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那時，灰色袍子的法師們〓

　　無論他在哪里，跟薩斯總有辦法碰在一起，為此，夏伊承認很不可思議。

　　「小夏，你怎麼在這裏？」

　　聲音從頭上傳來，夏伊淡淡的掃去一眼，見到一張燦爛過分的笑臉。薩斯趴在桌子上，俯身對縮在桌腳邊的夏伊笑著，灰色的寬大袖袍垂在桌沿。

　　夏伊不大想搭理對方，低頭繼續看他手中的書。

　　薩斯聳肩，他手上也拿著本書。鑽到桌子底下，薩斯坐在另一隻桌腳旁——夏伊的對面。

　　過了一會兒夏伊終於忍受不住，他闔上手中的書本，冷冷的說：「薩斯，讀書館那麼大，你沒地方可以溜達？」

　　薩斯笑了笑，神情有些無辜，「小夏，我平常都坐這個位置啊……你把我的椅子擋住了。」

　　「你不會去別的地方坐嗎？」看到位置有人占就換一個啊，真是蠢得可以！

　　「這裏比較好，想看的書就在附近。」薩斯說。

　　這組桌椅不知道為什麼擺在讀書館的角落，平常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桌子貼著牆壁，左右兩邊各有一排書櫃，雖然老師沒有特別規定，但學生們都知道，這裏，被稱為「禁書區」。

