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煢煢孑立
“Edward,他怎麼樣?”Thomas疾步走向剛從手術室步出的男人。
“替他做手術的是這裡最好的大夫,他檢查了Kevin的情況,沒有傷及心臟,傷口也不深,但失血過多,所以他現在身體很虛弱,手術後什麼時候甦醒,恢復狀況還難說,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等待。”
“那他不會有生命危險?”顧永南進一步確認。
“應該不會,”Edward搖頭,又看向Thomas,“醫院這邊一定會封鎖信息,這裡經常進出名流,就是因為我們保密工作做得不錯,但畢竟是刑事案件,警察已經把Kevin的衣物,隨身物品拿去備案檢驗了,等到他清醒後詢問完才能還給他。”
“警方那邊我們都會打點,暗中調查歸調查,這件事情肯定要壓下來的,”Thomas表情沉肅,“謝謝你了,Edward。”
“大家都是朋友,”後者拍拍他的肩,又想起了什麼,開口道,“對了,護士告訴我Kevin昏迷時一直在說一句‘不要告訴她’。”
Thomas和米蘭對視一眼,從對方的目光裡讀出了一樣的答案。
深夜的醫院走廊,燈光蒼白慘淡。
米蘭從自動販賣機裡買了兩杯咖啡,走回靜坐在長椅上的兩個男人身旁。
“真的不告訴天真嗎?”Thomas抬起頭,猶疑地問。
“我一直在想,當初天真在機場打算回國時,也許我不該打那個電話讓她回來,”米蘭輕嘆,“Kevin不想讓她知道,總有他的顧慮。”
“也許還是問一下天真的意見,”顧永南喝了口咖啡,緩緩出聲,“Kevin是那種什麼事都自己放在心裡,總是一個扛的人。”
好友的性格,他再清楚不過。
“我來打電話給天真吧,雖然不知道現在究竟是什麼狀況,但如果……”
手術還在進行,如果有什麼萬一呢?
Thomas和米蘭俱是神色一震。
“你好好說,不要嚇到她。”米蘭擔憂地囑咐。
顧永南點頭,聽米蘭報出天真的號碼,按下接通鍵。
電話那頭,一直都沒有人接聽。
顧永南看著眼前沉默等待的兩人,蹙眉搖搖頭。
又一次轉入語音信箱時,他開口留言。
“我們都沒法知道這樣做是對是錯,畢竟是我們違背了Kevin的意願,”他無奈一笑,“看他們造化吧,也許她會來。”
她的電話一直在響。
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陳勖終於站起身,將茶几上的電話拿了過來。
屏幕上並未顯示姓名,是陌生號碼。
他側首望了一眼水聲潺潺的浴室,鈴聲在掌中啞然而止。
正要把電話放回去,有語音短訊提示過來。
黑眸微凝,他按下確認鍵,將電話放至耳邊。
“天真,我是顧永南,Kevin出了點狀況,如果你願意的話,盡快回覆我。”
盯著恢復靜默的電話,他抿緊脣,電視熒屏幽藍的光在英俊的臉龐上閃爍,讓他的表情顯得晦暗不明。
然後,他選定那條提示短訊,按下刪除鍵。
五分鐘後,浴室門打開。
他站起身,走到廚房熱了一杯牛奶,拿出遞到她手裡。
“謝謝。”天真朝他一笑。
“剛才有電話找你。”他道,語氣平靜。
“是麼?”天真拿了自己的電話,查看了未接電話就又丟下,“不認識的號碼,不管它。”
陳勖看著她,微微一笑。
“你幹嘛這樣看著我?”天真揚眉瞅著他,“感覺好奇怪。”
他的目光,似乎夾雜著很多複雜情緒。
“有嗎?”他仍是笑,凝視她嬌柔的側顏,“謝謝你今天來給我做頓美味的晚餐,也謝謝你留下來。”
天真微窘:“可是……我睡客房好不好?”
“當然。”他點頭。
“天真,”他又喚她,盯著她清亮的眼,“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嗯?”天真困惑,“是什麼?”
“你過來,靠近一點。”他輕聲道。
天真挑眉,湊近他。
而他攬住她的肩,俯首吻住她,深深地。
天真渾身一僵,卻沒有掙扎,任他將她拉近懷裡,溫熱的胸膛燙著她的肌膚,彷彿要滲進去,侵蝕她的身體和靈魂。
也許是剛洗漱過,她的嘴裡有清淡的檸檬香,他恣意品嘗,只是到了他的舌尖,全成了苦澀。
等他結束這個突然的吻,天真沉默著,不知同他說什麼。
“我以為你會推開我,天真。”陳勖開口,聲音有些低啞。
“我……在努力。”她低垂著眼眸,睫毛不安地顫抖。
“謝謝你的努力,天真,”他輕嘆,“你知道我最害怕的事情是什麼嗎?”
