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教我們英文的年輕女教師信基督教,所以她的婚禮是在學校附近的教堂裡舉行。學生們都很興奮,老早就期待著看那個潑辣女人羞答答穿上婚紗的樣子。觀禮的人去了一大批,幾乎把教堂都擠破。陸風磨蹭了點,我倆就只有在門口站著看熱鬧的份了。
站在最後,沒有人會注意。陸風就偷偷拉住我的手。我們牽手從來都是十指相扣,汗津津的掌心貼在一起。
以前我沒有意識到,手的語言原來也是可以如此豐富,手心的溫度,手指的力度,手掌收攏起來的姿勢,這些就足以表達一切。因為要壓抑隱藏,我們之間就比普通的戀人更深厚而且敏銳。
“XXX先生,你願意娶XXX小姐為妻嗎?”
陸風捏了一下我的手,小聲說:“我願意。”
我也跟著新娘回答:“我願意。”
看起來也許可笑,可我們是那麼嚴肅認真。
陸風使勁握緊了我的手。
知道不會有屬於我們的婚禮,現在只是偷竊一點別人的幸福。
新娘和新郎在交換戒指,我們沒有這樣的東西,陸風一遍又一遍撫摸我空空的無名指,用力得讓我幾乎流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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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發生得那麼突然,以至於誰都沒有準備。
T中學大受表彰的綠化工作為年輕的戀人們提供了良好的屏障。所以當時被嚴厲禁止的中學生早戀現象在這裡是屢禁不止。
天氣轉暖了一點,陸風晚上拉著我悄悄溜到操場上去,找了個樹蔭又大又密旁邊還有大堆花花草草的地方緊挨著坐下來。
“那個。”一向大大咧咧的陸風一反常態吞吞吐吐起來:“有樣東西要給你。”
他在外套口袋裡摸索著,臉上竭力擺出酷酷的表情,手抽出來的時候卻還是閃過一絲狼狽。
“什麼好東西?”
“不是好東西。”他強作鎮定,“不值什麼錢……你看看,要是不喜歡就算了。”
我瞪他:“你拳頭握那麼緊我怎麼看得見是什麼。”
陸風“哦”了一聲,忙攤開手掌。他少有的不自在不自信讓我覺得新鮮有趣。伸過頭去看,昏暗的路燈下,兩個銀白色的圓環靜靜躺在他掌心。
陸風咳嗽一聲:“只是銀的而已,便宜了點。你要是合適就挑一個。”
見我沒動靜,他又幹咳嗽一聲,用滿不在乎的語氣:“不喜歡就算了。隨便買來玩的。我也覺得式樣太土了。那個銀匠眼睛又花手藝又差,腦筋也不好用,說了幾十遍要打兩個男式的他才聽得懂,真沒用……”
自顧自說了半天得不到回應,陸風有點尷尬地閉上嘴,把手收了回去。
“陸風。”我小小聲叫他。
“幹嘛。”聽得出他不大高興。
我抱住他的腰把頭埋進他懷裡。
一臉的鼻涕眼淚實在醜得要命,不想讓他看見。
“幹嘛呢。”他口氣軟了點,摸摸我的頭。
“我愛你。”
他的手停了停,探下去摸到我濕漉漉的臉。“白癡,你哭什麼!”他狼狽地捧著我的臉用力抬起來:“真難看,你還是不是男人啊!”
我肩膀一抽一抽的,停不下來。
“哭得跟傻瓜一樣。”陸風壓低聲音把額頭抵在我額頭上和我對視,“傻乎乎的。我喜歡你……我喜歡程亦辰……陸風愛程亦辰……哭什麼呢?我這麼喜歡你……”
戒指帶在手上尺寸剛剛好,觸感是冰涼的,我死死握著那個無名指:“陸風,要是哪天你不喜歡我了,也別把戒指要回去,我可以付你錢,戒指不能拿走……”
話沒說完他的嘴唇就有力地壓上來
我咬著牙抽泣,有些發抖。
“白癡,還哭!乖……別把牙咬那麼緊……”他連哄帶騙地撬開我緊咬的牙關,“我怎麼會不喜歡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我抓緊他的肩膀怎麼也不肯放手,像這樣激烈到具體的親吻,以後,誰都不可能給予我了。
手電筒的光刺眼地照過來的時候,我還沒來得及驚叫就被陸風一把抱緊把頭按進懷裡。
“又是一對!”教導主任得意洋洋又咬牙切齒的聲音,“豈有此理,現在的中學生,不好好念書,全跑這裡來談情說愛!你們這樣,怎麼考得上大學!”
