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仙主，你的手沒事吧？」走到院子，小碧才敢提醒。

　　將離擡手一看，竟然還在流血。「沒事。」

　　小碧皺眉，擔憂地問道：「要不要包紮一下？」

　　將離輕笑，反問道：「和妖怪相處久了，都忘了自己是神仙嗎？」

　　小碧一時語塞，當真說不出話了。「小碧多嘴了，仙主莫怪。」

　　將離不答，慢悠悠地往外走去，小碧跟在他的後面，不敢超前，也不敢落後。

　　她至今記得兩百年前，三太子突然帶著她來到蓬萊仙境，原本這是一個無人管轄的地方，因爲長著不少修行聖品，常年會有妖怪守著。

　　但是，只是一夜之間，三太子就把這裏據爲己有，卻沒有將妖怪趕盡殺絕，願意聽候差遣的留下來，其餘的都被趕到山的另一頭。

　　後來看到三太子在這裏建造府邸，以爲他是喜歡蓬萊仙境的景致，可是，她在這裏照看了兩百多年，三太子出現的次數寥寥可數。

　　「我這裏不用你伺候，回去看著小笨蛋吧，那些小妖做事我不放心。」

　　將離突然停下來，小碧差點就撞上去了。她臉上一紅，不敢再走神，趕緊回去辦事。

　　等到小碧走了，將離擡起手，失神地看著上面的血漬。傷口已經快要癒合了，血迹正在慢慢消失，他並沒有使用法術，這種程度不過是本能而已。可是，此時的他卻不喜歡這樣的本能，他吸了一口殘留的血液，上面有著自己的味道，也有阿青的味道。

　　將離忘不了當時的情景，阿青用盡全力咬住他的手掌，憤怒地瞪著他。他在阿青的嘴裏聽到了「討厭」，聽到了「恨」，還有「爹娘」、「成親」和「回家」，唯獨沒有他希望的那句「將離」。

　　真的這麽恨嗎？真的這麽不願意嗎？臨走之前，他看到阿青的眼眶又紅了，短短一個時辰之內，他氣過，罵過，恨過，也哭過，他總是讓他難過，總是讓他生氣。可是，他難道不心疼嗎？難道不痛苦嗎？

　　將離知道自己不該如此，但是，他根本控制不了。只要想到阿青就要成親了，他的心臟就好像四分五裂一樣，從椎心刺骨到漸漸麻木，每一次的波瀾都是因爲這個小笨蛋。若是回到千年之前，他可曾想過自己會如此狼狽，他可曾後悔自己沒有珍惜長瑄？

　　風流多情，去他媽的風流多情，到頭來還不是折磨自己。長瑄乾脆地往輪迴道一跳，把前塵往事都忘記了，可是，自己已經孤獨了兩百多年，而往後還有無數個兩百年，他要怎麽熬下去？

　　將離的手輕輕地顫抖著，他怕了，真的怕了，他不敢回想過去的兩百年裏，自己是怎麽熬過去的。

　　他對著一隻烏龜說話，在海邊陪了幾十年。他匆匆忙忙地趕到凡間，卻連第二世的屍首都見不著。好不容易等到了阿青，可是，小笨蛋不懂他的心，不懂他的情，他要爹娘，他要小桃，他要新娘子，唯獨不要將離。

　　不要就不要，小笨蛋不要他，他要小笨蛋也一樣。原本想著守在阿青身邊，看著他過完這輩子也就罷了，可是，事到臨頭還是忍不了。

　　輪迴三世，經過三世曆劫之後，長瑄的仙骨沒了，仙氣盡了，魂魄重回人道，是真正的兩不相干了。念及如此，將離如何能放開手。

　「仙主。」

　　「嗯，進來吧。」

　　小碧端著一杯熱茶，小心地擺在桌上。

　　「阿青怎麽樣了？」

　　看到將離的手掌上面留著淡淡的傷痕，小碧差點兒就錯過他的問話了。

　　「啊，也沒什麽，就是一直又哭又鬧，囔囔著要回家。」

　　將離歎了口氣，吩咐道：「他走不出房門的，你只要按時給他送飯就行了。」

　　「嗯，小碧明白。」

　　小碧頓了頓，餘光瞟了一眼將離的神色，臉上露出不忍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問道：「仙主真的不去看看他？他哭得嗓子都啞了。」

　　將離自嘲，眼眸黯然，無奈地歎息道：「一句一傷，有何可講？」

　　小碧想起阿青在房裏的罵聲，又看到將離黯然神傷的樣子，確實心頭不忍。

　　「他說一句﹃滾開﹄，我又能怎麽樣？原本就是我不好，何必自討沒趣。」

　　「我以爲仙主不會……」

　　話未說完，將離已經打斷了。「不會什麽？不會認錯？我從前就是不知悔改，才會犯下如此大錯。可惜，如今也好不到哪里去……」

　　小碧心裏一急，趕忙說道：「仙主不要這麽想，總會好起來的。」

　　將離苦笑，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血迹沒了，傷口也癒合了，可是，上面留著一道淡淡的痕迹。

