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許多人過著平靜而絕望的生活,而所謂的放棄,正是肯定的絕望。」
——來不來取決於你,但我會等。柏漸離,我想見你!
深夜的小公寓內,有一通留言,被人反復播放、反復聆聽,一遍又一遍,仿佛在聽一種魔咒。
直到東方見白,晨光乍現,一夜無眠的柏漸離才坐起來,緩緩往國內撥打了一通電話。
過了很久,才有人接起電話。
「喂?哪位?」
迷迷糊糊的聲音,以國內的時間,他應該還在熟睡中。
「是我。」柏漸離淡淡地說。
一夜未眠,他的臉色很蒼白,神情非常疲憊,但眼中卻閃爍著幽銳堅定的光芒。
「漸離?真的是你?」對方一下子清醒過來,欣喜若狂地叫道:「你怎麼想到給我打電話?而且還是這麼早?這幾個月你都去哪兒了?我怎麼都找不到你,你一定聽到我給你的留言了吧……」
「是啊,我去別的城市玩了,今天才剛回家。」柏漸離並沒有告訴他車禍的事,免得他擔心。
「是這樣,那我就放心了。」對方松了一口氣,又笑道:「漸離,你的聲音聽起來怪怪的,沒事吧?」
「沒事,只是有個消息要告訴你。」
「什麼消息?」
「我打算回國了,就在這幾天。」柏漸離靜靜地說:「等確定下機票,再告訴你確切的日子。」
「真的?太好了!你終於想要回家了。」
「嗯。」
「那好,漸離,到時候我一定要去接你。四年過去了,都不知道你都變成什麼樣子,我好想你。」
「我也很想你,肖誠。」柏漸離微微一笑,「先掛了,我要先交待一下公司的事,等處理完畢,就馬上回國。」
「好的,我等你,再見!」
「再見。」
柏漸離摑下電話,望著窗外透出的晨曦之光,長長籲了一口氣。
自我放逐到現在,是該回家的時候了。
二○○七年十月,柏漸離結束了在澳大利亞的一切,正式回國。
隨著川流不息的人群,柏漸離通過海關,朝國際機場出口處緩緩走去……
四周飄過熟悉的中文字樣的廣告,和自己同膚色的行人,空氣中飄散著親切的味道……
恍若隔世。
推著行李車緩緩走出,一眼就在候機大廳正中,看到拼命朝自己揮舞雙手的英俊男子。
映在記憶中的臉龐,絲毫未變,依舊笑得一臉陽光燦爛。
「漸離!」
肖誠興奮地一把躍過欄杆,猛地將他緊緊抱住。
「肖誠。」
柏漸離晃了晃,承受了撞擊的力量,然後,也緊緊回抱住他,對方身上健康明朗的氣息,讓他備感溫暖。
兩人抱了很久,這才鬆開彼此。
肖誠緊緊攥著他的手,拉他到角落……
「想死我了!一去就是四年,也不回來一趟,家裏又不是沒錢買不起飛機票,真的是……」
肖誠地嘴裏不斷埋怨念叨,笑著上下打量他,「你倒是一點也沒變,不過怎麼黑了,還瘦了一圈?吃了國外這麼久的麵包牛排,應該很結實才對……啊,你臉上的這道傷疤怎麼回事?」他的手不由撫上這道明顯的傷疤……
「說來話長,我回去再慢慢跟你解釋。」柏漸離淡淡一笑。
「好吧,你一定餓了,我請客,你想吃什麼?大魚大肉還是山珍海味?可憐的,這幾年你一定餓壞了。」
柏漸離不由笑出聲來,「澳洲應有盡有,華人超市和餐館遍地都是,不要把國外想成不毛之地好不好?」
「我知道啊,但不可能像國內吃得這麼道地嘛。」肖誠摟住他的肩膀,「走,我給你好好打一頓牙祭!」
「隨便你,反正我既然都回來了,就任你宰割好了。」
「什麼啊,根本一直都是你在蹂躪我好不好,我哪敢宰割你……」
兩人的談笑聲,在風中漸漸淡去。
吃完飯後,本來柏漸離想回自己家,但因為父母早已各奔東西,公寓一直閒置,無人居住,必須要好好清潔整理一番才行,肖誠就執意把他帶回自己的住處,說已經在客房給他準備好了乾淨的被子,一切應有盡有,不容他推辭,就強行把他拖走。
柏漸離只能苦笑著,隨他去。
肖誠仔市中心的「中山景苑」別墅區買了一幢房子,歐式建築,前後皆有花園,附帶室外游泳池。
