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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搖皇后(扶搖)》第117章
第四卷《軒轅皇嗣》

第一章 元寶賣藝

  確實是美人。

  幾天之前孟扶搖還有幸親眼觀摩過人家美妙絕倫的身體。

  當自認為來自現代、閱遍粉面朱唇的偽娘們的人間春色、對美和人體藝術有著深邃且通透瞭解並且因此具有極高定力的孟大王,依舊不能控制的流了滿地口水並念念不忘的時候,基本可以證明該美色非常之牛叉。

  孟扶搖的小宇宙在閃閃發光,人卻向後退了退。

  鐵成抱著劍,奇怪的看著自己的主子——瞧那表情像是想狼撲,瞧那動作卻像是想狼奔,她想幹嘛?

  鐵大護衛從來就不想操心自己主子的貞操問題——反正她身邊的人都不是好東西,太子奸,瀚皇霸,宗越毒,雲痕……雲痕他看不順眼——別問不順眼的理由,不知道。

  天下有配得上孟扶搖的人嗎?鐵護衛永遠都會對這個問題堅決搖頭。

  孟扶搖對著鐵成的目光嘿嘿笑了笑,這丫是不會知道她用血淋淋人生經驗換來的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公式的:美人=麻煩,且成正比。

  前方,美人還是一身黑衣,負手站在城關前的一個土包上,俯視著夜色中的軒轅國境城關,他似乎十分適合黑色,那修長身體裡透出的沉冷勁捷,如夜色一般無聲無息而又瞬間浸透大地,他也似乎十分喜歡緊身衣,全身上下扎束得一點多餘布角都沒有,很明顯,並不是為了凸顯他那令人驚艷的身體,而是為了方便。

  孟扶搖幾乎可以想像出,這具流線一般利落的身體一旦全部展開投入黑暗,必然也會如一柄最鋒利最明銳線條最流暢最符合人體使用力學的熠熠匕首一般,瞬間毫無滯礙的劃裂黑暗一瀉千里,就像黑色的細綢軟緞迎上打磨得錚亮的剪刀,一剖而下,「哧——」

  沒有阻力,最快速度。

  這人的職業,九成九是個殺手。

  孟扶搖遠遠蹲在一邊,想看殺手美人怎麼進入軒轅——軒轅的國境關卡十分嚴格,城樓高闊,重兵把守,沒有通行令者一律免進,孟扶搖倒是有軒轅的通行令,但是只有一枚,鐵成那死孩子又不肯離開她身邊,白天眾目睽睽的闖關又實在太不符合孟大王素來的低調風格——她都喜歡夜裡殺人的。

  孟扶搖原本打算今夜悄悄闖過軒轅國境,不想在這裡遇見美人,看美人那牛叉的背影,通關令那麼沒個性的東西是肯定沒有的,孟扶搖倒很想知道,他用什麼辦法過去。

  夜色裡,那個身影一動不動。

  然後!突然如一片落葉般飄起。

  他一飄就飄上了城牆,自城樓角樓燈光照不到的死角里極其精準的穿過,輕輕貼上了牆面,整個人和鐵黑色的牆面渾然一體。

  他的姿勢有點怪異——他是倒掛在城牆上的,腳尖勾著城牆縫隙,頭和手垂下,垂在城門上方,那種姿勢極其考驗輕功,而且難度也高,孟扶搖原以為他是和自己一樣打算——趁夜渡越城牆穿過城樓必要時殺幾個人,但看他倒掛在那裡一動不動,竟然像在等著什麼。

  孟扶搖好奇心起,悄悄潛近,趴在草叢裡,也等。

  秋夜的月色森涼,軒轅國境前一片安詳,月下巡邏游戈的士兵做夢也想不到,此刻,在他們身下的城牆上,有一人默然等待,而在更遠一點的山坡的草叢裡,還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如月色熠熠生輝。

  他們更不會知道,這兩雙冷靜眼睛的主人,即將給軒轅帶來無可挽回的巨大波瀾。

  月色一點點西斜,夜過了大半,那人很有耐心,孟扶搖也很有耐心,因為她伏在地上,突然聽見了遠處的馬蹄聲。

  快捷的馬蹄擊打地面的聲音,剛才還在遠處,轉眼到了近前,月色下的土路上,那匹白馬十分雄俊,腳程極快,馬上人猶自伏低身體連連驅策,顯見有急事,剎那間便到了城門下。

  孟扶搖目光一閃——她知道美人要做什麼了。

  只是……她皺起眉……後續該怎麼處理呢?

  一騎星火,連夜奔馳,迅速驚動了國境城門上的守兵,便聽見一系列腳步聲口令聲,城頭上迅速點起火把,一個隊長模樣的男子探身下望,高聲喝問:「來者何人,夜不過關!」

  馬上蒙面騎士冷笑一聲不說話,向著城樓上探下來的燈火,森然亮出了一面金色的令牌。

  孟扶搖隔得遠,看不清楚令牌的模樣,只聽見城樓上人似是吃了一驚,說話的聲氣立刻變了:「不知是聖宮特使,在下失禮,來人,給大人開門!」

  燈籠收了回去,又是一陣雜沓的腳步聲,馬上騎士又一聲得意的冷笑,雙手抱胸等待著城門為他打開。

  便是這他猶自單獨等待、城頭上人驗明正身也縮了回去、而城門守兵還沒來得及開門的一霎。

  這唯一可以乘虛而入的一刻。

  倒掛在城門上方的那人突然飄了下來。

  如一片枯葉自然自枝頭降落,一飄便飄到那騎士馬前,那騎士剛剛自瞳孔裡攝到一個淡淡的黑影,便突然覺得喉頭一涼。

  像美人纖指輕輕拂過花朵般漫不經心而輕俏,瞬間摘落了生命的花辮。

  血光尚未來得及激射,黑衣美人劍尖一拍,不知怎的鮮血便被封住,他揚手,黑暗中一個撫琴鳴笙般優雅的姿勢,一道極其飄逸流暢的光弧劃過,下一瞬他手中已經多了張血淋淋的完整面皮!

  然後他手一抬,將手中屍體向上一扔!

  屍體無聲飛上城牆,他衣袖一振,袖底飛出一道白光,咻的穿過屍體,將屍體牢牢釘在城門之上,他剛才呆過的位置!

  「吱呀——」沉重的城門於此刻開啟。

  此刻,進入守兵視野中的,已經是手擎著金牌的,剛才那個冷傲的「蒙面騎士」,守兵謙恭的彎腰,其餘幾個人按照慣例出城四處看了一下——軒轅國境防備謹慎,城周附近沒有任何可以遮掩身形的地方,連草叢都沒有。

  有個鼻子尖的士兵狐疑的嗅了嗅空氣,疑惑的道:「怎麼有點血腥氣兒……」他話說到一半便被小隊長狠狠搗了一搗,對著那騎士背影努了努嘴,士兵立即恍然——聽說聖宮騎士都是國內執行頂級秘密任務的殺手,身上有血腥氣,再正常不過了。

  守兵們沒發現什麼,放心的回去,伸手一引,小心翼翼請「騎士」進入國境,那人大剌剌的點了點頭,突然半回身看了後方一眼,隨即揚鞭策馬,踏破秋夜月色而去。

  城門再次緩緩合攏,山坡上孟扶搖長長舒了口氣。

  靠……真是狠人。

  出手之精準狠厲,時間拿捏簡直妙到毫巔!

  倒掛城門,等來獵物,獵物展示完令牌叫開城門他再出手,從守兵驗證令牌到下城不過區區半盞茶的功夫,他落下、殺人、剝皮、釘屍一氣呵成,抬手剎那之間便即完成,生生將殺人搞成了藝術。

  最妙的就是釘屍,完全利用了人的思維盲點,因為四周沒有可以藏屍體的地方,所以任誰也想不到抬頭看看城門之上,有具屍體生生釘著。

  可以想見,明天軒轅國境城關之上,發現這樣一具釘在城牆上的屍首,會是怎樣的轟動震驚。

  這個殺手美人,不僅精擅殺人技巧,還對軒轅國內情形似乎十分瞭解,看得出來他知道今夜會有這個什麼「聖宮特使」趁夜過關,特意來守株待兔李代桃僵,他所奪的令牌,想必也非等閒之物。

  此人來意不善,看來軒轅國內,要生事了。

  孟扶搖想著他離去前那一眼,這傢伙,是發現自己了吧,他那一眼什麼意思?叫我也學學?

