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0
風中隱隱帶來不詳的預感。
憐柳往去時的路急速飛掠,曼陀羅落後他數步同數個大妖怪一齊往原定的約定處而去。
數個時辰前憐柳趕到之前曼陀羅和睚毗的交戰之地,原地只餘下濃重的血腥味和散亂的血跡,竟都失了二人的蹤跡。
他心一緊,擔心曼陀羅恐有不測,幸而此時黛派來聲援的大批妖怪已到,一行人忙沿路順著隱於草屑石縫中的零星血跡細細搜尋……終於在一處被凌空斬斷一半的小丘找到深受重傷暈迷不醒的曼陀羅。
待他們七手八腳的救醒曼陀羅,才知彼時他和阿寶離去之後曼陀羅對上心神狂亂的睚毗苦苦支撐,總算拖足了時辰給他們二人奔逃,若不是他在最後關頭使出金蟬脫殼,而睚毗也一心去尋阿寶無意追殺,怕是此刻的他早成一具死屍。
說到此,曼陀羅突然盯著毫髮無傷的憐柳道,「你來時有沒有撞上睚毗?」
憐柳搖頭,他將阿寶護送到相對安全的山道之後便馬不停蹄地往回趕,意圖將睚毗半路攔截,誰知直到他趕到先前和曼陀羅分別之處也未見到睚毗的身影……
一時氣氛凝滯下來。
一行人心急如焚地往約定處疾馳而去,只盼能在路上遇見睚毗這殺神,否則若是被心魔控制嗜殺狂亂的睚毗對上此刻只剩五成妖力的阿寶,怕是……
前方突傳來陣陣劇烈的轟鳴聲!
當一翦紅影從那片滿目瘡痍的死地掠出時,一行人神經立刻繃緊心下卻微吁了口氣,在這裡遇上睚毗,看來他還沒有撞見阿寶。
誰知,當睚毗那雙充溢著殺戈之氣的赤瞳從他們身上緩緩掃過時卻猛地在憐柳的臉上停下……
「嘖,你還沒死嗎。」睚毗微微勾起唇,思及數刻前憐柳愚蠢的始終背對著他,那毫無防備的身形。
背是視覺的死角,同時也是袒露於外最易被襲擊之處,對妖怪而言,若非親近可信之人或者是實力遠勝對方數倍,否則絕不會以背相對。彼時憐柳竟敢以背面對他,他自然不可能放過這麼好的擊殺機會。
「你……曾經遇上……我?」艱澀的一字一句開口,憐柳和曼陀羅的臉瞬間慘白。
睚毗低嗤一聲,正想開口時冷不防才注意到此刻憐柳身上非但無任何血跡,行動間更是活動自如毫無受傷的痕跡……
雖然妖和仙一般,近乎長生不死。但萬物皆有天道,沒有任何事物能永生不滅。他曾是上仙,全力一擊就是尋常小仙也能被他殺死,更遑論那把戰刀刺穿的……是心。
他胸口驀地窒息般緊縮,當時和憐柳在一起的只有阿寶……那麼,他不自覺後退一步。
那麼……他眼中透出壓抑不住的惶恐。
那麼……那時候被他親手殺死的……
是……
一切像一場永遠也不可能醒來的噩夢。
他一路瘋狂的飛掠疾馳,就算是此生最可怕的夢魘也不及此刻見到那躺在血泊中的纖細身影讓他恐懼驚痛。
「……不……」
他艱難地張了張嘴,吼中卻不知被什麼哽住,無論如何也說不出話來,他的眼角泛紅,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
「不……」聲音破碎得幾乎剛一出口便隨風消散,他伏跪在她身旁,她身下的泥土已經被鮮血浸透了,暗紅的色澤同他身上飽浸鮮血的紅衣幾乎連在一處。他微顫著伸出手,緩緩托起她垂在地上的臉,一頭銀發沾染泥土凌亂的貼在她臉上。他手指抖得很厲害,輕輕拂開她臉上的塵土和亂發,待那張魂牽夢縈了半生的素顏清晰地出現在他眼前時,他喉中驀地嘔出一口心頭血來。
前一刻還在想著被她拋離被她傷害,已經痛到極致,還能有多痛?
下一刻便讓他親自體會到這猶墜無間地獄的哀慟。
他從不知道,世間竟然能有劇痛如斯的感情。
他從未如此期望,眼前所有的一切只是一場瘋狂的夢魘。
「……寶……阿寶……」他無力地捧著被牢牢鎖在心中的珍寶,撕心裂肺地疼痛著。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聲音已經支離破碎得幾不成聲。甚至他不知道此刻慟到極點的自己正在不停的嘔血,一口接著一口,彷彿要吐盡全身的鮮血,兩人的衣袍皆飽浸血色。
無力垂壓在眼上的長睫輕輕動了動,阿寶在黑暗中皺著眉,朦朧感覺到身旁的少年鋪天蓋地的絕望和哀慟。
為什麼要回來?
