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上林苑裡恩正深
元朔二年對於未央宮來說,並不是平靜的一年,這一年中,廢后陳嬌重回宮廷,移居昭陽殿,增成殿李美人同披香殿王夫人同時有喜,但是待遇卻是一個天一個地,王靈被送入掖庭看管,而李茜……
陳嬌坐在上蘭觀台之上,看著下面在宮人攙扶下走動的李茜,對方注意到她的注視,立刻抬頭回以笑臉。她們現在正待在上林苑的上蘭觀欣賞秋日風景。自王靈之事了結後,在劉徹的提議下,她們二人都到了上林苑休養身體。有時候,陳嬌想,劉徹這種安排是否是為了保護自己的血脈不被後宮那些滿心嫉妒的女人們傷害。
「娘娘,不下去走走嗎?上林苑中可是有很多從各地送來的奇花異草,珍禽瑞獸呢!」正思考間,李茜已經走到了陳嬌的身邊。
「不了。我覺得風有點涼,想回去了。」陳嬌搖了搖頭,輕輕說道。一旁的飄兒聽到這話,立刻拿起一旁的披風給她披上。
李茜獨自立在觀台之上,看著陳嬌緩步離去,腦中不覺想起了入住上林苑前,劉徹特意來找她說的話,那是元朔二年除夕夜過後的第一天。
「聽說,你去過掖庭了。」許久未光臨的劉徹,沒有理會宮女遞上的茶壺和茶杯,在坐定之後的第一句話便直指主題。
「是的,陛下!」對此詢問,李茜也十分坦然的承認了。因為她知道,無論衛子夫如何權勢滔天,這後宮的一舉一動其實都逃不過劉徹的眼睛,一旦有任何事情超出了他所允許的底線,那人必然會受到懲戒,王靈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李美人,你入宮,有四年了吧。」劉徹問道。
「過了這個年節,恰好是四年。」李茜應道,說話間伸手為劉徹斟上一杯茶。
「四年,不算短了。朕以為你把握到了在後宮中生存的訣竅。」劉徹說道,「知足者常樂。」
李茜放下茶壺的手,臉上裝飾起完美無瑕的笑容,然後說道:「陛下繆讚了。」
「李美人,你知道嗎?天下美貌的女子很多,而朕是天下之主。」劉徹黝黑的眸子直直的盯著李茜,說道,「所以只要朕願意,就會有一批又一批美女被不斷的送入宮中,就像你和掖庭那位當年。」
李茜放在長袖中的雙手不覺握緊,面上卻還是很柔順的低著頭,聆聽著教誨。
「可是,在這麼多人中,懂得生存之道的人,卻是千里無一。」劉徹淡淡地說道,「朕也是後宮之子出身,知道一個平民女子要在宮中生存,很難。在朕的後宮中生存,更是難上加難。」
「而你,一直做得很好。好到讓朕覺得,如果不是先有衛皇后,讓你坐中宮,也是個不錯的選擇。」李茜聽到這一句,瞳孔不覺大張開,極力維持著的平靜面具險些破碎。
「明日開始,你就搬到上林苑去住吧。」劉徹沒有理會她的反應,只是丟下了自己的決定。
第二日,李茜就發現,宮中除了她之外,還有一個宮苑也在打包著行李,離開,那就是昭陽殿。她們一同住在御宿苑中,可是卻沒有說過幾句話。李茜總覺得陳嬌在和所有的人之間都有一種淡淡的疏離感,即使在面對她們共同的夫君劉徹時也是這樣。
此刻回到御宿苑的陳嬌,正靠在自己的躺椅上,看著綠珠從一個藥盅裡分出一小碟湯藥,那是有義侍醫精心準備的,將那精緻的小碟遞到一旁的沈崇手中,經歷了上一次的風波之後,無論是陳嬌還是劉徹已經不再放心她的飲食,所有陳嬌要入口的東西,都要經過沈崇的檢查。沈崇稍稍看了看,嗅了嗅味道後,便點了點頭。綠珠終於如釋重獲的將剩下的湯藥倒入一個小碗裡,捧到陳嬌身前。