  於是她就學了。

  她學得不太好——人家割臉皮的手法太精妙,她不熟練,於是她畫了個好大的叉叉。

  很快,諸國帝王情報專司的案頭都放上了這樣的一個消息——X年X月X日,軒轅國境被侵入,侵入者手段狠毒大膽,吊屍三首於城門,其中一具面皮已失,兩具臉上有叉,疑為軒轅鄰國XX、XX示威所為,軒轅正緹騎四出緊密搜查中……和平多年的五洲大陸或許即將再次掀起戰火……云云。

  這封情報,自然也進入了大瀚情報司的視野,可惜諸位正在忙著翻石頭看下面有沒有人的暗探們,最近沒人有空進官署……於是,等到大瀚皇帝看到這封至關重要的情報時,已經很悲催的錯過了第一時間……

  軒轅國昆京護國寺,向來是昆京第一熱鬧地兒,其風貌類似現代老北京的天橋,擺攤的賣食的倒賣文物的練把式的三教九流魚龍混雜的什麼都有,當然都是些下等貨色,比如山牆前的鍋碗瓢盆、笤把掃帚、簸箕筐籮,基本上用上三次就可以回姥姥家了,賣香面的回家就沒了香氣,賣木梳的沒多久就斷齒,賣胡鹽的裡面摻了面,賣棉布的攤子上,都是粗布、藍布,月白、灰、淺藍等顏色,平民百姓用的布料兒,庫房裡悶過,洗兩水就爛邊兒。

  簡而言之,奸商聚居地,騙子集中營,不過唯因雜亂,反而有時能淘到新鮮玩意和出乎意料的好東西。

  護國寺山牆西邊,一般是散戲攤兒和把式地,誰到誰先搶,早到早佔地。

  今兒一大早,鑼聲就響的震天。

  「大爺大媽大哥大姐諸位父老鄉親……噹噹噹噹……」敲鑼者用繩子和白布圍場地,三三兩兩的人群好奇的站定。

  「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噹噹噹噹噹噹噹……」敲鑼者額頭上貼塊狗皮膏藥,進進出出的擺板凳,圍觀者稍稍多了點。

  「兄弟們初到貴寶她……噹噹噹……」敲鑼者爬上凳子,圍觀者打呵欠。

  「投親無著身無分文,大哥尚病在家中無錢醫治……」敲鑼者抹淚,圍觀者繼續呵欠。

  「老闆捲鋪蓋扔出門……」敲鑼者抹淚,圍觀者漠然。

  「出門跌在了陰溝裡……」抹淚的抹淚,漠然的漠然。

  「砸到了陰溝裡的一塊骨頭,兩隻爭搶的狗以為俺要搶食,撲上來一邊咬了俺一口……」敲鑼者含淚顫顫要扒褲子展示傷口,圍觀者齊齊「噓——」

  「從陰溝裡爬出來,一輛馬車碾了我大哥的手……」敲鑼者嚎啕,展示「大哥」包成粽子的爪子,圍觀者終於動容——這倆死孩子也太倒霉了點吧?

  「俺大哥拽住人家不放手討要醫藥費,被人家大姐一腳踢中手孫根……」敲鑼者淚奔,「大哥」默然咬牙顫抖,圍觀者同情——瞧這孩手激憤得。

  「到醫館看傷,沒錢買好藥,黑心大夫給的藥不曉得是什麼爛貨,生生都捂臭了,不信你們聞聞……」敲鑼者作勢要去解大哥褲子,眾人伸長脖子興致勃勃,「大哥」捂緊褲襠咬牙切齒:「我說主子你可不可以差不多一點,?」

  「……然後又遇上昆京惡霸……」

  「得了,掏錢吧。」一大媽含淚解開衣襟,再解開衣襟裡三重紐扣,掏出裡面的小包,打開十三層手絹,露出雙重包裝的錢袋,從裡面顫巍巍拎出……一枚銅錢。

  一枚銅錢啊!!!

  眾人皆以仰慕的目光望著敲鑼的那丫——神啊,鐵嘴啊,三十年沒施捨過的鐵母雞,今天居然破戒了!

  軒轅國昆京鐵角大街柿子胡同的李家大媽,號稱昆京第一鐵母雞,據說要想她多掏一枚非必要的銅錢,比讓軒轅王府家的兔子小郡主閨房裡窩藏個男人還難。

  接著眾人的眼珠子又掉了下來。

  敲鑼者絲毫不理解這枚破記錄的具有充分歷史意義的銅錢的代表性和重要性,竟然伸手一攔,肅然道:「無功不受祿,我兄弟雖然窮,還不至於空手套白狼,今天是來獻藝的,憑藝術掙錢,高尚,不然就真淪為乞丐鳥。」

  「娃有志氣!」大媽慈祥的看著敲鑼的孩子……真是個漂亮小子咧,賣到象姑館最起碼有一兩銀子……

  「盡賣嘴皮子了!」有人不耐煩,「會耍大刀麼?會玩月牙鏟麼?會走絲繩麼?會耍幡麼……」

  敲鑼者微笑,豎指,搖頭。

  「那算個什麼新鮮的?兄弟初來貴地,自然要給父老鄉親看點有意思的,才不辜負這天子腳下煌煌國都一場。也讓諸位見見世面,看看我這……噹噹噹噹!」大力敲鑼,「舉世無雙風華絕代玉樹臨風一樹梨花驚天地泣鬼神上窮碧落下黃泉無論到哪都難見的——天下第一神兔!「

  噹噹噹噹!

  「神兔」出場。

  一身黑毛——易容過的,一件紅袍——自己包袱裡的,四條短腿——元寶大人的。

  「神兔」風度翩翩竄上作為舞台的一個大紅漆箱子,咧開四顆雪亮大門牙的標準笑容,沖看客彬彬有禮的揮爪。

  此「兔」的原主人如果在場,大抵要捧心吐血——堂堂百年一出的珍貴神寵,智慧與人等同的稀罕寶鼠,落到孟扶搖這廝手中,竟然淪落到三流鬧市賣藝謀生……

  「神寵」本身卻並沒有高貴血統的自我意識,十分享受被人群眼光包圍的感受,慢條斯理回眸一笑,四顆牙齒媚態橫生……

  「啊!小黑兔子!」

  「耗子!」

  「狸貓!」

  「黃鼠狼!」

  元寶大人黑了臉,恨恨瞪孟扶搖——丫的誰讓你給我染黑毛的?破壞我玉樹臨風形象!

  「鄉親們看過來啊!」孟扶搖賣力敲鑼,「能認字的絕世神兔啊……」

  「能認字?」

  「不能吧?吹牛咧。」

  「小子胡吹大氣!小心換黑磚頭!「

  孟扶搖一擺手,笑嘻嘻道:「真金不怕火煉,是驢子是馬,是兔子是黃鼠狼,拉出來遛遛就知道了。「

  她噹噹的敲著鑼,將四面的人群都吸引了來,眼見幾個衣著平凡但神色沉穩的男子也湊了過來,目光一閃,笑吟吟道:「說起我這神兔,也沒什麼稀奇的,就是會對對子。」

  人群裡轟的一聲——認字已經夠稀奇,何談對對子?立即有人興致勃勃喊:「要是對不出來呢?」

  「把我大哥送你們做家奴!」黑心孟扶搖一指可憐「大哥」鐵成,「治好病,好歹是個能幹活的壯實漢子呢!」

  「那好,我先出個,紅花!」

  元寶大人鄙視的抬頭,不理——太貶低本大人智商。

  「拜託,五個字以上的成不?」孟扶搖歎氣,「不要侮辱我們神兔大人的智慧。」

  眾人開始苦想對聯,這都是下層苦哈哈,墨水不多,一個漢子抓耳撓腮想了半天,突然摸到了個虱子,在嘴裡咯蹦一聲咬了,此虱體型過大,咯著了他的牙齒,在悔恨牙齒過早衰老同時,該漢子靈感突來,大叫:「此兔門牙忒大!」

  元寶大人大怒,啪啪啪啪叼了幾個字餅甩出來。

  「你媽後腿夠粗!」

  ……

  「他爹出門撞大運」

  「你媽生你開小差」

  ……

  「此處人傑地靈,山清水秀。」一窮儒來了興致,搖頭晃腦。

  「你媽飛沙走石,鬼斧神工。」

  ……

  「噫吁戲!爾畜怎可與人鬥智!」窮儒暴怒。

  「嗚呼哉!你媽竟能較鼠更呆!」

  李大媽呆滯的問孟扶搖:「它怎麼句句都是你媽?」

  孟扶搖深情悵惘的答:「因為丫缺少母愛……」

  李大媽繼續呆滯:「它它它它……它真是個兔子?」

  「其實啊……」孟扶搖意味深長的拖長聲音,李大媽和圍觀諸人拚命豎起耳朵。

  「它就是個兔子」。

  「……」

  「妙啊!」

  此時底下一片轟然叫好聲,全護國寺溜躂的人都擠了過來,銅板雨點般灑過來——神兔,當真神兔!