我心臟噗通噗通地跳,手腳都冰冷了。
“陸風,把你的手拿開,擋什麼擋,再擋也沒用,全部通報批評!”
陸風還在努力遮擋我的臉:“不關他的事,是我強迫他的……再多記我一次過好了。”
中文的“他”和“她”,多麼巧妙又含糊。
教導主任顯然被激怒了:“你逞什麼英雄!這位女同學,把頭抬起來!說了多少次中學生不准談戀愛,抬頭!”
陸風死死用胳膊護著我,他那樣垂死掙扎一般的保護讓我都替他難受了。
我的臉終於還是暴露在數支手電筒明亮到刺眼的光柱下。
四周一片死寂。
如果我有足夠的心情來欣賞的話,教導主任的表情實在是相當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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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我和陸風的處分決定沒有立即下來,因為實在是沒有發生過任何先例來提示他們男生之間的淫亂行為該受到什麼樣的懲罰。我那些古板老實的審判者們都遇到前所未有的困擾。
再怎麼豁達怎麼無所謂,我們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了。通知家長無疑是必然程式,陸風的爸爸會把他怎麼樣還是個未知數,而我爸爸絕對是饒不了我。
家長接到通知趕來之前學校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處置安置我們,留在男生宿舍勢必會引起混亂和恐慌,女生宿舍那是更不可能了。一片混亂中陸風帶著我毫不費力地離開學校。
我們找了一個酒吧進去坐下休息,陸風一言不發地喝啤酒,一隻手始終和我的握在一起。我們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災難震得束手無策,但他終究還是比我堅強一些。
“我不會讓你被退學。”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表情那麼平靜那麼樂觀,“要問,就說是我強迫你的。大不了我轉一個學校。有機會我還是可以偷偷去見你。沒事的,再堅持一年半,上了大學也許又可以在一起。”
我怎麼會不知道他是在安慰我,只是這時候的謊言誰忍心去戳穿。
“別哭了,只要沒被我爸打死,我們總是有機會見面的,是不是?”
我擦了擦眼淚,努力做出相信還有轉機的笑容。
“嘖,這不是陸風嘛。和男人手拉手的,你噁心不噁心?”
陸風嫌惡地抬頭看了說話的人一眼,同時也看到他身後為數不少的小混混。
這個人我也認識,以前K中的老大,叫楊偉的,名字可笑,人也差不多。
“幹嘛,你那什麼眼神?不服氣?想打架啊,來啊,一個變態基佬,我會怕你?”
我聽到陸風的手指骨節“啪”地一聲響。
一對一的話他要敢這麼挑釁陸風,早就被打得滿地找牙了。今天仗著人多勢眾,就滿嘴不乾不淨。
“陸風,我們走吧。”我想他理解我的意思,形勢已經很糟了,再多一個打架鬥毆的記錄,簡直雪上加霜。
楊偉上下打量了我一遍,目光委瑣:“陸風,這就是你玩的那個小基佬了?瘦筋筋的有什麼好玩。你玩他哪裡?屁眼?”
我沒能來得及拉住陸風,他已經一拳狠狠打了出去。楊偉臉部的肌肉極有戲劇性地彈了兩下,濺開一朵血花。
“好,好!你有種。”楊偉齜牙咧嘴地做手勢,“你們幾個一起上,把他給我往死裡打!”
酒吧裡其他客人早已作鳥獸散,老闆也不知躲哪去了。一夥人一擁而上把陸風圍在當中拳腳相加。我不會打架根本幫不了他,急得要發瘋,徒勞撕扯了一會兒,一眼瞥見吧臺上的電話機,忙撲過去。
“怎麼,叫員警啊,叫來也沒用。”一隻手壓住我的手腕,是楊偉,“你對他倒是挺有意思的嘛,是不是陸風把你玩得很爽,上癮了?”
“聽你媽X的在放屁!”這恐怕是我第一次用這麼粗魯的字眼罵人,果然解恨。楊偉臉色變了變,一把抓住我:“把你剝光了,看你還嘴硬!”