周身仿如被層層巨石壓住,毫無動彈之力,意識回來後便越發清晰地感受到這刻骨的剖心之痛。但阿寶焦心著睚毗,即便是再痛她也咬牙忍下,硬是強迫自己清醒,勉力掙紮著睜開眼,望向他。
「阿寶!」猶如在最深沉絕望的地底望見一絲光芒,睚毗欣喜若狂,輕輕將阿寶半邊身子小心的托起,抱在懷中,「我馬上帶你去蓬萊!我去求父王!父王一定能救你!」
只剛剛抱起她,阿寶驀地悶哼一聲,背後的戰刀透心而出的嵌在她體內,刀尖猙獰地露在胸口,她胸前的創口震動間鮮血再度噴湧而出。
睚毗驚恐的看著她越發黯淡的眼,臉上透出濃濃的死氣,他手足無措,只無望地將她輕輕托在懷中,不敢在動分毫,彷彿只要不碰觸她,她便能安好無恙,一切回到最初。但她的心口依然不斷地湧出血來,怎麼也無法止住。
阿寶此刻已經說不出話來,只靜靜地凝望著這個向來偏激倔強的孩子。其實此刻的她眼睛也看不清了,只覺得四週一點一點的昏暗下去,生命力正不斷從她體內流失。她努力睜大眼想要看清他,卻怎麼也看不清楚。
於是她只能隔著一層無形的障壁朦朧地看著他,跨過了生死的界限,安靜而無聲地凝望著他的方向。
他的缺點很多,在他囚禁她之前,雖然在眾人眼中他是個性情冷酷惟我獨尊的少年君王,但她是個極端護短的人,他陪伴她度過最漫長的歲月,在她看來,他始終只是個任性又彆扭的孩子。即便在後來他剝離了她的七情六慾,他封印了她所有妖力將她禁錮在他身邊,她失望而憤怒,甚至怨過他,但她從來不曾恨過他。
她也……不可能會恨他。
很多年前,剛剛成妖的她徬徨無助,弱小得甚至連魍魎都能輕易吃掉她。彼時的他還只是個不到她胸前高的小小孩童,蠻橫又囂張,卻會拼了命的將她擋在身後,不顧一切的想保護她。
她曾經憐惜地抱著他日漸透明的小小身體走進浮塵界。
她曾經焦急地看著他日復一日的陷入長眠日夜輾轉難眠。
跨越了千百年再次重逢,她曾經偷偷下界買最愛吃的紅豆糰子給他,曾經別彆扭扭地和他睡在同一張床上抗議不滿,曾經被他無意中傷了心同他鬥氣冷戰了半月,也曾經無奈地看著他的眼神從孺慕沉澱為愛慕時,為著他的倔強執著心疼不安。
他性格差勁又任性,他有著無數的缺點,他一點也不完美。
她太累了。在這最後的一瞬,她只需要閉上眼,安靜地渡過這最後一段人生就好了。可為什麼,她的眼,就是無法從那個任性蠻橫的孩子身上移開。
她有很多很多的話,想要對他說。
她想告訴他,她沒有怪他,就算曾經怨過,她也不會讓自己帶著怨恨離開。
她想告訴他,她從不想讓他難過,一次次看著他在情愛中失望不安痛苦,她只能傷懷而無能為力的迴避他。
「阿寶……阿寶……」他哀戚而絕望的抱著此生摯愛的小小珍寶,肝腸寸斷。
阿寶定定地凝望著他,感覺體內突然湧出一絲絲氣力來,她知道,此刻已然是迴光返照了。她努力朝他釋去一笑,微微綻放的小小梨渦依稀帶著昔日的燦爛溫暖,軟軟垂下的右手緩緩聚集起全身短暫凝聚的妖力……
在看著那朵笑容的瞬間睚毗也嘗試著勾起笑容,胸中的哀慟已升至極點,他努力了幾次,將臉顫抖著貼在那張冰冷的臉上,驀地,托高她纖細的身子毫不猶豫地握住她身後戰刀的刀刃,用力向下一刺……
原本透出阿寶胸口的刀鋒瞬間刺入他的胸口!
他竟瘋狂到想隨她一起死。
在這最後關頭早已有所準備的阿寶抬起手,在刀刃劃破表皮即將刺穿心口之際將掌心按在睚毗眉宇間……
封印!
少年胸中熱燙的血液透過兩人的傷緩緩滲入她心中,阿寶的臉上的笑容漸漸消散,眼前被黑暗慢慢籠罩,她的身體從腳開始化為光點逐漸消失……
她想最後再看一眼睚毗,想再確定他的安危如何,她的動作是否及時。
她還有很多很多事,想對他叮囑,她還有很多很多事,無法放心。
若是她去了,他也活不成了。
她的心中一直在告訴她這個訊息,封印了所有的記憶,是否能讓一切回到最初?
她想告訴他,她多麼想念許多年前最初的無憂無慮的彼此。因為小小的事情就會滿足微笑,因為小小的溫暖就會覺得幸福。
她是……多麼的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