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誰把血淚號此渠
「元光六年春開渭渠、龍首渠。」
近來的彭城不是很安定。因為朝廷決定開渭渠、龍首渠,原本在渠道所經一帶生活的百姓,都被驅散、遷移了。因此而產生的一部分流民進入了彭城,街頭的乞丐日漸增多。對於陳嬌來說,難民兩個字更多的只是一種文字概念和電影電視裡的物理影像,親自接觸到這些難民卻是第一次。那些瘦得皮包骨得孩子們呆滯的目光,以及他們眼中對食物的渴望,刺痛了她的心。剛開始,她只是那些食物給那些可憐的孩子,但是隨著流民的日漸增多,聚集在煤行旁等待分食的人也越來越多。一直跟隨在陳嬌身邊,充當她的保鏢的莊昕將這一情況告訴了李希。
晚飯後,李希特意將陳嬌叫到書房。
「嬌嬌,你最近是不是經常給那些城裡的乞丐施捨食物?」李希靜靜的看著面前急促不安的陳嬌,見她點了一下頭之後,繼續說道,「現在流民越來越多,而天氣漸暖,煤行利潤越發薄了,是不可能養下這麼多人的。」
「我知道,授人以魚,不若授之以漁。」陳嬌聽後急急的說道,「我已經在想辦法讓他們能夠自己更生了。」
「嬌嬌!」李希扶住陳嬌的肩膀,「你不能再這麼做了。你這是市恩,你知道嗎?」
「市恩?」陳嬌疑惑的看著李希,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嬌嬌,你聽好,收攏流民,照顧他們的衣食住行,這不應該由任何個人來做這件事。這些都是朝廷的事。就算是諸侯王們,如果對此事插手太多,也會被視為市恩,是收買人心,大逆不道的舉動,你明白嗎?」
「什麼?」陳嬌不明白自己的同情為什麼會變成大逆不道。
「楚王一貫有愛民如子的稱譽,他為什麼會對這些進入他治下的流民視若無睹?你想過沒有?他這是為了避嫌。流民因朝廷而流離失所,如果因楚王或者任何人而得以安居,那麼,流民會怎麼想?朝廷會怎麼想?楚王不能做的事情,你就更不能做了,知道嗎?」李希不願意看到陳嬌在這件事情上越陷越深,只能不遺餘力的點醒她,「你每日給他們食物,現在大量的流民聚集此處,已是不對。至於要為他們尋找自力更生的方法,就更加不應該。」
「就因為這個,所以要對這麼多人的生死,視而不見嗎?」陳嬌覺得自己的聲音艱澀異常,她彷彿是第一次看清這個世界,人命是那麼輕賤,只是權利角鬥下,理所當然的犧牲品。
「嬌嬌,很多時候,我們不能做什麼。」李希感到心痛,為陳嬌那大夢初醒的表情,為自己親手打破的純真。
「可是,可是我不能,」陳嬌對著李希大吼,她需要一個發洩的方式,她太恐慌了,「我不能將別人的鮮血視為理所當然。」
她開始向外奔跑,彷彿身後有著什麼可以吞噬一切的巨獸。李希沒有組織她,只是對著書房的一個角落說了句,「跟著她,暗中保護。」一道黑影一閃而過。
「夫君,妹妹不會有事吧?」一直在窗外觀察的張萃擔心的問道。
李希心中的擔憂並不比她少,他長長的嘆息了一聲,說道:「她會沒事的。我們都是這樣過來的,不是嗎?」
張萃將頭靠在丈夫的肩膀上,默默無語。
來到古代以後,陳嬌所接觸道的除了宮裡那些永遠不會說話的奴婢和宦官,就是李希等人。在李希的保護下,她的世界一直都是和風細雨的。但是,邪惡之所以可怕,正是因為它會在人們最不經意的時候,狠狠撕裂人心中最柔軟的部分。陳嬌的心此刻正被這個古代世界說不得的潛規則狠狠傷害,鮮血淋漓。
漢代的街市,晚間是不開的。所以,天色一暗,除了那些無家可歸者,很少有多餘的行人出現,即使是乞丐們也會被驅趕到城東的一處。陳嬌一路狂奔到藥鋪,當她停下腳步,在一片寂靜中,唯一可以聽見的就是自己喘氣的聲音。看著高高掛起的「懸壺濟世」的匾額,想到那些衣衫襤褸的人們,她一陣茫然。
「仙子姐姐,仙子姐姐。」一個稚嫩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將她從迷惘中拉回現實。一個大約7、8歲的孩子出現在她的視線裡,他小小的身子正瑟瑟發抖。
「孩子,你怎麼會在這裡?你的爹娘呢?」陳嬌收拾起心情,彎腰詢問這個孩子。
