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6
顏茹在次年的春天順利生下了兩個小孩,顏景去醫院看她的時候,姐夫正好陪在她的床邊,夫妻二人一人懷里抱著一個孩子,對視微笑的樣子,看上去幸福得令人羨慕。
兩人正在屋里甜甜蜜蜜說著話,顏景不好意思進去當燈泡,只好站在門外等。也不知等了多久,見姐夫出門去買晚飯了,顏景這才走進屋里,把帶來的禮物放在桌上。
“姐,我來看你了。”顏景微笑著走過去,看見旁邊嬰兒車里的兩個小孩,忍不住好奇心起,伸出手去捏了捏孩子的臉蛋。
那小孩兒被顏景一捏,突然哇哇地哭了起來,旁邊一個也張大嘴巴跟著湊熱鬧,顏景沒想到兩個小家伙這么愛哭,頓時手忙腳亂地開始哄孩子,“乖,不哭,不哭啊。”
小孩比家里那只小貓難哄得多,顏景哄了半天,兩個孩子倒是哭得更兇,像是在互相比賽誰哭得更大聲似的。
顏茹看著他手忙腳亂哄孩子的模樣,嘴角忍不住慢慢牽出個笑來。
她想起了小的時候,父母不在家,經常是由她來照顧弟弟。小時候的顏景也是個愛哭鬼,她整天抱著小顏景,哄他,逗他,被他蹭了一身的眼淚。
那時候顏景特別頑皮,總愛伸出肉呼呼的小手抓她的臉,涂得她滿臉都是奶粉餅干,還在那開心地拍著掌說:姐姐好丑,姐姐好丑。
顏茹每次都氣得想揍他,可看著他亮晶晶的眼睛笑得彎了起來,心里一軟就是下不了手。
或許是小時候哭得太多,懂事之后,顏景就再也沒有哭過,反而一直在笑。他總是一副沒心沒肺、瀟灑自在的樣子,整天帶著一張笑臉沒個正經。好像什么人都入不了他的眼;什么事都入不了他的心。
可顏茹卻覺得,他的笑里面似乎缺了點什么。
就像照在初雪上的陽光,明亮,卻刺眼。
自從十多年前戎宇明離開后,他就變成這樣了,過了這么多年,那種冷冷清清的味道,更像是刻進了骨髓里一般。
顏茹總覺得這個弟弟的心思越來越難以捉摸。最近一年,他的生活突然變得規律起來,也不跟歐陽朔去酒吧鬼混,每天按時上下班,周末乖乖來醫院看病重的父親,好像真的洗心革面了一樣。
可有時候,看著他一個人蹲在角落里,跟養了好久的那只貓輕聲說話的樣子,看著他抱著小貓時臉上的微笑,顏茹就覺得胸口像是壓了什么般喘不過氣來。
*
兩個孩子終于不哭了,顏景松了口氣,扭過頭來,卻發現姐姐正目光復雜地看著自己,忍不住問:“姐,你怎么了?”
顏茹笑了笑說:“你很喜歡小孩子吧?”
顏景伸手抓著嬰兒車里小家伙柔軟的小手,目光中滿是溫柔,“小孩子挺可愛的啊。”頓了頓,又玩笑道,“怎么?你生了兩個還嫌不夠,想繼續生?”
顏茹看著他說:“我是說你……你不想有一個自己的孩子嗎?”
顏景沒有回答,神色平淡地繼續逗著嬰兒車里的小孩,那孩子被他逗得咧嘴笑了起來,兩只小手抓住顏景的大拇指不放。
顏茹又說:“你跟朱莎在一起也有兩年了吧?該定下來了。”
顏景淡淡地說:“不急。”
每次提起他那個女朋友,他都是這樣冷冷淡淡的態度,顏茹自覺無趣,也就不多說了,屋內一時有些沉悶。
顏景聰明地轉移話題:“對了,孩子的名字你定了嗎?”
