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交.中
第二十一章
第二天莊維很早就醒了,曲同秋還在他懷裏,睡得很沈,呼吸規律平穩。傻了的好處就是沒有心事,不會失眠。
莊維瞧了他一會兒,親了他,最後捏著他的鼻子把他弄醒。
「該起來了。」
男人坐起身,因爲茫然而顯得依賴,莊維從衣櫃裏挑了自己的衣服給他穿上,覺得不合適,就又換一套,像擺弄穿衣遊戲的娃娃一樣擺弄他。
他雖然年紀大了,性格和長相也都沒那麽可愛,莊維不知怎麽的,卻並不覺得厭倦。
今天得去雜誌社一趟,過年前還有些事要做,莊維不想把這男人丟給別人照看,自己帶了他出門。
反正他很安靜,裹在 Alexander McQueen的深色外套裏,也沒有特別不合身,帽子壓低一些,旁人頂多覺得他孤僻,也看不出來他的失常。
莊維忙碌的時候,就讓他在一邊坐著,放一本雜誌在他面前的桌上,給他一杯熱茶,這樣讓他的安靜看起來不至於太奇怪。
等到可以休息的時間,莊維回頭去看,卻發現男人不見了。
莊維略微驚慌地去找,所幸很快就看到陳列架後面露出的自己那件外套的小小一角。
「曲同秋?」
男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從架上拿到一個黑色長髮的芭比娃娃,那是以前拍照用過的樣品,早已過時了,男人卻如獲至寶,雙手握著,坐在角落裏,做夢一樣的表情。
「曲同秋。」
男人沒反應,夢遊似的,在虛假的平和裏安穩地待著,樣子很幸福。
莊維出了口氣,在他身邊坐下,摟著他,親了他的脖子。男人被親吻著,也還一心一意對著那娃娃,心滿意足的。
「想要就給你好了,我幫你拿個盒子裝。」
要把它從男人手裏拿走,男人手指卻摳得緊緊的,並不吭聲,只死死抓著,有些驚惶。拉扯了半天也沒能讓男人鬆手,莊維咬了一下牙,罵道:「曲同秋,你別再傻了,這是假的。」
曲同秋從始至終都沒看他一眼,在那個世界裏根本聽不見他。
對峙裏莊維漸漸覺得身上有些涼,還是先放手,去替男人擦了臉上的汗:「我不管你看到的是什麽,那都不是真的。」
男人拿著娃娃就越發溫順,吃了定心丸一樣,連那種無措的空虛都消失了,似乎被滿滿的幸福感漲著。莊維帶他上了車,給他牢牢繫好安全帶,而後才發動車子。
車子開到別墅外面,遠遠停著,門口站了個穿粉紅色公主外套的黑頭髮小姑娘,正東張西望,等著什麽似的莊維問身邊的男人:「你看見了嗎?」
男人隔著車窗看看那小女孩,又看看自己手裏的娃娃,然後再看看她,明顯地混亂起來
沒等他看夠,很快門裏出來一個高大的男人,牽了小姑娘的手,把她領進去了。
莊維看著那之前還一臉幸福滿足的男人,有了些不帶惡意的殘忍:「曲同秋。」
他把他從逃避的幻覺裏硬生生拔了出來。那個灰暗模糊的,像影子一樣淡薄的存在突然顫抖起來
「曲同秋,這才是真實。」
男人回來以後生病了,連日受涼引起的理所當然的發燒而已,但莊維知道他很痛苦,從麻木不仁到恢復痛覺只有一瞬間,離血淋淋的傷口癒合卻還很遙遠。
雖然他什麽苦也沒說出口,終究是起了一嘴的水泡,連喝點水都痛得發抖。
莊維托著盤子推門進來,在床角縮著的男人受驚地動了一下,出聲乞求道:「別、別開燈……」
莊維在黑暗裏走到他身邊坐下,伸手去摸了他的臉,皮膚的觸感還是燙的驚人。
「又做惡夢了?」
男人一頭的汗,摸起來是冰涼的。
「夢見什麽,難受就說出來吧。」
「……我自己……」
「嗯?」
「我夢到……讀大學時候的我……他就坐在那裏……」
「……」
「我有很多話要跟他說……」
「……」
「我想告訴他一些事情……」
他曾經有過唯一一場認真的戀愛,有愛過他的妻子,有寄託了他所有父愛的小女兒,有任寧遠。
有著這些,無論什麽樣的生活,他都努力熬過去了。生活如此艱辛,但他因爲它們而充滿活下去的勇氣和希望。
而突然有個男聲在他耳邊輕輕說:「都是騙你的」
他像做了跌落懸崖的惡夢一樣,在一頭冷汗和驚恐的心跳裏驚醒過來。
卻發現現實就是惡夢。
莊維摸了摸他的頭,撥開他汗濕了的頭髮。