“你變態!”
“我倒要看看你和男人有什麼兩樣,難道是人妖?陸風能玩,我就不能玩?”
“滾你媽的!”衣服被拉開讓我驚慌失措,“走開,你放手……你這個畜生,放手!”
他笑得快意又得意,伸手扯我的褲子。
“陸風,陸風!!”我死命掙扎,“不要,陸風!!”
我是嚇暈頭了,才會那麼淒厲地叫陸風來救我。如果可以重來,我一定選擇一聲不吭。楊偉他只是報復,並不會真的對我做什麼。就算對我做了什麼,我也不該在那種時候刺激陸風。我意識不到自己的哭叫聲那時在他聽來,是有多麼可怕。
“啪”地一聲啤酒瓶炸裂開來的聲音。身上一輕,本來壓著我的楊偉被抓著領子拉起來,頭上滿是啤酒泡沫和玻璃碎片。
“你他媽的敢打我?!看我奸了那個小基佬……”
陸風用發紅的眼睛看了衣裳不整的我一眼,露出一種困獸一樣的表情。
我只聽到“嗤”地輕微一聲響,血液已經汩汩地從楊偉腹部流出來。
楊偉喉嚨裡含糊地咕嚕了一陣,直挺挺仰天摔倒在地上。
尖叫聲響成一片。那些小混混嚇得面色慘綠,只會驚叫:“殺人了!出人命了!殺人了!”
陸風還是握著手裡那個沾滿血的破啤酒瓶,臉色冷硬如鐵。他抬頭看著我,我也看著他。兩張臉上都是悽惶的絕望。
那是1998年夏天要來不來的時候。我15歲,陸風19歲。
需要承受的,遠遠超過我們所能承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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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場很簡單,陸風被勒令退學,因為他把責任全部攬到自己身上,我的處分也就要輕得多。雖然楊偉最後還活著,形勢對陸風還是很不利,故意傷害罪之外,又加上和我的糾纏,他成年了,而我還沒有,法律會認為一個十五歲的孩子尚且不具備確認自己感情的能力,也就是說,有意指控他誘姦。
我失控地又抓又咬,對每一個試圖探索這個問題的人發瘋一樣攻擊,包括我的父母,甚至亦晨。我痛恨他們的陰險和齷齪。難道你們都不長眼睛的嗎?難道你們看不出來我們是在相愛?!
為什麼同性之間就一定是不正常的?誰規定這樣的愛情就不能被允許?
僅僅被帶回家關起來三天,那個優秀懂事斯文乖巧的程亦辰已經面目全非了。
父母視我為洪水猛獸,一下子從程家的驕傲跌到提也不願意提的恥辱。連弟弟都躲著我。我困在小小的房間裡因為痛苦而全身發抖,可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們這種人,一說痛苦就只會惹人發笑。
我不知道陸風怎麼樣了,他所闖的禍大大超過他父親所能容忍的範圍。我們見最後一面是在辦公室裡,他那高貴的父親一邊僵硬勉強地向老師和我父母道歉,一邊惡狠狠看著陸風。我完全明白他的眼神,它是在說:都怪我平時疏於管教,寵得你無法無天,竟然搞同性戀,還去殺人!
我幾乎都能想像得出來棍棒狠狠落在陸風身上那種痛楚。
可我卻沒法見他。
亦晨偷偷用鑰匙打開從外面反鎖上的房門時,我正蹲在角落裡半清醒半昏迷地望著他。我的樣子看起來一定是狼狽淒慘透了,亦晨只看了我一眼就露出要哭泣的表情。
“哥哥……”
“放我出去好不好?”我記不得是第幾次這麼求他。
亦晨沒有像平時一樣堅決又驚慌地搖頭,他薄薄的單眼皮變成一種又怒又恨的線條:“你還想去見他?!那個變態,都是他把你害成這樣,你還想著他?!”