　　「想看的書？」禁書區會有一般人看的魔法書嗎？

　　薩斯揚起手中的魔法書，全白色的書皮上有幾個金色的小字，光是這麼舉著，薩斯手中的書就讓夏伊有種直視太陽的刺眼感覺。

　　「白魔法書啊……」

　　「小夏，你呢？你在看什麼？」薩斯湊近他，好奇的問。

　　「我可不想嚇死你。」夏伊冷笑，移開蓋在書皮上的手。他膝上放著一本全黑色的破舊魔法書，書皮上沒有任何的魔法文字，只有一個薩斯看不懂意思的銀色圖騰。

　　冰冷的感覺從黑皮書上透出，彷佛凝視得太久，靈魂會被吸入這濃黑中。

　　「喔。」薩斯應了一聲，沒有夏伊以為的尖叫或怒吼反應。

　　這平淡的反應比尖叫或怒吼更讓夏伊在意，一陣子的沉默後，他還是問：「艾蕾蒂芙〈光明女神〉的崇拜者，你不是應該詛咒我的靈魂嗎？我手上拿的可是黑魔法禁書！」

　　夏伊臉上的表情很淡，但綠色的眸子卻激動地晃動幽光。

　　「為什麼要詛咒你？我覺得這是小夏會看的書。」薩斯笑道，「雖然大家都說這裏是『禁書區』，但老師又沒有規定我們不可以看……不過，難怪你要跟我一樣躲在這裏啦……」

　　左右兩排書櫃，一排放著光明的白魔法書，對面則是黑暗的黑魔法書，一直沒有人能理解克雷瓦格為何這樣安排。

　　夏伊對他的話感到不以為然，「你用不到『躲』這個字吧！」什麼一樣！世人對待卡雅娜菲塔〈黑暗女神〉崇拜者跟艾蕾蒂芙崇拜者的態度可從沒有「一樣」過。

　　薩斯扁嘴，「其他人看到我看白魔法書，會笑我的……當然要偷偷的看。」

　　「哼，只是笑而已。」夏伊拉起灰色的袖袍，手臂上有幾個圓點狀的瘀青，「至少沒人拿石頭丟你。」

　　「是誰！」薩斯跳了起來，頭撞到桌底，「噢！」他痛得又蹲回地上。

　　有夠白癡的！

　　撫著腫了個大包的腦袋，薩斯張著兩泡淚汪汪的眼睛，不停的追問：「小夏，是誰那麼可惡！告訴我、告訴我，我幫你打回去！」

　　「沒注意看。」夏伊不大在乎的說。

　　「不要被我抓到！那個混蛋。」薩斯氣得像是自己被丟石頭似的。

　　「……」夏伊垂眸。

　　除了老師，沒有誰會為冷漠的夏伊擔心，只有眼前的金髮少年。

　　「小夏，我幫你揉揉。」

　　薩斯抓來夏伊的手臂，夏伊想掙扎，兩人拉扯了一下最後他還是放棄，無論輸贏痛的可都是他。

　　薩斯用手腕用力推開他手上的瘀血，夏伊痛得倒抽一口冷氣，差點沒沖過去給對方一陣好打。

　　「會有點痛，但要痛一下才會好……小夏，要忍耐喔！」薩斯用哄小孩子的語調安撫他。

　　哼！夏伊心裏冷哼，可他在對方眼裏的確只是個小孩。他咬著牙忍耐疼痛，決心不要讓對方瞧不起。

　　「不過……」薩斯邊揉邊說，手下的力道有稍微減輕了點，「這麼說你別生氣啊……我覺得被打或被笑其實是一樣的。」

　　痛在身上跟痛在心裏的差別而已。

　　夏伊能明白薩斯的意思，無論是否背道而行，他們的信仰在灰色的袍子中都是一樣的異類

　　在這裏，他們是一樣的。

　　「好了。」薩斯放開手，夏伊立刻把自己的手臂縮回去，「還有哪里受傷嗎？

　　面對薩斯關心的神情，夏伊只能在內心歎氣，默默的伸出另一隻手。

　　「小夏。」揉揉揉。

　　「怎樣？」

　　「你以後還會在這裏看書嗎？」

　　「我想，我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吧。」夏伊說。

　　那時，年幼的夏伊跟薩斯，還能躲在書桌底下。只要躲在這裏，沒有誰能打擾他們…

　　「小夏？」

　　「夏伊。」他糾正。

　　過了幾年，他們大了些，對夏伊來說，「小夏」這稱呼已經該丟到角落了。

　　「那個……你沒事吧？」

　　「先擔心你自己。」夏伊冷冷地說。

　　他們大了些後，一張書桌的底下已經容不下兩人，他們偷偷的將魔法書帶出讀書館，躲在花園的樹叢裏，避開那些嘲笑聲跟驚恐眼神。

　　兩人常背靠著背，研究完全顛倒的兩種學問，有時候會討論、有時候互相切磋，光與闇，在這花園中，沒有一點違和感。

　　四周飛起的塵霧草屑都散去後，夏伊跟薩斯發覺，他們該擔心的，可不只是彼此。

　　光與闇兩股魔法互相碰撞，排斥的兩股力量擠壓出小小的爆炸，將克雷瓦格細心照料的花園炸出一個洞。幸虧兩人不是真正的光明或黑暗法師，身上流動的是中立魔法能量，所以才沒有受傷。

