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遲遲鐘鼓初長夜
淮南王府。
「王姐,你要生氣到什麼時候啊?事情都已經這樣了,再說我也不是故意的。」劉遷跟在劉陵的身後苦苦哀求道。
「你懂什麼?」劉陵狠狠瞪了他一眼,「伍被先生和建兒同時消失難道是小事嗎?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還是怎麼了?竟然敢將這一切都瞞下了。」
「我一知曉就派人連夜關閉出淮南的道路了。」劉遷爭辯道。
「那你攔到人了嗎?」劉陵凌厲地說道。
「這……」
「遲早,我們淮南王府會被你給害死啊。」劉陵不再理會他,匆匆向劉安房間走去。
「翁主?你怎麼來了?」守門的侍衛見到劉陵氣勢洶洶地走了過來,忙上前去攔阻道。
「讓開,本翁主有事情要見我父王。」劉陵一掌拍開那些侍衛的阻攔,闖了進去,喊道,「父王,父王,你快派兵……」
房中人見到她的到來,都頓住了,劉陵亦是一驚,江都王劉建,這個絕對不可能出現在此的人竟然出現了。雖然說江都國和淮南國距離非常接近,但是根據大漢的律法,各諸侯之間的往來是被嚴格禁止的。
最終還是劉安先反應了過來,對著外間的侍衛喊道:「你們都先退下。」
劉建上前一步,向劉陵行禮道:「侄兒見過陵姑姑。」
劉陵皺了皺眉,說道:「江都王免禮。」她心中對這個以**聞名的江都王沒什麼好感,也不明白這個明明只是個安逸的敗家子的傢伙為什麼肯協助淮南。
劉安給女兒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少安毋躁,然後說道:「陵兒,建兒這次來,是和我們商量二月時舉兵的事情。」
「江都王辛苦了。」劉陵客氣地說道。
劉建聳了聳肩,然後向外走去,說道:「淮南王爺,別忘記我們的約定。」
劉陵看著他離開,皺眉問道:「父王,什麼約定?」
「本王得天下,但是要給他一個人。」劉安含笑道,「為了一個女人而謀反,沒想到這個浪蕩子竟然還是個痴情種子。」
「女人?」
「他的妹妹,江都翁主,劉徽臣。」劉安說道,「他是為了奪回這個妹妹,才加入我們的。」
「我們要對付的是朝廷。和他妹妹有何干係?江都翁主不是多年前就已經……」劉陵不解地問道。
「他說,五年之前,阿嬌曾經在江都國出現過,並且就此帶走了他的妹妹。甚至更早之前,在元光五年的時候,阿嬌就曾經以一身民間女子的打扮出現在楚國。」劉安緩緩說道。
「什麼?」劉陵不能置信地睜大了眼睛。元光五年,不就是阿嬌被廢的那一年嗎,那時候的阿嬌應該在長門宮啊。
「不過,孤王覺得更有意思的卻是,」劉安說道,「元光五年,阿嬌並不是單獨出現在楚國的,同時和她在一起還有一對夫婦,後來,劉建也是從這對夫婦手中將阿嬌搶入王府的。」
阿嬌走時雖然儘量不留下任何線索,但是五年的時間,足以讓成為江都王的劉建在自己的王國內搜出一切不是線索的線索,再漸漸將他們拼湊成一個模糊的來龍去脈。
「後來,這對夫婦就失去了蹤影,從此以後,劉建與派出去的那些試圖揪出他們人都失去了聯絡。」劉安說道。
劉陵眼中閃過一道光芒,說道:「父王的意思是?」
「孤王的意思是,昭陽殿也許不是我們想像的那麼弱。她和椒房殿之間或真有一斗之力。」劉安緩緩地走到玉幾邊上,拾起上面的一份密摺,說道,「所以,放伍被和劉建去長安,攪亂這趟渾水,或許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如果能夠將一直在背地裡保護阿嬌的那些人給逼出來,待得他們兩敗俱傷之後,就是我淮南揮兵北上之時。」
劉陵倒抽了一口冷氣,不可置信地說道:「父王,原來你都知道……」
「當初已經放跑了一個雷被,同樣的錯誤,你說,孤有可能犯三次嗎?」劉安看了女兒一眼,微笑著說道。
「那麼,父王是很自信於刺殺已經得手了嘍?」劉陵問道。
