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節 拿下
「一千五六百人?」劉翔嚇了一跳,這一個小小的知府衙門,居然有上千的衙役!這還沒算上南海番禺兩縣。如果全加上,這廣州城裡的胥吏至少也有三千人。
按照現代標準來說,廣州這樣有幾十萬人口的城市,有三千「做公的」堪稱機構精簡了。人民負擔應該不重。問題是古典社會的中國,重官輕吏,雖然都是吃「皇糧」,官吃掉了「皇糧」的絕大部分,留給胥吏的連「喝湯」都辦不到。不管是六房經制吏一年七兩二錢,還是「有編制」的衙役的三兩六錢,再次的每月只有六斗米。其實都不夠生活,更別說絕大多數人一文錢收入都沒有。所以這三千多人有一個算一個都得自己找吃的。
這三千多號人既不能枵腹從公,又是官府在基層權力的化身,利用職權刮地皮,吃拿卡要也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舊式的政府實際上也是默許這樣做得。
可以想像這三千多「做公得」對百姓和城市經濟的危害有多麼劇烈。劉翔看著下面這黑壓壓的人群,如果不是自己握著「槍桿子」,又有一套現成的幹部行政班子可以依靠,一個外官跑到這裡來做官,能不被胥吏賣了還幫著數錢就算好得了。
他緩緩掃視了一遍庭院裡的胥吏們,長達一分多鐘,庭院裡一片肅殺,只聞風吹葉片之聲。良久才道:「諸位既已棄暗投明,效忠元老院,我這裡有一番話要說,望諸位好好記在心間。」
下面立刻齊聲唱喏:「請大人訓示!」
劉翔道:「我知道,你們這些人當差不易:大明給得工食銀少到不能養家餬口──大多數人還沒有這點工食銀;官長呢,又視你們為奴僕賤役;這官衙裡的大小政務,說是官老爺在做,實際都是你們的手筆。」
人群的臉色微微有些變化:歷來官老爺上任,總有一番官話訓示,無非是「歷禁弊端貪腐」。表一表「為國為民」的決心,少不了還要「訓誡」胥吏們一番,要他們「實心辦差」,「不得舞弊」云云。實則都是官樣文章,沒人當回事。這位劉大人一開腔,說得卻是另一個調調。
仔細品味,卻是對他們工作的肯定,也體諒他們的「難處」。眾胥吏不禁暗暗嘀咕。這劉老爺葫蘆裡賣什麼藥?
劉翔話鋒一轉:「自然,世上從無枵腹從公的聖人,你們也不是。當個胥吏,出息之大,我也是有所耳聞的。這都是過去的事情,我元老院寬宏仁厚,『首惡必辦,脅從不究』。只要不是民憤極大的,過去的事情就不追究了……」
人群頓時騷動起來,這話雖是一顆「定心丸」。卻也是一道「催命符」。心思靈活的已經明白,這澳洲老爺要「殺雞儆猴」,借人頭震懾胥吏,買好百姓了。有幾個人的臉色頓時變得煞白。
劉翔很滿意這樣的效果。其實他手中早有一張城工部準備的抓捕名單,上面足足有一百多人,排在前十位的,只有四人來應卯──看來他們的鼻子也靈得很!
他忽然大聲道:「孟功常!」
這一喝,整個衙署院內頓時鴉雀無聲,孟功常是個快班衙役,雖是「正身」。卻並不是什麼出名的人物。
孟功常渾身一顫,心道自己無論如何也算不上「首惡」,難道這劉大人要拿自己殺雞儆猴用得那隻「雞」?雖然害怕,卻也不敢不應。只得出列,勉強支撐顫抖的腿腳走到滴水簷前,叉手施禮道:「小人在。」
「可認得字?」
「小人認得。」
劉翔丟下一張紙:「念!」
孟功常顫顫巍巍的撿起紙,展開,卻是一張名單,密密麻麻的寫有二三十個人的名字。有的人他認識。有的人陌生,就認識的人來說即有快班的,也有皂班的;即有「正身」亦有「白員」。不禁暗暗狐疑。他不敢耽誤,大聲念了起來:
「吳多多!」、「趙憲!」、「艾凡!」……
被叫到名字的,一個個哆嗦著來站在滴水簷下見禮,劉翔一揮手:「不必見禮,站到一旁!」
待到名字叫完,連孟功常自己一共三十個人,在台階下排成一行。心裡七上八下,渾身如篩糠一般──他們在衙役中都不是什麼要緊人物,很符合當「雞」的標準。
劉翔點了點頭,對著孟功常道:「我現在任命你為廣州特別市警察局偵緝大隊大隊長。這些人就算是你的部屬了!」