亦晨和爸爸媽媽一樣,一下子全變成陌生人。也一下子全把我和陸風當成陌生人。
他們都不肯再提一提“陸風”這個名字。
“不用你也不用想了。”他恨恨吐了口氣,“他馬上就要去美國,再也不回來。”
我瞪大眼睛,耳朵裡嗡嗡直響。
“有什麼好奇怪的!”亦晨看著我的眼神說不清是憐憫還是憤怒,“他沒坐牢就已經是陸家有錢有勢神通廣大了,把他帶出國去避風頭還不是遲早的事。”
我猛地站起來,要往門外沖。亦晨反身一腳就踢上房門,現在以他的力氣就能輕易制住我把我牢牢壓在地上:“爸媽要我看緊你,你就死心別再想他了!“
眼淚大滴大滴地從眼角淌出來,落在地板上。
亦晨狠狠別過頭去不看我:“哥哥……你別這樣,那個人是變態,他有什麼好的。你們這樣根本不正常。他走了更好,以後你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樣……”
我揮手甩了他一個耳光。
從小到大這麼多年,這還是我第一次動手打他。兩個人都怔怔看著對方。
亦晨惱怒地推開我,站起來就要走。
我只有這麼一點點希望,再也不能放棄了。
在他關上門前一秒鐘我爬起來直挺挺朝他跪了下去。
“哥!”亦晨又驚又怒的聲音有點發抖,“你為什麼要為那種人……”
“亦晨,你放我去見他一面,見一面就好了,亦晨……求求你……亦晨。”
“見了面有什麼用,他還不是一樣要走。”亦晨咬著牙。
“求求你。”我沒有辦法組織什麼精妙的語言來打動他,只能機械重複。
“你還哭!你還為那個人哭!”亦晨咬牙切齒,可他自己眼圈也紅了,“沒用的,你現在去也來不及了。”
“亦晨,亦晨……”
我知道自己這種卑微的樣子無疑是在活生生折磨他,可我也沒有辦法。
弟弟狠狠罵了一句,掏出錢包扔在我面前,轉身跑開。我聽到他甩上自己房間門的聲音。
我叫上計程車直奔向機場,也不管這是多奢侈的事情,甚至顧不上看錢包裡的錢夠不夠付計程車費。一下車我把裡面的錢全抽出來丟給司機,拼命往大廳裡跑。
亦晨說得對,果然是來不及了。
“陸風,陸風!”我從沒想過自己的聲音是這麼淒厲絕望,“陸風!陸風!!!”
來來往往的人都用驚訝或憐憫的眼光看著我。
“陸風,陸……風……”我只希望他能聽得見。希望他能來得及回頭看我一眼。
可是沒有。
沒有奇跡。
電視和小說裡那些主人公為什麼總有那麼好的運氣能見上最後一面,甚至不用上飛機,對虛擬的人物都那麼仁慈,為什麼對現實的活生生的人卻要這麼殘酷。
我稀裡糊塗坐下來,彎腰抱住頭。
這個姿勢維持了很久,直到有人輕輕搖晃我。
“哥哥。”
我幾乎是毫無抵抗地被他摟進懷裡。
亦晨用胳膊擋住我哭得狼狽不堪的臉:“我們回去吧。”
我把臉貼在他胸口。他不能理解我和陸風之間,但他畢竟還是……愛我的。
我還是轉學了,男生們看到我都會誇張地驚慌著要躲開,尤其是在廁所或是浴室。只要我一出現,1分鐘內就能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一個個都惟恐會被我覬覦似的。每逢如此我心底就暗暗冷笑,同性戀也不是每個男人都能看得上,就那群人的姿色,倒貼只怕我還不要。他們看不起我,我也未必願意看得起他們。
這種時候再不轉學,大家都尷尬。
換了一個遙遠的學校。升學率差一些,不再是重點。但沒有人知道我,不用被人指指點點。家裡的態度還是冷淡排斥,除了生活費,不會寄給我隻言片語。只有亦晨會偷偷寫信打電話給我。
我堅持給陸風寫信。地址是亦晨給我的。他坦白陸風走之前到學校找過他求他帶給我位址和消息。亦晨在給我那張薄薄紙片的時候,年輕的臉上滿是微妙的背叛和罪惡,這種罪惡感在他答應如果陸風有信寫到家裡來就幫我偷出來的時候達到頂點,幾乎扭曲了他的表情。我明白他對於這種非常理愛情的寬容已經到了極限。我還能要求他什麼。
然而陸風的信,一封也沒有收到過。
我還是堅持不懈地寫,直到有一天終於收到一封。
那是我的退件,標明著該住戶已遷移。
那天我捧著退回來的信哭了一個晚上。
我知道,陸風再也不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