「曲同秋,來不及的,沒人能回到過去。但你的人生還沒結束,你別想不開。」
的確。才三十來歲,他還可以再活同樣多的歲數,似乎還有無限的未來,有著無限的可能。
只是他最好最重要的那些時間,都已經沒有了。
他在夢裏想重新活過,想要回自己被謊言踐踏了的十幾年,想提醒那個愚鈍的小胖子很多東西。
醒來卻只有高燒之下的一點眼淚。
「喝粥吧,加了點荷葉,」莊維拿過冷毛巾給他擦了臉,緩了燥熱,「要是敢碰葷腥了,跟我說一聲。」
曲同秋靠著床頭勉強坐起來,像被人用爛了的抹布似的,皺而舊,全無價值。
「就別逞強拿碗了。你張嘴就好。」
男人在沈默裏咽了一些溫熱的粥下去,因爲口腔的疼痛而顯得動作遲緩,而後在含糊裏輕聲說:「謝謝。」
莊維有些尷尬,他知道男人多少是記得被他褻玩的那些事的,兩碗粥和一把藥片跟赤身裸體的百般欺辱比起來,連半分仁慈也談不上,但也只說:「我只是盡同窗之誼罷了。」
男人又安靜了一會兒,低聲說:「我明天該走了。」
莊維看著他:「去哪裡?」
男人沒吭聲,過了一陣子才說:「我……我回老家吧。」
儘管他沒說,莊維卻也感受到了「只要不是這裏就好」的虛弱信號。
他在這裏是待不下去,他像個只吃些草梗即可裹腹的羊,這裏卻是食肉的世界。他不是誰的朋友和親人愛人,他只是食物。
「你是要逃跑嗎?」
男人沒回應。取笑他是懦夫,比起他正在承受的,根本算不上是刺激。
「不向任寧遠討回公道也無所謂?」
他對於「公道」,已經沒有期待了。就算任寧遠肯補償他,也沒法把毀了他的還回來。
也許會有一些賠償金,富人常常這樣結帳。
「把你女兒留給他也沒關係?」
男人輕微顫抖了一下:「不是我女兒……」
「就算不是你生的,你真的捨得嗎?」
「……」
男人兩眼發紅地忍耐著的模樣看起來越發可憐,莊維扯鬆了一下領口的扣子,突然有些煩躁起來。
「這麽說吧,你女兒什麽都不知道,還成天在那盼著你回去過年。如果你無所謂,那當我沒說過。如果你捨不得她,那我倒是可以幫你的。」
「……」
「寧遠那裏,我替你去談,實在不行就法庭上見,交給我,你就用不著擔心。」
男人竭力克制著,但縮緊的肩膀還是有了動搖。
莊維望著他後領裏露出來的微紅的脖頸:「你帶著曲珂,不想留在T城,如果願意的話,就來美國吧,我會讓手續變得容易。」
「……」
「在美國你就能重新開始了,你不是想從頭來過嗎?住處我有的是,學校和工作我都會幫你們聯絡,生活不需要發愁。」
「……」
「你們安心過日子就好,不會有人再打擾你們。」
男人胸口劇烈起伏著,莊維只看他手指顫抖的幅度,就知道這對他誘惑有多大
明知道危險卻還是在誘惑和恐懼之間徒勞掙扎著的弱小男人,看在眼裏會讓人心頭發癢,呼吸加重
莊維在輕微的卑劣感裏,又說了一遍:「我只是盡同窗之誼罷了。」
莊維推開門,帶進一些雨氣。聲響很輕微,床上面向內側躺著的男人還是有了動靜,在被窩裏撐起身來,轉過頭,臉還燒得紅通通的,眼睛在昏暗裏有微弱的亮度。
那屏息的期待讓莊維在開口之前停頓了一下。
「他沒答應。」
男人過了一會兒,發出了然的「啊」一聲,又過了一會兒低聲說:「辛苦你……」
「你別泄氣。沒事的,還是能爭取。」
「……」
只是誰都明白上了法庭事情就複雜且坎坷得多,沒法不讓曲珂面對大人的真實世界,她畢竟還只是個小孩子。
「不過還有一件,你應該會覺得是好事,」莊維走到床邊坐下,「他想讓曲珂來看你。怎麽樣?」
男人一下子睜大眼睛,張開嘴喘息,卻沒有聲音。
莊維有些意外:「你不想見?慢慢想清楚,不想我明天就回絕他了。」
曲同秋從喉嚨裏含糊地咕嚕了一聲,臉上憋紅著,有了些微的扭曲。
他答不出來。
在重逢的欣喜之外還有很多其他的情緒。他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控制。
恢復神智不是治癒,而只是最艱難的開始,他還在被那些傷口折磨,只靠莊維描述的渺茫的美好希望來鎮痛。他甚至不敢往回看。
把曲珂推到他面前來,他不知道他能用什麽樣的神情去面對。