  元寶大人挺胸碘肚咧嘴笑,非常進入角色的親自叼了銅板往小笸籮裡扔——自己勞動掙錢的感覺就是光榮啊,雖然這些銅板加起來都不夠買它一件袍子的一個紐扣……

  孟扶搖抱拳,笑顏如花的打羅圈揖:「謝謝捧場,謝謝捧場……」

  無數人湧上來,想要膜拜下「識文斷字,滿嘴你媽」的神兔大人,孟扶搖一把將那個很有表現欲的傢伙塞進袖子裡,微笑:「人家怕羞,請勿打擾其思考創作,有什麼事可以和大人的經紀人——鄙人區區在下聯繫……」

  元寶大人拚命在她袖子裡橫衝直撞——讓我出來!你這死孩子,大人我難得找到了草根的快感……

  李大媽擠進來,用打量金子的眼光慈祥的看著孟扶搖和她的袖子:「小哥兒,你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大哥又受了傷,要是不嫌棄,老婆子我家……」

  「借一步說話。」

  沉穩的男聲突然打斷兩人的對話,語音平靜中隱隱帶著不可違抗的霸氣,來人不止一個,左右一插已經將李大媽擠走,李大媽抬頭要罵,一眼掃到對方腰間隱隱露出的麒麟袋兒,立時變了臉色,噤聲退了下去。

  竟然給攝政王府的人看上了,這小子不知是福是禍……

  「大哥有什麼吩咐?」孟扶搖笑瞇瞇問,「給賞錢嗎?」

  「賞錢自然會有,說不定比你想像的更多。」來人開門見山,指指孟扶搖的袖子,「你剛才那個什麼『神兔』,賣了給我們。」他用的是肯定語氣,從懷裡掏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往孟扶搖懷裡一扔,「三百兩。」

  遠遠圍觀的人「嘩」的一聲,三百兩!尋常百姓之家十年用度!攝政王府好大手筆!

  也有人心領神會的羨慕的望著孟扶搖——聽說前段日子王府小郡主出去了一趟,回來一直鬱鬱寡歡常常生病,王爺向來疼愛這個女兒,常派人出門為她搜羅有趣玩意兒,攝政王府的人八成是看上這個會對對子的兔子了,這小子好運道,三百兩,發大財了哦。

  那護衛扔過錢袋,便篤定的等孟扶搖送上兔子,孟扶搖將錢袋在手中掂了掂,笑瞇瞇道:「好重哦……」一反手又扔了回去。

  這下換攝政王府的人驚訝了,那護衛眉頭一豎:「你還敢嫌少?」

  「非也,非也。」孟扶搖搖手指,「聽說過沒?有了一頓充,沒了敲米桶,俺家神兔是俺浪跡天下之生財法寶,俺兄弟兩人指望靠它掙一輩子錢過活,如今一次賣了,以後到哪找活路去?」

  「三百兩還不夠你用麼?」

  「三百兩啊,」孟扶搖笑,轉頭看他,「按說是夠用了,可是,有命拿沒命花,要它幹嘛?」

  「你什麼意思?」護衛怔了怔,怒道:「你以為咱們是賴賬的人?」

  孟扶搖又搖頭,憐憫的瞅著他,這孩子智商怎麼比「你媽神對」元寶大人還差呢?

  「現在我拿了這三百兩,出了這鬧市,全昆京的賊們強盜們人牙子賭坊大抵便要惦記著我了,」孟扶搖笑,瞟了瞟臉色一變退後的李大媽,和另一些混在人群裡的眼神閃爍膀大腰圓人士,「小子我筋骨嫩面子薄,經不起咧。」

  那護衛立時也明白過來,挑挑眉笑道:「你小子倒精明,那你要怎的?」

  「給口實在飯吃。」孟扶搖攤手,「我兄弟浪跡天涯,也著實不想再走下去了,三百兩就當買我兄弟做個家奴,公正實惠,童叟無欺。」

  這個要求倒也不過分,那護衛卻犯了猶豫,攝政王府不同其他王公府邸,攝政王權傾天下,一等一的□赫,王府是和皇宮連接在一起的,府中就等於宮中,所以攝政王府對進人一直要求很嚴,非有昆京戶藉身家清白且有人作保者不得入,而且這等外奴也只能在三門外打掃,內府家奴都是太監宮女,這小子想進王府,他還真沒權利就讓他進去。

  孟扶搖看在眼裡,也不說話,笑微微道:「小子這幾天都在這裡賣藝,過幾天也就換地方了,大人若喜歡,記得多來捧場。」說完毫不猶豫乾脆便走口

  那侍衛「哎你——」說了半句又停住,他身側一個護衛道:「這兔子著實好玩的,小郡主一定喜歡,不如回去報給郡主聽,要不要這東西,由她說話吧。」

  幾人都點了點頭離去,孟扶搖將對話聽在耳中,翹起唇角笑了笑。

  亮出我的元寶來,等你乖乖上門來……

  孟扶搖賣共賣了三天,每天花樣都不同。

  第一天:對對子,「你媽神對」雷倒世人。

  第二天,冰上芭蕾,孟扶搖親自以月魄練氣之寶凝冰,生生為「神兔大人」營造了一場迷離夢幻五色絢爛的冰上芭蕾,基本上,演出很成功,除了「神兔大人」身材有礙觀瞻一點點之外,其餘都很完美。

  第三天,自由搏擊,三隻小鼠被元寶大人「前手翻直體前空翻轉體一百八十度」揍到鼻青臉腫抱頭鼠竄。

  三天後,「護國寺鬧市出了個會對對子會跳舞會打架的多才多藝神兔」的轟炸性新聞傳遍整個昆京,每天護國寺都擠得水洩不通,元寶大人風頭之勁,直逼五洲大陸政治人物中最具傳奇性的某太子。

  晚上三個人頭碰頭數那些面值雖小卻數量驚人的銅板時,其中兩隻都熱淚漣漣,孟扶搖為自己終於發掘出了一個前程遠大的未來超級明星而激動,元寶大人則熱淚盈眶的發現,原來自己的鼠生還是很有意義和價值的,這麼多年以來跟隨在主子身邊,一直被他無限燦爛的光環和氣場所籠草,它以為自己就是個「最愛吃愛睡也只會吃會睡肚子比腦袋大臀部比肚子大的鼠目寸光的家寵(太子語)」。不得不說孟扶搖這廝雖然厚黑無恥狡猾奸詐惡毒懶惰陰險可惡……但還是蠻有眼光地。

  當元寶大人用自己的個鼠力量真正養活了兩隻大活人,它覺得自己形象燦燦高大,那些長孫無極啊,黑珍珠啊,太妍啊,孟扶搖啊,都瑟瑟地縮小無數倍在它彪悍的肚皮下……

  當晚點菜時,元寶大人拽著孟扶搖耳朵扯著她到城中最豪華的「天上樓」,搶過菜單,用爪手一陣胡點,氣壯山河的要請兩個人吃頓好的,孟扶搖微笑著,十分感激的感謝了它的恩賜,付賬時悄悄從桌子下塞給小二一錠銀子——元寶大人掙的那些銅板其實還不夠這一頓的一半飯錢……

  第四天,當孟扶搖再次敲起笸籮時,她突然怔了怔。

  人群裡,有個身影似乎有些熟悉,黑色緊身衣,高挑修長,他靜靜站在洶湧的人群裡,像一塊不為水流衝擊所驚永久屹立的黑色礁石。

  他遙遙看著孟扶搖,微微上挑的眼角華美而厲烈,眼神像是品質最佳的琉璃,每一個角度都炫目至令人不敢逼視,而雙唇輪廓鮮明,艷麗驚心的紅。

  男色。

  孟扶搖心底突然冒出了這個詞,尤其著重在這後一個字,色,他是她所見過的色彩最鮮明的男子,如同他的身體優美分明一般,他的容色也極盡鮮妍,似乎五官並不是絕色,但那墨裁的鬢角,玉石般質感的肌膚,琉璃般的眼眸,烈焰般的紅唇,整個人鮮亮像一面五彩的旗,那般獵獵招展的逼入人眼底。