「不錯。」劉安點頭道,「這一次,孤王的確是兵行險著了,因為若再讓朝廷這麼苦苦相逼下去,淮南將無立足之地。陵兒,以你對劉徹的瞭解,假如刺殺沒有得手,哪怕只是讓他受了重傷,他,有可能到現在還不作出任何反應嗎?以他的聰慧,一定能夠想到這些是誰做的。但是到現在,一切都是風平浪靜的。所以,孤覺得,不是他不想作出反應,而是他已經根本無力做些什麼了。」
劉陵聽到這話,只覺得自己的心中像破了一個大洞,覺得身子有些發冷,「父王,你是說,那個人,已經……」
「孤只是猜測,從雍地傳回來的消息作出的判斷。陵兒,如果他還清醒著,怎麼會連一面也不露,就匆匆移駕甘泉宮了呢?」劉安緩緩走到女兒身邊,說道。
「對我們淮南來說,無論是他從此不醒來也好,只是暫時昏迷也好,這段時間,已經足夠佈置了。而陵兒你,也該清醒了。」劉安撫了撫女兒的頭,說道,「你的夢,從十六歲做到今天,該醒了。」
「他是文帝的直系子孫,和你本就是不可能的。等你成了長公主,天下的好男兒,都由得你挑選。」
「可別的人再好,也不是他。」劉陵輕輕抬頭,眼中的淚終於落下,一貫八面玲瓏以笑靨示人的她終於在父親的面前露出了脆弱的一面,說道。
甘泉宮,竹宮。
「陛下今天的情況如何?」陳嬌為劉徹撩起落在頰邊的發絲,低聲問道。
「陛下胸前的傷口情況比前兩日好多了。」淳于義回答道,「脈象卻還有些虛弱……」
「那,你現在還是不能告訴本宮,他什麼時候會醒,對嗎?」陳嬌問道。
「……臣,無能。」淳于義低聲道,其實她對於劉徹的傷勢也很是心焦。雖然劉徹一直在竹宮之中不出,而她從甘泉宮的尚藥監所取用的藥物,名義上也是給傷風的小公主的,但是這一切又怎麼瞞得過那些老大夫呢。只是,他們都不敢輕易插手皇家之事,而聶勝又將整個甘泉宮看得十分嚴密,所以倒也沒有人多嘴說些什麼,可是日長夜久,只怕……
「算了。我知道你盡力了。」陳嬌捏緊劉徹的手,眼睛定定地望著他沉睡的面容,心中略有些沉沉的。為了自保,威脅聶勝是必需的,但是,寫信通知堂邑侯府還有大哥,這一步,到底走得對不對呢……
「娘娘,聶大人求見。」郭嗣之走了進來,低聲說道。
陳嬌收拾起心情,理了理衣裳,說道:「宣他進來。」
「見過娘娘!」聶勝恭恭敬敬地向陳嬌行禮道。
「聶大人什麼事?」陳嬌問道,她知道在這個時候,聶勝還是她必須倚重的重要人物,在這個甘泉宮中,也惟有聶勝才是權勢最大的那一個,只有得到他的協助,自己才能夠徹底穩定住局勢。
聶勝先是掃視了一下四周,才說道:「娘娘,臣抓到幾個想要離開甘泉宮的小卒。」
陳嬌神色一凜,之前她曾經下令,讓聶勝派人監視甘泉宮各主要出入口,防止有人向長安方向通風報信,沒想到這麼快……
「都是些什麼人?」陳嬌問道。
「是在雲陽宮服侍的幾個宦官。」聶勝低聲回答道。
陳嬌心中暗暗苦笑,雲陽宮啊,大約是從葭兒的反應中推測出來的吧。那宮殿一貫是皇帝駕臨時的主要行宮,在那宮中服侍的宦官心眼自然也比旁的多一些,這麼快行動倒也是正常的了。
只是,到底該怎麼處置這些人呢……陳嬌陷入了沉思。
「……娘,娘娘,」聶勝將陳嬌從沉思中喚醒,問道,「娘娘,你看該如何處置他們呢?若不加懲罰,只怕他們會亂說話,到時候人心動盪,我們怕是不好控制局面了。」
陳嬌立刻敏感地發覺了聶勝這句話中的另一層意味,他這是在勸自己殺人立威。
「不。」陳嬌搖了搖頭,說道,「你把他們帶到雲陽宮,尋一偏殿鎖上,對外說他們衝撞了公主,再找幾個嘴巴嚴實的看管著就是了。切不可妄動殺機,那樣就坐實了他們的猜測,只怕這宮中就會有更多人爭先恐後去長安通風報信了。」
聶勝眼中閃過一陣滿意,其實,以他的老辣何嘗不知道斬殺這幾個小卒子是不可能安定住人心的,他之所以還來詢問,只是想知道,這位陳娘娘到底有沒有那份手段罷了,假如她終究不能和椒房殿中的衛皇后相爭,那麼他也可早做打算。
送走了聶勝之後,陳嬌便打發楊得意去雲陽宮將那幾人看押起來。這楊得意這些年來,為了劉徹算是把衛子夫給得罪慘了,到了這份上,也不怕他背叛。
見人都走了,殿中只剩下淳于義、郭釋之及自己三人,陳嬌正視著淳于義問道:「義侍醫,你有幾分把握能將陛下救回來?」
