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漢苑風煙吹客夢(二)
「陛下,」當劉徹踏入未央宮,已在門外久候多時的余信立刻上前恭敬的喊道。
「信卿怎在此?」劉徹看到時刻守候在母親身邊的余信出現在此處,感到十分驚訝。余信服侍他母親已逾40年,劉徹掌權後,便封了他為中常侍,秩比兩千石,只是余信一貫都只跟在王太后身邊,而近來王太后纏綿病榻,更是一刻也離不開他。
「回陛下,太后娘娘請您一回宮就去見她。」余信恭敬的回道。
「母后?」劉徹略略有些驚訝,王太后雖為太后之尊,但是卻很少如她的婆婆竇太后那樣幹預朝政,相反大多數時候,她都是在長樂宮中,悄然無息的。這種安靜很好地維護了她和自己的強勢兒子之間的關係。
劉徹收回自己的驚愕,點了點頭,道:「信卿,朕這就隨你走。」
路上,劉徹和余信聊了聊母親的身體近況,卻發現余信雙眉緊皺,看來情況不妙的樣子。
「是嗎?母后的身子已經差成這樣了?」劉徹微微嘆道,「那她應該好好靜養。今日,召朕是要干嗎?」
「可能,」余信微微猶豫了一下,然後說道,「和館陶大長公主有關。」
「姑姑?」劉徹聽到這句話,臉上原本的輕鬆立刻消失不見。
但是余信卻視而不見,繼續說道:「公主離去之後,娘娘就一定要讓臣來找您。」
「姑姑和母后談了什麼?你知道嗎?」劉徹問道。
「臣不知。」余信搖了搖頭,說道,「當時,娘娘把所有人的都趕到殿外,只有她們二人密談。」
兩人說話間,已經來到了長樂宮。長樂宮,一座「土被朱紫」的宏偉宮殿,在尚玄的漢代,紅色被視為至高無上,長樂宮的地面牆壁全部涂朱,那紅色昭示著居住者在整個漢帝國擁有怎樣的至高地位。
「兒臣叩見母后。」劉徹向躺在病榻上的瘦弱女子鄭重行禮。
「起來吧。」王娡的臉上血色全無,這個也曾經豔冠群芳的女子,此刻剩下的只有憔悴。她勉強撐起身,一邊的宮女立刻機靈的送上玉幾讓她依靠。王娡側身靠在幾上,彷彿是終於舒服了些,她向劉徹招了招手,說道:「彘兒,你過來。」
「母后。」劉徹走到王娡身邊。
王娡用自己枯槁的手撫著兒子的臉,感嘆地說道:「彘兒,你長大了。母后,老了。」
「母后,你說什麼呢。朕現在是皇上,一定能治好你的。朕可以廣發告示,召天下名醫齊集長安,為你治病的。」劉徹抓住母親的手說道,「你一定是在房裡呆太久了,春天了,朕帶你出去看看外面的天氣,馬上就會好的。」
王娡蒼白著臉,看劉徹在她面前指揮著宮人們準備鑾輿出行。
雖然已經到了春末夏初的時節,有花匠精心保護的很多花仍然盛開著,爭奇鬥豔。王娡被抱到那繁花似錦的花叢中,身體顯得更加的單薄。
「母后,曬曬太陽,感覺有沒有好一點呢?」劉徹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幾個心腹服侍著。
「彘兒,還記得你和阿嬌的婚事嗎?」王娡忽然說道,「當初,也是在這樣的春日裡,母后教你說『若得阿嬌為婦,當以金屋貯之』,當時你還笨笨的記不住,母后當時不知道有多著急。」
「母后,怎麼忽然說起這個了?」對劉徹來說,那並不是什麼愉快的回憶,那時候,為了記那句話,他私下不知道挨了母親多少打。
「今日,你姑姑來找我。不知不覺,我和她也生分了。」王娡說道,「當初,可不是這樣的。」
「母后,如今你已經是皇太后了。現在輪到她來求你了。」劉徹皺眉說道,邊從楊得意手中拿過一件披風,披在王娡身上。
「求?」王娡搖了搖頭,說道,「彘兒,你和阿嬌的事,母后也不想說你什麼。只是有時候,不要總認為自己所做的都是對的,偶爾回頭看看吧。」
「……」
「母后,也是這幾年才漸漸領悟的。」王娡看著沉默不語的兒子,她露出了慘淡的笑容,在陽光下彷彿要就此消逝般,「獨自坐在天下間最高的那個位置上,是多麼的冰冷。」
