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章 世俗與神聖(上)
入睡的艾克麗村莊。
沒有月光的夜晚,處處黑漆漆的一片,只有村莊中央的幾棟建築才會偶爾透出幾絲微光。
四面石塊砌成的房間裏,不知哪兒忽然鑽進了幾絲微風,立刻,同樣石塊砌成的矮桌上面,幾支點燃的燈心草開始輕輕搖曳,投到石牆的幾叢陰影也搖晃起來。
“呀……”
石桌左面,某塊陰影的主體,村莊管事伊弗利特連忙使屁股離開座位,伸出雙手,護住了火焰。
火光重新穩定,石桌另外三面的座位裏,警役艾斯皮爾,農事官巴烈斯,牧師普拉亞的面容也重新變得清晰。
這裏是教堂,牧師居住的房間。
夜晚時分,四人齊聚一堂,原因自然是村莊耕牛大量受傷,話題自然是如何善後。
盛放燈心草的小盤還只堆出淺淺的一層白灰,四人的交談剛剛開始。
“……總的來說,三十六頭耕牛不同位置受傷,大多流血,應該十幾天都不能幹活,五頭耕牛受傷嚴重,情況……情況很不好說……大約……大約就是這個樣子了……巴烈斯閣下,普拉亞閣下,我說完了……”
“恩……”巴烈斯微微點了點頭,示意伊弗利特坐下,同時轉向臉色變得很沉重的牧師:“普拉亞牧師,情況就是這些,您有什麼要問的麼?”
“唉,可憐的村莊,可憐的村民……主宰萬能……”輕輕地念出聖言,普拉亞微微搖了搖頭。
“唉……主宰萬能……”巴烈斯也跟著歎息一聲:“現在,事情已經發生了,接下來還有很多事,牧師閣下,您有什麼看法?”
敏銳地抓住巴烈斯話語間的重點,普拉亞皺起了眉頭:“很多事?您是指什麼事?”
“夏役,翻耕。”沒有任何心情兜圈子,巴烈斯的回答相當直接簡潔。
“夏役,翻耕……”普拉亞的眉頭皺得更深,沉重的表情逐漸向凝重變化:“您的意思是……”
“這不是我的意思……”巴烈斯指了指西邊的方向:“男爵的想法是,夏役不能耽誤,翻耕必須加緊。”
“不行。”普拉亞立刻飛快地搖頭,“村莊大部分耕牛受傷,夏役肯定不能繼續……”
“為什麼不能繼續?”直起身體,巴烈斯雙眼灼灼有神:“村民並沒有受傷,犁車也並不是必須由耕牛拉動。”
“不行。”普拉亞毫不猶豫地搖頭:“村民根本拉不動公地裏的犁車。”
“可以用小犁車。”
“小犁車也不行,人力拉動犁車,村民兩三天就會累壞。”
“普拉亞牧師,艾克麗村莊的村民都很壯實,您太小看您的羔羊們了……”
“無論怎麼壯實也還是羔羊,羔羊不可能代替耕牛幹活,巴烈斯閣下,放棄這個念頭吧,這肯定不行。”
“好吧,普拉亞閣下,有您這樣的牧師真是村民們的幸運……”巴烈斯點點頭,臉上卻沒有太多失望的神色:“也許您說的對,犁車就應該讓耕牛拖動,我們不應該違背製造這玩意兒的本意……”
“好吧,既然這樣,我只需要村莊沒有受傷的耕牛暫時離開它們的主人,集中放到公地,免得毛手毛腳的村民使它們繼續受傷……”
“不行!”普拉亞又一次毫不猶豫地搖頭:“現在是整個夏天最重要的時候,村民自己的份地也需要翻耕,不可能讓村莊最後剩下的健康耕牛只幹公地裏的活兒……”
“當然只能幹公地裏的活兒!”巴烈斯的聲音抬高了一些:“就算這樣都幹不完!”
“沒錯!”普拉亞的聲音也同時抬高:“就算這樣也幹不完,如果乾完了,剩下的耕牛肯定也全完了!毛手毛腳的村民根本不會使耕牛們受傷,你們才會!”