  孟扶搖怔怔的看著他,看著這個截然不同長孫無極雍容優雅、戰北野明朗沉烈、宗越淺淡如櫻潔淨晶瑩氣質的男子,那人卻突然對她一笑,隨即轉身。

  只是這一轉身,人群一湧又散,孟扶搖便再也看不見他的影子,彷彿剛才那個將斑斕色彩塗入她眼眸的男子,根本沒有出現過。

  她收回目光,若有所思的笑笑,想,總歸會再見的。

  提起銅鑼剛要再敲,人群突然被分開,前次出現過的攝政王府護衛,氣勢逼人的列隊過來。

  他們邁著整齊的步伐,帶著施捨和恩賜的笑意走向孟扶搖。

  孟扶搖放下銅鑼,含笑看著,輕輕撫了撫賣力表演的元寶大人的毛。

  說實在的,讓長孫無極的愛寵當街賣藝,她自己還捨不得呢,如今,這苦差終於結束了,再賣下去,她怕將來有一天長孫無極回來知道,她又要不知道哪裡遭殃了。

  她眼光含笑抬起,望向秋末冬初分外高遠的碧空,一行大雁掠過蒼青的天空,身姿翻驚搖落如墨染,一會排成「b」字,一會排成「t」字……

  軒轅晟,攝政王殿下。

  我孟大王來也!

  攝政王府著實好大……新任寵物小廝住了已經有小半個月了,居然還沒把整個府邸走遍。

  不過這也和她的身份有關,作為王府小郡主的寵物小廝,孟扶搖在內院下人房分了一間屋子,活動範圍只限於內院前三進,內院最後一進,連接著一處闊大紅門的院牆,是他們的禁地——據說那裡便連著皇宮。

  只有一間房子,供他「兄弟」兩人住,孟扶搖倒無所謂,鐵成卻不自在,他堅持要每晚在房門外守夜,被孟扶搖拍了回去——在這步步危機的攝政王府為自己門外守夜?找麻煩咧。

  「兄弟」兩人打地鋪,中間睡個元寶,元寶永遠是待遇最佳的那個,擁有著自己的小床,金馬桶是不能用了,但是小郡主親自給它縫了羽絨被,元寶大人很滿意——和孟扶搖比起來,任何女人都像女人。

  兔子似的小郡主,軒轅韻同學,依然還是那兔子氣質,初次看見孟扶搖,臉紅了紅,看見鐵成,臉紅了紅,看見元寶——居然還是臉紅了紅。

  孟扶搖現在自然不是真武大會那張臉,反正她人皮面具多了是,她的個人愛好是扮演各式各樣小受氣質的美少年——好容貌這東西,帶來麻煩的同時也會帶來便利,孟扶搖現在已經基本不畏懼任何麻煩,自然要為自己謀取大量的便利。

  便利是明顯的,軒轅韻果然一見便很有好感,特許孟扶搖可以自由出入內院前三進,但是最後一進,她也再三囑咐了,不能進去。

  孟扶搖很乖的答應了,每天按照慣例,帶元寶大人進來陪她一個時辰。

  這天元寶大人來了以後不表演,抓著軒轅韻的手長吁短歎,軒轅韻愕然抬頭看孟扶搖,孟扶搖愁眉不展的道:「它聽說它一個遠親被狼給吃了,正傷心咧。」

  她邊說邊仔細盯著軒轅韻神情——她知不知道宗越被擄的事兒?

  軒轅韻神色卻沒什麼異常,只是給元寶大人的黛玉狀撩撥得不知怎的也紅了眼圈,坐在那裡,突然便開始掉眼淚。

  孟扶搖大喜——有戲!

  面上卻露出惶恐之色,趕忙謝罪:「兔子害小郡主傷心了,我帶它下去揍去。」

  「別。」軒轅韻趕緊阻止,擦擦眼淚道:「不是……不是……是我自己想起了傷心事兒……」

  孟扶搖閉嘴,麻木,呆滯的望天——這個時辰不能著急的問,這孩子已經憋狠了,會自己乖乖竹筒倒豆子的。

  果然,軒轅韻等了她一會兒,見她和其他下人一樣一臉殭屍狀,失望的歎口氣,卻抱過元寶大人,輕輕道:「你還能為你自己的遠親傷心……我卻不知道我該為誰傷心……」

  孟扶搖繼續聾子狀。

  軒轅韻毫不設防的說下去:「越哥哥什麼時候能回來呢……父王答應我請他回來,還他爵位,我等到今天,還沒有一點消息,父王說,他不會回來了……」

  孟扶搖眉毛跳了跳。

  軒轅韻不知道宗越已經落入軒轅晟手中?

  軒轅韻曾經和軒轅晟要求過返還宗越爵位?

  換句話說,是她洩露了宗越身份和潛藏地點?

  這孩子生於王侯之家,世間最黑暗最深沉最反覆無常的皇族,怎麼還這麼幼稚?

  孟扶搖帶著怒意,抬頭看了軒轅韻一眼,然而這一眼只看見小小姑娘,一身粉黃衣裙,剪水雙瞳瓊鼻玉肌,臉頰嬌嫩得一朵半開未開的粉色芙蓉花一般,抵著元寶大人柔滑的毛,微微紅了眼圈,那芙蓉花便更加折枝嬌艷,盈盈不勝這秋日涼風。

  她是真正的未經塵世污濁紅塵冷暖,嬌養在溫室裡的珍珠般的小公主。

  不是十二歲便各國亂竄的雅蘭珠,不是自幼「潛心佛學」遊走各國外交大使一般的鳳淨梵。

  她的人生沒有裂痕,明鏡般鮮妍透亮,照進她人生的,從來都是她父王為她造就的勝景,她一生裡吃過的最大的苦,大抵就是在大瀚統領府門前露天那一晚。

  難怪她父王最後跑來參加真武大會,原來就是怕他的小公主受了塵世風霜,要親自領回去。

  孟扶搖暗暗歎息,不知道軒轅韻是用什麼辦法認出宗越的,並將這個消息給了她父王,說起來還是她的錯,當初為什麼心軟,讓軒轅韻見宗越呢?

  事已至此,歎也無用,軒轅韻既然不是有心害宗越,那還有機會爭取。

  她目光停留在軒轅韻身上的時間過久,那孩子畢竟是學武的,詫異的回頭看了一眼,孟扶搖卻已經收回了目光。

  她向軒轅韻告退,慢慢回自己屋子,路過內院第三進的時候,突見花園碧波池邊的涼亭裡,有人斜倚亭邊,臨花照水。

  從背影和衣飾看,似乎是個纖細的男子,孟扶搖從沒見過男子的腰也可以這麼細的,也沒見過男子一個背影就可以這麼……妖嬈的。

  他長長衣袖垂落水面,月白色的雲錦衣袖也似一朵雲般迤邐,在請漪之上淺淺掠過,蕩幾許月輪似的圓潤漣漪,腰身纖纖,含指如花,背對著孟扶搖,面對著一朵似開未開,千絲流曼的深紫皇菊,輕輕唱:

  「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又早東昇……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皓月當空,恰便是嫦娥離月宮……」

  滿園寂寂!風過摧落繁花幾許,白玉亭碧波池上弱柳一般的男子,柔艷雅致,行腔如酒。

  那竟然是一副天生的好嗓,碎玉裂帛,又不失含蓄溫純,每一個咬在齒間含在唇底,字字醉人,更難得的是唱詞裡含羞帶怨亦喜亦嗔的勁兒,端麗中自有內斂的嫵媚,勾魂攝魄風情萬種,卻又芳姿高華神仙中人。

  孟扶搖呆在原地不能動彈——她以前沒聽過戲劇,也從來不能理解梅蘭芳等男子為何能反串旦角在梨園獨佔風騷,如今親眼見著那男子流光溢彩的唱腔風姿,才真正明白,原來真的有種美,超越性別,風華絕代。

  她手中,元寶大人突然吸了吸口水。

  口水聲驚動了纖纖美人,美人唱腔突止,孟扶搖正在可惜,那美人回眸,細長明媚的眼睛一瞥孟扶搖,驀然眼前一亮,盈盈站起,嬌呼著就撲了過來。」

  「三郎——」

第二章 貴妃醉酒

  三郎……

  我還唐明皇哪!

