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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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就是這樣,你越想要就越得不到。
江玥那麽強烈地渴望一次戀愛,卻始終沒能找到可與之戀愛的人。在一所男多女少,性別比例嚴重傾斜的大學校園裏,江玥不乏追求者,其中也有她頗爲欣賞的人。可問題是,當她與一個人足夠接近時,她便覺得索然無味,所以每一次的交鋒都是草草收場不了了之。
江珺以爲她只是小女孩心思,認識一些新的人遇見一些新鮮事,也就能抛開至少忘懷對他的那點執念。可是世上有一樁事叫做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當她領略過一個成熟男人的魅力,教那些男孩如何再入她眼?
她對一切都提不起勁,放眼望去每個人的生活都在前進,只有她陷在泥沼裏,連爬也爬不動。冬天的康州很冷,是南方的濕冷。逢上放晴的日子,江玥逃掉課,坐在圖書館的台階上曬太陽,只有這樣大的太陽才能曬到她發黴的陰暗的內心裏去。
認識陸沙時,她就是這樣的狀況。
那天江玥在齊成英的經濟學文獻選讀課上做了一個Presentation,齊成英很贊賞她的英文表達。下了課他叫住江玥,說他正在組織一個國際會議,急需人手幫忙聯絡接洽外國學者,問她願不願意幫忙。江玥答應了。
然後齊成英的研究生就帶著一疊的資料來找她了,那人正是陸沙。
陸沙先是打電話給她,兩人約好在江玥的宿舍樓下見面。陸沙倚在自行車後座上,打量進出的女生,短裙黑襪搭靴子,陸沙想她們難道不覺得冷嗎?然後就瞥見一個女孩朝他走來,藏藍色的格子大衣,肩膀微微縮著,雙手抱一個熱水袋揣在懷中。
兩人對一下眼神,陸沙先開口,“是江玥吧?我就是剛給你打電話的陸沙。”
“你好。需要我做什麽?”
陸沙打開文件袋,拿出會議說明,邀請函,學者的地址信息和航空信封,一邊指給她看一邊說,“你負責聯絡這幾個人,先把邀請函和會議說明填好,然後郵寄給他們。國際信封的寫法你清楚吧?”
“嗯,英文的沒問題。這幾個日本的要怎麽寫?”
她的手指著紙上的日本名字,頭側過來,發辮正好垂到陸沙的手上,癢癢得摩擦著,他聞到一股清甜的香味。
陸沙斂籠心神,給她解釋日本信封有兩種寫法,直寫式和現代式都可以,純憑個人喜好。
“你寫好後,可以拿給我一起寄,也可以自己拿去寄掉,然後把發票給我。”
“嗯,我知道了。沒事的話,我進去了。外面太冷了。”
傍晚天黑得很快,風勢凜冽。陸沙突然很想握一下她的手,看那玫紅色的永字牌熱水袋到底有沒有溫暖她。這個念頭來得太奇突了。
陸沙笑著說,“沒事了,你趕緊進去吧。咱們明天見。”
他站著沒動,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樓道裏。現在居然還有女孩編著兩根麻花辮子垂在胸前。
陸沙把能與江玥接頭的機會都攬了過來,每次江玥去辦公室交差總是能見到他。
“真巧啊,你也在。”次數多了,江玥也明白這是陸沙有意爲之的結果。所謂邂逅和緣分,其實是“兩個人的巧合,總有一個人堅持。”但陸沙沒有做過任何熱烈的表示,他總是維持一個合適的距離,對她友善體貼,非常紳士。
他們的話題漸漸從手頭的任務延展開來,陸沙順著她的意思,她喜歡看電影,他便與她談論電影,只是他並不迎合她的口味。陸沙帶她去一家非常隱蔽的小店淘碟,非常普通正常的一家音像店,他徑直走到底,熟門熟路地推動立式空調後的木板,拉著江玥鑽進去。原來這片木板後暗藏乾坤。很小一個隔間,陸沙拿來一把小凳,讓江玥坐著,自己則蹲著,從角落裏拉出四個紙箱的DVD。他們一張一張的巴撿,江玥專挑那種悶死人的大師之作,伯格曼,布努埃爾,塔可夫斯基,陸沙則是動作科幻和曆史。有了這次的經曆,他們便常常約了一起來,買完碟,一起吃頓飯。一來二去,陸沙成了江玥在J大最密切的朋友。