現在的他,已經是「天海證券」的副總經理,年薪百萬,出入有公司專車接送,儼然是一名成功人士。
「房子很漂亮啊。」
打開燈後,柏漸離讚歎地打量四周。
非常寬敞的別墅,敞開式設計,現代家居,以暖色系為主,顯得既典雅又溫馨。
「漸離,你的腳怎麼了?是扭到了嗎?」肖誠注視著柏漸離的腳,忍不住問道。
他早就注意到他異常的走路姿勢,剛才一直憋著沒問。
「不是扭傷,而是車禍,右小腿粉碎性骨折,這已經是治癒後的最好效果了。」
柏漸離簡單講述了一下自己出車禍的經過,說者平淡,聽者卻驚心動魄,不等他說完,肖誠立即緊緊握住他的手,「你一個人在外面,怎麼還這麼不小心,萬一真的出什麼事……」
肖誠說不下去,像個嚇壞的孩子一樣,抓緊他不放。
「我這不是回來了嗎?人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別擔心,不會有比這個更壞的了。」柏漸離安慰他。
「漸離,這次回來,就不要再走了,好不好?」肖誠握緊他的手,深深看著他,低聲道:「讓我來照顧你。」
「照顧我?那你老婆怎麼辦?」柏漸離不禁被他孩子氣的話逗笑了,環顧了一下四周,疑惑道:「對了,自從進門後,就一直沒看到雅麗的影子,她今天不在嗎?」
「她早在半年前就搬出去了。」
肖誠的回答,令柏漸離大吃一驚,「搬出去?到底怎麼回事?」
「我們離婚了,就在上個星期。」
「啊?」柏漸離不禁呆住。
從以前通電話的語氣中,他也隱隱覺得,他們之間出了問題,但沒想到,居然這麼嚴重,兩人已經離婚了!?
「為什麼?」他吃驚地問。
「她和別的男人來往,是她公司的同事,正好被我看到,所以很快就離了。」肖誠苦笑道。
什麼?
柏漸離的腦中不由浮現安雅麗那平凡無奇的容貌……
她?
居然先給肖誠戴綠帽?
柏漸離並不是外貌協會的人,但此刻心裏也不由冒出「果然人不可貌相」這一句。
「我沒想到……會是她紅杏出牆。」
「我也沒想到。結婚後,我對她百依百順,自認是個模範丈夫,誰料她卻背叛我,和別人偷偷來往,對我打擊很大。」肖誠的臉上不無苦澀。
「是啊,你很會照顧人。她還有什麼不滿?」柏漸離完全無法理解,「我至今仍記得,你們訂婚那天,她臉上的笑容。那時我就想,你這傢伙,還是娶了一個不錯的女孩啊。」
「當初就是以為能和她長久,才結的婚,沒想到會鬧到今天這個地步,離婚也是她先提出來的,總之,世事難料。」
肖誠長長歎了一口氣,反省道:「漸離,其實我覺得一開始就太倉促了,我和她認識沒幾個月,就匆匆結婚。成家後,彼此的性格缺點都袒露無疑,反差很大,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也曾自欺欺人地想,不就是湊合著過日子嗎,哪對夫妻沒有磕磕碰碰,也許磨合一下,日子久了會好轉,但事實卻是越來越糟。到了最後,幾乎連一點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都不能忍。她處處看我不順眼,我也處處覺得她面目可憎,在一起就吵架,這日子還怎麼過?所幸沒有小孩,早點結束,對彼此也是種解脫。」
柏漸離沉默了半晌,才道:「反正已經離婚了,那就努力向前看吧。不管怎樣的決定,我都支持你,我相信你的判斷能力。」
肖誠握緊柏漸離的手,兩眼星光閃閃地看著他,「嗚嗚……我就知道,漸離,還是你最好。」
柏漸離不禁笑著拍他,「你這是什麼眼神,少來噁心我。」
「時間不早了,你一定很累了吧,先沖個澡,早點休息吧,希望能把時差倒過來。」
肖誠推他進浴室,在他關門前,突然伸頭,笑得色迷迷,「喂,要不要我幫你擦背?提供VIP豪華服務!」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柏漸離挑眉看了看他,「砰」地一聲,當著他的面把浴室門關上。