“……您……耕牛必須集中看管!讓村民們到自己的份地裏去拖犁車吧,也許幹自家活兒的時候,您的羔羊們會讓您大吃一驚……”
“讓我大吃一驚前,教會首先會讓您大吃一驚!”
“好吧,好吧,尊敬的普拉亞牧師,或許我們都應該平靜一些,我們的目的並不是爭吵。”聽到“教會”這個辭彙,巴烈斯微微一滯,又一次退讓:“這樣吧,牧師閣下,村民們可以繼續使用自己的耕牛,不過絕對不允許借給其他的村民使用。”
“這……”
想想整個村莊上百個家庭同時使用最後十頭耕牛的後果,沉吟半晌,普拉亞終於第一次緩緩地點了點頭,不過語氣還是相當遲疑:“……也許可以……”
“已經受傷的耕牛,完全恢復之前,絕對不允許村民私自使用!”
“這……”又一次沉吟半晌,普拉亞又一次緩緩點頭,遲疑回答:“……也許可以……”
“耕牛恢復之後,村民必須首先完成份內的全部夏役,才可以使用耕牛幹自己份地裏的農活……”
“這不可能!”普拉亞的聲音驟然抬高:“耕牛受傷,村民自家份地的翻耕本來就已經耽誤,如果還得等到幹完全部夏役的農活才能翻耕自家的份地,村民們明年幾乎不可能有任何收穫……”
“男爵閣下會補償教堂明年的什一稅,甚至可以加倍奉獻……”
“這不是加倍奉獻的問題!沒有任何收穫,村民們餓死一半,明年的什一稅男爵可以彌補,明年的明年呢?明年的明年的明年呢!”
“可是……”
“沒有可是……不用提任何可是……”
普拉亞使勁搖頭,滿臉絕對沒得商量的表情:“主宰萬能……巴烈斯閣下,放棄您這可怕的念頭吧,就算您不考慮教堂的什一稅,也不擔心教會的怒火,您也得想想明年的夏役,明年又明年的公地翻耕……”
“我知道,您肯定想到了購買奴隸,現在奴隸的價錢確實便宜,可萬一明年沒有戰爭呢?或者萬一奴隸反抗了呢?尊敬的巴烈斯閣下,留下一絲憐憫吧,翻翻您的內心,也許您還能找到一點點仁慈呢!村民死光了,對您和男爵究竟有什麼好處?”
“閣下!”
面對這樣的指責,巴烈斯的臉色也很快變成了一片鐵青:“普拉亞閣下,我親愛的侄兒,您當然是仁慈的,您只是拒絕讓村民們去拉他們年年都會拉上幾次的犁車,拒絕集中可憐巴巴的幾頭健康耕牛,拒絕讓村民完成他們理所當然的全部夏役……對了,您還大發慈悲,竟然同意讓愚蠢的村民們暫時不使用他們該死的受傷耕牛!”
“留下一絲憐憫吧!尊敬的侄兒!沒錯!村民全部餓死了也許沒有好處!……可是,您的叔叔,嬸嬸,堂兄,堂妹,還有使您取得現在這個座位,或者至少幫助您取得現在這個座位的男爵閣下,通通餓死在你面前,對您就有好處了嗎?”
“你……”普拉亞牧師滿臉通紅:“無論如何,這是我的原因麼?”
“不,這不是您的原因,男爵現在需要的也不是耕牛受傷的原因,而是解決耕牛大量受傷的夏勞翻耕。”
“村民不可能幹完全部夏役才開始自己份地的翻耕!”
“是麼?也許我們可以……”
新一輪的談判開始了……
就這樣,矮桌旁邊,小部分柔和平緩,大部分激烈惱怒的聲音不時響起。
中央的小小火不時搖曳,盛放燈心草的小盤灰燼越積越厚,時間漸漸過去,世俗的利益和神聖的利益不斷衝突,善後的安排卻始終沒有太大的進展。
商議,或者說談判,或者說爭吵的話題不可避免一次又一次轉移,越來越多地糾纏于“男爵閣下現在不需要的原因”,一切變故的根源,村莊的耕牛大量受傷時……
巴烈斯閣下和普拉亞牧師旁邊,一道怯生生的聲音忽然傳了過來:“耕牛受傷的話,牧師,您不是會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