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電梯在一樓停下來,門緩緩打開。
馮影柔抱著文件袋邁出門,與一個人打了照面擦肩而過。
“影柔。”電子鳴響的警示聲裡,一道溫和淡然的嗓音在身後響起。
她詫異地轉過身,看著從電梯裡重新走出來的男人。
“顧先生,”她揚眉,“有事?”
不過上次在馬會寒暄幾句,彼此連朋友也算不上,何以他能喚她一聲“影柔”,彷彿天經地義?
“你到這裡來是?”顧永南望著眼前的女子,她穿一身銀灰色套裝,抱著牛皮紙檔案袋,亭亭玉立,乾淨清爽。
“面試,”她答,“貴公司不是在招R&D部門經理麼?”
“不在洛氏做了?”顧永南問。
“是非之地,不便久留。”她淡淡一笑。
顧永南點頭,抬手看了下表。
“我得開會去了,”他開口,凝視她微笑,“再見,影柔,祝你好運。”
“謝謝。”影柔答,迎上他深邃的目光。
兩小時後,例會結束。
顧永南叫住正在整理文件的助理。
“今天HR那邊是否在面試?”
“是,”助理答,“有什麼問題嗎?”
“讓負責面試的人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好。”助理有些遲疑。
托某人吉言,她的運氣似乎真的不錯。
新的辦公室,獨立一間,在十九樓的西南角。明亮寬敞的落地窗,可以看見夕陽西下的美景。
桌上擺著公司配發的台歷,她伸手拿過來,翻看。
其中一張,照片裡的男子神采飛揚,眉眼之間隱隱藏著王者的張狂。
右下角標著的日期——一九九八年七月。
原來已經十年。
暮色漸襲,暗紅色的霞光鋪滿整個房間,手中的台歷,照片上的容顏也被染成一片血色。
一如那一天。
十七歲的影柔放學回家,開門,將球鞋放在櫃子裡,歡快地喊,我回來了。
四周很安靜,沒有人回應她。
她緩緩推開書房的門,彷彿打開潘多拉之盒。
滿目的紅色,殘陽如血,灰敗的光芒灑遍整間房間,如此刺目。
她嚇壞了,持續地尖叫。
直到鄰居聽見,闖進來,直到急救人員將父親抬走,直到警察不停地詢問她,她只是死死地盯著書桌上那份報紙,報紙上輩血色染紅的照片,裡面那個年輕的英俊的男子,笑
容張揚。
之後幾年,無數次噩夢裡,都有那張臉。
如果,這世上真的有輪迴報應……而她此刻,在這裡。
走出大樓,明月當空,初夏的風已經轉暖。
黑色的汽車緩緩滑至她身邊,停下。
顧永南坐在車裡,靜靜看著她:“影柔,要不要我載你一程?”
“孩提時候我們就被教導,不可以隨便上別人的車。”影柔輕聲答。
“那我開慢點,你在外面走,是到地鐵站麼?”他嘴角勾起輕淡的弧度。
影柔看了他數秒,拉開車門:“太子路三十六號,謝謝。”
“我的榮幸。”他答,笑容俊朗。
影柔凝視他的側臉,他確實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
“好女孩不會這樣直勾勾地盯著男人看。”他說。
“我不是女孩,”影柔答,“再過三年就要三十歲。”
“洛克今天打電話來,問你是不是在我公司。”顧永南聞言微笑,換了個話題。
“哦。”影柔淡淡應了一聲。
“洛家怕是人仰馬翻,水深火熱。”他嘆息。
“我並不知道他喜歡我。”影柔語氣平靜,完全是局外人。
顧永南訝異地看向她,她目光清澈,表情完全不像撒謊。
“你不要告訴我,完全是洛克一廂情願,恩琪對你無理取鬧?”他忍不住問道。
“馬會那天,也是洛氏管理層好幾人同去,洛太誤會了,”影柔語氣不疾不徐,不像解釋倒像陳述,“若真是郎有情妾有意,我只管坐收其成,何必離開?”
顧永南轉頭看向她,正迎上他那雙黑白分明的水眸,眼神彷彿月夜下的波光。
他微微一怔,卻不知心頭那一記輕顫從何而來。
六月的微風自窗外吹進來,遠處的夜空閃過耀眼的煙火。
香港回 歸已快十一年。
這個城市許多都已改變,而回憶卻從未褪色,每個人帶著各自的歡欣與悲傷,漸漸長大,蒼老。
“先生,太太今天打了一晚上的麻將,說頭痛已經睡了,”傭人接過他手裡的外套,“你吃過晚飯沒有?”
“送點夜宵到我書房就好。”顧永南朝樓上掃了一眼,轉身朝書房走去、
窗外夜色深沉,落地鐘指向凌晨一點。
合上電腦,他揉揉眉心站起身走到露台,點燃一根煙。
偌大的別墅裡,此刻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彷彿他心裡的沉寂。
而那片沉寂裡,又似乎有什麼在微微涌動,那是太過陌生的感覺,陌生得讓他有些不適。
手習慣地插向西褲口袋,卻觸到什麼東西,他掏出來,是一枚硬幣。
“Tip。”下車前,某個女人煞有其事地對他說,在他錯愕的眼神中遞給他這枚硬幣。
他沒有錯過那一刻她眼裡的促狹與狡黠。
拋起,硬幣在半空中劃過一道銀弧,落回他掌心。
他嘴角浮現一縷連自己都沒有察覺的笑容。
影柔。
真是個琅琅上口的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