　　「就算我真的哄得了他，心裏還是留著一個疙瘩，不過，留著疙瘩又怎麽樣？我已經決定不放手，哪怕他恨死我了，我也不會後悔。」

　　小碧愣愣地看著將離，似乎明白了什麽，又不明白什麽。她伺候將離上千年，如今，就盼著將離趕快打起精神，現在的樣子總是令人不忍心。

　　「時候差不多了，小碧去給阿青準備飯菜。」

　　說罷，小碧就離開了。但沒過多久，竟然又折了回來。「仙主，出事了！」

　　將離一驚，隱隱生出不好的預感。

　　「阿青受傷了，血怎麽也止不住。」

　　將離心頭一揪，立刻跟著小碧趕到阿青的屋子，他剛剛走進去，就聞到滿屋的血腥味，阿青的衣服已經被鮮血染紅了，他軟軟地躺在床榻上，鮮紅的液體從額頭滲出來，很快就沾濕了枕頭。

　　「阿青不知道仙主設了結界，他拼命地用自己的身體撞門，所以才會……」

　　「不要說了。」將離心頭大亂，吩咐小碧去打水。

　　將離的心裏亂糟糟的，他嚇得臉色鐵青，輕喚道：「阿青，你聽得見我的聲音嗎？」

　　阿青勉強睜開眼睛，氣餒地說道：「房門好硬，怎麽都撞不開，我好痛，腦袋好痛，身體也好痛，像火燒一樣……」

　　結界是將離親手設的，他當然知道反彈的力量有多強，並不是他存心傷害阿青，而是他根本沒有想到阿青竟然會去撞門，難道他真的這麽想離開？

　　將離第一次感到如此無力，他恨透了自己的粗心大意，爲什麽他總是思量不周全，難怪阿青會氣他、恨他，他確實應該被狠狠地咬一口。

　　「阿青，不要怕，很快就沒事了，放心。」

　　阿青就好似聽不到將離的話，他痛苦地皺著臉孔，喃喃地說道：「好痛，我從來沒有這麽痛過，比爹爹打屁股痛得多了，我好難受，身體難受，心裏也難受。」

　　將離聽不下去了，他捂住了阿青的嘴巴，卻發現阿青費力地喘息著，這才慌張地鬆開手。

　　阿青呆呆地看著將離，漸漸地失神了，痛到極致變成了麻木，他忽然覺得整個人都輕飄飄的，身體已經不是自己的了，彷佛有什麽東西正在慢慢地消失，大腦和身體幾乎就要分開。

　　「先生。」

　　阿青輕輕地喚著，目光牢牢地盯著將離，眼眸清澈如水，看得將離驚心又疼惜。

　　「嗯，我在。」

　　將離緊緊地握著阿青的手，神色認真地說道：「沒事的，很快就好了……」

　　將離嘴上雖然這麽說，心中卻是擔憂萬分，尤其看到阿青氣虛無力的樣子，越發感到心疼和內疚。滿滿的情意揪著他的心頭，恨不得受傷、受痛的人是自己。

　　這時，將離突然看到阿青費力地撐起身體，重重地親了一口自己的嘴唇。他心中一愣，還來不及摟住阿青，短暫的親吻就這麽消失了。

　　阿青好不容易逼著自己坐起來，嘴唇剛剛碰觸到將離，突然就感到身體發冷，手臂也失去了力道，他痛苦地摔在床上，目光卻未曾從將離的臉上移開。

　　「先生。」

　　阿青又喚了一聲，眼眸裏滿是期盼之色，困惑而又認真地說道：「先生，你不是說一輩子都會對我好嗎？爲什麽要把我帶到這裏？我不喜歡，我要爹娘，我要小桃。」

　　阿青難受地咳嗽了幾聲，眼睛仍是盯著將離，並沒有發現嘴角流淌的鮮血。

　　「先生，我親親你，你放我回去好不好？」

　　將離下意識地撫摸著自己的嘴唇，彷佛阿青的氣息還留在上面，他答應不了，也沒法拒絕，只有濃濃的心疼盤旋在胸口，逼得他透不過氣。

　　阿青看著將離，眼中的光芒漸漸地黯然了，他還來不及生氣或是失望，只是拼命地撐著眼皮，彷佛是捨不得就這麽睡過去，然而，不管他多麽努力，身體越發虛弱難受，更是抵抗不了席捲而來的困意。

　　將離心知不妙，正欲開口，忽然聽到阿青微弱地說道：「我好累，我想要睡一會兒，先生等阿青醒來再回答，好不好？」

　　阿青看到將離的嘴唇動了，可是，他卻聽不到將離的聲音。他的心裏越來越著急，偏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四肢漸漸地冰冷，就好像跌進冰窖一樣，一股寒氣從腳底迅速上移，很快就遊走至全身。

　　忽然，就在阿青閉起眼睛的時候，他感覺到有人緊緊地抱住自己，那雙手臂很溫暖，讓他感到莫名的安心。他下意識地想到將離，傻傻地猜測著，將離是不是答應自己的要求了？所以才會這麽溫柔地抱著自己？

