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五)
也就是在蕭默和費南迪在咖啡廳聊天的同一時刻,剛從訓練場裡走出來的林南被一位約有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攔住了
。
「你好,是林南同學麼?」
中年男子有著很儒雅的面容,很動聽的溫潤嗓音。一身雅灰色的高檔西裝裁剪合體,手腕上Valdez的手錶樸素卻高貴
。整個人這麼一眼看過去,雖然不過度張揚卻自有一股溫文爾雅的氣度。
「是。」林南單手提著運動包,停住了步伐。
「我叫蘇澤文。」中年男子笑了。
這一笑之下,他才有些違和地露出了兩顆挺俏皮的小虎牙。
林南頓時明白了過來,眼前這個體面溫雅的中年男子竟然就是蘇洛特的父親──Airfort高級中學校長蘇澤文先生。
「蘇校長你好。」林南有些生硬地吐出了一句話,然後還是禮貌地伸出手和蘇澤文握了一下手。
蘇澤文雖然看起來依舊很年輕,可是笑起來卻還是帶著種長輩一般的寬厚,他頓了頓才有些探尋地問:「我今天來瓦
瑞爾,除了見一見老朋友還想跟你聊聊,方便找個地方坐一會兒嗎?」
林南無聲地點了點頭。
他心裡對蘇澤文的來意早已經有了個數,之前費南迪雖然說蘇洛特的事情不方便吐露了,但是這不代表他不能跟蘇校
長聊一些林南的意願的事情。
所以林南認為,蘇澤文這次來,很有可能是想要跟他聊蘇洛特的一些事情!
中央校區消費最高、環境也最舒適的一家茶飲店裡。
林南和蘇澤文相對而坐,面前各放了一杯天然綠茶。
而這位一直以來都看起來很從容、體面、富有內涵的蘇校長,在準備開始談話之前,第一次流露出有些困擾、無奈的
神情。
林南並沒有催促,只是面無表情地低頭喝綠茶。
「唔……」蘇澤文顯然也發現等面前的年輕人先開口發表看法是一件不實際的事情,於是他有些不安地雙手交疊,開
始了這次對話:「我聽費南迪先生說,你有跟他提過……這段時間,你發現蘇洛特有些、有些異常?」
「嗯。」林南點頭。
「然後你說……你想要瞭解一下他的事情,這樣……也好能幫助他是嗎?」蘇澤文每個字都說得很遲疑,彷彿是在斟
酌著把棋子往棋盤上放一般,步步小心。
林南又是點頭,簡潔短促地一聲「嗯」。
蘇澤文低頭,姿態優雅地喝了一口綠茶。可當他再次抬眼看向林南的時候,一雙淺褐色的雙眼裡卻浮現出了一絲顯而
易見的疲倦。
「你……你覺得,蘇洛特是個不快樂的孩子嗎?」
男人吐出這句話,輕輕地、又有點痛苦地語調,握住杯子的手指也攥緊得有些發白。
林南放下了綠茶杯子,看著眼角已經有些細細皺紋的儒雅男子,那瞬間他忽然感覺有些難以開口的尷尬感覺。
蘇澤文跟林邵天不同。
前者是個跟懦弱、無能完全沾不上干係的社會上遊人士,他博識睿智、地位尊崇。這樣的男人即使毫不張揚,也只能
讓人聯想到山般厚重,海般深沈的強大。
可是就是這樣的一個男人,在這一刻、他面對著跟他兒子一樣歲數的後輩林南,卻是那樣的無助不安,宛如一個無能
為力的老人。
──這世上,除了海一般廣博深刻的父愛,沒有任何東西能把這樣強大的男人生生磨得疲倦不堪。
5.2
「其實在費南迪跟我提起你之前,我就已經知道你了。」
兩個人的談話,漸漸地進入了正規。蘇哲文雙手交疊放在桌上,平靜地看著林南:「之前蘇洛特拜託推薦你進入