之前江玥無論與誰都是淡淡的,在宿舍她是很大方的人,又是那樣能隱忍的性子,有不滿也總是憋在心裏,不說出來。宿舍裏毛曉晨和李馨爲誰扔垃圾大罵對方是神經病,結果吵完後她們反而成了死黨,江玥與誰都友好,但與誰也沒有深交。
她從來不怕孤單,也不怕被孤立,但人群中的歡笑和嬉鬧,總是映襯出她的落寞,那是她最難承受的。現在陸沙成了她朋友,江玥有點放肆地汲取他慷慨給予的暖意,吃飯有人陪伴,散步有人相隨,打乒乓球有對手,甚至與室友的不愉快,她也會說與他聽,從前她是自己慢慢地將之消化,現在可以一股腦傾瀉出來,不知多輕松。
細算起來他們認識不過一個多月,可在江玥的感覺裏陸沙已經是老友了。正在江玥以爲男女之間真的有純粹的友誼,她和陸沙就是一例的時候,陸沙用行動糾正了她的認知。
周五晚上九點多的樣子,江玥在辦公室裏寫郵件,答複一個新西蘭的學者對會議往返旅費報銷的詢問。陸沙裹著風跑進來,手裏抱著一得閣墨汁,毛筆,和大張灑金紅紙。
江玥奇怪,“你幹什麽呢?”
陸沙解釋,“兩個師兄交代的差事,他們要論文答辯了,忘了去打印榜貼,找我來給他們寫。以前所裏常找我幹這事兒,現在少了很多,都知道找打印店打去了。”
這個辦公室是齊成英爲他的研究生要來的,專門讓他們在這裏自習用,大桌台,每人配了一台電腦,條件不是一般的好。也許是周末,整個辦公室走得只剩陸沙和江玥兩個人。
江玥幫陸沙調好墨,陸沙鋪開紙計算著字的布局。江玥站在一旁,看他用一手顔體的正楷寫下答辯人,論文題目,答辯委員會成員,江玥心裏直歎服。
“想不到你毛筆字寫得這麽好!深藏不露啊,老陸。”
“還不是從小被我爺爺給逼出來的。練得可苦了,那會兒我多小啊,每天不寫完三張大字,就不許睡,一早起來還要寫。”
“像你這樣練的童子功才好。我也喜歡寫,可是連手腕都用不好。”
“來,你寫給我看看,本大師免費指點你。”
江玥坐下來,接過陸沙爲她舔好的筆,寫了一句“江邊何人初見月”。
陸沙想了想說,“不錯啦,小妞。你的問題是勾的筆畫寫得不自然。太厚了。要這樣。”
陸沙演練給她看。江玥看完,執起筆試寫。邊字要寫到橫折勾時,陸沙握住江玥的手,帶著她橫,提筆折過,豎下,駐筆,再出鋒。
她的手和他想象的一樣的冰涼,他想起一句話——垂手明如玉。
房間裏開著暖氣,江玥的大衣脫在一旁,只穿著一件黑色的毛衣,從裏面翻出天藍色的襯衣領子。那會兒陸沙站在她身後,一垂眼就看見她的脖子,白皙纖巧,因爲低著頭,連帶頸項下面的一點肌膚,也從襯衣領彎處露出來,仿若和服的後領,似隱似現,無端勾起人的窺探欲。陸沙慢慢地俯身下去,嘴唇終于貼到了上面,他極小心地親吮,那裏就留下了一個小小的紫紅色的印記。
陸沙直起身,放開江玥的手。他輕咳兩聲,臉頰因爲剛才的唐突舉動,因爲接下來要說的話而微微泛紅。
“江玥……你知道嗎?”他停頓一下,還是說了出來,“我喜歡你。”
江玥一直背對著他。他親她的那一霎,她心頭像被金屬刮擦了一下,驚詫過後是尖銳的疼痛。她想起那個人,他是特別地喜歡捏她的脖子。
對陸沙的話,江玥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應才好。還是怎麽想就怎麽說吧。
江玥說:“你喜歡我,我很高興。我也喜歡你的,可是應該不是那種喜歡。”
答案在陸沙心裏轉了一圈,他隨即釋然地笑笑。“沒事,我喜歡我的就好。”
陸沙是河北邯鄲人,自古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可他也不知道爲什麽自己到了江玥面前,就不由自主地輕柔起來,他想也許男人遇上他真正喜歡的女人都是會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