孟功常原本已經是閉目等死了,現在忽然聞聽劉大人當場下了札子,委了他當了個「大隊長」,且不說官大官小,起碼性命無憂了。他猶如三九寒天飲下了一盞熱酒,從腳暖到頭,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顫聲道:「多,多謝大人栽培!」連磕了三個響頭。
餘下的二十九個人也回過神來,知道自己這是已經「簡在帝心」了,一起跪倒磕頭。
「好了!我們元老院不興磕頭請安這套,」劉翔擺手道,「你既已是偵緝隊大隊長,捕拿逆賊便是你的職責所在!我這裡有名單有一份,按名拿人!呂先生,念!」
「喏!」孟功常此時精神抖擻,回身站在滴水簷下。
呂易忠趕緊走上幾步,接了名單──劉翔要當堂拿人他已經猜到了。所謂殺雞儆猴,要想用這些人,不「示以威」是根本不可能的。呂易忠趕緊抖開名單,深吸一口氣,聚集起精氣神來,想給劉首長留下個好印象。
「甄……甄……豪……韌……」沒想到第一個名字呂易忠就打了個結巴。吃驚的差點念不下去。
在場的胥吏們也是一陣騷動。
甄豪韌是廣州府戶房司吏,雖不過小小一個經制書吏,卻是廣州城裡最有權勢的人之一。他身為廣州府戶房書辦的頭目,整個廣州府的稅綱皆操之其手,十五縣一州上至縣令,下到糧差,都要仰其鼻息。知府老爺雖然官面上可以擺一擺「大人」的官威,私下裡待他還是客客氣氣的。地方縉紳亦不敢太拂他的面子。他二指寬的條子下去,竟比縣令的札子還管用些。
呂易忠根本沒想到這捕拿的第一名就是這「立地知府」,他久居官場,見過不少「拗相公」,清正廉明,不畏權貴。可是還真沒哪個敢對胥吏動真格,特別是這掌握財政糧賦大權的戶書,遇到當官的清正廉明又精明能幹時,最多也是收斂鋒芒,暫時蟄伏而已。上官也是見好就收,絕不會窮追到底。
甄豪韌已經很久不上衙辦事了,在家裡或是茶館中指揮自己的徒子徒孫辦差弄權。他吃定髡賊坐了天下也少不了自己,這次點卯根本就沒來。
孟功常也吃了一驚,在他們這些胥吏看來,甄大爺那是雲端裡的人物──六房的書辦是「吏」,比他們這種「胥」要高出一個層次來,何況他還是六房中最要緊的戶房書辦的頭頭!
不過今天甄大爺根本沒有到場,他趕緊回稟道:「回大人的話,甄豪韌未到!請大人賜下牌票火籤,小人這就去拿。」
「速去!」
孟功常不敢怠慢,立刻點了幾個弟兄一起去了。這邊呂易忠念出了第二個名字:
「畢武思!」
人群又是一陣騷動,如果說甄豪韌是「立地知府」,畢武思就是「坐地太歲」──廣州府快班班頭。這個位份,連「吏」都算不上,是地地道道的「胥」。可是他的威勢一點不比畢甄豪韌小多少。
他手下的爪牙白員最多,不但城中的城狐社鼠全要聽他的招呼,外來進城發財的各路「神仙」若是不給足孝敬,也休想在這一府兩縣的地盤上開張。至於一般的百姓那就是視同草芥一般了。
林佰光蒐集了很多他的黑材料──其實也根本算不上黑材料,許多惡行在廣州城裡已經是盡人皆知,手上光人命就十幾條。家中聚斂的財富雖然無人知曉具體數字,但是有人估計他每年的「常例銀子」就達數千兩。家財至少十萬以上。
趙憲、艾凡都是快班的衙役或者白員,聽得要拿畢班頭,都嚇了一跳。平日裡他們連和畢武思說話的機會都沒有──他極少上衙,都是他的徒子徒孫們吩咐,逢年過節或者祝壽的時候大家一起去磕頭送禮,畢班頭若是衝著他們說幾句話,有個笑臉,那就是大大的賞臉了。
眼下上官叫拿,他們自然不能違命,當即將手中鏈條一拽,朝著畢武思走了過去。
趙憲皮笑肉不笑的躬著身子道,「畢爺!小的公事在身,請您老多擔待……」
畢武思今天是親自來應卯的──他不比甄豪韌有家傳秘學可以倚仗,所以特別巴結。聽得劉翔要拿問自己,心中不由一慌。他到底積威猶在,將手一擺,趙憲等人便不敢強拿。
畢武思強作鎮定,向上拱手冷笑道:「小的有什麼事忤了大人,大人要拿小的開刀?小的雖不是什麼聖人,這些年也保得廣州一方平安,宵小不敢作亂,請大人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