“什麼?”她抬頭,望著他俊逸的眉眼。
“我最害怕的一件事,是你愛他比我多,”他微笑,聲音柔和,“可通常都是,人怕什麼往往就發生什麼。”
他語氣裡的憂與愁,讓天真的心微微糾結。
“那是以前……”她試圖說些什麼來安慰他,也說服自己。
“我明白,”他看著她,“你現在在我身邊,離我這麼近,這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天真,你肯回來,我很高興,”他擁住她,在她頸項輕語,“不要再離開我,好嗎?我好不容易又找回了你。”
天真沒有說話,良久,伸手環住他的腰。
聞著懷裡的馨香,黑眸裡閃過許多情緒。
原諒我的自私,我只是想把你留在身邊。
因為我知道,帶走你對他來說太容易。
什麼公平,什麼良心,我都不想去管,我只要你。
只要你。
夢回鶯轉,亂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
注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母親又在悠悠地唱。
她的嗓音,是極好的。他很小的時候,她總是砌一壺茶給父親,然後自己捏著一方絲絹,歡喜退開身來,在花園裡唱著,舞著。
水袖扶風,空氣裡有桂花香。他就坐在父親的膝上,看她眉目含情,或喜或悲。
父親最愛的是《牡丹亭》,只是後來他就很少來了,只剩母親一個人唱。
沉寂的夜裡,年少的他站在黑暗裡聽著那柔媚的嗓音,覺得冰冷的寒意,一點點滲進身體裡。
淺仔,中意一個人,總是是會辛苦的。
母親溫柔地說著,忽而又冷笑,眉眼陰郁。
他怕這樣的她,於是常常跑出去和夥伴們四處玩耍。
最喜歡的是潛水。大浪西灣,西貢,佛堂門,南丫島……香港的潛水區他都去遍了,在水底的時間也越來越久。望著海地那些美麗的珊瑚,礁石,魚群,他的心裡安寧,平靜,很多次,他甚至想過留在那片炫目的深藍裡,永遠留下。因為他一直覺得,他的生命,就
像深深的海底,絢麗與黑暗並存,孤獨,寂寞,冰冷。
不是沒有遇見過溫暖與明亮,只是他的生活裡,陽光總是太過短暫,以至於,他害怕去擁有那種熱烈。
心口的痛楚,將他自過往的夢靨中一點點拉了回來。
吃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明亮的光芒刺目。
“Kevin,你終於醒了。”顧永南走上來,“你昏迷了一整天。”
夏日的輕風自窗外緩緩送入,拂過他的臉,他從未發覺,夕陽的餘暉也可以這樣明媚這樣溫暖。
Macro對他,還是手下留情了。
上天終算厚待他。
眼前這些熟悉的面孔裡,沒有她的臉。
發現這一點,他欣慰,也有些微失望。
只是沒關係,他相信一切都可以挽回。
等警方錄完口供,他抬手指了一下被還回來的電話。
米蘭遞給他,曖昧一笑。
他沒說話,卻覺得胸口躁動,全身血液都沸騰著。
他等了這麼久,終於自由。
漫長的鈴聲裡,他覺得似乎等待了幾個世紀,等到那邊響起熟悉的聲音,他眼眶,竟微微泛熱。
“喂?”她在那頭,小心翼翼地開口。
“天真……”他喚她,卻驟然失聲,明明有千言萬語,偏偏此刻,一個字也說不出。
“什麼事?”她的聲音,十分平淡。
“天真,我想是不是約個時間,過幾天我們見一面。”他終於開口。
“為什麼?”她問。
“我想見你,”他的聲音很輕,很柔,“我……想你。”
是在心頭縈繞多日的深切渴望,此刻在別人面前說出,竟也一點都不困難。
“你說什麼?”長久的沉默之後,她冷笑,“秦淺,你未免欺人太甚,我的心情,我這人在你心裡到底算什麼?”
他當她是什麼?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寵物嗎?當初口口聲聲說不需要她的是他,一再將她推開的也是他,現在居然又說想她,想見她?
電話那頭的天真,氣紅了眼。
他要將她一顆心戲弄、踐踏到什麼時候?
“我已經請了年假,下周就回國和陳勖結婚,”她冷然出聲,“恕我無法答應你的‘召見’。”
“你說什麼?”他頓時沉喝,急促的呼吸帶動了胸前的傷口,銳痛驟襲,他拿開電話咬緊牙關,良久才等到疼痛稍緩,“你不要鬧脾氣胡扯。”
“我沒有,”她輕嗤,“你可以去問小鄭。”
“不要跟我開這種玩笑,”他的語氣無比沉冷,不耐地威脅著她,“天真,我不準。”
“你憑什麼不準?”她駭笑,笑聲諷刺而凄涼,“秦淺,你不要的,你親手丟下的,還不許別人撿嗎?”
秦淺握著電話的手在顫抖,聽見她將她自己說得如此不堪,心痛如絞的人卻是他。
剛經歷手術的身體裡,體力正迅速流失,他強忍著痛楚,準備和她解釋。
“我是真的要結婚了,秦淺,我沒有開玩笑,”她輕聲道,“我懷了陳勖的孩子。”
病床上偉岸的身軀頓時僵住,電話自掌中滑落,重重地摔在地上。
安靜的房間裡,可以清晰聽見那頭電話掛斷的聲音,不停重複的忙音。
“Kevin!”驚喚聲此起彼伏,所有人都被從病床上坐起並掙扎著要下床的人嚇倒了。
拔掉點滴的手背上冒著血珠,他不覺得痛,包紮好的胸口隨著他猛烈的動作開始泛紅,他不覺得痛,因為任何疼痛,都抵不上他心裡的千萬分之一。
我是真的要結婚了。
我沒有開玩笑。
我懷了陳勖的孩子。
渾身的血液忽然間都結成了冰,他顫抖著,試圖掙開那些挽留的聲音,和一再拉住他的手。
Kevin,Kevin,Kevin……無數個聲音喊著他,他舉步維艱,理智盡失,泛紅的眸望著前方不知名的某處。
那裡有什麼?
是母親躺在病床上瘦弱的身體,永遠不再睜開的眼和她嘴角那抹凄涼妖異的笑,是電閃雷鳴的雨夜,冰冷馬路上Lucia被雨水和鮮血浸透的裙擺,還是那張漸漸遠去,將藥消失在別人懷裡的溫柔笑顏?
過去就讓它過去……怎樣過去?終究是來不及,他生命裡的那些溫暖與美好,全都棄他而去,都是來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