「這……」淳于義微微低頭,說道,「不足五分。」
「你救不了,那緹縈夫人呢?」
淳于義心中一驚,抬頭看向陳嬌,卻發現她的表情沉穩如昔,不禁有些結巴,說道:「娘娘怎麼……」
「你姓淳于,這些年來又一直盡心盡力地照顧我們母女,這不是很好猜的嗎?」陳嬌解釋道,「若不是知道你的身份,你以為我會這麼放心將陛下交到你手中嗎?這是關係到我們母女性命安全的大事,本宮還不至於這麼輕忽。」
淳于義一陣啞然,輕聲說道:「姨娘或許是有辦法的。只是,她這些年來行蹤不定……」
「……是嗎?我知道了。」陳嬌的表情有些索然,時間漸漸過去,可劉徹還是和最初的時候一樣昏迷著,她知道這種傷勢的人,昏迷得越久,醒來的機會就越渺茫。
劉徹,劉徹……不要有事啊。
未央宮,北闕。
這裡是未央宮的北門,高高聳起的重檐彰顯著正處於盛世的大漢朝的威嚴,兩邊整齊排列的侍衛們嚴肅地監視著來往之人。伍被走到此處,不禁肅然起敬,深深感覺到在淮南的那群井底之蛙想要顛覆這個朝廷的可笑。
……
「什麼?一個自稱淮南伍被的人來求見?」李希剛看完今天的公文,聽到宦官的來報,有些驚訝。這個時候,淮南對他來說是再敏感不過的詞了,他略一思量,便說:「引他到邊上的宣室。」
安排伍被到邊上的宣室只是為了以防萬一,沒想到,伍被竟然真的帶來了一個大消息。李希一邊用著茶,一邊考慮著,到底該如何處理眼前這個人,而伍被則是一臉焦急地等待著李希的答案,希望自己這一次的撥亂反正能夠洗脫從前的罪名。
「李大人,被所說的事千真萬確,你還是快點派人去通知陛下吧。不然,淮南那些叛逆也許真的要動手了……」伍被用探究的眼神仔細地看著李希,不明白這個李大人為什麼在最初的驚訝之後,就不再有什麼動作,只是鎮定地喝著茶。
「……伍先生所說,希皆已銘記在心……只是,此事本官必須慎而再慎才行。所以……」李希笑了笑,說道,「還要勞請伍先生先去廷尉府屈就。」
……
廷尉府。
「李大人此來不知何事?」張湯皺眉看著押著伍被前來的李希。
李希看著被自己堵住嘴的伍被被廷尉府的差役押了下去,轉身對張湯說道:「張大人,在下有要事稟告,只是……這裡似乎不是說話的地方。」他瞥了瞥四周來來往往的差役,說道。
「李大人這邊說話。」張湯也知道李希會突然前來,一定是出事了,便引李希向裡面走去。
李希跟在張湯身後緩緩行著,望著張湯消瘦的背影。對於這個武帝朝的政治不倒翁,他早在入仕之前就有過瞭解。張湯,他最初的官位只是長安吏這樣一個小吏,但是他很快就以敏銳的眼光發現了當時身在長安列位諸卿的王皇后異父弟弟田勝的政治價值。在他的盡心服侍下,從來沒有亨受過這種待遇的田勝立刻就將張湯這個平民引為知己,後來田勝得封周陽侯,便開始為張湯引見當時的權貴,張湯由此從一介平民進入了大漢最上流的社會交際圈。之後,他便成為當時出名的酷吏甯成的掾吏,以甯成的精明居然給張湯下了一個無害的結論,最後還推薦他調茂陵尉,治方中。等到田鼢為丞相,與田勝交好的張湯也就開始步步高陞了,但是,讓張湯徹底得到劉徹歡心的,卻是因為他治陳皇后巫蠱獄的出色成績,他以極高的精確度區分開了劉徹欲治罪和不欲治罪的人。
從這些事情上就可以看出,張湯此人在揣摩人心方面非常有一套,他出仕以來曾經依傍過的人,都是當時數一數二的實權人物,更奇特的是,這些人居然都很樂於提拔這個貧寒出身的男子。雖然這些年來,張湯停在廷尉這個職位上沒有寸進,但是李希知道,這是因為他奉命與趙禹共定律例,所以在律法完成前,劉徹不打算讓他分心於他事。如果將來,大漢實行這個男子所制定的律法,想必青史之上,定然少不了此人吧。
行到一隱秘處,張湯停了下來,轉身看著李希,說道:「李大人,此處十分安全了,你有什麼事情就說吧。」
李希點了點頭,說道:「大人可知道,在下方才押來的人是誰?」
「誰?」
「淮南八公之一,伍被。」李希說道。
