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孰是孰非
夜深沉。
有風自微微敞開的窗戶吹進來,紗簾浮動處,月光如水。
而病床上那張昏睡中的小臉,蒼白如月光。
坐在床前的男人一動不動,暗淡的燈光裡,只有他那雙黑眸,明亮卻又深邃。
映著紗簾翻動波影的被單彷彿一條小河,隔住了彼此。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他和她一直在對岸彼此相望,究竟該是誰涉水而去,奔赴嚮往?
她嚇壞他了。
推開門的一剎那,看見她身下的血色,他幾近窒息,彷彿血液被抽離身體的,是他。
他抱著她瘋了一樣地往車裡奔,幾乎以不要命的速度趕到醫院,聽到她痛楚的呻吟,他握著方向盤的手是抖的。
不要怕,天真。
他安慰她。
而其實,更怕的人是他。
如此沉夜,有人清醒有人沉睡。而痛苦的,往往是最清醒的人。
那些聲嘶力竭的,不見得比別人痛一些,只不過他們表達得比較精彩。
當你看著我,發現我總是面無表情的時候,你要知道,我不見得比別人堅強。只不過是我更習慣沉默。
只有你看透我的沉默,所以我惶恐,我逃避。
再回頭時,你已經不在那裡。
怎樣形容錯失的遺憾,彷彿人潮擁擠中,一不小心,原本牽著的手空空如也。
“天真?”他注意到不安轉首的人兒,放下手中的雜誌。
“你……”她聲音微哽,望著他的水眸裡,迅速彌漫起一層淚霧。
“沒事,天真,你和孩子都沒事,只是出了一點血,要好好休息,你是太激動,被自己嚇暈過去了。”他柔聲道,因為熬夜,聲音有些沙啞。
她盯著他半響,情緒從緊繃到驟然放鬆,一下子崩潰,眼淚不停地掉下來。
“天真?”他被嚇到,連忙上前探詢,“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我叫大夫來看。”
她搖頭,仍是低頭飲泣。
她差點就失去孩子,她和他的孩子。
如果真的有什麼意外,她簡直不敢想像……沒有人知道,走到今天這一步,她付出了多少,有多麼辛苦。
“天真,我其實很不喜歡醫院,”秦淺低沉出聲,凝視她微紅的雙眼,“告訴我是否你手機裡存著的急救號碼是我的電話?”
她明明一再表示,她不想和他再有牽扯的。
“他沒接到我電話。”怔了半響,她回答。
異常的沉默彌漫在他們四周。
“哦,是麼,”他緩緩出聲,“原來我是第二選擇。”
他臉上那抹淺笑,略帶苦澀,風輕雲淡,卻擰痛了她的心。
她咬脣,不說話。
“剛才我看雜誌,看到一句話,你猜是什麼?”他問。
“什麼?”她抬眼,看著他。
“米蘭昆德拉說,一個女人一生中至少會有一次愛上一個混蛋,”他輕聲開口,“我是否是你愛上的那個混蛋?”
她點頭,愣了一下,又搖頭。
他望著她,笑了。
笑容溫柔寵溺,叫她頓時怔忡。
“點頭,代表你愛上了我,但我是混蛋,搖頭,代表你愛上了我,但我不是混蛋,是麼?”
她瞪著他,試圖辯解:“我沒有愛……”
他的長指點在她脣上,摩挲留戀那裡溫熱綿軟的觸感,制止了她的聲音。
“男人也喜歡做夢,天真。”他收回手,目光專注,“以後有什麼事,先打急救或者警察,再找我們。”
她不知說些什麼,只是沉默著。
“我讓他來接你,你再睡會兒,等他來了我就走。”他輕聲道,開始打電話。
天真心思起伏,甚至沒有聽他和陳勖說什麼。
她看著他冷峻的臉龐,眉宇間彌漫著清晰可見的疲憊。
突然間,她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心酸。
“他們都說,我能進雜誌社,一路順利至今,都靠了你和Anna的關係。”她說出心中窒悶許久的癥結。
“你自己覺得呢?”他揚眉望著她,反問道,“有人閒言碎語了?”
“我不知道,我只想過簡單的,與世無爭的生活,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裡,做到最好。”她答。
“可是即使你甘願做路邊不起眼的雜草,別人不會那麼想,仍自會有人去踩你,拔除你,除非,你自己張成一棵參天大樹。”
“我不想這樣。”她低聲反駁。
“你已經這樣了,天真,你那麼聰明,知道怎麼做,”他淡淡一笑,“就算當初進雜誌社我暗中幫了你,但一步步努力走到今天的,是你自己,所有的成就,都是你自己做出來的。”
她睜大眼看著他,忽然覺得胸口輕鬆了許多。
“一個女孩子應該找到一個合適的男人,讓他幫你省下許多摸索和碰撞。”他凝視她,眼神沉靜如水,“不要管別人怎麼想,你永遠是最美好的段天真,至少,在我心裡是。”
她望著他,然後撇過頭去,她不要再輕而易舉地陷入他的蠱惑。
這個男人的魅力,太可怕。
“離天亮還有很久,你睡吧,我等他。”他不再為難她,退回身後的沙發椅上。
許是很累,許是驚嚇過度,她很快進入沉沉的夢鄉。
他望著她良久,終是俯下身去,在她脣上印下克制而輕柔的一吻,是飲鴆止渴,因而中毒更深。
他這是何苦?退開步伐,他握緊雙拳,望著她微隆的小腹,心中痛楚。
這長夜漫漫,彷彿無止無盡的等待,何時破曉,何時,她才會心甘情願地回到他身邊?
也曾想過忘懷,可如何去忘?
原諒我,終是來不及,從頭喜歡你。
“你在做什麼?”一記幽然冷語自門口飄來。
秦淺抬起眼,看見陳勖站在那裡,目光陰沉。
他走過去,帶上門。
“作為他的丈夫,希望你盡責,好好照顧她。”他出言提醒。
“我怎麼做不用你費心,”陳勖冷冷地回答,看著眼前這位‘生父’,原本收斂住的火氣又爆發,“只是你是什麼人,剛才又在對我妻子做什麼?”
“很抱歉吻了你的妻子。”秦淺微微一笑,氣定神閑。
陳勖額上青筋跳動,一拳就朝他揮了過去。
秦淺閃身,截住他的拳頭,用力推開他。
“我不會還手,否則她會傷心。”他沉聲道,“你何必對我耿耿於懷?你已比我幸福很多,你負過她,她能原諒你,而我負過她,她卻怎麼都不肯給我機會,甚至用懷孕結婚這樣決絕的手段來離開我。難道你要跟我換嗎?會到今天這個地步,全都是我們自己一手造
成的,怨不得別人,請你善待她。”
他語氣裡的無奈,讓陳勖緊握的雙拳緩緩鬆開。
秦淺卻不再說話,轉身舉步離開。
長長的走廊裡,他聽著自己寂寞的腳步聲,苦澀一笑。
這一別,下一次重逢又是何時?即便同在一個城市,卻又似隔著關山萬里。
距他們分手,到底過去了多久?為何他會覺得人生這樣的漫長。
到底還要多少時間,再隔多遠的空間,經過多少他人的,彼此的事情,才會讓被生命洪流衝散的兩人,在人生的另一處相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