剩下肖誠一個人,在浴室外偷偷傻樂。
洗了個很舒服的熱水澡,穿上肖誠準備好的白色浴袍,柏漸離坐到客房柔軟的大床上……
房間收拾得很乾淨,井井有條,很有家的感覺。
被子散發著一股太陽的味道,很好聞,為了迎接他的到來,肖誠應該特地拿去洗曬過吧。雖然習慣了一個人,但像現在這樣,有人掛念自己,不能不說很感動。
四周一片寂靜,肖誠已經很貼心地回自己房間了,讓他一個人好好休息。
柏漸離靜靜靠在床頭,感覺長途旅行的疲倦,一陣陣翻湧上來。
自從車禍後,他的身體狀況就一直不好,主要原因是睡眠品質的急劇惡化,以致無法得到很好的休息。
估計是車禍的後遺症。
雖然沒有造成腦震盪,但頭部畢竟受到沉重撞擊,很可能就此引發了失眠症。一連數天,都眼睜睜醒到天亮,如此連續四、五天,鐵打的身體也受不了,撐到極限後倦極而眠,難得沉沉睡上幾個小時,可一旦睡醒,這種惡性循環就會再度開始。
即使好不容易入睡,品質也十分糟糕,一點輕微的風吹草動,就能輕易把他驚醒,而一旦驚醒了,他就休想再度入睡。
從車禍到現在,近三個多月時間,一直都是這樣,不見絲毫好轉。
柏漸離沒有去看醫生,也沒有吃任何安眠藥。
長夜漫漫,睡不著的話,或者乾脆披衣而起,看書到天亮,或者靜靜躺在床上,數數到天亮。
眼角餘光瞥到對面的行李箱,柏漸離下床,打開箱子,裏面除了一些澳洲的土特產外,就是幾件換洗衣服。
用手一翻,夾在衣服中間的一條灰色羊毛圍巾,頓時露了出來。
他的手不禁頓住……
目光變得柔和起來……
拿出圍巾,因被人悉心保存著,這條圍巾摸上去還是和當時一樣柔軟,一樣溫暖。
柏漸離走到窗邊,眺望萬家燈火的夜景,手指無意識觸在圍巾上,輕輕摩挲,然後,他掏出手機,一個鍵一個鍵,輸入某個刻在腦海中,曾經無數次想打給對方、卻又最終退縮的手機號碼。
室內靜得如同一片深海,只有電話的撥接聲,在腦中隱隱回蕩。
一聲聲,如雷的心跳,撞擊著胸口。
隱隱作痛。
指尖在細細顫抖,必須用盡全身的意志力,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手,不去按「關機」的按鍵。
所幸並沒有等太久,柏漸離就聽到電話那端傳來一個聲音,「喂,你哪位?」
是男子的聲音。
輕而淡靜,語調低緩,不急不徐,非常動聽,然而,這並不是謝言的聲音。
柏漸離一怔,「請問謝言在嗎?」
他是不是打錯了?或者謝言早就棄用了這個手機號碼?
「你找謝大哥啊,他現在正在洗澡,大概要過一會兒才能出來,你要留個口信嗎,還是等會兒再打來?」陌生的男子說道。
「不用了。」柏漸離下意識拒絕,「你是……」
話剛出唇,他就驚覺不妥。
這不是他該問的問題。
「我是謝大哥的助理,暫時住在他家。你是謝大哥的朋友嗎?真的不想留電話?等他洗完澡,我叫他打給你?」
「不用了,謝謝你,再見。」柏漸離掛斷電話。
看了一眼時間,已是深夜十二時零五分。
接電話的男子,自稱是謝言的「助理」,那麼和他應該是工作上的關係,可兩人卻住在一起,這麼晚了,仍共處一室。
他接聽他的電話,語氣熟稔自然,儼然是謝言的另一個分身,若不是關係親密到一定程度,又怎會這麼做?更不用提他口吻中透出的和謝言不同尋常的曖昧。
恐怕……已經太遲了……
並不是沒有心理準備,然而,當真的看到這個可能性時,心臟深處還是留下了臆測的疼痛。
只是一個小小的電話,並不能說明任何問題。
可如果他……已經有了戀人的話……
他就再沒有出現的必要了。
他和任何一個人在一起,都比和自己在一起更幸福。
而他,希望他能得到幸福。
無聲的暮色,濃似一團化不開的墨,透明的玻璃反映出一張蒼白消瘦的臉龐,柏漸離凝視自己半晌,然後,將漲痛欲裂的額頭,抵在冰冷的玻璃上……
身體在微微發抖。
一半冷,一半暖。
今晚,又將是一個不眠之夜。