「稹兒正要去煤行等仙子姐姐,稹兒沒有爹娘了。」自稱稹兒的小男孩說道。
「稹兒怎麼會沒有爹娘呢?那稹兒怎麼會在這裡?」
「稹兒一出生就沒有爹爹,大伯們說他在稹兒還在娘親肚子裡的時候就不在了。娘親本來是和稹兒在一起的,有一天也不見了。我問大嬸,他們總是哭。大家說,皇上要蓋大渠,所以大伯們要離開村子裡了,他們說稹兒不能一個人呆在村裡,要和他們一起走。所以我們來了這裡。」稹兒雖然衣著破爛,但是顯然有著良好的教養,回答問題有條不紊。
原來是個父親早死,母親失蹤的可憐孩子,隨鄰里逃難到此的可憐孩子。
「仙子姐姐,你剛才在哭嗎?」稹兒怯生生伸出小手,撫上陳嬌的臉。
「不,沒有。」將那雙冰涼的小手護在掌中,陳嬌搖了搖頭,「稹兒為什麼叫我仙子姐姐呢?」
「姐姐長得像仙子一樣漂亮呢。以前大家都說我娘是村裡最漂亮的人,可是姐姐更漂亮呢。而且姐姐像仙子一樣,給了稹兒和大伯們東西吃。大伯也說姐姐一定是神仙轉世,才會有這麼好的心腸。」稹兒搖頭晃腦的說道,「我和胡伯家的小三打賭,說我一定要當明天第一個和姐姐說話的人。就偷偷跑了出來,沒想到在這裡碰見姐姐你。果然誰也沒我早。」
看著他天真可愛的樣子,陳嬌不禁笑了出來,但是想到李希說的「市恩」不禁又神色黯然。她將稹兒抱起,發現他的身子輕得和羽毛似的,緊緊擁抱著這個可憐的孩子,她將頭深深埋進了他的肩膀上。
「仙子姐姐,稹兒很髒的。不要……」
「沒關係!」她的聲音有些哽咽。
天上的月亮很圓很圓,皎潔的月光灑落在大地上,陳嬌看著那千古不變的月光,心中無聲的詢問,為什麼要讓我來到這裡?老天,你讓我看到的這一切,何其殘忍!何其殘忍!
「仙子姐姐,你在哭嗎?」
「沒有,稹兒。沒有。」
這一晚,是陳嬌第一次知道,原來這裡和她曾經生活過的世界是那麼的不一樣。人命與人命之間原來是有貴賤之分的。稹兒這個可憐的孩子,難道要她放任他像那些無辜的生命一樣,流逝在歷史的長河中,成為將來史書所掩蓋的血色之一嗎?
這個晴朗的天氣陽光燦爛,鳥語花香,到處都顯示出春天已經來臨的跡象。彭城李家卻被一片陰雲所籠罩。大廳上,李希一臉懊惱的看著陳嬌,而張萃則在一邊擔心的看著像鬥牛一般的兩個人。
「嬌嬌,你想收養那個孩子,可以。但是,你說要救助所有的災民,這怎麼行?我昨天和你說的話,你都忘了嗎?」李希頭痛的揉了揉太陽穴。
「我沒有忘記,只要不讓朝廷知道就行了,不是嗎?」陳嬌紅著眼眶,這是她一夜沒睡的結果。
「嬌嬌,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冒險。」張萃也忍不住出聲了,「要瞞過朝廷,談何容易?現在可是有數千人啊?」
「一定會有辦法的。只要姐夫你肯幫我,我相信我可以做到。」陳嬌很是固執,是的,經過一夜的思索,她知道自己逃不了,她不能無視這些流民的生死。
「嬌嬌!你理智一點!」李希對她的固執簡直沒有辦法。
「我很理智,真的。」陳嬌靜靜的看著他們,「姐夫,你先聽我把話說完好嗎?聽完我的辦法,如果你覺得不妥,那麼我就聽你的。」
「你說吧。」李希不認為陳嬌能夠想出什麼好辦法,只希望她能早早死心。
陳嬌的辦法很簡單,就是將這幾千人分批送離彭城再安置。如此,流民就與李家無關了。
「慢著,嬌嬌,你可知道我朝有編戶齊民的制度?」李希搖了搖頭,不甚贊成,「他們無論到何處安居,都需要向官府申報戶數人口,這麼多人的落戶怎麼可能做到像你說的『不驚動官府』?」
「所以,只要他們不再是自耕農,這條制度就奈何不了他們了。」陳嬌自然知道漢朝為了嚴格控制人口流動,而實行的編戶齊民製度。
「你是說要將他們的戶籍由農入商?這不可能。朝廷是不會通過的。而且,也沒有商家可以僱傭這麼多人做事。」李希還是覺得陳嬌太異想天開了。
「如果,我可以讓他們有事做呢?我知道對於一個地方產生太多流民對官員的陞遷和政績是很不好的。只要姐夫你肯幫我運作,他們的戶籍絕對沒有問題。」陳嬌對自己的計劃很有信心。
「嬌嬌,就算這樣,你到底打算把他們送到什麼地方去?」李希對於陳嬌的固執己見完全沒有辦法。