  孟扶搖抽搐著嘴角,蹭的後蹦一步——九夫人之類事件,來上一次就可以了,俺可不想再次被關在柴房裡寫「我真傻,真的。」

  美人細長明媚的眼睛轉過來,眼波一撩薄唇一撇,滿眼寂寥含嗔帶怨,纖細手指一點孟扶搖臉頰:「聖駕莫非要去西宮麼?」

  西宮麼……敢情是和梅妃爭寵?孟扶搖肅然,繼續躬身後退:「娘娘,聖駕轉東宮去也!」

  「哎呀……」美人捂臉嬌呼,「昨日聖上命我百花廳設宴。哎,怎麼今日駕轉東宮?哦,諒必是這賤人之意!咳,由他去罷!嚇,高卿看宴,待你娘娘自飲!」

  看你個球的宴咧,哪家兔兒爺跑錯門,在這裡半瘋半傻的故作「閨怨」?孟扶搖版「高力士」露出一個猥瑣的微笑,順手從桌上拿起一個茶壺,俯身在碧波池中舀了一壺池水,奸笑著奉上去:「啟娘娘:奴婢敬酒。」

  茶壺裡「通宵酒」清冽透明,倒影美人烏髮千絲,他以手掩唇,宛轉腰肢眼波流溢,那般似笑非笑瞅了孟扶搖一眼,那一瞬眼神掠過一絲驚異,瞬間湮滅在明媚的眼波裡。

  「敬得什麼酒?」

  「通宵酒。」孟扶搖暗喜,好歹看過李玉剛版《貴妃醉酒》,當時覺得這個通宵酒很暖昧,記得忒清楚咧。

  「呀呀啐!」美人輕喚,微啟芳唇半偏螓首,「哪個與你同什麼宵!」

  孟力士撓頭——下一句是啥?忘詞了。

  誰知美人根本不介意孟力士忘詞,嬌笑著偎身過來:「既名通宵酒,不如力士與本宮通宵……同飲。」

  最後兩字含麝吐芳,輕不可聞,孟扶搖扶額——呀呀啐!篡改情節,這死娘娘忒風流!

  「娘娘言重鳥……奴婢怎敢與萬歲戴綠帽也!」

  美人下腰飲酒三斗醉,一個水袖飛甩臥魚姿,已經半臥在孟扶搖身上,將那「通宵酒」十指纖纖擎了,嬌笑著便往孟扶搖口中灌:「綠帽何其多,不少萬歲那一頂,力士,你我且搖駕長生殿,共偕魚水之歡也!」

  他倒身孟扶搖懷裡,一邊餵水,一邊手立即開始不老實,直奔某重要地帶,高貴而濃郁的脂粉香氣傳來,熏得孟扶搖火冒三丈,丫的你這兔兒爺,敢調戲你家孟大王!還敢叫你家孟大王喝生水!

  她手一伸,一把掐住「娘娘」纖腰,接過那一壺「通宵酒」,笑道:」既如此……奴婢且陪娘娘大戰三百合!」一把拖了他便往拐角樹蔭裡去。

  「去也去也,回宮去也,」美人一邊被拖走一邊曼妙的揮舞廣袖,「明皇將奴騙,辜負好良宵,騙得我空歡悅,萬歲!我同力士回宮睡覺去也!」

  「……是也,睡覺去也!」孟扶搖抽著嘴角,我忍,我忍,我忍忍忍。

  她三下兩下將美人拖入牆角後,片刻後,牆角後騰起煙塵,隱約有砰砰乓乓悶聲響起,再片刻,孟扶搖吹著拳頭施施然出來,面不改色神情坦然。

  然後她揣著她家「兔子」,繼續在三進院落裡轉悠,將剛才的「戲子」插曲很快忘到了腦後。

  而牆角後。

  美人伏身一地亂七八糟的殘花敗葉間,長髮散亂衣襟零落,鼻青臉腫額沾泥巴,腦袋上還澆了水,烏髮濕淋淋貼在背上——生生被辣手摧花。

  他趴在那裡一動不動,肩膀微微聳動,半晌幾道人影飛射而來,看見他身影先是一喜,道:「找到了!」再一看他那狼狽樣兒,頓時大驚。

  「快去報攝政王,有人刺駕!」

  刺駕。

  軒轅皇帝,軒轅旻。

  軒轅旻肩膀竟然還在微微聳動,侍衛們跪地面面相覷——陛下深宮寂寞,能玩的就是唱戲,能去的除了皇宮就是這王府最後一進,他今日居然跑到王府內三進來了,還被人揍成這樣,看那樣子,嬌弱的陛下,是在哭?

  有侍衛小心翼翼伸手去扶軒轅旻,冷不防他自已已經抬起頭來。

  滿面泥巴污垢,細膩的肌膚上還粘著破碎的枯葉,一線鼻血細細,半點朱唇紅腫,看起來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臉上卻沒有一點淚痕。

  他在笑。

  笑得肩頭輕抖,笑得身姿搖擺,笑得……開心而放縱,笑得眼底淚花閃閃,亮著驚喜和新鮮的光。

  今天真……開心呀……

  習慣了寂寂深宮,幽深而永無止境的長廊,高大而不見盡頭的穹頂,一重又一重如同噩夢般不斷糾纏在前路上的厚厚帳幔,還有那些永遠一個表情一個語氣的蒼白的有禮的殭屍般的太監宮女……多少夜裡他赤腳在巨大華麗的宮室裡走來走去,唱著只有一個人聽的戲詞,直到走得唱得精疲力盡,直到東方晨曦初露該上朝,好在御座上打瞌睡。

  不如此,他這個嚴重失眠症患者,如何能在別人希望他睡覺的時辰睡覺呢?

  而那些深夜掠過宮室的風,沉重得鐵板似的,一寸寸壓著玉闕金宮壓著錦帳深幄,壓至人喘不過氣來,那樣的鐵似的空間,直應讓人呼喊狂吼,衝破這夜的牢籠和黑暗,偏偏所有人都輕言細氣的壓抑著,連他唱給自己聽的戲,似乎也不習慣那樣大聲的驚起訝異的眼光,於是他便低低在足可容納千人的寢宮裡,在龍床之後,低唱,悠悠。

  富貴無邊,夢也,荒涼。

  然後今天,一次無心的越過,水殿風來暗香滿,玉帶亭前下金鉤,他竟然邂逅這樣的少年。

  鮮活明亮,揍人也奔放霸道,絲毫不因為在這森嚴高貴的攝政王府,軒轅比皇宮還重要的第一府邸而輕聲壓抑,隨口就對戲,隨手就「敬酒」,隨心就揍人。

  有意思,有意思。

  軒轅旻驚喜的笑著,一疊聲的傳喚侍衛。

  「來人,給朕去請攝政王!」

  孟扶搖自然是不知道自己這麼「好命」,隨手一揍就揍了一個皇帝。

  她如果知道,八成要哀歎自己命中帶煞,專碰皇族。

  她的心思還在宗越那裡,軒轅韻既然不知道她自己無心犯過,那麼她自然要找個機會好好和她談談,把這孩子拉過來做個助力。

  宗越擄來已經有段日子,她尋遍攝政王府也沒發現可疑地方,那麼就在那座紅門後,大抵就是皇宮所在,也大抵能找到宗越。

  所以今天晚上……她要度過那座最後一進大紅門。

  誰攔,拍死誰。

  夜色漸漸降臨,孟扶搖扎束停當,帶著自己的一人一鼠,趁夜直奔大紅門。

  她對攝政王府已經十分熟悉,三繞兩繞便越過內院,經過軒轅韻院子時,她小心的放慢了腳步,隱約聽得院牆內軒轅韻在吩咐侍女:「將香案抬出來,我要焚香。」

  唉……傻孩子,有些事不是禱告就有用的,上帝這種生物,更多的時候只會添亂,想要達到某種目標,就得該出手時就出手。

  孟扶搖抬手,對空氣狠狠做了個抓握的姿勢。

  她突然停下了腳步,前面,大紅門在望。

  戒備那叫一個……森嚴。

  足足有近千侍衛在牆下游戈巡邏,刀槍劍戟的叢林在初冬月色下光芒越發冷銳,侍衛們結成小隊交互而過,嚴密得毫無縫隙,紅門上下燈火通明,別說兩個大活人,便是元寶大人想要過去,也得先瘦身一百八十倍。

  硬闖麼?硬闖麼?當真要……硬闖麼?

  那就硬闖吧。

  孟扶搖附耳在鐵成耳邊悄悄說了幾句,不待一臉不樂意的鐵成拒絕,霍地一巴掌將他狠狠推了出去!