Warrior的DA,我那時還覺得有些驚訝……因為,嗯……其實我們父子之間的關係,不能算得上好,他很少會來麻煩我
。」
林南沒有插話,只是點了點頭。
那瞬間,心裡卻還是有些複雜的。
也就是不久以前,在Atlantis跟風蕭蕭這個很呱噪的ID網上相識,對方雖然是一廂情願地粘著不放,可說到底卻一直
是在真誠地付出。
林南那時以為蘇洛特就是個缺根筋的自來熟,沒想到在真的接觸後,才發現這樣會笑得露出兩顆虎牙,一直以來都無
比熱情的男孩子其實在隱藏著很多東西。
「蘇洛特,他覺得……你是他的好朋友。」
蘇哲文似乎在躊躇著措辭,低聲說:「他雖然沒有跟我直接說過,但是我還是能感覺到的。所以費南迪說到你注意到
蘇洛特的異常,想要幫上些忙的時候……其實我心裡已經在考慮了,不過後來還是決定先來學校裡跟你見上一面。」
林南繼續點頭,他想了想,還是很勉強地開口擠出了一句話:「我想他的問題可能出在心理上,所以我或許幫得上忙
。如果蘇校長信任我的話……」
「是的,沒有見到你之前,我的確還是在考慮要不要跟你講蘇洛特和我們家的事情。」蘇哲文微微笑了,他深深地看
著林南的雙眼,輕聲說:「現在我已經不猶豫了。」
林南一時有些驚訝,不由愣了一下。
蘇哲文若有所思地轉動著手裡的茶杯,組織了一下措辭才溫和地說:「我想我明白蘇洛特為什麼會想要跟你成為朋友
了……他一定是覺得,你身上的某些氣質很像他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妻子Fiona。」
「……」
林南面無表情地握緊了茶杯。
蘇哲文的目光有些游離迷茫,那一瞬間他似乎整個人已經陷入了回憶中,早已忽略了此時氣氛的尷尬:「今天跟你說
的這件事,其實聯邦高層人士大多都多少知道一些。我曾經拜託軍部和議會的朋友幫忙封鎖消息,是因為……我,我
作為一個父親,我希望蘇洛特能夠徹底忘記當年的事情,然後好好地長大……」
「可是我錯了。」
蘇哲文的語聲有些顫抖:「十三年前,因為我參加UFH軍部的一項秘密研究,我的妻子Fiona和僅僅只有四歲的蘇洛特
都被WBE的白血人擄走。白血人把他們關在 一起,然後聯繫我……要求我吐露軍部這項計劃的機密部分。」
林南抬起頭,已經隱隱地捕捉到了事情的要點。
費南迪說,蘇哲文先生是他這一輩子最敬佩的人,這期間的原因,恐怕也就是十三年前的那件事。
「我拒絕了。」
蘇哲文顫聲說:「軍部的計劃我沒有辦法透露給你,但是這項計劃的成功與否對UFH來說絕對是至關重要的。我不是不
在乎我摯愛的妻子、我唯一的兒子,但我沒有辦法背叛聯邦。所以──我拒絕了。」
「我雖然在同時暗地裡聯絡了聯邦軍部的人,但是那之後的三天……無論是對我還是蘇洛特,都是莫大的煎熬。白血
人決定先對Fiona下手,就在四歲的蘇洛特面前……就在一個狹小的地下室。
每一天、每一天……我都會接收到Fiona被折磨的錄像……我、我那時最怕的事情,就是在郵箱裡看到錄像。不敢看,
又不能不看……」
儒雅的男人抬起雙眼,昏暗的燈光下,卻彷彿能看到那雙一直看起來很溫雅的雙眼裡閃爍起了隱隱的淚光:「那三天
,用度日如年來形容都不為過。三天後,UFH軍部搜索到了那個白血人基地的方位,救出了Fiona和蘇洛特。可是就是
那天晚上,Fiona傷重身亡沒有救回來……