　　「嚇我一跳……沒想到會爆炸。」薩斯滿頭碎葉草屑，受到驚嚇表情傻愣得有些可笑。

　　夏伊的情況也沒好到哪去，臉上頭髮上也都是塵土，可看到薩斯這愚蠢的表情，發覺樹叢以他們為中心缺了個洞，忍不住覺得好笑。

　　「太蠢了吧！」他綻開嘴角，「噗……真的很蠢。」抖著肩膀笑了出來。

　　夏伊幾乎不笑，沒有表情是他臉上唯一的表情，第一次看他笑得那麼開心，薩斯看呆了。

　　沒有任何負擔，發自內心的開心，笑出讓人疼惜的孩子氣。

　　夏伊難得的展現笑容，而薩斯臉紅，心跳加速。他那麼以為，這張笑臉會是他此生的最後一個畫面。

　　「什麼聲音？」

　　「哪個混蛋在花園裏放魔法！」

　　爆炸的騷動引來四周的吵鬧聲，夏伊止住笑，抓起他跟薩斯的魔法書，推了薩斯一把。

　　「快跑，被抓到就慘了！」

　　薩斯回過神，拉著夏伊的手拔腿就跑。

　　夏伊在後頭抱怨，「我可以自己跑！」

　　那時，年輕的夏伊跟薩斯，樹叢還能遮蔽他們的身影。笑著、心跳著的，跑啊跑，他們逃避的只是老師的懲罰跟責駡。

　　「小夏。」

　　「……夏伊。」

　　他靠在牆邊，身體的輪廓幾乎完全被屋簷的陰影吞沒，但薩斯卻直直的朝他走來。

　　薩斯站在昏黃的夕陽中，背著光，他的身影神情模糊得看不清。

　　笑了笑，薩斯改口，「夏伊，聽說你明天就要離開學校了？」

　　「你不也是嗎？」夏伊眯起眼，背著光的薩斯，刺痛視線。

　　「嗯……我想，我們可以一起出發。」

　　夏伊冷笑，「從同一個地方出發，我們踏上的卻是兩條完全相反的路。薩斯．雷文，我們不會再見面了……我們將會走向兩處完全不同的地方。」

　　他們有各自的追尋、各自的信仰，誰也不願意放棄。相伴的路已經走到終點，在他們眼前展開的是分叉。

　　「夏伊！」薩斯握住夏伊的手腕，他沒有反抗，垂眼凝著這雙拉扯過他無數次的手，這座校園，他最多的記憶是薩斯。

　　「夏伊……我相信，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不管經過多久、無論走了多遠的路，我們，絕對會重逢……到時候，你得跟我說說旅行中的故事。」

　　「說不定，過了太久，我已經遺忘。」夏伊說。

　　「遺忘也無妨，我們重逢，會再記得更多。」薩斯這麼說。

　　「是嗎……」薩斯握著他的手腕，從對方的體溫中，夏伊體會到傷感。可能他們瞬間都有想過停下，但只是瞬間，他們還是繼續的往前。

　　揮手說再見。

　　「那你也得跟我說你的故事。」夏伊說，淡淡的笑著。

　　那時，成年的夏伊跟薩斯，終於決心離開校園的庇護，脫下灰色的袍子，尋找自己的信仰與天空。在內心，他們偷偷的期望，或許能重逢。

　　他們還不知道，有些東西，值得放下追尋停留；有些事情，一旦走過就不能回頭；有些人……必須緊抓著不放手。

　　好想，再跟這個人背靠背，靜靜的看書……

　　年輕的旅人睜開眼，溫柔的淡紫色眸子闖入視線。

　　對方微笑著，關心的問：「怎麼了？」並遞上水袋給他。

　　他接過，揉著隱隱抽痛的額角，皺眉，不是疼痛而是困惑，「好像，作夢了……」他啞著聲音說。

　　沙啞的聲線令他的眉頭擰得更深，這是自己的聲音嗎？好像竭盡力氣跑過後的疲乏、好像聲嘶力竭哭過的沙啞。恍然間腦中浮現不斷尋找的景象……或是說印象，正欲捕捉，這感覺便如手中的沙子流失殆盡，跟睜開眼睛之前的夢境一樣。

　　喝口水，他感覺自己好多了。對方接回水袋，淡紫色的眸子濃濃的擔憂，「是惡夢嗎？」

　　他看向對方，這個突然出現在行程中的吟游詩人。

　　淡紫眸子金色長髮，俊逸卻滄桑的外表，親切但神秘的氣質。這個人總是溫柔笑著的，溫柔中卻有股形容不出的哀痛孤寂。一閃而逝，無意捕捉到時，沉重的滯悶感便會佔據心頭，好像……丟失了重要的東西似的。

　　好像，忘了什麼？

　　「應該不是……」在對方關心的視線下他緩緩搖頭，「忘了，想不起來。」越想撈起、消散的便越多，最終只剩下一股遺憾一股哀愁。

　　金髮的吟游詩人拍拍他的肩膀，微笑依然，「忘記就算了，強迫自己去想也是很痛苦的。」

　　「……嗯。」忘記就算了，像現在這樣，也不錯。

　　像現在這樣，旅行著，那人偶爾會唱歌。

　　「走吧，該動身了。」吟游詩人說。

　　「嗯。」年輕的旅人微微一笑。

　　走吧，

　　走吧。

　　沒有終點沒有歸途，

　　相伴之處，便是方向。

　　並肩而行，兩人的背影，圓滿一個世界。

　　〓番外《那時，灰色袍子的法師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