「綠珠姑娘辛苦了。」陳嬌接過碗,一口飲盡,然後遞還給綠珠,柔聲說道。
「娘娘,請慢用。」綠珠臉上帶著一如既往的溫和笑容。有時候,那種笑容會讓陳嬌想起《紅樓夢》中的襲人,溫婉守禮而能幹的大丫環。
這時,有一人踏入撩開外面的行障,闖入內室,卻正是劉徹。黑色的天子朝服上繡著精緻的龍形圖案,所有的全部挽起束於冠上,這使得此刻的他看來十分精神。
陳嬌看到劉徹忽然出現,整個人一愣,然後脫口而出,問道:「今日不是要去送金娥離開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齊王劉次景的死和淮南王翁主劉陵的到來,使得王太后轉而將淮南王太子視為最佳的外孫女婿人選。雖然在輩分上來說,淮南王太子應該是金娥的舅父,不過,太后開了口,皇帝點頭承諾後,沒有人會去在乎這種沒有血緣關係的輩分問題。
「陵翁主說晚了會錯過驛站,所以……」劉徹揮了揮手,示意其他人退下,自己走到陳嬌身邊,輕聲說道,「你今天感覺還好吧?」陳嬌的妊娠反應比之一般人要強許多,自從被確診有喜後,總是覺得頭暈、食慾不振,不時還有輕度的噁心嘔吐。比之生了四個孩子都是順產的衛子夫,這樣的陳嬌顯然讓劉徹憂心不已。
「今天只是覺得有點累,其他,倒還好。」陳嬌答道。確診有喜之後,陳嬌都可以感覺到她和劉徹之間的關係緩和了許多,有時候聽到他這樣的詢問,心中真的有一種悲喜交加的莫名感覺。
「對了,紀稹呢?」劉徹問道,「今天都這個時候,他還沒有從期門軍大營回來嗎?」自從陳嬌一個月前由昭陽殿移居上林苑御宿苑,紀稹也被劉徹派人招到了這兒,陪伴陳嬌。
「興許是和霍去病一起打鬥得忘記了時間吧。下次,我多罰他抄幾次書,看他還敢不敢,見友忘姐。」聽到劉徹的詢問,陳嬌不僅嘟起了嘴,故作生氣。紀稹雖然搬到了御宿苑居住,但是卻還是堅持到期門軍大營參加訓練,每每都不在她身邊,完全失去了陪伴的意義。
劉徹知道陳嬌並不是真的生氣了,不過是一個人悶得久了,發發牢騷罷了。他笑了笑說道:「李敢對他和去病的評價倒是很高,說他們是我朝未來的將才,兩人交好,是朝廷之福啊。」
「陛下真的相信,霍去炳會為朝廷建立不世功勛嗎?」陳嬌看著劉徹的笑顏,忽然問道。在余磊的筆記裡當然沒有省略對霍去病這個天才般的少年將軍的紀錄,只是,陳嬌不知道余明有沒有將霍去病的事情,告訴劉徹,而劉徹對霍去病的重視,是否正是因為這一點。因為,在陳嬌看到的來看,劉徹對霍去病的刻意照顧,使得他幾乎代替了霍去病那個遠在平陽縣的小吏父親,成為了小霍去病孺慕之思的對象。
「余先生並沒有說。」劉徹對於這個詢問先是一愣,然後說道,「不過,皇姐倒是告訴過朕,余先生在去病出生之時,曾經抱著他說過一句,這就是馬踏匈奴者嗎?」說到這裡,他為陳嬌順了順發,然後說道,「朕只相信自己的眼光,不光是去病,紀稹也會是我大漢一員了不起猛將。不過,他有你這樣的姐姐精心培養著,也許成就不僅在軍中……」
「陛下!」這時,楊得意那有些尖銳的聲音忽然打斷了內室的談話。
「什麼事?」劉徹微微有些不悅的問道。
「陛下恕罪,不過,聶大人說,他有邊疆急報,要立刻面呈。」楊得意何等人物,立刻聽到出了劉徹語中的不滿,連忙請罪道。
「邊關急報?」劉徹聽到這四個字不覺眉頭一皺,在漢朝立國七十年來的歷史上,這四個字往往和匈奴掠邊聯繫得十分緊密,所以每每聽到這幾個字,劉徹就感到有些不舒服。但是如果是匈奴掠邊的情報,又怎麼會由聶勝送來?