　　傻傻的孩子懷抱著最後的一絲期望，突然地昏死過去，就在這時，小碧端著熱水回到屋裏，她看到床鋪都被阿青的血染紅了，嚇得說不出話來。

　　小碧心驚膽顫地打量將離的表情，對方臉上的凝重是她從未見過的。

　　「仙主，阿青、阿青沒事吧？」

　　阿青怎麽會沒事？以凡人之軀承受神仙的法術，要不是小碧發現及時，屍體都被反噬之力燒盡了。

　　「沒事，阿青不會有事的。」將離的眼眶微紅，語氣哽咽地說道。

　　沒事嗎？怎麽可能會沒事？將離比誰都清楚，阿青的傷勢有多嚴重，那是他設下的結界，卻傷了他最愛的人。

　　明明應該是自己最珍惜的人，爲何三番兩次地傷害他，胸口堵著濃濃的懊悔，然而，當他看到阿青的臉色越發蒼白時，更是連後悔都不敢了。

　　雙臂緊緊地抱著阿青，將離的神色漸漸地平靜下來，彷佛心中已有了決定。

　　「仙主……」

　　看到將離神色恍惚的樣子，小碧忽然覺得不對勁了，她眼睜睜地看著阿青的鮮血染紅了床鋪，也染紅了將離的衣衫，哪里像是沒事的樣子。

　　「你把帕子弄濕，我給阿青擦擦血。」

　　小碧不敢多想，趕緊照著將離的話做了。

　　將離接過帕子，小心翼翼地擦著阿青的身體，可是，他一邊擦著，一邊又有鮮血往外湧，將離覺得自己的視線模糊了，每一處的鮮紅都觸目驚心，他根本不敢想像阿青是怎麽去撞房門的。

　　心中如刀割一般的痛，臉上卻露出淡淡的笑容，將離神色溫柔地看著阿青，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額頭，額頭的傷口很快就癒合了，可是，下一刻又重新滲出鮮血。

　　「只是這樣的傷，有什麽可怕的？既然是我傷了你，我當然知道怎麽治好你。長瑄，這是我們最後的一百年，我怎麽捨得放手。」

　　說罷，將離嘴角含笑，一隻手撫摸著阿青的臉頰，另一隻手伸進自己的胸口，臉上的表情極其平靜，彷佛在做一件極其尋常的事情。

　　然而，小碧見狀，卻嚇得驚呼道：「仙主，不可以……」

　　「閉嘴。」

　　將離一聲喝斥，小碧不敢不從。她看著將離把手刺進自己的身體，衣襟漸漸被鮮血染紅了，手掌在裏面掏著什麽東西，臉色變得慘白，額頭直冒冷汗。

　　「仙主……」

　　小碧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一不小心發出聲音，她的眼睛濕了，眼淚滑過臉頰，鹹鹹的味道讓她心裏一陣發酸。她不敢看下去，又不能不看，她知道仙主正在做什麽，她害怕仙主隨時會倒下去。

　　將離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了，他痛苦地皺著眉頭，一聲不吭地忍著疼。終於，他從自己的體內掏出一個火熱的東西，還來不及放鬆，他趕緊把這東西握緊，另一隻手狠狠地掐下一塊，鮮血噴射出去，濺在阿青的臉上。

　　「把這個給他。」

　　將離的聲音有氣無力，微弱的樣子讓小碧心頭大驚，她趕緊走上前，雙手顫抖著接過去。這時，將離已經把那個東西重新塞進胸口，可是，胸口的鮮血仍未止住。

　　「仙主，你的傷口……」

　　「給他。」

　　將離的一聲令下，小碧不敢耽誤，她把東西抵在阿青的嘴邊，用法術將它慢慢地化成液體。滾燙的液體順著喉嚨滑下去，阿青痛苦地「嗯哼」一聲，下意識動了動嘴唇。

　　將離的臉色極爲難看，卻硬撐地看著阿青的臉孔，一直等到小笨蛋統統咽下去了，他這才露出安心的笑容。

　　身體漸漸變得虛弱無力，將離疲倦地趴在阿青的身上。兩個人的鮮血融合在一起，早就分不清誰是誰的了。

　　「小笨蛋。」

　　將離的臉上沒有絲毫血色，卻笑得心滿意足，他費了很大的力氣，總算擡起一隻手，輕輕地撫摸著阿青的臉頰。

　　「小笨蛋，不要再說﹃滾開﹄了，好不好？」

　　將離笑得苦澀，眼底滿是酸楚，他喃喃道：「你知不知道，一句﹃滾開﹄比我剖開胸口，割掉心頭一塊肉還要痛。」

　　知不知道？阿青怎麽會知道？就算他聽見了，也不會明白那種痛苦。

　　將離無奈地笑了，卻捨不得鬆開手，他貪戀地撫摸著阿青的臉頰，明知道阿青感覺不到，仍是支撐著力氣，輕輕地吻住了他的嘴唇。

　　「還給你了，對不起，我不能放你走。」

　　將離想說的話有很多，可是，此時的他已經沒有力氣了。他感覺到小碧哭著跑上前，使勁地摟著自己的身體，然而，他卻沒有力氣說一句「不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