,下一張照片,還是這個視角,太陽已經不見了,只剩下說不出口的落寞。在另一張黑白照片上,一對漂亮的男女在寬闊得幾乎有些空曠的圖書館裏閱讀,季布猜想他們本來是坐在同一張桌子上一同看書的情侶,可是衛未一偏要在正中間的位置取景,又偏偏用一扇拉門的門框擋在視線正中,在視覺上把他們分割在兩個不相幹的空間裏,照片冷漠的黑白色又把空間渲染得無比理智利落。下一張,霧蒙蒙的畫面上兩個人在一片廣闊平地上牽手走向畫面一角的強光裏,可是那裏似乎什麽都沒有,另一角的陰霾裏才隱著樓群和死樹……
季布喝了一點柏遠從法國帶回來的香槟,沒有醉卻有些暈。艾米跟他一起看著照片,“衛未一拍的真不錯,只不過看了之後很難過。季布你覺得呢?”
“我不想說話。”季布喝光了酒杯裏的酒,“也不想聽別人說。”
艾米從來都拿季布的話當耳旁風,“這就是衛未一的內心的話,我覺得他比我想的離你更近。”
季布的目光沒從那些照片上挪開,那種過分的沈醉和專注讓艾米覺得有些悲傷,她低了一下頭,看到季布無意識地用手指在酒杯上輕微地撫弄,就像心疼的人總會有四肢抽搐的動作,“你心裏不好受?”
“嗯,”季布輕聲回答了她,目光仍舊沒有轉開,“他對我來說一點都不重要,又比誰都重要,那種感覺是……”他轉開頭看到了跟在柏遠身邊的衛未一,他正面無表情地不停被柏遠介紹給圈裏有頭有臉的人,季布輕笑了一下,“呵,你看他那副樣子,離不耐煩已經不遠了,如果他現在開口說話,一定會把那些人得罪到對他深惡痛絕的程度。”
“歸根結底還是衛未一選錯了人,他要是選了柏遠,他就不需要這麽痛苦。”艾米看著他們,“柏遠那個瘋子好像倒是能跟他尿到一個壺裏去。”
季布又看了他們倆一會,含義不明地笑了笑,“衛未一受不了柏遠,柏遠也受不了衛未一,他們倆——瘋不在一個點上。”
艾米笑出來,一回頭,“啊,衛未一往這邊看了,我去找喝的了。”
衛未一看到艾米挽著季布胳膊挨著季布的耳朵說話,心裏有點不痛快,皺起了眉頭,艾米看見了,擡起手高高興興大大方方地做了個道歉的動作,然後就跑開了。衛未一被艾米的爽利弄得有些不好意思,柏遠早就看見季布了,笑嘻嘻地在衛未一的耳邊說,“去吧,小一一,快點去折磨季布吧,我已經快要等不及看他難受了。”
衛未一面無表情地看了柏遠一眼,腳跟都沒挪動地方,柏遠笑笑把幾個同行帶走了。衛未一在原地站得很沒趣,終于慢慢走到季布面前,“季布,我……”他愣了一下,聲音高了起來,“季布你眼睛旁邊的傷疤是怎麽回事?”
季布低下頭摸了摸那塊破相的傷疤,總不能說是被衛未一你給打的,“撞的,過幾天就好了,醫生說完全愈合以後不會特別明顯。”
衛未一仔細地看著他那只眼睛,“眼角都那樣了,眼睛沒有受傷嗎?”
“唔,”季布被衛未一貼得太近有點緊張,支支吾吾地說,“沒有”,“沒什麽事”。衛未一眼睛裏的那種專注關切,就快讓季布緊張得神經質了,離得太近又聞到衛未一身上熟悉的沐浴露味,季布心髒跳得有點快,一時間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心慌意亂。
季布很狼狽,甚至有點想掉頭跑掉。衛未一理解反了,以爲季布對于自己出現在他面前感到厭煩。衛未一委屈,心裏擰得很難受,季布這種一貫沈穩優雅有容人之能的人,竟然流露出一見他就想走開的意思,自己真是被他厭惡到底了。被傷得深了也就忘了別的,一出口就帶了自我嫌憎的口氣,“我就那麽讓你惡心?”豈不知衛未一這種自我嫌憎的表情口氣正是季布最不喜歡的,這一句話就讓季布沈下臉來。
冷冰冰回了他一句,“我沒有覺得你惡心,你惡心還是不惡心,都跟我沒什麽關系。”
衛未一被嗆得說不出話來,咬住下唇,胸口的疼痛升上來,差點逼出眼裏的淚水來,“我知道我跟你沒有關系。”
季布別開頭,知道自己剛才生氣說過頭了,卻沒有辦法挽回,就問了自己最關心的事,“最近身體還好嗎?”
