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一二章 訟師
見李小么進來,兩人急忙站起來,水蓮幾步過來,親自幫李小么去了帷帽,笑著說道:「五爺來得正好,三司衙門的幾位大人剛到,正在後堂喝茶呢。」李小么笑著謝了水蓮,轉頭看著水巖,水巖不等她問,笑著說道:「放心,處處妥當。」李小么舒了口氣,走到黑沉沉的帷幔後,用手指挑起帷幔,往外看去。
這府縣之衙門,正中靠後,是一個半人來高的檯子,那審案官就坐在這檯子上頭俯看眾生,當真是高高在上的,檯子後面和兩邊都垂著厚重威嚴的帷幔,如今李小么和水巖等人,就是在檯子左邊的帷幔後聽審,從這裡看出去,大堂中的情形一覽無餘,可卻看不到台上的三司官員。
「三司的人?」李小么放下帷幔,轉頭看著水巖問了半句話,水巖點了點頭,低低的答道:「刑部是二爺署理,大理寺那邊,大理寺卿周海齊竟然親自來了,這周海齊雖和郭家旁支有點親戚,卻是剛正之人,御史台來的是嚴申遠。」李小么微微皺了皺眉頭,這嚴申遠青州人,貧寒出身,以清廉強項著稱,士望極高,是個海瑞式的人物,怎麼是他來了?誰讓他來的?李小么輕輕呼了口氣,算了,這會兒也顧不上這個了,這真成了刀尖上跳舞了,跳得好,就沖嚴申遠這三個字,士子那邊的激憤就能平伏的一乾二淨,至於周海齊剛正也好,這一場,是陽謀,也不怕剛正。
帷幔後一陣腳步聲起,幾個人忙住了聲,不敢再多話,前堂威武聲起,李小么挑起帷幔看著外面,水巖挑著另一邊帷幔,面容凝重的看著大堂內威風凜凜的三班衙役,這一場官司,一道道都是陽謀,只看人心。
水桐跟著兩個獄婆上來,垂頭跪在大堂右邊,沈氏纖瘦可憐的跪在大堂左邊,肩膀不時聳動著,彷彿在抽泣不停。
高台上一聲凌利的驚堂木響,一聲帶著濃重地方口音的官話響起,長篇大論的唸了一通,威嚴的問著水桐:「陳水氏,本官所念,可都屬實?」水桐跪伏在地,不動也不說話,那口音濃重的官話停了半晌,大約是在聽著誰的耳語,『噢』了一聲吩咐道:「既托了訟師,就叫進來吧。」
沈氏忙抬起頭,半轉著身子緊張的看向衙門口,水巖伯父、鎮寧侯水清明門下清客蘇萬方一身青布長袍,手裡拿著柄竹紙素折扇,面帶笑容、神情謙和的進了大堂,先衝著檯子長揖見了禮:「學生蘇萬方見過各位大人。」
「你既是有功名之人,怎麼做起這訟師來?」那口音濃重的官話明顯不悅的問道,蘇萬方拱了拱手,誠懇的答道:「這是大人關愛學生,回大人話,學生這是頭一回做訟師,只盼著也是最後一回,是這案子讓學生心中如堵石塊,鬱結於胸,實在不能視若無睹。」
「既然如此,這訴紙你也看過了?訴紙所言可屬實?」
「回大人,訴紙所言陳水氏花瓶擊殺其夫陳忠良一事,屬實無誤。」蘇萬方答的極是乾脆,這一答出乎幾乎所有人意料,大堂裡一時鴉雀無聲,這麼一認,這案子還審什麼,這就能定斬立決了!
「大人,學生有些話要問一問陳沈氏及其家僕,求大人恩准。」蘇萬方恭敬和氣的請求道。
「准!」
蘇萬方得了准許,往左兩步,離沈氏七八步遠,先長揖見了禮,客氣的說道:「陳嫂請節哀,在下蘇萬方有些請教處,若有不妥,先此陪罪。」沈氏警惕而驚愕的看著蘇萬方,咬著嘴唇沒有答話,這姓蘇的,客氣的過了份,她一個小妾,哪裡當得了一個『嫂』字?
