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節 李子玉
澳洲人進城之後,除了在街道上張貼佈告,便是隔三岔五的派人到街面上賣「新聞紙」。
這個新聞紙曾卷是知道的,乍一看和本地的「賣朝報」的沒什麼兩樣,都是朝廷大事要聞,但是曾卷在吳佲那裡看過澳洲人的《臨高時報》,知道兩者不是一回事。
「廣州特別市招募警察啦,四十以下身無殘疾的盡可應募!連女人也可以去應募,沒飯吃的兄弟們快來看看啊……」
他現在急著要找張毓想辦法,無心看這個熱鬧,三步兩步便走了過去,直接跑到了張毓家的核桃酥店。
核桃酥店裡熱氣蒸騰,站在街上就能感受到從屋力烤爐散發出來的灼人熱氣。幾個師傅活計都是光著膀子在幹活。張毓唸過書,算是斯文人,便穿了個葛布汗絡子──已經濕透了。
曾卷將張毓叫了出來,把自己的煩心事說了,問他能不能幫個忙,找澳洲首長出面說說話。
張毓聽他說完,面有難色:「阿卷,不是我敷衍你,這事不好辦。我雖和洪首長有一面之緣,受他照顧良多,可這件事說到底是家務事,他是首長,日理萬機。且不說我有沒有這個面子請動他出面管這件事,就算他願意幫這個忙,他要怎麼管才好?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呀。」
曾卷一時語塞,張毓說得話句句在理。就算首長肯肯出面又能如何?總不能把他姐夫和老婆都給殺了,最多是把這對狗男女抓到衙門裡打幾十板子訓誡一番,然後呢?外甥們還是受虐待,官府總不能天天派人盯著姐夫家。
他急道:「這麼說是沒有法子了?他們要賣我外甥女去給人當丫頭!這這這……」
張毓正要安慰他,忽然街上有人大叫:「阿毓!阿卷!」
兩人吃了一驚,循聲望去,卻是李子玉!
李子玉面色憔悴,穿著一件半舊的直綴,常戴的逍遙巾也沒了蹤影。一看便知發生了大變故。
張毓緊走幾步,迎了上去。一把抓住他的雙臂:「子玉!」一時間竟激動的說不出話來。曾卷大吃一驚,也迎了上去:「子玉,你去那了?我們找你都不見……」
李子玉雙眼濕潤,嚅嚅的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道:「一言難盡,總算是逃出一條性命!」說到這裡,眼中流下淚來,竟傷心的哭了起來。
曾卷道:「莫哭,只要活著就好。」不知道怎麼的觸動了他的情懷。也跟著流下了眼淚,連帶著張毓也跟著哭了起來。三人竟在街頭抱頭痛哭起來。
他們原本在一起的時候,李子玉自持是軍官世家,家世財產見識都比他們強,不免有些高傲。然而他們畢竟是多年的好友,從髡人破城到現在雖然不過十幾天的時間,卻已經讓三個少年人有了世事莫測,人生無常之感。
他們這一哭,店裡的夥計趕緊出來解勸。張毓也覺得這樣當街嚎啕不妥,趕緊擦乾眼淚道:「有話咱們進去再說吧。」
三人進得後宅。敘起別後情景,才知道澳洲人進城第二天,曉諭軍戶和營兵都去東門外校場集合點驗。他伯父因為是軍官,不敢前去,便帶著全家和他逃走了。
「我伯父說髡賊最恨官兵軍將,拿獲之後不是挑唆降兵殺害,便是用作開路苦役。他是世襲指揮,不跑必然是這個下場。」
伯父無子,李子玉算是兼祧,向來把這個將來承襲前程的侄子看得很重。所以逃走的時候也帶上了他。李子玉的家人反而留在城裡。
逃亡的方向是肇慶,那是總督衙門所在地,李子玉的伯父估計髡賊一時半會到不了肇慶,而且肇慶地勢險要。兵多糧多,又有總督坐鎮,想必能堅持不少時日,自己投奔過去,至少安全是有保證的。出城之後便在白鵝潭高價雇下疍家的一條船,沿著西江上行。
「……沒想到出城沒遇到什麼留難。倒是沿著西江上行的時候出了問題。」李子玉說著渾身顫抖,「沒想到沿路水匪如毛,見船就搶,還沒到三水,我們的船就被搶過幾次,細軟被洗劫一空……」他說這些的時候猶自驚魂未定,「後來才知道,原來他們和船家是一夥的!好不容易到的思賢滘,船家見我等已經身無長物,乾脆變了臉……」
於是他們的逃難之旅就在思賢滘變成了吃「餛飩麵」還是「板刀面」的選擇題。