「伍被……」張湯挑了挑眉,問道,「他來長安做什麼?難道和那雷被一樣?」雷被的告密雖然還屬於秘密範疇,不過以張湯的職位自然是知道的,而且劉徹當初還是指派對刑訊很有一套的他來詢問雷被關於淮南的一切。
「差不多。不過,他還帶了另一個消息……」李希輕輕說道,「他說,淮南王打算派人刺殺陛下。」
張湯有些啞然,搖了搖頭,說道:「淮南王莫不是病急亂投醫了?陛下雖然身在行宮,可是周圍侍衛如雲,刺殺?說笑之語罷了。」
「假如不是說笑呢?假如,陛下並不在行宮,而在外遊歷呢?」李希輕聲說道,但是這話聽在張湯耳中不亞於驚雷之貫耳。
「什麼?」
「事到如今,希也不瞞張大人了。陛下這次說是去雍地祭天,其實是帶昭陽殿的陳娘娘及廣玉公主出宮遊玩了。」
「那……刺殺?」
「希得到的消息是,陛下在半月前忽然從雍地移駕甘泉宮了。結合這次伍被所說,只怕……」李希說道。
張湯感覺自己的心涼了半截,他雙手負背,來回踱著步,他看了看十分鎮定的李希,頓了下來,說道:「李大人,你覺得我等該如何處理此事?」
李希正等著他問這句話,立刻說道:「張大人,若我等將此事上報於衛皇后,你以為如何?」
張湯聽到這話,微微皺起了眉頭,雖然只是一瞬間但是李希卻已抓住。他心中暗暗一笑,知道這一次自己是賭對了。張湯雖然人稱酷吏,可是他既不愛美色也不愛錢,為人正直生活清貧,這個男人惟一舍不下的,就是權位,而他所有的權力都是劉徹賜予的。
「張大人,我們明人面前不說暗話,這一次的事情,希以為不適合告知衛皇后娘娘。」李希說道,「我等並非權貴出身,素日又與衛氏並無往來,若太子君臨天下,你我皆可開始準備告老還鄉的摺子了。」
張湯眼中閃過一道光,笑道:「李大人所說太過了。陛下遇沒遇刺還是兩說,便是陛下遇刺了,休養一陣也會好的。」
「張大人在說笑嗎?陛下的性命在遇刺後若還存八分,我等告知衛皇后之後,怕是連五分的機會也沒有。」李希走近張湯,低聲說道,「椒房殿對陛下、對昭陽殿的怨氣已非一日了,張大人這麼精明的人,不會不知道這對衛氏來說是個大好機會吧?」
張湯當然知道,他這麼懂得揣摩的人,當然知道劉徹心裡在想什麼,衛子夫在劉徹心中的地位是絕對不能和陳嬌比的,這一點,在衛子夫最得寵的時候他就已經發現了,只是……
「李大人,假如陛下真的……那,我等的隱瞞可就將未來的太后和天子大大得罪了。」張湯沉吟道,其實這句話是默默承認了李希的推斷,一旦劉徹生死不明,衛氏對劉徹來說絕對是一個巨大的威脅。
「是啊……可是,我等尚未到不惑之齡便要隱居鄉野,難道張大人甘心嗎?」李希問道,「若幼年天子繼位,太后臨朝,朝廷是絕對不需要我們這些人的。因為他們必須安撫諸侯王。」
張湯的政治主張和李希及桑弘羊多有相似之處,削藩、剷除豪強、改革幣制、鹽鐵官營……張湯和李希一樣在劉徹手下,正是要開始大展宏圖的時候,這個時候,他是絕對不會甘心就這麼退下的。這就是李希今天選擇來尋他的原因,因為他相信,張湯對權位的渴求,會讓他選擇這個賭注。
長安,平陽侯府。
「你是說,今天有一個從淮南來的人去北闕求見李希大人,但是卻被他扭送到了廷尉府?」劉婧站起身,在堂內來回走著。
「是的,長公主。」報信的是宮內的一個宦官,他畢恭畢敬地說道。
「本宮知道了。」劉婧說道,「你且退下吧。」
「娘,怎麼了?」曹襄待那人退下之後,便立刻問道。
「不知道……」劉婧為自己斟了杯茶,低頭喝了幾口,說道,「只是最近,我總是心神不寧,好像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似的。」
「大事?」曹襄不是很能明白。
「是啊。已經許多年沒有這種感覺了。這一次,是為什麼呢……」劉婧沒有理會兒子的困惑,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上一次有這種感覺,是在父皇駕崩的時候,那種整個京城腥風血雨的感覺,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復現呢?