「請問陳嫂現居何處?」
「東門五指胡同。」沈氏警惕更甚,一個字不肯多說,蘇萬方客氣的接著問道:「府中都有何人?」
沈氏死死的盯著蘇萬方,咬著嘴唇沉默片刻,才低聲答道:「現只妾及子。」
「那從前呢?」蘇萬方追問道,沈氏猛抬頭看著高台上的主審官,見三人看著她,並沒有發話的意思,只好垂下眼簾,低聲答道:「爺活著的時候,還有爺。」
「就是說,陳大人在時,東門五指胡同的宅子裡,就陳大人,您和令子三人,可是這樣?」
「是!」
「東門五指胡同是陳氏祖宅?」
「不是!」沈氏斷然否定:「是妾進京後置辦的宅院!」
「咦?!」蘇萬方從言語到表情都表達著自己的驚愕:「陳大人中舉前,寄於寺廟食粥度日,中舉後娶了水氏之女,聽說一應用度,皆依水氏嫁妝支撐,陳大人就任德州,連年卓異,官聲清明,本朝俸祿雖說不算少,可也不多,不過三四年,陳大人哪來的銀子在東門五指胡同那一帶置辦宅院?」
沈氏驟然明白蘇萬方的意圖,臉色鐵青,狠狠的盯著蘇萬方,冷冷的答道:「用的都是我的嫁妝!一應用度,都是我的嫁妝!」
蘇萬方轉身衝著台上拱手說道:「大人,學生想調陳沈氏嫁妝單子一觀,五指胡同宅院五進連著花園,價值不菲,請大人恩准。」台上一片嗡嗡聲,片刻,一個和緩標準的開平府官話答道:「准,著人提沈氏嫁妝單子。」台下侍立的一個書吏答應一聲,退後幾步,帶著兩個衙役出了大堂。沈氏臉上帶著絲冷笑,泰然自若,如今她孤兒寡母,這錢財的事最要緊,老爺嚥氣那天,她就把府裡所有的資財,寫成了自己的嫁妝單子,這會兒再想起來,晚了!
蘇萬方看著書吏和衙役出了門,轉頭看著沈氏接著和和氣氣的問道:「令郎今年幾歲了?」
「三歲。」
「大人,」蘇萬方轉身衝著台上拱了拱手說道:「沈氏子如今就在外頭,學生想請沈氏子進來,請大人過目。」台上靜了片刻,沈氏茫然的看著蘇萬方,他到底要做什麼?難道奪了財,再奪子不成?
「帶進來吧。」台上發了話,衙役引著個三十歲左右的僕婦進來,膽顫心驚的跪在沈氏身邊,蘇萬方蹲到沈氏子身邊,從懷裡摸了塊酥糖遞過去,笑容可親的對在奶娘懷裡扭來扭去的沈氏子說道:「你真是個好孩子,叫什麼名字?」沈氏子伸手抓住蘇萬方手裡托著的酥糖,舉到嘴裡舔了兩下,含糊的答道:「玉!」
「阿玉,這是誰啊?」蘇萬方指著沈氏問道,
「阿娘!」阿玉說著,就要往沈氏懷裡撲,奶娘忙抱緊他,蘇萬方示意奶娘轉過身子,讓阿玉看著水桐問道:「阿玉真厲害,你再告訴我,那是誰?」
阿玉順著蘇萬方的手看過去,重重的搖晃著腦袋,清脆的答道:「不認識!」蘇萬方站起來,看著奶娘問道:「你抱的是誰?」
奶娘正緊張中,也聽得莫名其妙,忙答道:「我家少爺。」
「她是誰?」蘇萬方指著沈氏緊追問道,奶娘更加摸不著頭腦:「我家奶奶。」蘇萬方站起來,衝著台上拱了拱手:「大人,沈氏子學生問好了,外頭還有陳家東門五指胡同宅院幾個僕從及沈氏舊僕,學生也想請他們過堂一詢。」
主審官答應了,衙役帶了奶娘和阿玉下去,引著一個中年僕從和兩個婆子、一個丫頭進來,蘇萬方先走到站在最右邊、面容老實中年僕從面前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什麼時候進的陳家?現做什麼差使?」
「回大人,小的叫張有喜,三年前賣身到了我們老爺府上,如今在門房上當差,兼做點採買的差使。」
「陳家都有些什麼人。」