  跟著就蹦起來大喊。

  「偷香聖手!往哪跑!」

  隨即辟里啪啦的亂彈石子,打得黑影咻咻四面草木歪倒,看起來像是很多人踏了過去。

  孟扶搖亂七八糟的喊:

  「淫賊!站住!」

  「啊!你竟敢往小郡主閨房去!找死!」

  鐵成被孟扶搖推出去,半空中無可奈何轉身,撲入草叢中潛伏,紅門前侍衛已經被驚動,他們面面相覷神情為難——攝政王的命令,他們看守這處連接王府和皇宮的宮門是不許擅離崗位的,但是遇襲的不是別人,是王爺心尖尖上的寶貝,愛若珍寶性命的小郡主,對方還是個「淫賊」,萬一出了什麼事,到時候追究起來,淫賊從他們今夜看守的地帶經過,從他們眼皮子底下奔向郡主香閨,他們卻無動於衷不予追擊,生生便是經受不起的大罪。

  這一隊侍衛的頭領,沉思半晌,手一揮,道:「去一半人追賊!」

  立時紅門前少了一半人,侍衛長剛要重新安排巡邏人數,忽聽紅門那邊又是一陣驚呼。

  「有刺客!」

  「護駕——」

  孟扶搖精神一振,這什麼人和她這麼心有靈犀,同時闖宮?她還在想辦法打算把那剩下一半人也調開呢,現在看樣子不用操心了——侍衛長已經下令開門,和宮門那頭追擊刺客過來的皇宮侍衛匯合在一起詢問情形,兩頭散佈在宮牆下的巡邏隊伍剎那一亂,孟扶搖已經一飄身跟上隊伍的最後一人,一把將他點了穴道扔在村叢裡。

  她自己穿的本就是偷來的侍衛服飾,跟在隊伍之後,藉著人群的移動進入到了另一側門內,隨即腰一彎,一捂肚子,毗溜毗溜的往一邊灌木叢裡奔去,身後有個侍衛隨意看了看他背影,不經意的笑道:「安子吧?每次都這樣,一遇見事兒就鬧肚子,喂,趕緊回來,這不是鬧肚子時辰!」

  孟扶搖頭也不回捂著肚子擺擺手,一溜煙的跑入灌木叢中,那人笑道:「仔細被刺客遇上一刀捅死你。」

  他身側,皇宮侍衛三分隊副隊長不耐煩的道:「什麼時候了,還跑!老劉你給我把他拽回來,咱們要把這西六宮都搜索個遍,真是怪了,先前明明看見一道黑影飄過的。」

  「反正咱們確認那刺客沒過王府那邊去。」老劉笑嘻嘻的往濯木叢走,「至於陛下……咱們都未必能找見他在哪裡,那刺客能找得著?」

  「少說幾句!」那隊長回頭一叱,老劉吐了吐舌頭,趕緊閉嘴,到了那方黑糊糊的灌木叢,含笑踢了踢,道:「安子,拉完沒!出來!」

  他踢了個空,疑惑的探頭一看。

  「人呢?」

  孟扶搖早已翻牆越簷,直入軒轅皇宮中心。

  皇宮這種東西,她可以說是熟悉得很了,太淵皇宮小巧精雅,無極皇宮精緻華貴,天煞皇宮大氣古撲,軒轅皇宮……軒轅皇宮好奇怪啊。

  建築物並不多,一色深黃宮牆,青色琉璃瓦,分佈得很疏朗,裝飾也不甚畢麗,卻分外高闊,重廡深簷穹頂高拱,比尋常皇宮大殿要足足大上一倍,那樣的宮殿,人住在裡面,仰斷了脖子也未必能看見殿頂,會不會覺得自己分外渺小?

  她蹲在最高的一處殿頂上,四面觀望,猜度著可能關押宗越的地方,突然看見前方西側,一處黑沉沉的偏殿突然有燈光一閃。

  那燈光閃得極為快速,一眨便滅有如鬼眼,在這半夜滅燈的深宮之內,看起來絕對異常。

  孟扶搖立即飄了過去。

  燈光明滅如鬼火,顏色青慘,在偏殿的西廂房內出沒,孟扶搖無聲的飄落這個院子,發現大概是沒有人居住的閒置宮苑,四面看似沒有人,其實卻團團佈置了侍衛太監,而西廂房內,一點朦朧的光,一絲輕微的呼吸。

  看起來,很像某個關人的地方呢……

  孟扶搖毫不猶豫的掠了過去,飛快的繞牆一周,已經點倒了守衛的侍衛,一騰身跨入院子,如一瓣落葉,輕輕飄入院中。

  院中寂寂無聲,初冬的夜起了淡淡霧氣,將樓台亭閣都籠罩其中,牆面上泛起冰清的露珠,觸手潮濕而晶瑩。

  月色細如柳葉,光影蒙昧,孟扶搖就是那月影中更淡的一抹,迅速抹過了廣闊的庭院,一轉眼已經站在了西廂房之前。

  那點剛才明滅的燈火,突然滅了。

  孟扶搖心頭一緊,立刻調動全身的意識去感知四周發生的一切,卻什麼都沒有,懷中那只「危險感應雷達探測器」也在呼呼大睡,一切看來很正常。

  可是在這種地方這種時候,正常就是不正常。

  換成謹慎些的江湖人,大抵此刻便要好生思考,甚至掉頭便走,然而孟大王這種生物,從來不知道什麼叫怕,不知道什麼叫半途而廢,就像現在,她聽見那廂房內若斷若續的細細呼吸,心癢難熬,不去看上一眼,絕不罷休。

  她直接推門,走了進去。

  一間普通的宮殿,空空如也,迎面就是四堵牆。

  孟扶搖眼光搜索一圈,在一面牆上一處書畫上摸了摸,果然,其中一面牆緩緩移開。

  切……好沒創意的機關。

  牆面拉開,露出幾級台階,延伸向朦朧的黑暗中。

  孟扶搖怡然不懼的拾階而上,走不了幾步,首先進入眼簾的是一座白紗梅花屏的屏風。

  屏風後,一盞青燈照耀下,隱隱約約似有白衣人影,雙手分開高高的吊著,屏風擋住那人的下半身,只隱約看見衣衫不整,血跡零落,被摻金絲牛筋繩索吊起的手腕腕骨細瘦精緻,滑落的衣袖下傷痕纍纍。

  那人似已昏迷,半偏著頭,長長烏髮垂下,擋住了面容。

  孟扶搖震了震。

  是宗越嗎?

  那夜小洞偷聽,對方是曾說過要動大刑讓宗越招認在各國建立的地下勢力,軒轅晟對宗越動刑了?

  孟扶搖眼底冷光一閃,怒氣已經騰騰的竄上來。

  不過她依舊沒有立即衝上去——今晚太順利,順利得有點詭異,軒轅晟不像是只有這點手段的人,他抓到宗越,也不太可能僅僅就這樣的防備佈置,雖說這侍衛機關確實已經足夠阻擋一般的武林高手,但是對她這種級別的一流高手,已經不具有任何的阻力,宗越交遊廣闊施恩無數,軒轅晟怎麼可能一點都不防備頂級高手的援救?

  她默然佇立,遙遙看著屏風那頭,鮮血殷殷高高吊起的男子……如果這是宗越,埋伏也許就在從現在到他身前的路上。

  此路不過數十步,平坦光滑一覽無餘,那屏風看起來簡簡單單,材質半透明,連內含機關的可能性都沒有。

  正因為如此,孟扶搖卻差點被這個「沒有可疑」給打倒。

  以她行走各國血火歷劫的實戰經歷,實在沒辦法相信這一路上沒有機關。

  時間在她慢慢沉思,想出無數個設想再一再推翻中流過,月影漸漸西斜,上方殿室的霧氣緩緩浸入,在暗室中漂游迤邐,高吊著的男子一動不動氣若游絲,孟扶搖抬頭從暗室的天窗上看看天色,終於一咬牙。

  不管它!沖了!便即有什麼機關,憑自己還怕?

  她飛身而起,掠出。

  只是這掠出的一刻。

  對面突然一聲異響,隨即在那男子身後,突然機簧軋軋一響,隨即一道烏光飛射,直直射向男子後心!

  男子被吊著無法躲閃,匕首剎那無聲沒入後心,血光飛濺,男子身子一僵,大力的抽搐著,無限疼痛的仰起頭。

  他烏髮披面,咬在雪白的齒間,咽喉裡發出垂死的申吟。

  半空中孟扶搖身子猛地一震!

  她掠起的那一霎,已將那匕首飛射的一幕看得清晰,也看見了飛濺的鮮血,頓時腦中「嗡」的一聲,似突然有千萬柄巨錘重重錘下,錘散了她的冷靜和謹慎,錘出一片驚悚的慌亂。

  怎麼會這樣?