衛未一沒回答他,哼了一聲,“用不著說這種客套話。”
季布看著他,點一點頭,“好。”說完轉身就要走,衛未一忍著眼淚一把拉住他,“季布,你就那麽討厭我?別人還能做做朋友,我呢?我傷害過你嗎?我做過對你不好的事嗎?我就是給你帶來了一點麻煩,我都跟你保證以後不糾纏你了,可我還是……還是連跟你說說話都不行嗎?”
季布吞咽了一下,仿佛嗓子在疼,他拉起衛未一把他帶到一處無人的陽台,“想說話就好好說話。”
周圍沒有了人,衛未一放松了一些,靠在窗戶上,“那天晚上的事我……”
“不用說了,那天晚上的事我不在乎。”季布打斷了他,說不生氣是不可能的,只不過他不想讓衛未一再撒謊說他是偶然一次之類的話,他不希望逼著衛未一說話,那樣他自己也不舒服。
衛未一卻生起氣來,“你不在乎,我當然知道你不在乎。我們之間什麽都不是了,我找個男孩玩一玩你爲什麽要那個樣子甩手就走?就因爲你覺得我跟男妓混在一起很惡心。惡心著你了是吧,所以你就像一腳踩著狗屎了似的急著擺脫我。”
“我就是討厭你這副不自愛的德行,你說得很對,我就是受不了看見什麽人跟MB滾在一起,”季布氣的七竅生煙,話跟著越說越歪,“你看看你做的事,有哪一件是幹淨的,你爲什麽非得這麽龌龊?”
衛未一被氣得說不出話來,心疼得要死,忍著心疼嘴裏卻不會撿和軟的說,“裝模作樣!這世界上有哪個人是幹淨的,難道你那個未婚妻就比我好嗎?我不自愛又沒出去換錢,你的未婚妻就是個婊子,你還不是拿她當寶貝一樣。”
季布冷笑,“少扯些沒影的事兒,我哪來個未婚妻比你還差勁?”
衛未一從褲子口袋裏掏PSP,一邊說,“我早就知道你已經向陸安求婚了,說一套做一套,你那麽清高爲什麽又要跟那個婊子混在一起。”
季布被他說暈了,“誰跟你說……”話沒說完他就被衛未一送過來的畫面弄愣了,開始他還以爲是衛未一昏了頭拿一段日本A片給他看,隨即他就發現裏面的女主角是陸安,男的是……男的是那個他們一起吃過飯的人。衛未一看著季布的臉越來越沈,心裏不是滋味,季布憑什麽那麽在意那個女人,季布難道真爲了她背叛他就心裏難受?“哪來的?”季布陰沈冰冷地問他。
“我……那天平安夜吃飯,陸安跟我說你們已經訂婚了,回來以後我就找了一直雇的一個私家偵探去查她。私家偵探發現她經常跟那個程劍在同一家賓館的同一間客房裏約會,所以……就有了這個。”衛未一明顯感覺到了季布超乎尋常的低氣壓,話說的沒有剛才那麽囂張,誰知話剛說完,季布就一把揪住他的衣服粗魯地把他推搡在窗戶上,衛未一心裏痛得抽起來,“爲什麽你非要這麽寶貝她?難道許她幹下賤事,就不許我拍嗎?”
“不是那個事,衛未一,”季布看著他,眼裏都要冒出火來,“我跟你說過幾次了,要你別幹這種龌龊事,抓著人把柄威脅別人是一件多危險的事,你他媽到底能不能明白?”
衛未一看了季布半晌,“我不會去威脅她的,我雇私家偵探做這件事的時候你還沒有離開我,我只是覺得她跟那男人不對勁,想找出證據來給你看,讓你不要跟她結婚……僅此而已。”
“除了PSP裏的這個,你還有副本嗎?”
衛未一眼神裏沒有一點光彩,幹巴巴地搖搖頭,嘴角帶著一絲飄忽的笑,“沒有了,我留它做什麽呢?”