「娘?」曹襄撓了撓頭,大大吐了口氣,說道,「要沒什麼事情,孩兒可出去了。今天可是紀稹離京的日子。」
「等一下,」聽到紀稹這兩個字,劉婧猛然睜開眼睛,「紀稹、淮南、陳家、衛家……」
曹襄見到她這個樣子不由得有些擔憂,便低下身子,安慰道:「娘,你怎麼了?別想太多了,咱大漢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除非皇舅他現在駕崩,不然哪裡能有什麼大事啊。」
曹襄的無心之語令劉婧的身子一抖,像是被兒子撥開了障目一葉似的,「……襄兒,你皇舅去雍地多久了?什麼時候移駕甘泉宮的?」
沒有等到兒子的回答,劉婧撥開他,向外走去,「不行,我要入宮。來人啊,給本宮準備車馬。」
這時,一個婢女從外間跑了進來,說道:「長公主,外面有一人自稱是淮南王孫,有要事求見公主。」
「淮南王孫?」劉婧微微一愣,問道,「他叫什麼名字?」劉姓諸侯大多多子多孫,劉婧若不是對淮南這兩個字感興趣,對於這樣的人,她一定問也不問就讓人趕出去。
「他說他叫劉建,前些年隨陵翁主來過我們府上的。」婢女答道。
「劉建?」劉婧也想起了前些年劉陵來時一直在她身邊跟前跟後的那個機靈少年,便說道,「叫他進來。」
……
郎官公署。
「李兄,你確定這麼做,真的好嗎?」桑弘羊皺眉問道。
李希停下手中整理公文的動作,說道:「弘羊,你是知道我的。我向椒房殿隱瞞這件事情,不是為了別的,只是因為,我認為陛下才是那個最能達成我心願的人。錦繡江山,才剛剛在我們面前展開,李希只是不想在還沒來得及落下一點筆墨的時候就離開。」
「所以李兄選擇了最凶險但是回報也最大的方法嗎?」桑弘羊問道。
「是的。」李希含笑點頭,「李希不想再等待。如果太子登基,即使他是和陛下一樣的有為之主,啟用我們最少也得是十年之後。但是擁有衛青的衛家和擁有竇嬰的竇家卻是完全不同的,太子將來親政,能否扳倒這樣一個衛家還是兩說吧。你我的壽命或許可以等到那一天,但是,像公孫先生那樣,因為年老力衰而不得不居家修養,你會甘心嗎?更何況,二十年三十年後,也許大漢早不復今日氣象了。」
「所以,李兄可以這麼放心地將一切告訴弘羊,因為你知道,我會做出和你一樣的選擇?」桑弘羊反問道。
李希含笑不答,他的確有這樣的自信,任何一個有才華的人,在被棄置了十年之後,好不容易有了再展身手的希望,那他就不會輕易放棄的。更何況,桑弘羊本就是個野心勃勃的人。
「李兄。」桑弘羊緩緩站起身,問道,「你和陳家關係如何?」
李希心中一驚,但是面上卻不動聲色,問道:「弘羊這是什麼意思?」
「李兄,你我入仕這麼久,從來不曾和後宮有過聯繫,因為我們知道陛下最厭惡後宮干政。」桑弘羊轉過頭,看向李希,「不過,弘羊倒是忘記了李兄曾經奉皇命數次為那位陳娘娘授課。」
「李兄,你我都心知肚明,為什麼陛下受傷倒下之後,衛氏會變成威脅。那是因為過去六年以來,陛下專寵廢后陳氏才會如此。如果不是陳氏令衛家的地位不穩,擁有大將軍和太子的衛家其實根本不用著急。」桑弘羊抬眉問道,「今日,如果弘羊選擇幫助李兄隱瞞此事,那麼就不復從前的逍遙自在了,捲入兩殿之爭已是必然之事。所以,弘羊想知道,陳皇后何德何能,能夠讓李兄選擇她?」
「你我即將合作,李兄不覺得應該坦誠相對嗎?」
李希沒想到這個自己看著長大的少年眼光竟然是如此銳利,頓時倒真的有些愣了。過了一會兒,他低眉笑了笑,抬眼斜望了他一眼,說道:「弘羊,你想得太多了。你覺得我有什麼機會和那位陳皇后接觸嗎?以我的性格又怎麼會因為那幾次的接觸而將自己的身家性命相托呢?你所知道的李希,會那麼魯莽,將性命交託給一個在深宮困守的柔弱女子嗎?」
「李希只是選擇了自己認為最合適的道路罷了。希選擇的人,不是椒房殿,不是昭陽殿,只是陛下而已,或者說,只是那個可以施展我們才華的明君。」李希說道。