「阿嬌,其實很可憐。母后羨慕她還有爭取的勇氣,可是更憐惜她,因為她想要的永遠也得不到。人,不可能爭得過命的。」王娡繼續說道,「如今,她既然失憶了,彘兒,你打算怎麼處置她呢?」
「……」
母子二人,沉默的看著那開得嬌豔欲滴,彷彿要用最後一抹春色燃燒天地的百花園,都不作聲。
「你回去吧。」王娡開口道,「讓余信陪哀家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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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該用晚膳了。」飄兒指揮人端著膳食走進房間,不意外的看到陳嬌正失神的遙望著窗外。
「放下吧。」陳嬌沒有回頭,淡淡地說道。
「小姐,下午去南陵嗎?」飄兒陪著陳嬌在別莊呆了半個月,對她的作息已經十分清楚。
「嗯。」陳嬌點了點頭,眼神仍然遙望著窗外。
南陵,漢文帝之母薄太后的陵寢,坐落於灞陵的南方,西隔渭水和劉邦的長陵相對,一座被稱為「東望吾子,西望吾夫」的陵墓。陳嬌在飄兒的攙扶下,步步走向南陵,望著那將在後來毀於戰火成為廢墟而今卻仍然金碧輝煌的陵寢,再一次深刻感受到了古人的「事死如生」。
南陵作為皇家陵寢,外圍自然有人駐守,但是憑著館陶公主的手書,她們一行人再次順利地得到守陵官的通過允許。飄兒在和守陵官說完話後,轉身看到正用好奇的眼神不停打量著四周的陳嬌,心中暗暗思索,這位小姐到別莊的這些日子,沒有一日是乖乖待在房裡的,灞陵附近的很多地方都被她逛了個遍。
「飄兒,好了嗎?」陳嬌意識到飄兒的眼光,轉頭對她一笑,雖然照例蒙著面紗,不過飄兒倒是毫無障礙的收到了她的善意。
「小姐,請。」飄兒忙低頭道。
就在陳嬌他們一行人即將踏入南陵的時刻,忽然聽到了不遠處一陣哀吼,陳嬌一驚,忙問道:「這是什麼聲音?」
「奴婢也不知道。」飄兒愣愣的要了搖頭,一臉茫然。
倒是一旁的侍衛首先反應了過來,輕聲說道,「小姐,可能是盜墓賊。」
「盜墓賊?」陳嬌聽到這答案,也是一愣,沒想到在這太平之世,居然有人敢來偷盜當今皇帝的曾祖母的墳墓。
「幾個小蟊賊,很快就會好的。小姐,我們進入吧。」飄兒說道。
可惜,事情並不像飄兒想得那麼簡單。因為那個守陵官的要求,她們只能帶少數幾個侍衛進入南陵。期間,陳嬌一直有聽到從不遠處隱隱傳來的打鬥聲和哀叫聲。就在這時候,大變突起,陳嬌只覺得眼前影子一晃,就看到一個穿著褐色衣裳蒙面人站在自己的面前,他低聲說道:「姑娘,請隨在下一行。」
陳嬌上下打量了一遍這個人,卻沒發現有什麼明顯的特徵可以辨認出來人,而在她思考的這段時間裡,身邊的侍衛已經一個個倒下。待得陳嬌回頭看的時候,發現身邊除了飄兒以外,還站著的,只有那蒙面人帶來的手下。然後是一點迷香,陳嬌順理成章的暈了過去,失去意識前,陳嬌腦中浮現一句詩:為他人做嫁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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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已經捉到了嗎?」劉婧對著自己的手下問道。
「是的,當時正好有幾個蟊賊,冒犯南陵,所以外圍的守衛比較鬆懈些,屬下幸不辱命。」