季布拿走了PSP,松開衛未一,“我告訴你,她願意做什麽我根本就不在乎,我也沒跟她求過婚,我求求你以後多用一點腦子,少幹一點龌龊事。你就不能稍微幹一點大家都會喜歡的事嗎?”衛未一低下頭,季布無話可說,一肚子火氣地拿著PSP離開了陽台。衛未一轉身看著窗外,季布抓他的時候可真用力,他的襯衣扣子都繃斷了,可笑的是,這竟然是醫院那事之後季布自願離他最近的一次,他茫然看著窗外,想到季布剛才那樣子,一定是氣得想揍他了。
他把額頭頂在冰涼的玻璃上向下看,季布這麽討厭他,這麽討厭,所以永遠都不會愛他,他又有了那樣的想法,想從窗戶跳下去,只不過離季布這麽近,季布一定會看到他摔在地上血肉一片的惡心像,那就真是一點好印象都留不下,倒要讓他做一輩子噩夢了。
他記得以前他幹了壞事,老頭子揍他的時候,有時候會說這樣的話,“衛未一你就不能幹一點人事嗎?”“衛未一你就不能幹點讓大家都痛快的事嗎?”“要不然你就幹脆死了算了,我看就只有這件事能讓人痛快。”他閉上眼,季布也這樣說了——“你就不能稍微幹一點大家都會喜歡的事嗎?”可是他能幹什麽呢?做點好事?誰稀罕他做好事呢?他做點好事給誰看呢?還不如死了算了,說不定只有這件事能讓大家都松一口氣。
有個人進來了,打斷了衛未一,他知道不可能是季布,疲憊地轉過臉來,看見了艾米,“尼瑪。”他低聲說了一句。
“嗨,衛未一,聽說你招妓被季布逮住了。”艾米嘻嘻笑著,衛未一沒有吭聲,臉還貼在窗戶上。艾米不笑了,走過來看他,“你怎麽了?身體不舒服?還是季布那個傻瓜又說你什麽了?你不要理他一本正經的那個德行,他說你的時候,你就當做沒聽見就好了。”艾米說著遞給衛未一一只酒杯,“喝一點,看你嘴唇幹得都已經發白了。”
衛未一接過酒杯,喝了一小口,隨即又灌了一大口。
“要是季布讓你太生氣,你就過去給他一耳光好了,反正他也沒怎麽對得起你。”艾米犯愁地看著衛未一,“要不你就先打我一耳光吧,反正我也對不起你。”
衛未一無力地笑了笑,“我敢碰你一根指頭,季布說不定會打死我。”
艾米笑了,眼神很亮,笑容還是那麽燦爛,“季布他又不瘋,他怎麽會舍得打你,他珍惜你簡直就跟珍惜命……”艾米停住了口,笑了一下,“我還是不多口的好,走吧,柏遠正四處找你呢。”
衛未一剛才隨著她說的話心頭跳了一下,這會兒又自嘲地笑笑打消了被勾起的那點想頭,“謝謝你,尼瑪。”
艾米看著他笑了,“未一,人活著都有很多不痛快,有時候甚至有點艱難,不過堅持一下撐過去,我們多多少少總能得到些什麽,這世上沒有真正一無所有的人。”
衛未一點點頭,艾米摸了摸他的頭發,“你真乖,長得又這麽可愛,你要是開心一點所有人都會喜歡你的。”衛未一恍恍惚惚地看著她,說謊,季布就不是這麽說的,從來也沒有人這麽說過。雖然有點矯情,他倒真希望季布表露過一點點他也招人喜愛的意思。
反倒是——你真討人厭——這一定是衛未一一輩子裏聽過最多的一句話,也是他從別人眼神裏看過最多的含義。他恍恍惚惚走出陽台,又從杯子往嘴裏灌了一口。季布正在他正前方,惱火地走過來,“衛未一,你有完沒完,你不能有個人樣子嗎?你都什麽程度了還隨隨便便地喝酒?”
艾米從衛未一身後出來打了季布肩頭一巴掌,“你說什麽呢?那是我剛給衛未一倒的蘋果汁,不是香槟。”
季布愣住了,再看衛未一手裏的酒杯,仔細看果然不是香槟的顔色,自己情急之下竟然沒看出來,就認定了衛未一的不好。衛未一呆呆地看著他,眼圈紅了,兩顆大滴的眼淚滾了下來,季布心驚膽戰地伸手去擦,“未一,我……”
“季布……”衛未一哽咽了一聲,聲調聽起來像是在祈求他了,可是也只有這兩個字而已,聽得季布心裏發疼。衛未一什麽也沒多說,轉身把酒杯交還給艾米,“麻煩你……替我跟柏遠說一聲,我回家去了。”
“未一,”季布低聲叫了一聲,只不過衛未一沒回答他,徑直走了。
“去追他。”艾米冷冰冰地說。
“追上他我又能說什麽?”季布在問,卻好像在問他自己。
艾米站到季布前面,“你爲什麽要虐待他?”問的季布不解地看著她。
“你關心他身體,希望他過的好,這世上沒人比你對他更好,可你還不如不愛他,那至少你對他還能仁慈一點。”艾米沖口而出,惱怒地轉身去找柏遠了。
季布在原地站了一會,終于出門去找衛未一。只不過有時候,猶豫一陣子,就什麽都找不到了,季布在門口根本就沒有看到衛未一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