翌日清晨。
柏漸離一推開房間,就聞到從廚房傳來的飯菜香氣。
「肖誠,你在忙什麼?」
肖誠正圍著圍裙,在熱氣騰騰的廚房裏團團轉。
柏漸離含笑倚在門邊,過去的記憶一一浮上心頭——為了替他慶祝生日,他藉口請客吃飯,拉他回家,親手為他做菜,並點燃生日蛋糕……
那是他生命中,最深刻的一個生日。
也是唯一有人替他慶祝的生日。
「給你做早餐啊。」肖誠拿著鍋鏟,把鍋裏兩隻黃澄澄的煎蛋盛到瓷碟,端到餐桌上。
「你在國外這麼多年,我都不知道你是否已經習慣了西式早餐。反正我都準備了,既有稀飯豆漿油條,也有牛奶土司培根和煎蛋,隨便你喜歡。」
「這麼多,你想把我喂成大胖子啊。」餐桌上滿滿的都是早點,柏漸離不禁苦笑搖頭。
「你實在太瘦了,而且臉色也不好,不多吃點怎麼行?快坐下,冷了就不好吃了。」肖誠把他按到椅子上。
「那我就不客氣了。」柏漸離坐下,嘗了一口煎蛋,不禁挑了挑眉毛,「你的手藝越來越精湛,而且越來越像個完美的『家庭煮夫』,和你離婚,真是她的損失。」
「是吧是吧,總算有人看到我的好。」肖誠得意非凡,坐到他身邊,一個勁給他夾菜,「多吃點,多吃點……」
「你自己也吃啊。」柏漸離也夾了一根油條,放到他碗中,完全是下意識的舉動,不具任何意義。
一抬頭,就看到肖誠滿眼星閃閃地看著他,柏漸離嚇了一跳,「幹嘛,別用這麼噁心的表情看我!」
「漸離,我好感動……」肖誠扁扁嘴,一臉感動到快要哭出來的神情。
「感動什麼?」柏漸離冷眼看著他。
都是證券投資界的經營份子,怎麼看起來,和四年前那個沒頭腦的熱血小子根本沒什麼區別。
「你竟然會照顧人了……我好感動……」肖誠含淚道。
「我不過給你夾了根油條而已。」柏漸離翻了個白眼。
「那已經很難得了!要是在以前,你只會嫌我煩,連眼角都不會看我一下。」肖誠叫道。
「胡說八道。別不知足,這世上除了你,別人我都懶得理。」
「我知道。」肖誠一臉深情地看著他,「所以我才會對你一往情深嘛。」
「你別肉麻得讓我把好不容易吃下去的早餐都給吐出來。」柏漸離笑著白了他一眼。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輕鬆愉快的對話,仿佛又回到了大學時光。
「呵呵,不過說真的,漸離,你好象真的變了,變得柔和多了。」肖誠正色看著他。
柏漸離拿著刀叉的手不禁頓住,「人總會變的。」
也許是年數漸長,終於懂得要以一顆柔軟的心,珍惜他人給予自己的點滴關懷。
雖然在本質上,他還是原來那個柏漸離,根深蒂固、無法撼動,但在自己最好的朋友面前,他願意多展現自己的笑容,如果這能讓他開心的話。
「我喜歡你現在的改變。」肖誠笑眯眯地看著他。
兩人邊吃邊聊,不知不覺,已經過了早上十點。
柏漸離這才驚覺有什麼不對,「肖誠,你不用上班嗎?」
今天是星期四,並非周日。
「沒關係,你才回國,我想多陪陪你啊。」
「這裏是我老家,用你陪什麼?我又不會跑掉,快點給我去上班,我有事自然會打你手機。」柏漸離忍不住罵他,「哪有像你這麼怠忽職守的副總經理,小心被人投訴,快上班去吧。」
「可是我比較想陪你啊。」肖誠很委屈地看著他。
「你下班就能看到我了,真是的,我們兩個退化到了小學女生,非要一天到晚黏在一起不可嗎?」
「可是我還有很多話,想跟你聊。」
「等你下班了,可以和我聊一晚。」
「哦……那好,我上班去了。」肖誠一臉依依不捨的樣子。不像去上班,倒像和情人經歷一場生離死別。
「再不去我踢你屁股。」柏漸離作勢要打他,肖誠忙不迭拿起公事包,竄到門外……
「漸離,有什麼事打我手機。晚上等我回來,我帶你去吃好吃的。」他還在外面叫著……
「知道了,管家婆,我又不是三歲小孩。」
柏漸離無奈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