「什麼?那些蟊賊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冒犯太后陵!」
「公主放心,守陵官已經把他們全部擒獲。」蒙面人說道,心中卻想,不過,也多虧了他們,我們才能有機會,不然以大長公主別莊的守衛森嚴,一定沒機會這麼簡單把人抓走。
劉婧點了點頭,然後說道,「那就好。你們先把她送往槐裡的余氏故居,本宮很快過去。」
「是!」
待得手下人退去,劉婧望瞭望窗外那淅淅瀝瀝的雨絲,心中想道:阿嬌,終於捉到你了。這一次,如果你想得回原來的榮華富貴,如果你不想再度成為一隻被禁錮在長門宮的鳥兒,那麼,你就好好證明,證明你自己的確是一個對我大漢朝有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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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醒來,陳嬌不意外的發現自己躺在一個裝飾得十分古樸的房間裡,一旁是一臉緊張的飄兒。她慢慢起身,輕扶自己有些暈眩的腦袋,同時發現自己的面紗已經被人摘去,說道:「飄兒,這是哪裡?」
「奴婢醒來,就在這裡了。」飄兒搖了搖頭,答道。
「是嗎?」陳嬌說道:「那我們再等等吧,很快就會有人來了。」陳嬌知道,那些人既然沒有當場格殺她,那麼現在應該說,沒有什麼生命危險了。
只是可惜了,自己之前的逃往計劃,因為這群人的介入,怕是很難實行了。只是不知道,郭嗣之是否發現了自己被這夥人擄走一事。
果不其然,過了一會兒,陳嬌就聽到一陣瑣碎的腳步聲,很快的門就被推開了,為首的是一位身著素色衣裙的蒙面女子,她身後應該就是之前將她們擄來的那個蒙面人。
「你,醒了?」劉婧是幾年來第一次見到陳嬌,正視著陳嬌那與從前相比毫無二致的臉孔以及那清澄的雙眼,微微有些遲疑,若不是她知道自己的姑姑絕對不會錯認女兒,那麼,她一定會懷疑眼前這人,只是一個和阿嬌有著相同長相的別人罷了。
「這位夫人,不知道你擄我來,做什麼?」陳嬌很是直接的問道。
劉婧對於陳嬌如此冷靜倒有些驚訝,她印象中的陳嬌,可不是這個樣子的。
難道說,所謂的失憶,是真的?她腦中忽然閃出這樣的念頭,卻又馬上搖了搖頭。失憶有可能,但是,人的性格有可能改變嗎?
「找陳姑娘來,不為別的。」劉婧整理了下自己的思緒,說道,「只是想向姑娘證實一件事情。」
「……」陳嬌沉默的望著劉婧,不發一言。
「陳姑娘,你可認識,一個叫余明的人?」劉婧緩緩走近她的身邊,如此說道。
「不認識。」陳嬌輕輕吐出這樣一句話。
「那麼,余磊呢?」劉婧忽然將話鋒一轉,提到了一個讓陳嬌有些措手不及的人名。
雖然,只是一瞬間,不過陳嬌的表情變化還是落在了久諳人事的劉婧眼中。她嘴角微微一翹,知道自己猜對了。
「據我所知,余磊此人應該在近六十年前就已經亡故了。姑娘,是否接觸過他的後人?」劉婧輕聲問道。
「余明,是什麼人?」陳嬌沙啞著嗓子問道,一句余磊已經完全挑起了她的興趣。
「他,是這裡的主人。」劉婧指了指地面,她忽然顯得有些悲傷,轉過頭,對著陳嬌說道:「有興趣,去看看他的嗎?」
對著那雙水靈靈的眸子,陳嬌不覺點了點頭。踏出房門之後,隨著劉婧等人在曲曲折折的迴廊上走著,陳嬌發現自己的現在所在的地方,是一座裝飾得非常雅緻的小居。只是,從透過圍牆往外看到的茂密綠色,似乎在透露著一個訊息,這裡……
「這裡是山裡,所以,你不必再看了。」劉婧早早發現了她的東張西望,開口說道。
「果然是,深山多隱士呢。」陳嬌被看破了心事,心中雖然一驚,但是表面上卻仍然努力的讓自己冷靜下來。