桑弘羊聽完這些話,直直地盯著李希看了許久,方才露齒一笑,說道:「既然李兄這麼說,那麼弘羊就姑且信之。現如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陛下的傷情到底如何?李兄代理丞相事,向來是抽不出身的,小弟代你一行,去一趟甘泉宮,如何?」
「希正有此意。」李希點了點頭。
「李兄,事不宜遲,弘羊這就出發。不過,要提醒你一句,大將軍畢竟是大將軍,你現在雖然有詔書在手,等同監國,但是如果皇后、太子、大將軍同時發難也是頂不住的。郎中令李廣父子,還請好好安撫。」桑弘羊淡淡說道。
「希望,弘羊從甘泉宮歸來時,一切都好。」
……
右輔都尉。
「夫人,這是今日的藥材,都在這裡了。」一個少年走到山間一座藥廬裡,對著裡面的人喊道。
「好,知道了。」一個柔和的女音傳了出來,從藥廬內走出一個衣著樸素的婦人,她就是名聞天下的女神醫淳于緹縈。她將手中的一杯水遞給少年,說道:「銘兒,喝杯水。」
少年咕咚咕咚幾口水下肚之後,總算感覺舒服了些,他喘了口氣,說道:「夫人,今天又有人在下面的村子裡打聽你呢。是不是下去見他們一見啊?」
緹縈搖了搖頭,說道:「再看看吧。也不知道這些人是好是歹……」
緹縈對於近來一直尋覓自己行蹤的這批人也有些頭疼。這世界上,越是權勢顯赫榮華富貴的人,就越害怕死亡,所以他們捨得花大把的金錢去求方士修仙道,無論被騙了多少次都甘之如飴,而像緹縈這樣的能救人於瀕死之地的神醫,自然也有很多人在身後追逐。緹縈年輕時不知道被多少諸侯勳貴派人追尋過,對於擺脫這些探子自然有一套辦法。但是這一次,緹縈也隱隱感覺到尋覓自己的這批人並不簡單,只是不知道他們希望自己出手救助的人,是誰……
「夫人,有人來了。」在緹縈陷入沉思的時候,鄭銘注意到有幾人竟然沿著山路跟到了這裡。
緹縈抬起頭,望著上來的三個人,三人都還十分年輕,大約二十左右的年紀,定定地站到緹縈面前,很恭敬地說道:「見過緹縈夫人。」
看到人已經找上門來了,緹縈倒也沒怎麼慌張,不緊不慢地問道:「你們來找我做什麼?」
「夫人的醫術名聞天下,自然是來請夫人救人。」似乎是三人首領的一個男子上前一步,拱手道。
「救誰?」
「這一點,在下不知。但是,在下相信,夫人一定會救的。」那男子從懷中取出一卷竹簡,遞與緹縈說道,「我家主人說,若夫人還記得當年贈書之意,請速速起身,若晚一時半刻,則我家主人性命危矣。」
緹縈見到那卷書,臉色立刻一變,接過書一看,果然是當年自己親手刻寫,交與皎皎的醫書。她抬起頭,說道:「銘兒,我要離開一段時間,你留在這裡照料藥廬。」
鄭銘忽然被點到也是嚇了一跳,不自覺地點了點頭,他跟在緹縈身邊五六年,還是第一次見到緹縈著急的樣子呢。緹縈從屋內收拾了幾件衣裳出來,便對那三人說道:「走吧,可以出發了。」
「夫人請。」三人側開身子,請緹縈先走。
緹縈先前走了兩步,轉過頭來,沖那為首的男子問道:「不知道這位小哥如何稱呼?」
「小的趙破奴。」
……
「什麼?夫人已經被人請走了?」莊昕不可置信地問道。
「是啊,昨天就被人請走了。」鄭銘回答道。莊昕去年曾經帶著李允來找過緹縈,所以鄭銘對他還是很有印象的。
「那……你知道夫人向哪個方向去了?」莊昕繼續問道。
「那邊。」鄭銘指了一個方向,說道,「我看夫人後來坐上的馬車,是往那個方向去的。」
「那邊……」莊昕向那邊遙望去,「甘泉宮麼……」
灞上,平陽侯府。
「侯爺,你快去看看吧。長公主她,她……」曹襄剛在妻子的服侍下用完早膳,就看到母親的貼身婢女闖了進來。
「怎麼了?」曹襄問道。