「姐夫覺得右北平以東如何?」陳嬌將自己想到的地點說了出來。
「右北平以東?」李希挑了挑眉,說道,「北地荒涼,雜草叢生,人煙稀少。但是,朝廷尚未在此地設立實質管轄的郡縣,若要在此地安置數千人,也非不可。但是,你確定他們可以在那裡生活下去嗎?」
「可以的,只要給我半年的時間,我可以做到。」陳嬌很相信這一點。以北大荒的肥沃,只要不出意外,一定可以養活這些人。「一旦他們的戶籍轉入商家,那麼就可以以行腳商的名義,名正言順的離開了吧?」
「你,算了,真想做,我幫你就是了。」李希終究不能狠心拒絕她,雖然這個妹妹的想法在他看來仍然是異想天開,但是以李家俬底下的實力,要養活這些人,還是不成問題的。就當是,為了妹妹開心吧。
「謝謝你,姐夫。」陳嬌開心極了,說服了李希之後她信心大增,因為她心中知道,李希做事比她有分寸得多,只要他真的肯插手,絕對可以做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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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批流民大都是來自同一個地方的人,因為漢代所實行的什伍連坐之法,所以一般是一人逃匿,就會有十戶人家跟隨。同鄉同裡的人之間彼此都很熟悉,李希暗中將他們中的幾個比較通事理的人秘密請來,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一細說,以及他們現在的打算也全盤道出。這些人都是平日在鄉里之間聲名甚好的人,十分的通事理,對朝廷的法令也知道一些,成為流民以來一直對將來很是擔憂,現在知道可以有一條活路,自然是十分樂意前去的。
於是,在李希的安排下,這數千的流民分成數百批離開了彭城,悄悄前往右北平以東的北大荒。期間,動用了李家的全部人馬,才將這些人的來來去去隱住。
「姐夫,我走了。你和姐姐要小心啊。」陳嬌放心不下這些流民,一定要隨他們到東北走一趟,才能安心。今天是最後一批流民離開的日子,她由莊昕陪同,離開彭城。
「你好好照顧自己就可以了。」李希沒好氣的說,他實在是扭不過這個妹妹,只能讓她離去,但是他心中可是不樂意得很。
「姐夫,別生氣嘛。」陳嬌對著李希說道,「就一年,我保證,一年之後,我就回來。」
「你啊……」李希一臉無奈。
「嬌嬌,這是二姨的醫書,你帶在身上,有空看看。北地風寒,你要是有什麼三災兩病的,也可以以防萬一。」緹縈將一卷漂亮精緻的小竹簡塞到她手中。
「我知道,謝謝,二姨。」陳嬌靠到緹縈懷中,感受她母愛般的關懷。
「千萬記住。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同來送行的陳伏看著容光煥發的陳嬌,想到她擇善固執的性格,一陣擔憂。
「我知道。」陳嬌當然明白陳伏在擔憂什麼,「姐姐讓我以後都要蒙著面紗,我不是都答應了嗎?」
「不止是容貌,言行也是。」陳潛提醒道。
「知道了,知道了。唐僧們!」陳嬌發現自己對他們念叨的能力有些受不了,從他們離開李府開始,一直在不斷重複這些話,現在都已經離城有一二十里了吧?他們還在繼續說。
「唐僧是什麼?」他們當然不會知道《西遊記》,所有人都疑惑的看著陳嬌。
「……」一陣語塞。
「算了,你一定要一路小心啊!」李希將馬車的簾子放下,對著架車的莊昕又細細吩咐了幾句,才依依不捨的看著他們上路。
馬車開始動了,陳嬌撩起簾子,看著站在路邊為她送行的李希等人,一陣感傷,在她心中已經將他們當作了自己在這個世界的家人了,如今分離,自然是很難受。
「姐夫,陳叔,二姨,陳二叔,你們保重!」
在春季花草的芳香氣味中,陳嬌告別了這個讓她真正融入這個世界的城市。此刻,她的心中雖然有著感傷,但是對於自己的將來,卻有著更多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