「宣他進來。」
「……是,到這裡嗎?」楊得意的聲音有些猶疑。
「當然。」劉徹點了點頭。
「匈奴軍臣單于死,其弟左谷蠡王伊稚斜自立為單于,軍臣單于太子於單率部遁逃。」劉徹聽到這話,立刻驚喜的站了起來。軍臣單于死了?那個從他繼位以來一直虎視眈眈,威脅著朝廷北疆的男人終於死了。
行障外的聶勝也是喜不自禁,說道:「回陛下,此乃關外死間送來的急報。」
「詳情具體如何?快說!」
「回陛下,據悉,軍臣單于因匈奴失卻河南地而病勢加重,歲正月終於撒手西歸。其時,以匈奴習俗,正值匈奴諸長齊集單于庭,伊稚邪第一時間派兵控制了單于庭內外,壓制了以右賢王為首的右方王將勢力,自立為單于!」
「你說伊稚邪控制了單于庭內外,那於單又是如何遁逃的?」劉徹追問道。
「回陛下,雖然事發突然,不過軍臣單于本就一直防著伊稚邪,因而單于庭中也有一些人是死忠于于單的。於單犧牲了一些手下,才逃離單于庭的。目下他正在左方王將勢力較弱的直上郡以西逃竄。」聶勝答道。
「哦?對於單的去處如此清楚,莫非我們的死間,也在他身邊嗎?」劉徹略略一想,問道。
「回陛下,正是如此。」聶勝答道,「他說,於單終日惶惶,若他稍加言說,定可令此人歸降我大漢。」
「真的嗎?那麼就……」聽到這裡,劉徹眼睛一亮,正欲吩咐,卻感覺到陳嬌輕輕抓了抓自己的衣袖,他一低頭,看到陳嬌極為認真地對自己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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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徹眼睛一轉便知道陳嬌是有話要說,便說道:「此事稍後再議。」隨即他頓了頓,又問道,「軍臣單于既逝,那隆慮公主的情況,你們可有探得?」
「回陛下,臣無能!」聶勝聽到這個詢問,心中暗暗嘆了口氣,說道。
「……你且退下吧。楊得意,送聶大人到偏殿歇息。」劉徹聽到此處,不禁有些黯然。
「是!」楊得意和聶勝領命後齊齊退下。
室內又只剩下劉徹和陳嬌二人,陳嬌見他神色黯然,便輕輕握住他的手,將他的注意力轉移到自己身上,說道:「不要太擔心。姍姐姐很聰明,一定不會有事的。
劉徹只輕輕將她拉到身邊,緊緊擁住她說道:「剛才,想說什麼?」
「我只是覺得,一個投降了大漢的於單對我們來說,用處並不大。」陳嬌說道。
劉徹聽到這裡,眼睛一亮,立刻抓住了陳嬌所言的關鍵,「你的意思是?」
「有時候,內亂往往比外憂更可怕。你不覺得眼下,是一個讓匈奴一分為二的大好機會嗎?」
「孫子兵法,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嗎?」
陳嬌低著眸子,不再言語,有些話,不需要說得太明白,以劉徹的智商應該是能夠想到的。
「阿嬌!」劉徹見她這副樣子,也不逼迫她,輕輕說道:「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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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青行色匆匆的走向椒房殿,腦中卻不斷思索著方才早朝之時皇帝下的詔令。「左內史韓墨遷為朔方郡太守,校尉蘇建轉調長安任未央宮衛尉,議郎馮遂升任左內史。議郎桑弘羊為太僕。」出身遼東城的韓墨取代了自己的校尉蘇建負責正對著匈奴單于庭的朔方郡的建設,陛下此舉到底是什麼意思?