「打昨兒起,長公主就不吃不喝的,昨夜奴婢安置她睡下,自己也去歇息了。沒想到今晨過去一看,長公主竟然睜著眼睛,好似,好似一宿沒睡了。」婢女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
曹襄一驚,立刻站起身,說道:「怎麼會這樣?」立馬就要往外走去,忽而又想起什麼,低頭對自己的妻子衛長公主劉芯說道,「你先歇著,我去去就來。今日還要陪你入宮去呢。」
「嗯,你先去吧。母后那邊晚一時片刻不要緊的。」劉芯很是貼心地說道,臉上堆滿了笑容。
「那,我先走了。」曹襄丟下一句,便匆匆離開了,父親死後,這個母親在他心中的地位不知不覺就重要了很多。
曹襄去後,劉芯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去,她對著自己身邊的陪嫁宮女說道:「青兒,你去打聽一下,昨天發生了什麼事情,要快!」
青兒先是「啊」了一下,隨即便反應過來,忙應道:「是,公主。」
看著青兒離去的身影,劉芯緩緩站起身。
陽信長公主,身為父皇的親姐姐,當年一手安排母后入宮的你,有什麼事情能讓你變成這樣呢?
……
「娘,你怎麼了?娘。」曹襄進到母親房中,發覺她果然雙眼遍佈血絲,神色憔悴,立刻覺得一陣心疼。
「襄兒。」曹襄幾番叫喚,總算讓劉婧回過了神,茫然地望著兒子。
「娘,出什麼事情了?」曹襄扶起劉婧,擔憂地問道,「怎麼把自己糟踏成這樣?」
劉婧面對兒子的詢問,卻不說話,只是苦笑。
「是不是,那個劉建說了什麼?讓你為難了?」曹襄忽然想到,昨日那個叫劉建的人來訪時,自己就退下了,也許是那人說了些什麼。他立刻轉頭詢問婢女,「娘是不是在那人離去之後,才吃不下睡不著的?」
見婢女點了點頭,他立刻火了,殺氣騰騰地向外闖去,說道:「他現在在哪裡?本侯要找他算賬。」
「……回侯爺,奴婢們安排那位住在後院。」
……
「在後院?」劉芯重複道。
「是啊,公主。聽說長公主還下令任何人不許進出那裡呢。」青兒說道。
「那……你打聽出那人的身份了沒有?」
「後院的侍衛們嘴巴嚴實,怎麼都不肯說。後來奴婢去問了昨天看門的奴婢,他說,來人自稱是淮南王孫。」
「淮南……」劉芯想到舅舅曾說過的欲令冠世侯紀稹領軍平淮,難道說,此事並不單純……
「青兒,我們去後院。」劉芯迅速起身,說道。
……
「不許去!」劉婧略略有些嘶啞的聲音喝阻了兒子的離去,「襄兒,不可魯莽,你過來坐下。」
曹襄在母親的喝阻下,不甘不願地回了來,問道:「娘,到底什麼事情,你就快說吧。看你這樣,我可急死了。」
「襄兒……」劉婧為難地低頭,卻無法將自己憂心的事情說出口。這個兒子,她太瞭解了,雖然生在開國功臣之家,繼承了皇室的血統,但是卻因為這自出生便如影隨形的富貴而看不到那背後的陰謀詭計、刀光劍影。也許,這種出身的孩子都是這樣,因為他們享有等同皇家的榮華,卻不必承受兄妹間的爭名奪利。
「襄兒啊,為娘這一生,怕是沒有哪次像今日這麼為難了。」劉婧嘆息道。
……
「你是說,我父皇可能遇刺?」
「是的,公主。」劉建恭敬地說道,「這可是千真萬確的,沒有一絲一毫的虛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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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曹襄亦覺得奇怪,在他的記憶裡從來沒見過劉婧這副樣子。他的母親處理任何事情都是雲淡風輕、得心應手的,就像當初利用國喪之事,輕描淡寫地處死了父親最寵愛的那幾個姬妾,使得他平陽侯世子的地位變得牢不可破;就像當初受詔進京,母親便果斷地要求平陽侯府舉家搬遷,而他們平陽侯一系竟然也在她的安排下順利地在長安留了下來,不必再歸國;就像當初進獻衛皇后入宮,母親此後不顧館陶大長公主的威脅,替衛家將壓力一併擔下,終究得到了如今衛家下嫁公主以報……