Fiona是個特別堅強執著的女人,那個計劃,她其實是知情的,可她從、從始至終,都沒有吐露一個字。
所以,之前我說……或許蘇洛特覺得你像Fiona。
她看起來有些冷漠,又是一個有些病弱的柔弱女人,但是她心底其實有著不輸於男人的堅持、血性和勇敢。」
「林南。」蘇哲文直直地看進林南深黑的眼眸,輕聲說:「蘇洛特把你當作心裡最好的朋友……不僅是因為佩服你的
實力,更是因為他在你身上感覺到了……他最為難以忘懷的那份性格。」
5.3
林南坐在蘇哲文的對面,神情微微有些僵硬。
他心裡當然是有所動容的,蘇哲文、Fiona,這對夫妻都有著相似的風骨和堅持。林南不去評說這種抉擇到底是對還是
錯,但是他非常理解費南迪對蘇哲文的敬佩之情。
「蘇洛特就是在十三年前,那關在地下室裡的三天內,患上了一種類似於幽閉恐懼症加上焦躁症的綜合症。
他從四歲開始,就很難集中精力在一件事情上太長時間。更嚴重的是他的幽閉空間恐懼症,也就是這個症狀,讓他根
本無法在狹小的機甲駕駛艙裡集中精力來操作,呆的時間過長的話,病症加重……甚至會產生嚴重的幻覺、幻聽,直
至無法自控。」
「他從小要強,即使有這些問題,也堅持著想要成為一個機甲戰士。我跟他一起試過很多辦法。心理輔導、催眠、甚
至是電擊療法都用過,可是通通沒有用處。心理診療師跟我說,這種綜合症……治起來說簡單不簡單,可說難卻也不
是。
只要有一天,他可以被一些事情觸動,這個病症就可以根治。而反之,如果他永遠也沒有辦法捕捉到那種感覺,那麼
他一輩子也逃不開這樣的枷鎖……」
說到這裡,蘇哲文慘淡地笑了一下,有些疲倦地把頭埋進手臂裡,低聲說:「你或許也能明白為什麼我說蘇洛特跟我
的關係不好。我想……其實他心裡是恨我的,恨我選擇了守住軍部的機密而不是Fiona和他。
這些年來,我們之間的芥蒂越來越深,我已經老了……實在沒有辦法改變這些事情。但是我和Fiona,我們、我們都希
望蘇洛特可以生活得幸福。」
「蘇洛特是我唯一的孩子。他堅持想要的東西,我統統都願意給他。」
蘇哲文痛苦地搖了搖頭,喃喃地說:「你還沒有做過父親──永遠不能明白這種痛苦。我眼睜睜地看著他掙扎,想要
幫助他,可他看著我的眼神深處卻是懷疑的……他不信任我,你知道嗎?」
「我這一生很少求人。十三年前,請求軍部好友幫我掩蓋這件事是一次,如今面對你又是一次。
我的兒子,我卻要找別人──他真正信任的人來幫我。這種巨大的諷刺……即使事業上再成功,我都覺得自己是個一
無是處的父親。」
可我沒有別的辦法,真的是走投無路了。」
蘇哲文的語聲顫抖,他的雙眼緊緊地看著林南,以一種近乎請求的語氣低聲說:「林南,此時我面對著你,我的身份
不是Airfort高級中學的校長,而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父親。蘇洛特信任你,那麼我也願意信任你──請,試著幫助他
、讓他好起來,可以嗎?」
林南抬起頭,那瞬間,他的神情格外嚴肅。
「我會盡力。」
他一字一頓地說,漆黑的眼眸閃過沈凝又認真的光芒:「會盡全力。」
當做出這個承諾的時候,林南其實並沒有想很多。
大多數時候,他是個很冷漠的人。
但是這個世界上,還是有很多東西可以……輕而易舉地打動他。
5.4
林南最開始做的事情是把蘇哲文留給他的資料看了一遍。