阿嬌是這樣的嗎?。劉婧努力讓自己專注於腳步的移動,但是腦中卻不斷出現從前的那個阿嬌。生氣的時候,高興的時候,還有,悲傷的時候,那是永遠都不會掩飾自己情緒的一個人。
「到了。」劉婧停下腳步,她回頭看了看陳嬌,說道。
陳嬌先是望見了一棵參天大樹以及那繁茂的綠色枝葉,當劉婧側開身後,才發現,在樹的下面,端端正正立著的墓碑。沒有過多的修飾,只是一個簡單的土堆前立著的一個簡單墓碑,上書「余明」二字,連立碑人的名字都沒有。不過,那兩個字,卻是端端正正的楷體字。
「墓碑,是他自己寫的嗎?」陳嬌走上前,觸摸著上面的碑文,問道。
劉婧並沒有回答她,但是心中已經肯定了自己弟弟的猜測,這個世界上,應該只有餘明的同類人,才會知道那個文字。
「這位夫人,你把我抓來,」陳嬌慢慢站起身,問道,「到底,是為了什麼事情?」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和余明一樣,神通廣大。」劉婧說道。
「神通廣大?」陳嬌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被人用這個詞形容,頓時有些失神,她無意識的重複了這個詞。
「是神通廣大。我只想知道姑娘是否和余明同出一脈。只要姑娘說出余氏的師承來歷,我保姑娘可以安然無恙的離開此處。」
「夫人是憑什麼認定小女子會和你口中的這位奇人,有瓜葛呢?」陳嬌深吸了一口氣,問道。
「明人不說暗話。」劉婧倒是很乾脆利落,她說道,「因為玻璃。」
「玻璃?那可是天下至寶。不過那是墨門的功勞,和小女子……」陳嬌仍然想裝傻。
「阿嬌,何必否認?玻璃是你做出來的。」劉婧打斷她的話,並且直呼其名。
劉婧對她的稱呼讓陳嬌愣了一愣,她心中有些忐忑,忽然想知道眼前人對自己到底瞭解有多少。她硬著頭皮問道:「夫人似乎無所不知啊?」
「身為廢后,卻逃逸出宮,並且在遼東城收留難民招攬墨門。將來史書之上,你一定能重重的記上一筆。」劉婧說道。
陳嬌聽完這句話,心中反倒莫名的踏實了,她心中嘲笑自己這種像輸光一切的賭徒般的輕鬆。這種自嘲的情緒不覺表現在了臉上,倒讓她面前的劉婧看不懂了。
劉婧輕咳了一聲道:「阿嬌,你可以慢慢想想。希望幾天以後,你能給我一個滿意的答案。」說完,便讓人帶著陳嬌和飄兒回到了原先軟禁他們的房間,臨走前還留言吩咐道:「只要不離開這個院子,你們的行動就不會受到限制。」
無視於身旁的飄兒的無措,陳嬌陷入了深思,余明余磊這個相似的名字自然很快讓她猜到了他們之間的關係,這個余明大概又是那位誤穿到朝鮮的同胞留在這個世界的一個後遺症,如果要真正考證出他的身份,等她完全安全之後,寄封信給身在朝鮮正纏綿病榻的諸行老先生也許就可以解開一切的謎底。只是,眼前這種情況,她自然不能這麼快就暴露出朝鮮這個目標。還有就是,抓她來的這個女人,是誰?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在遼東城的所作所為卻能夠仍然把她抓來軟禁的人,這天下怕是不多了。
「十個裡大概有八個應該會把我交給皇帝。剩下兩個,一個是皇帝自己,一個是不把皇帝放在眼裡。」陳嬌伸出十個手指數道,說完最後一句就把下面的話嚥下了。不把皇帝放在眼裡,估計將來打算造反。這一句她可不敢在飄兒面前說,更別說這裡可能隔牆有耳。
那個夫人看來是個主事的傢伙,不過沒聽說漢武帝任用女人做過什麼事情。劉徹這廝這輩子防得最多的大概就是女人。所以,第一個把皇帝本人剔除。那麼,不是皇帝的人,到底抓她來幹嘛呢?一個廢后,身份敏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