「到底該怎麼做呢?該怎麼做呢?怎麼做才是最好的呢?」劉婧彷彿陷入了某種魔魘之中,不能自拔。
這時有人觸了觸房門,示意有事稟報。
曹襄皺眉喊道:「什麼事?」
「侯爺,公主她準備入宮了,你是否也一起起身啊?」
「不是說一起去的嗎?怎麼她……」
劉婧猛然清醒,沖外面喊道:「她去過後院了?」
門外之人愣了一下,答道:「……公主的確是從後院出來的。」
「混賬!不是說了任何人都不許踏入後院嗎?」劉婧想要起身,但是卻因為用力過猛,剛起一半人就感覺到一陣暈眩。
「娘,小心點。」曹襄忙扶住劉婧。
劉婧靠在兒子身上,喘了幾口氣,終於好了一點,苦笑一陣,說道:「現在,倒是不用為難了。」
椒房殿。
整個大殿裡,氣壓沉重得讓人連氣也不敢喘一下,大部分的宮女宦官都已經被驅趕到了殿外,大殿之中僅留下衛子夫母女二人以及崔依依。
衛子夫從剛才開始就一言不發,連帶著讓劉芯和崔依依都不敢說話,只愣愣地盯著她。只見她的臉色陰晴不定,幾番變化,才終於有了一絲動作,她伸出手去端案上的茶,但是略有些顫抖的雙手卻將茶杯碰翻了,茶水灑在案上,一滴一滴地落到了地上。
崔依依忙上前說道:「娘娘,我來。」立刻扶正杯子,重新倒上熱茶,遞到衛子夫的手中。
衛子夫喝下一口茶,臉色才正常了些,開口說道:「依依,你現在去派人請大將軍和陳詹事過來。」
「是。娘娘。」得了衛子夫的命令,崔依依也顧不得收拾,便應聲離去。
「等一下,」衛子夫臨時又將崔依依喚了回來,說道,「你再派人去將丞相公孫大人、御史大夫番大人、尚書令李希大人、廷尉張大人、郎中令李廣大人、期門郎李敢大人、太子太傅莊大人、太子少傅石大人都宣來。」
「都……請來?」
「不錯,都請來。」
「是,奴婢遵命!」崔依依躬身行了一禮,轉身離去。
「娘,我們,該怎麼辦?」劉芯見人都走了,便湊上前去問道,「你說父皇他會不會真的……」
「芯兒!」衛子夫喝道,「不許亂說話。」
劉芯頓時被嚇得收了聲。
不一會兒,崔依依又走了進來,稟報導:「娘娘,長公主求見。」
衛子夫冷冷一笑,說道:「她倒來得快啊……宣她進來吧。」
劉婧走入椒房殿的時候已經沒有了方才在府中的頹廢之色,精心裝飾的面容一如既往的神采飛揚。她的身後還跟著一個衛子夫十分眼生的男子,畏畏縮縮地走著。
「子夫啊,這次,真出大事情了。」劉婧走到衛子夫身邊,輕聲說道,顯得很是貼心。
「芯兒已經和我說了,這位就是淮南王孫吧?」衛子夫微微一笑,說道。
「臣劉建拜見皇后娘娘!」劉建行禮道。
「起來吧。你的事情,我聽衛長公主都說過了。你先下去吧。」沒等劉建開口,衛子夫就把話堵死了,示意崔依依將人帶走。
一時間,連劉婧都有些摸不準她的想法了。不過劉婧只是微微一愣,便笑道:「子夫,你看這事,我們該怎麼處置呢?」
「姐姐方才不是說了嗎,這是大事。陛下若真遇刺了,我們自然要立刻去看望他,確定如今的情勢才對。不過,你我都只是困守宮闈的弱女子,這事啊,還得和朝中的重臣們好好商議一番。」衛子夫說道。
「子夫說的有理。」劉婧因為摸不透她的心思,只能笑著應承道。
「人,本宮已經派人去請了。姐姐在此稍候片刻,到時一同商議對策也好。」衛子夫輕聲說道,臉上是神秘莫測的笑容,讓劉婧亦感到心驚。
子夫喚來朝中諸臣到底想做什麼?難道說,我猜錯了嗎?她並不急著想讓據兒更上一層樓,而是真心實意地想要救徹兒?劉婧凝視著衛子夫,心中不斷猜測。
落日長安
不再回頭的,
不只是古老的辰光,
也不只是那些夜晚的星群和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