「……卿,仲卿?」衛子夫的叫喚將衛青從沉思中喚醒。
「今日的早朝,很讓你煩心嗎?」衛子夫見弟弟這個樣子,便開口問道。
「陛下,作了幾項調動。」衛青嘆了口氣,說道。
「仲卿,」衛子夫拍了拍懷中孩子的背部,然後說道,「你去聯繫萬石君吧。」
衛青聽到這話,不覺渾身一振,然後說道:「娘娘的意思是?」
「現在據兒還是陛下唯一的皇子。可是過了今年三月份,也許就不是了。」衛子夫低頭摸著兒子的睡臉,淡淡的說道。
「三月?姐姐是說掖庭那位?」衛青挑了挑眉,說道,「她的孩子,應該沒機會的。」
「陛下說他要那個孩子,只要陛下願意給他皇子的名分,那麼她就還有翻身的可能。」衛子夫依舊低著頭,「更何況,你不要忘記,上林苑裡現在有兩個待產之人。無論她們誰生下皇子,那對據兒來說,都不是什麼好消息。」
「所以,娘娘是想早點定下太子的名分嗎?」衛青摸準了衛子夫的心思。
「萬石君,是大漢開國至今僅存高祖舊臣,平素行事最是守禮,由他向陛下開口,想來最合適不過。」衛子夫沒有回答他,只輕輕說道。
「青知道了。只是,姐姐,這樣真的好嗎?陛下,會答應嗎?」衛青有些憂心的問道。
「這是他欠我。」衛子夫猛地抬起頭,黑白分明的眼中含淚,語氣卻有著無限的怨毒,「仲卿,這是他欠我的。」
「姐姐。」衛青有些心疼的伸手為衛子夫抹去淚水,姐弟二人竟是對坐無語。
……
此時,在宣室殿中,劉徹正對新出爐的朔方郡太守韓墨做著額外的吩咐,同時旁聽的還有御史大夫公孫弘及大司農鄭當時。
「陛下的意思是說,要臣以朔方郡為中心,幫助軍臣單于太子於單對抗伊稚邪?」韓墨問道。
「不錯。莊卿將會助你一臂之力。所以,你到朔方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聯絡於單,務必要在他為伊稚邪所敗前,盡一切可能的幫助他。」劉徹沉聲說道,「朕要的,是伊稚邪和於單的兩敗俱傷,讓我大漢漁翁得利,你可明白?」
「陛下,此計雖妙。但是,只怕要消耗為數不少的財物。」韓墨皺了皺眉,說道。他對於遼東城暗地裡和伊稚邪做的交易還是有些瞭解,如果要讓雙方一直交戰下去,那麼等於漢朝向兩方面都提供支持。
「所以,卿的另外一個任務就是從匈奴找回可以補償大漢朝的東西。」劉徹輕笑道,「就像遼東城和伊稚邪做的交易那樣。」
韓墨和劉徹對視了好一會兒,方才合上眼瞼,拱手說道:「臣,領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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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林苑
「張大人是說,軍臣單于的太子並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人嗎?」張騫跪坐在外,恭恭敬敬的聆聽著從行障內傳來的訓示。雖然這聲音讓他覺得熟悉得可怕。
「回娘娘,是的。」
「那麼於單的生母是哪位呢?」陳嬌問道。今日她得到劉徹的特許,可以招張騫入帳,瞭解一些匈奴的情況。
「據臣所知,於單的生母只是一個低下的女奴。」張騫如實回答道,「他之所以能夠成為太子,是因為他的養母十分得軍臣單于的寵愛。」
「養母?」
「是的。於單的養母便是我朝隆慮公主。」張騫說道。腦中又想起了那個身著胡服的漢族女子。
「張大人,於單和隆慮公主的關係,陛下知道嗎?」
「臣回朝後,陛下曾經詳細問過此事。」張騫說道。
「隆慮公主,沒有自己的孩子嗎?」
「回娘娘,公主初入匈奴時也曾經懷孕,但是當時的閼氏命人毆打她,最終害得她流產,據說從此之後,隆慮公主失去了生育能力。所以,於單的生母死後,隆慮公主便領養了他。」張騫說道。
簡單的敘述背後所隱藏的沉痛故事,讓陳嬌心驚得不敢再深入詢問,她不覺撫摸著自己尚未隆起的小腹,臉色變得有些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