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壓力(下)
「教授……教授……」李子平迅速走近幾步,恰好扶住羅南英幾乎快要摔倒的身體:「你沒事吧?」
「我……我沒事……我當然沒事……」羅南英艱難地轉回頭,大約是扭頭的幅度太大,臉上的口罩掉到了下巴,露出了止不住發顫的嘴唇:「李部長,這……這……這真的只是最普通的消毒碘酒,絕對不會有任何不良反映……絕對不會……我……這麼多年了……李部長,國家這麼信任我……我……我……我對不起祖國……對不起……」
羅南英臉上的皺紋抖動得越來越厲害,語調也越來越急,到了最後,聲音已經完全變成了哽咽,雙腿完全無法站穩,身體幾乎癱到了地面。
「沒事,沒事,教授,我知道這是碘酒,不可能有不良反應,教授,您放心吧,什麼事都沒有。」李子平將羅南英慢慢扶到玻璃籠子的邊緣,示意兩位士兵攙住:「羅南英教授,您一路太匆忙,也太累了,這是我們的失誤,和您沒有任何關係,您儘管放心休息。」
將羅南英交到士兵手中,李子平深深地嘆了口氣,許久才轉過身體:「顧教授,現在只能由你主持了,要不要休息一下?」
顧楓慢慢地搖了搖頭,由於戴著頭套和口罩,眾人無法觀察他的表情,只看到這位留下的醫生十指交叉垂到小腹,默默望向主席台的右方,那兒,醫生提前退場的搭檔正被兩位士兵攙扶,腳步蹣跚,慢慢離開。
一直到羅南英最終消失在小廳側門,顧楓教授才回過頭,重新取了一支綿簽繼續羅南英中斷的工作:「吳清晨先生,這只是普通的消毒碘酒,沒有任何危害。另外,出於安全考慮,我們不可能對你採取任何麻醉措施。不過請你放心,這只是個很簡單的小手術,沒有體感也沒有危害,你只需要保持左臂儘量平穩,不需要太用力,也不需要刻意放鬆。」
動作平穩地涂完消毒碘酒,羅南英走回小巧器械旁,慢慢調整一番,纖細的金屬臂垂到了吳清晨的左臂正上,兩者之間留出大約兩釐米的空隙。
做完這些,顧楓教授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
包括吳清晨在內,主席台上三人完全明白顧楓教授此時面臨的壓力。
對吳清晨的確定性實驗,手術本身其實不存在任何難點,甚至就連剛從醫學院外科畢業的實習生大約也可以輕鬆完成。
可是,沒有任何醫生敢絕對保證自己的每次手術都萬無一失,這個世界有太多的因素可能導致無數種意外:機械、電力、溫度、手術室的地板不夠光滑,手術室的地板太光滑,早餐的面條辣椒放多了,早餐的面條辣椒放少了,等等等等。
嚴重的是,大會堂的這次手術,對意外的容忍性有史以來全球最低。
此時此刻,對吳清晨進行手術,等同於給全球六十億人同時開刀,任何最微不足道的失誤,都有可能導致最難以想像的嚴重後果。
哪怕僅僅是幅度稍大,僅僅使吳清晨的左臂稍微有些可以感覺到的疼痛……
也許,中國某建築工地正在高層施工的民工,左臂立刻因為毫無心理準備地微微生疼,本準備托上支架的鋼管脫手,從數百米的高空飛速下墜;
也許,美國某高速公路正在駕駛卡車的司機,左臂立刻因為毫無心理準備的微微生疼,本準備往右轉向的動作變形,卡車飛快地撞向無辜的護欄;
也許,巴西某醫院正緊張手術的另一位醫生,左臂立刻因為毫無心理準備的微微生疼,本準備切開肺片的手術刀錯位,狠狠地扎進了病人的心臟;
也許……也許……也許……
對吳清晨的確定性實驗,是一項本身幾乎不存在任何難點的手術;
是一項甚至實習生都可以輕鬆完成的手術;
也是人類上下數萬年文明史,自從產生了「醫生」這個職業以來,壓力最大的一次手術。
此時此刻,全世界人類寄於顧楓教授之手。
主席台上,顧楓教授默默地閉上眼睛凝神。
十幾秒後,顧楓教授睜開眼睛,平靜地站到小巧的器械前,操縱金屬臂穩穩貼上吳清晨的左臂上方,快速按下幾次按鈕,纖細的金屬臂頂端微微動了動,隨即迅速從吳清晨手臂穩穩移開。
金屬臂移動半米左右,小巧的器械輕微地「嗡」了一聲,所有指示燈同時變暗。
「一切順利。」
用說不出沙啞乾澀的聲音擠出這四個字,整個過程中,始終保持平靜穩定的顧楓教授忽然一陣搖晃,踉蹌著差點跌倒。
此時,吳清晨甚至還沒有反應,手術在吳清晨左臂沒有感覺接觸到任何物體時便已經結束。
顧不得年老的教授,李子平和劉濤飛快地湊到吳清晨身旁,兩雙眼睛緊緊盯住吳清晨上臂剛剛和纖細金屬臂接觸的位置。
那兒,吳清晨左臂上方,原本光滑平坦的皮膚上,多出了一條3毫米左右的淺口。
沒有任何停頓,李子平和劉濤瞬間撩起了自己上衣的左袖:
同樣的位置,同樣的角度,同樣3毫米左右的淺口。
會場響起整齊的撩衣袖的聲音,無數早已撩起,或者剛剛撩起左袖的袒露左臂上:
同樣的位置,同樣的角度,同樣3毫米左右的淺口。
會場一連串吸氣,低呼,高呼中,位置最靠前的美國領事的聲音也最先傳到主席台:「我的上帝,這就是2012嗎?」
幾乎同一時間。
上海,中國生物技術集團總部,一塵不染的實驗室內,數十名撩起了左袖的科研人員齊聲驚呼。
實驗室靠近門口的位置,一位戴著黑框眼睛的年老研究員伸出的左手不住地顫動,努力好幾次才終於抓住了電話的話筒。
北京,中國***海軍總醫院,乾淨溫暖的保育室內,一排排嬰兒箱旁緊貼一排排護士,沒有人理會嬰兒們曾參不齊的啼哭,護士們僅露在外面的雙眼無一例外地瞪成了圓孔。
保育室前門正中,平日雙手最穩定的護士長剛剛彎腰揀起了失手跌到地上的手機。
四川,廣元監獄刑場,蕭蕭寒風吹過,捲走一片火藥擊發的焦味。
戰士放下步槍,走前幾步,半蹲在剛剛倒地的犯人身旁,伸手搭了搭犯人頸部,微微嘆了口氣,幫犯人合上了雙眼,也拉起了犯人囚衣的左袖。
下一刻,戰士的瞳孔猛然收縮,迅速摸起腰間的步話機:「首長,最壞的情況發生了。」
這一刻,全世界上百個國家上萬個城市,這樣的場景一幕幕重複上演,這樣的訊息一道道飛快集中。
對天象事件疑似主體吳清晨先生進行確定性實驗不到三分鐘,「疑似」兩個字已經徹底失去了地位。
從這一刻開始,地球兩百個國家,兩千個民族,六十億人類的生命安全,生老病死,進化繁衍,從此多出了一個不請自來的全新途徑。
從這一刻開始,無非皮膚的顏色,年齡的大小,貧富的差距,堅持的信仰,全球人類同時多出了一具不受自己控制,卻和自己性命息息相關的身體。
450萬年來,經歷了無數風雨災難的人類,又一次面臨巨大的威脅。
這是最壞的情況?
不,遠遠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