「伯父全家被害,連我堂妹亦被賊人擄去,現在大約是已經自盡了。我跳水逃命,總算逃出性命來。」李子玉雙目垂淚,「幸而三水縣城不遠,髡人已經進城,蒙他們收留救助,給了我一碗熱湯才算回過氣來。」
李子玉在三水縣待了幾天,作為難民隨後勤部門的返程船遣返回廣州。回到家中已經是空無一人--他的家人已經被集中到東校場去「甄別」去了。
李子玉平日裡游手好閒,對家務一竅不通,家裡雖有米,亦不會自己做飯;家中的銀錢他又不經手,一時竟然落到有一頓沒一頓的境地裡。
「幸而髡……人昨日已將我父母雙親和弟妹放還。總算一家團聚,只是我伯父一家……唉!」李子玉低頭垂淚嘆道,「早知道我就該勸伯父一勸!」
張毓勸道:「這是伯父命中的劫數,怨不得你。誰不知道西江上水匪如毛,平日裡商家行人行船都要十分小心,何況是過兵打仗的時候!好歹你平安回來,一家人齊齊整整,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曾卷也跟著勸說了幾句。
聽了張毓的勸解,李子玉才漸漸止住眼淚,問起他們分手後的近況。
張毓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曾卷便將自己的煩心事說了說。
「原想找阿毓疏通下澳洲人,可是阿毓說得也有理,這種家務事,就算他們想管,又怎麼管得過來?」
李子玉點點頭,道:「阿毓說得對。這事求髡……澳洲人不靠譜。不過,我倒是有個法子,就看阿卷你願意不願意了。」
「什麼法子?只要我做得到。」曾卷頓時來了精神。
「你看,」李子玉從袖子裡掏摸出一張揉皺的紙來展開,「就是這個。求人不如求己。」
張毓和曾卷定睛看去,卻是澳洲人的新聞紙《羊城快報》,這是一份單開小報,基本就是傳達政令和時事新聞宣傳。李子玉指的是裡面的一條黑色標頭:「廣州特別市招募警察」。
再看全文,卻是元老院廣州特別市現公開招募巡警察一千名。要求年齡十八歲到四十歲之間,身體健康無惡疾,下面是一連串的具體條件和待遇說明,曾卷無心再看,他明白李子玉說得「求人不如求己」的意思了。
他們都熟悉「髡情」,知曉這「警察」就是「快班」。只要自己當上了澳洲人的快班,他姐夫這對狗男女就要收斂許多。
而且這警察的待遇也不低,報紙上明確說明每月給「工食米」八斗。按照這幾天的米價行情,將近就是一兩銀子。在這廣州城裡,一個月有一兩銀子的收入就足以養家活口了!
自己現在是文又不成,武又不就,爹店裡的生意也不好,若是能當上巡警,拿這份錢糧對全家不無小補,也能讓爹娘肩背上的擔子輕一些。比起維護自家外甥這個還更重要一些。
可是,多年來傳統意識的浸染,雖然他們都知道澳洲人的警察和大明的胥吏不是一回事,可是事到臨頭,總有些「這是賤役」的顧慮。
「這差事好是好,只是,只是,」曾卷吞吞吐吐,「要上街巡邏辦差,拋頭露面的,似乎有辱斯文……」
李子玉卻毫不在乎:「阿卷,你想多了!如今是澳洲人的天下,行得是澳洲人的規矩,澳洲人連科舉都不辦了,你還管他什麼有辱斯文!」
他起身踱步道:「澳洲人不開科舉,咱們這些讀書人沒了上進之階--你讀這些年書,難道就準備以後跟你爹一樣,每天站在臭烘烘的油鍋前蘸蠟燭麼?!如今他們要招募警察,便是一條路!」
「可是這畢竟只是胥吏呀。」曾卷終於說出了自己的顧慮,「不是官。」
「虧你還讀過這麼多髡人書報,」李子玉自從逃難回來之後,似乎性情大變,對澳洲人變得十分熱衷起來,「澳洲人是官吏一體!沒有官吏之分,只有幹部!想做澳洲人的官,都要從微末小吏做起。」
張毓點頭道:「這倒是,據說澳洲人選官承唐宋舊制:不任州縣者不得為相。」
「如今澳洲人剛剛上岸,正是廣納賢才之時,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李子玉竭力鼓動道,「弄好了──」他壓低了聲音,「說不定還能弄個從龍之臣呢。」
曾卷搖頭道:「從龍不從龍的,我倒是沒想過。不過子玉說得是,這的確是條出路!」他又看了看李子玉,「你要不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