幽閉空間恐懼症,這是一種心理上的障礙,指對封閉空間一種獨特的、難以克制的恐懼心理。而在蘇洛特身上來講,
這種障礙顯然是後天形成的。
而至於焦慮症,其實更多上是幽閉空間恐懼症給蘇洛特所帶來的副作用。蘇洛特並不是根本不能集中精力,只是在面
對機甲、坐在機甲操作室裡,會格外地焦慮不安。
所以只要幽閉恐懼症的問題解決,焦慮症也就迎刃而解。
而也就是林南開始思考蘇洛特這件事情的解決方法時,慕容非已經從他家裡那邊查到了13年前蘇家發生的事情。
兩個人這麼一會和,把消息對了對,也發現兩邊得到的東西八九不離十,沒有什麼新東西。
這是個有些炎熱的午後,莫宇天去了籃球場,蘇洛特不知所蹤,整個401寢室裡就只剩下蘇洛特和慕容非。
慕容非剛洗過澡,穿了簡單的純黑背心,靠在林南的床邊用毛巾擦拭頭髮:「蘇洛特的事情,你已經有計劃了嗎?」
「有一些。」林南低頭看著桌上的資料,平靜地回答。
慕容非耐下性子等了半天卻依舊沒有回音,只能又多問了一遍:「怎麼想的?」
「時間不多了。」林南終於抬起頭,微微皺起眉毛:「瓦瑞爾參賽人選敲定之前,這件事必須要解決。我打算從明天
開始,跟蘇洛特一起訓練。具體計劃我要再看。」
「嗯……」慕容非似乎在思索著什麼,猶豫了片刻之後才開口說:「你打算告訴蘇洛特麼──你已經知道了13年前那
些事?」
林南手裡握著厚厚的資料,忽然沈默了下來。
也就是同一個時候,009號巨大空曠的實戰機甲訓練室裡,只有一台龐大的機甲在裡面瘋狂地操作著,引擎轟隆隆的響
聲、機械手臂呼嘯的響動、偶爾旋身翻轉時巨大機身抬起的風聲,這些聲音在偌大的訓練場中交織成了無比狂暴的氣
氛。
這不是虛擬訓練場,而是真正的、實戰訓練場,極難申請得到的實戰訓練場。
沒有老師監督、沒有陪練對手,只有這一台──寂寞的、瘋狂的機甲。
隨著時間的流逝,僅僅是一兩分鐘之後,機甲的動作忽然呆滯緩慢起來,這樣非常突兀的驟變,彷彿完全就是換了一
個人在駕駛。
而機甲的駕駛艙裡,是一個面色蒼白,滿頭大汗的少年。
蘇洛特望著閃爍著光芒的屏幕,額頭的冷汗不停地往下滴,只一會兒工夫就已經濕透了衣衫。
真的……又不行了嗎?
少年死死地咬牙,已經近乎發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音。他看著屏幕的眼神,如同一隻困獸,既絕望又瘋狂。
而在他的視野裡,那屏幕上所有的數據都已經開始出現了虛影……周圍,彷彿有無比龐大的壓力襲來。
他彷彿能聽到自己的心臟被這樣的壓力擠扁的聲音。
恐懼……潮水一般的恐懼。
機甲的動作此時已經只能用可悲來形容。
如同醉漢一般歪歪斜斜的步子,更別提什麼高難度的操作,那樣苟延殘喘的神態,好像所有的精力都已經枯竭……
是的,就是那麼可悲。
半分鐘之後,只聽轟隆一聲。
機甲轟然倒在地上,無力地激起了一陣煙塵。
而駕駛艙裡的蘇洛特,臉色白得像是張紙,渾身不停地顫抖。
他起身用盡全身力氣推開緊閉的艙門,當呼吸到艙外空氣的那一瞬間……他彷彿終於脫離了那種讓他窒息的恐懼。
那是救贖一般的感覺。
蘇洛特把身子探出艙門口,笑了。
那個笑容,蒼涼得像是只走投無路的野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