  她觸動了哪裡的機關?

  明明她只是掠身而起,什麼都沒敢碰,為什麼那個飛刀機關會被啟動?為什麼飛刀不射向她,卻先要射死刑架上的人!

  宗越!

  孟扶搖撲了過去。

  她奔成狂野的旋風黑色的烈電轉瞬千里的雷霆剎那降臨的霹靂,半空中踢破空氣踢碎屏風踢得滿室都是她縱橫的腿影,那腿影還在空中余影未散,她人已經一閃到了刑架下,惶急之下什麼都已顧不上思考,抬手黑光一閃,金絲牛筋繩嚓嚓齊斷,那個微涼的垂死的軀體已經落入她懷中。

  孟扶搖急急的扶起他軟軟的身子,抬起他的頭去撥他的亂髮,心神大亂的連呼:「宗越……宗越……」

  她的聲音突然凝在了咽喉中。

  隨即她的身子,也突然凝住。

  懷中,烏髮披面滿身鮮血傷痕的白衣男子一雙手,突然如游魚一般,瞬間游過她全身,所經之處,穴道全封!

  隨即他抬起頭來,十指纖纖,將亂髮一擦,向孟扶搖輕輕一笑,曼聲道:

  「妾妃軒轅氏接駕來遲,望萬歲恕罪。」

  ……

  孟扶搖崩潰……

  誰曉得大半夜的這兔兒爺會躲在偏宮裡唱戲扮家家玩自虐啊……

  好生悲慘的誤會……

  軒轅旻嬌笑著,抱著他的「孟萬歲」,一臉得色的踏著他的踏腳凳邁下刑架,一邊走一邊順手撥掉了背心裡遇肉便縮的活動匕首,扔掉早早捆在背心的摻了雞血足可以假亂真的血囊,胡亂撕掉那些手工精緻的假傷痕,順手將這些東西都塞在刑架下一個暗屜裡,孟扶搖僵直的往下瞟一眼,發現那裡面有假髮套,假腳,活動繩索,百寶箱,可伸縮的棒子,假手……原來這還是個隱藏在皇宮裡的魔術大師……

  麾術大師兼自虐狂兼頂級戲子看來十分得意自己的成就,抱著孟扶搖一腳踢開一間內室,裡面床榻俱全,十分華貴,最裡面還有一間小間,隱約有蒸騰的熱氣冒出來。

  軒轅大師將孟萬歲溫柔的安置在床上,坐在床邊,托腮盈盈的打量之,他細長明媚的眼睛天生搖光飛蕩,流水春風一般在孟扶搖身上一遍遍撫摸來去,孟扶搖給那目光看得全身發癢,像是無數小蟲在爬啊爬,不禁大怒,用目光警告之:你丫再看,老娘挖你兩個洞!

  可惜一個喜歡唱戲酷愛半夜裝死玩自虐的皇帝大人,是不太可能僅僅被誰的目光嚇倒的,哪怕是孟大王的目光也不成,軒轅旻媚笑著,畫得高高上挑的胭脂桃紅的眼角飛出一個誘感的眼風,湊近孟扶搖,指指內間,道:「萬歲,我們去洗鴛鴦浴好不好?」

  洗你個頭,老子遲早要洗掉你一層皮!

  軒轅旻那句卻根本不是問句,而是肯定句,他順手就來解孟扶搖扣子,一邊解一邊笑,道:「你身上好奇怪,都軟軟的……咦,這扣子怎麼這麼難解……咦,你肩膀怎麼突然隆出來一塊……」

  他正要去撕孟扶搖衣服,突然停了手,豎起耳朵。

  風裡,有隱約的衣袂帶風聲傳來。

  他停了手,想了想,道:「又有客?看這回能逮住誰?」說著起身出去,關上門,又去倒騰他的百寶箱裝死了。

  孟扶搖靜靜的躺在黑暗中,悲催的望天。

  好吧……無往不利的孟大王,第一次糗成這樣。

  今天的失手,純粹是被那枚匕首攪亂心神的緣故,自己其實不是不夠謹慎,而是太過掛心宗越安危,再謹慎的人,在那種情形下,看見自己心心唸唸要救的人因為自已「被殺」,那也是要震驚慌亂趕去救人的,誰知道就這麼巧,遇上這個演戲自虐狂呢。

  等等……孟扶搖皺起眉頭,真的是巧合嗎?真的就是這個兔兒爺玩遊戲碰上的嗎?如果不是,這可是個厲害角色呢。

  不過如果是有意等自己,又是怎麼知道自己要來?

  還是……原本等的不是自己?

  孟扶搖歎氣,肩頭一陣簌簌發癢,某大人從她領口裡爬了出來,艱難的蹺起二郎肥腿,坐在她胸口上,和她對視。

  兩人用目光對話:

  「你丫睡,睡睡睡,有危險也不通知老娘我!」

  「這是危險嗎?你懂個屁咧,俺只對殺氣敏感,人家對你沒殺氣。」

  「沒殺氣有淫氣啊啊啊啊。」

  「很好啊……你不是黃花,主子便不要你,便是我的了。」

  「……原來你就一佛蓮第二!」

  目光對視,相撞,嗤嗤嗤激出小火花。

  不過元寶罵歸罵,好歹覺得它和孟扶搖有點革命情誼,再說主子身邊很招桃花的,少了孟扶搖,還有後來人,看來看去,孟扶搖除了心黑點人壞點性子惡毒點殺人狠辣點陰謀詭計多了點以及實在不太像女人了點……還是比一般女人好那麼一點點。

  元寶大人慢吞吞伸出腳爪,按孟扶搖目光所示認準膻中穴,撞啊撞啊撞,揉啊揉啊揉。

  半晌孟扶搖「哎喲」一聲坐起來,眉開眼笑道:「耗子就是快,比我自己衝開穴道快多了。」

  元寶大人鄙視的瞅她一眼,孟扶搖過河拆橋的再次將它一把塞進袖筒,悄悄行到門邊一看,果然,兔兒爺又把自已給掛上了。

  不得不說,在那青光照耀下,那些傷痕啊鮮血啊匕首啊都看來十分真實,做工精細演戲精湛,該君確實足可榮膺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

  而那風聲已經到了近前。

  燭影一晃,室中空氣一陣震動,最上一層的石階上,突然多了一個黑衣人影。

  高挑,修長,利落,簡單中卻又透出奇異的華麗,步態韻律迅捷從容,力度湧動,像叢林中優雅掠食的豹。

  殺手美人!

  孟扶搖盯著那身影,他正微微仰頭看向高掛的兔兒爺,孟扶搖注意到他身側的薄劍,眼光一閃,終於確認了他就是天下第一殺手暗魅。

  那年太淵相遇,他一柄薄劍貼在肘底,迎戰戰北野,兩人密林那一戰,是她第一次接觸到高手交戰的威勢和兇猛,要不是長孫無極拉她走,她肯定蹲在那裡看到底。

  那次他算是幫了她的忙,之後軒轅城門他那一回首,好歹也教了自已過關之法,不是敵人,那自然是朋友了。

  孟扶搖一向不是那種「我倒霉了我也希望你同樣倒霉一次」的小心眼惡趣味人群,她也不能想像,假如暗魅也被兔兒爺用同樣的方式給拖進這間小室,這張床怎麼夠睡三個人呢?