小女兒是他最珍惜的,唯一的財富。也是他被侮辱被損害的這一生最鮮活的證據。
他一定會忍不住蹲下來緊緊抱住她,但那時候胸口也會被摟在懷裏的尖刀刺穿。那一點父親的幸福,也是夾著巨大的痛楚。
而沒有人知道。
洗過澡,把男人換下來的汗濕的衣服連同自己的一起扔進洗衣籃,莊維拿了枕頭和毛毯,睡在沙發上。
兩人有過那樣一次經歷,同床共枕不止是尷尬,而是挑戰了。但這對曲同秋來說是相當值得感激的體貼和慷慨,不由連聲道謝。
「因爲你是病人,等你好了你就去睡浴缸。」
「謝謝……」
半夜裏莊維看了夜光掛鐘上的指標位置,在沙發上煩躁地翻了個身,叫他:「曲同秋。」
「嗯……」
「你還睡不著嗎?」
「嗯……」
「你儘管睡吧,我不會把你怎麽樣,安心休息就是了。」
男人沈默了一會兒,小聲說:「謝謝……」
莊維望著天花板,過了許久仍然聽得見男人被失眠煎熬的細小聲響。
「曲同秋。」
「嗯。」
「你覺得我是個壞人嗎?」
「……」
「可能我不是你想的那樣。」
「……」
「那次你借我的DVD影碟裏面,有一張是同性戀色情光碟。我不知道你爲什麽要把它借給我。」
「……」
「既然那次你不願意,很抱歉侵犯了你。可能你也不是我想的那樣。」
男人沒再有聲音,似乎連呼吸也沒有了,莊維在等待回應的寂靜裏終於漸漸睡了過去。
不知爲何醒來的時候,大概也只過了一個小時,依舊是夜半漆黑的時刻,莊維調轉了一下視線,對面的大床顯得空曠,上面只剩下微亂的被褥。
「曲同秋,曲同秋?!」
浴室、客廳、廚房裏,都沒有人,外套和鞋子也被穿走了,莊維罵了聲「 FUCK」,套上衣服拿了傘就推門出去。
到電梯門口的時候看見數位正顯示到了一樓,莊維邊罵邊捶著牆上的向下鍵,而電梯照舊一如既往地遲緩運行。
電梯上下二十幾層的時間裏那男人搞不好已經走遠了,想到這個莊維就暴躁不堪。
一到一樓大廳他就往外沖,卻看見門口的臺階上坐了個瘦削的黑影。
莊維咬起了牙:「曲同秋!」
男人腳踩在雨地裏,人雖坐在屋檐下,半個身體也被打濕了,莊維見他這窩囊樣子就一肚子火,罵道:「你發什麽神經?跑到這裏來淋雨?你以爲你幾歲了?多大的人了,還矯情!」
男人被罵得發愣,過了一會兒才說:「我、我睡不著……我想出來走走……」
「大半夜的走什麽?睡不著就吃片安眠藥,這麽晚還鬧事,你是想嚇誰啊?」莊維惱怒地扯了他一把,「還淋雨,你嫌你病得不夠麻煩是不是?」
「我……我這樣好受點……」
「淋雨好受個屁!你青春期?!還愛玩這個?」
男人在他泄憤的拉扯裏胃痛一般忍耐地彎下腰,揪著頭髮,低聲說:「莊維……我難受。」
「……」
「我睡不著……我想出來走走……我沒辦法……我……」
莊維看不見男人埋進膝蓋間的臉,只能看見彎曲的脊背,和顫抖的瘦得青筋暴突的雙手。
「曲同秋……」
話說了一半,莊維突然就閉上嘴。一瞬間裏他猛地意識到,他以爲他理解男人的痛苦,其實他沒有。
別人的痛苦只像個小水窪,他看見了,知道那是什麽,但不知道那有多深。身在其中的人,所受的煎熬,他根本無法體會。
旁觀者眼裏,什麽樣的事故都很輕淡,他即使在同情中,也是鄙夷男人的表現,覺得傷心過後就該康復,至今想不開實在是脆弱。
只是被朋友性侵了,只是被朋友騙了,只是被戴了綠帽子,只是養了別人的女兒。
只是,這些「只是」加起來,就是男人的整個世界。那人什麽都沒有了。
莊維站了一會兒,在臺階上坐下來,在難耐的沈默裏開口:「我陪你吧。」
「……」
「我帶了傘,要去草地那裏走走嗎?」
男人被摸著後腦勺,終於勉強擡起頭來,因為眼裏的淚水而不怎麽敢去看莊維。
「難受你就哭出來吧,沒什麽。」
並不是掉了眼淚就是懦夫,是他忍下去的實在太多了。
「會冷嗎?」
莊維把自己的外套也給了他,撐起傘。
「你想找個人說點什麽的話,我可以聽你說。沒事的。」
男人在顫慄裏被抓住手掌,卻終究沒抽回來。
他現在太痛苦,一點溫柔都會顯得格外安撫,這是他傷口所得到僅有的一點清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