「回大人,我們老爺家人口簡單,就是老爺,現在老爺也沒了,還有我們奶奶,還有我們小少爺。」張有喜笨拙的答道,蘇萬方往後退了半步,笑著問道:「哪個是你們奶奶?你指一指。」張有喜一臉的莫名其妙,手指卻乾脆的指向沈氏。
「那那個人呢?見過沒有?她姓水,總聽說過吧。」蘇萬方指著水桐問道,張有喜嚥了口口水,垂著頭答道:「回大人,從沒見過,聽是聽說過了,老爺死那天,才聽說的。」
「怎麼說的?聽到哪些,照原樣說一遍。」
「說是老爺被從前的奶奶打死了,就這句話,小的當差,從來不敢聽話傳話,老爺死了,這麼大事,我才聽到的。」張有喜跟著又解釋了幾句。
「從前的奶奶!」蘇萬方伸手拍了拍張有喜的肩膀,感慨的說著,轉頭看向挨著張有喜站著的婆子問道:「你姓什麼?在哪一處當差?」
「回大人,小婦人姓顧,是常走陳府的梳頭婆子。」
「陳府都有些什麼人?」
「回大人,小婦人知道的,就是陳老爺,沈大奶奶,還有一位小少爺,陳老爺死那天,小婦人聽人說,陳老爺是被正房奶奶砸死的,倒把小婦人嚇了一跳,小婦人往來陳府小一年,上上下下都尊著沈大奶奶,小婦人自然也當正房大奶奶尊著,從沒聽說還有位奶奶,提也沒聽人提個一個字!真是!小婦人到現在也弄不不禁哪個才是正房奶奶,許是兩頭大?反正打死小婦人,小婦人也不相信沈大奶奶是妾,那妾是什麼東西?通賣買的,能這麼尊貴?那不反了天了?」這婆子越說越多,蘇萬方忙笑著止住她:「顧嬤嬤說的真清楚,謝過顧嬤嬤。」說著,轉頭看著顧婆子身邊站著的,四十多歲的老婦人問道:「你姓什麼?做什麼差使?」
「回大人,奴婢姓崔,是奶奶的陪房。」
「你們奶奶是怎麼進的陳家門?」
「回大人,我們奶奶也是識書達禮的官宦之家出身,嫁妝又豐厚,怎麼會給人做妾?自然是三媒六聘,坐著花轎進的門,只是我們老爺說宦囊羞澀,無力大辦,奶奶雖說嫁妝豐厚,卻不愛那虛名兒,老爺既這麼說了,那些虛熱鬧事作,自然是能省的就都省了,成親那天,不過請了德州府幾家常來往的人家喝了杯水酒。」崔婆子憤然說道,沈氏緊緊抿著嘴,死盯著崔婆子,渾身顫抖不停,他們要做什麼?崔嬤嬤怎麼會說這樣的話?她家裡窮極了,父親趁黑,一頂青布小轎將她送進老爺屋裡,什麼時候有了三媒六聘了?她是她奶娘,她不會害她!她要做什麼?!
沒等蘇萬方說話,崔婆子憤然的接著說道:「老爺從沒說過還有個什麼正房奶奶!他和我們奶奶說,原是成過親,不過那水氏驕橫惡妒,持著出身高貴,眼裡沒有他,也沒有陳家祖先,犯了不孝惡妒之條,他早就把那水氏休了,誰知道今兒竟然又出了個正房奶奶!我們奶奶算什麼?這是什麼理兒?被休之人還有臉以陳家媳婦自居?!」
蘇萬方長長的歎了口氣,回身衝著台上長揖到底:「大人,這就是學生胸堵石塊,鬱結憤然的緣由!實在是不吐不快!這陳忠良先是慕水家清貴,要攀上這棵根深葉茂之大樹,娶了水氏女,後迷戀沈氏,以計騙娶沈氏人及財,這陳忠良戀沈氏之柔婉,椒房專寵,以正妻之位待之,拋水氏棄親子,卻又以水家婿之名交遊仕林,實在是無恥之極!可憐沈氏女深居內宅,哪知此無恥之人在外所行之事?落的如今不妻不妾,子嫡庶難明,可憐水氏女被休卻無休書,獨守弱子苦若黃連,卻又擔了這惡妒不孝之名,那無恥之尤卻人財俱得,清名在外,大人,我等束髮受教,讀聖賢之書,修身齊家,卻任由此無情無義、寡廉鮮恥、不仁不義之人混跡仕林,禍害這等可憐弱女子,於心何忍?學生思之,徹夜難眠,不能不言,不能不為之訟!請各位大人明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