  她湊在門縫裡,看見暗魅抬頭和兔兒爺高掛的方向對視了一下,似乎輕輕搖了搖頭,眼神裡掠過一絲奇怪的表情,然後便要飛身而起。

  「別過去!」

  「砰」一聲石門被撞開,一條纖細黑影撞出來,先一腳踢飛兔兒爺軒轅旻隱藏在腳下的踏腳凳,軒轅旻哎喲一聲,當真被吊起,而孟扶搖已經飛撲出去,撞上已經飛步過來的暗魅——「有陷阱!」

  她沖得炮彈也似,暗魅注意力都在軒轅旻身上,一時不防被她撞個滿懷,他下意識的伸手,攬住了她的肩,卻沒有將她推開,百忙中抬頭對刑架上真被吊起的軒轅旻看了一眼。

  兩人對視,黑暗青光中幽芒一閃。

  隨即他一轉身,帶著孟扶搖旋了個身,低低道:「為什麼不能過去?」

  他聲音有些低啞,似乎聲帶受過點傷,但是那聲線並不難聽,反而令這低啞中生出淡淡的磁性,每個字都迴旋往復,有種別緻的動人,孟扶搖陶醉的聽著,心想美人就是好,連聲音的缺憾都像是上天故意造就的殘缺美。

  「那傢伙是個陷阱。」孟扶搖指指軒轅旻,「全身上下,什麼都是假的。」

  暗魅目光一閃,「哦?」了一聲,再不說話,拖了孟扶搖就走。

  刑架上軒轅旻張了張嘴,似乎想呼喚什麼,但立即又閉了嘴,他凝視著兩人離去的背影,半晌,慢慢浮出一道神秘的笑意。

  隨即他踢踢腿,只輕輕一踢,便一腳踢開了自已左手的繩索,半空裡一個翻身,右手繩索也脫了開來。

  他落下地,修長手指輕輕按在唇上,俏俏的笑了下。

  孟扶搖被暗魅拉著手在黑夜宮闕之巔奔行。

  整座宮殿已經被驚動,從攝政王府到皇宮,到處都是點燃的火把和奔走的侍衛,眾人都往一個方向聚集而去,那是和他們相反的方向,那裡一批黑衣人身姿如電,在追逐者視野裡不斷穿過。

  這大概是暗魅用來吸了宮中侍衛調虎離山的力量,孟扶搖遠遠的看著,看見一個金冠王袍人正在重重圍護中指揮圍捕那些黑衣人,氣度端凝不驚不燥,看樣子應該就是軒轅晟,孟扶搖擔心的看著那些黑衣人,低低道:「他們萬一失陷了,救起來很難呢。」

  暗魅回頭看她一眼,琉璃般的眼神一掠,淡淡道:「為什麼要救?」

  「啊?」孟扶搖呆滯,「不救……」她口齒艱難的問,「那他們怎麼辦?」

  「死。」

  真是答得乾脆利落言簡意賅彪悍無敵,孟扶搖生生被這一個字嗆得堵住,半晌才搖頭,無聲的歎口氣。

  歎完氣,她一把甩開暗魅一直拉著她的手,掉頭就走。

  暗魅卻突然一伸手牽住她衣袖,孟扶搖皺眉回頭正要發怒,暗魅卻一把按下了她的頭。

  他按得如此用力,孟扶搖被按了個嘴啃泥,她下意識的要去護住可能被自己壓住的元寶,暗魅卻死死壓住她不放手。

  隨即孟扶搖便覺得眼前大亮,一團巨大的火球像一輪突然爆開的日光,在他們頭頂上方亮起,將四周方圓足足幾里的屋頂都照亮,孟扶搖和暗魅的身形,頓時暴露在隨著火球爆開正四處搜尋的侍衛們眼中。

  遠遠的,軒轅晟也轉過頭來,那個一身王袍的儒雅的中年人,手持一柄怪型弓箭,平靜的看著這個方向,看得出剛才那逼人露出身形的火球就是他幹的,軒轅晟淡然看著兩人,氣定神閒的手一揮,立時一批手持強弩火箭的侍衛奔上,火箭飛落如星雨,在夜空中劃過一道道艷麗的虹影,撲頭蓋臉直射暗魅孟扶搖。

  「走!」

  暗魅一拉孟扶搖飛身而起,身後火箭雖快,卻快不過這兩人飛電一般的身形,遠遠看去,那星雨煙花一般的火箭之網,緊緊跟隨在兩個矯捷的黑衣人身後,卻始終差著一截距離。

  孟扶搖剛舒了一口氣,忽聽身後突然破空聲響,那聲音來勢極疾,後發而先至,剎那間超越那火箭之雨,蛟龍一般騰越而上,飛凌九霄,破空一裂,直射稍稍落後一步的孟扶搖後背!

  快至無法形容的一箭,強至無法比擬的膂力!

  孟扶搖到那之間竟然想到了戰北野,她來到五洲大陸至今,所遇之人的箭術和膂力,唯有戰北野能達到這個境界,想不到軒轅國內竟然有這樣的高手!

  火箭呼嘯飛射,箭身火焰如龍躍舞,猙獰欲噬生命,三箭連發,一箭更推一箭,鏗然聲響裡箭飛得已經看不清軌跡,唯能看見那火光燦爛,似快速眨動的天神之眼,最快的那一箭,已經觸及孟扶搖後心衣衫!

  孟扶搖冷笑一聲,「弒天」一閃便要回身劈落,身側暗魅突然低喝:「不能接!」

  話音未落他已經撲了過來,伸掌將孟扶搖向前一推,身子一拱擋在孟扶搖背後,孟扶搖被他推得一個踉蹌,隨即聽見「哧——」一聲低響,隱約又嗅見焦味。

  她霍然回身,便見那最快一枚火箭無聲穿過暗魅背脊,火焰熊熊,瞬間他後背起火,背上綻開驚心的艷麗的火花,後頸頭髮也被燒著,烏髮頓時捲起化灰飄落,孟扶搖大驚回撲就要去滅火,暗魅卻一擺手,厲聲道:「讓開!」

  他聲音裡滿是疼痛和焦急,但那焦急不像是為自己的傷,倒像是怕孟扶搖靠近拔箭一般。

  孟扶搖被他語氣驚得一頓,站住不動,只這瞬間,火燒得更加猛烈,隱約聞見皮肉被灼焦的味道,那氣味聞在孟扶搖耳中實在驚心動魄,忍不住便想起當初長瀚山密抹裡在自己眼前生生燒死的華子,想起燒傷這種諸傷中最劇烈最難熬的痛苦,一瞬間眼淚都快流了出來。

  暗魅卻神色不動,居然還很平靜的單手伸到背後,緩緩將那箭撥了出來,他撥得很慢很仔細,看得孟扶搖急得跳腳,忍不住埋怨:「你能不能快拔!燒傷會死人的!」

  暗魅卻根本不理睬她,他赤手抓著烈火燃燒的箭桿,瞬間手掌灼傷通紅,他眉梢跳了跳,卻依舊不動聲色,像是十分珍愛那柄箭一般,像是沒感覺到箭上火焰正在他手掌中燃燒一般,以高度的忍耐力,強忍著火焰燒身的巨大痛苦,輕輕的,慢慢的,將那箭放在身邊屋簷上。

  他放箭的動作極其小心,彷彿那是易碎的珍寶,視箭身灼人痛苦的火焰於無物,然而那箭一放下,他立即翻身躍起,一掌拍在瓦面先將手掌上的火焰都拍滅,再飛快一滾滾滅背後火焰,孟扶搖此時已經撲過來,拚命幫他拍打滅火,暗魅一把抓住她,低低道:「快走!」

  他將那還在燃燒的箭放在屋簷頂端,用石頭壓住,從懷中摸出繩索,牽在石頭上,然後牽著繩索拉著孟扶搖便逃,身後侍衛追上來,即將到達那屋簷頂端時,暗魅突然狠狠將那繩子一拉!

  石頭翻倒,撞到石頭下的箭,那箭彈起,半空中炫目光彩一亮。

  「轟!」

  巨響爆開,震得已經奔出數里的兩人腳下屋簷都在抖動,無數琉璃瓦被震落碎梨,簌簌落下——這已經是很遠的宮殿的瓦面,可以想見,在那段爆炸中心,又會造成怎樣的巨大傷害?

  孟扶搖震驚的瞪大眼睛——那箭,如此恐怖的箭!難怪暗魅拚死擋下了她,難怪他寧可忍著烈火灼身的巨大痛苦也要將那箭輕拿輕放,剛才那箭如果她接,一刀劈落,她、暗魅,還有元寶大人,都會瞬間化為齏粉。

  如果換成她被這箭穿身,她能不能忍住那火焰灼心的劇痛,以那般強大的控制力去慢慢放箭,保全周圍人的安全?

  「這什麼箭?這麼厲害?」孟扶搖忍不住問,又覺得掌心黏黏,低頭一看,暗魅掌心灼傷的大泡都破了,體液流出,沾濕了她的手,可以想見他的疼痛,然而到了此刻,他依舊沒鬆手。

  「那是驚神箭,一箭驚神,日月無光,」暗魅低低答,「軒轅晟,是月魄的同門師弟,是不為人所知的軒轅國真正的第一高手。」

  孟扶搖默然,覺得自已還是太草率了,仗著藝高人膽大,竟然連這個都不知道就敢硬闖皇宮,半晌她低低道:「你要不要……」

  話音未落,身側暗魅一聲沉重喘息,身子猛然向下一栽,他昏迷前猶自緊緊牽著孟扶搖的手,孟扶搖猝不及防,「啊」一聲低叫,隨他一起翻翻滾滾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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