顏茹點點頭說:“我跟你姐夫商量了一下,最后決定叫顏曉坤,乾坤的坤。”
顏景微微笑了笑,把小女孩兒從嬰兒車里抱了起來,捏了捏她的臉,輕輕叫著:“曉坤。”
曉念那個名字,最終還是沒有用上。
*
顏書中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在醫院調養也不見起色,到了冬天腿腳更不方便,就直接轉回顏家老院里住,請了一個家庭醫生來照顧。
這天正好是周末,顏景朱莎和顏茹夫婦一起回家看望顏書中,顏書中身體瘦了一圈,神色憔悴,心情倒是很好,抱著兩個小外孫在院子里曬太陽,笑瞇了眼睛。
顏茹夫婦和朱莎在廚房里忙活,顏書中就把顏景叫到身邊來。
他身體虛弱得很,這時候連說話都有些費力,每說一句話,都要停頓一下來調整呼吸,他躺在那張藤椅上,壓低了聲音說:“阿景……”
“你,總是,習慣去猜別人的心思……
“總想,讓別人的心愿都能圓滿……
“你……不累嗎?”
斷斷續續地說出口,聲音也因為疲憊而顯得沙啞。短短的幾句話,像是看透了兒子的一切心思。
顏景趕忙側過頭去,笑著說:“爸,您別操心了。我這不是挺好的嗎?”
顏書中看著他問:“你覺得很好?”
顏景點點頭說:“是。”
顏書中沒再說話,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回頭去找兩個外孫。
顏景看著他佝僂的脊背,想起年少時父親挺直高大的脊背,心里一陣苦澀。
轉眼就到了春節,這個春節,似乎是他們顏家幾十年里最熱鬧的春節,顏景帶著女朋友朱莎回家過年,顏茹也帶著丈夫和一雙兒女回家吃年夜飯,一家人歡天喜地包著餃子看著春晚,這樣的除夕夜,以前根本想都不敢去想。
過完年之后,顏書中的病情漸漸有些難以控制,終于在三月份的某天倒下了,顏景想叫救護車,卻被媽媽攔住,她說:“你爸不想再去醫院。”
于是,一群人在臥室里守著老爺子,聽他交代遺言。顏書中把顏景叫到床邊,輕聲說,“其實,比起你姐姐,我更放心不下的是你。你太好強,考慮的事情又多,總是把自己逼到死角……”
說到這里,微微笑了一下,拉起顏景的手握了握,“自己心里最想要的是什么,這么多年了,你還沒……研究明白么?”
顏景怔怔地看著父親,他的頭發全都白了,臉上的皺紋也更顯衰老,握住自己的手指已經漸漸的失去了力氣。
他走得很平靜,面容像是睡著了一樣的安詳。
葬禮在三天后舉行,顏書中不愧聲名在外,出席葬禮的人多到數不勝數,他那些朋友們、學生們,在墓碑前祭拜了一整天,各個都要上前跟顏景和顏茹姐弟說一句“請節哀順便。”
顏茹和顏景并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人病得久了,家里人早就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姐弟兩人只在墓碑前掉了幾滴眼淚,跟父親的遺像道別。
顏書中去世后就有律師來找了顏景,說是他父親有些財產要轉移,部分存款,還有世新醫院的全部股份。顏景突然間變成了世新醫院最大的股東,白少博如愿以償當上了世新醫院的院長,顏景成了心理科的主任,另外還兼職管行政,學校那邊老師的工作就直接辭掉了。
生活漸漸上了正軌,如同沖破阻礙進入平原的河流。
朱莎等的男人終于回來了,跟顏景扮演戀人的約定也順利結束,她走的時候微笑著跟顏景說:“這幾年,你不累嗎?”
顏景沒有回答,只是笑了笑,繼續抱著點點在沙發上看恐怖片看得津津有味。這也算是他無聊睡不著時的消遣方式。
他記得某個午后,父親也這樣問過他。
你不累嗎?
自己當時強撐著笑臉說,挺好。
其實一點也不好。這樣枯燥乏味的生活,一天一天,都像是在煎熬。從早到晚數著時間一分一秒慢慢的過去,一閑下來,心里就空虛得想要發瘋。晚上睡不著的時候,無聊就把那些老電影一遍遍的放,想到今后的幾十年都要這樣獨自過下去,他甚至怕自己會撐不住。
可是,這已經是他當初所能選擇的,最好的一條路了。
*
顏景突然想去收養一個小孩。
他現在還年輕,單身沒什么問題,可總不能單身到五六十歲,下樓梯摔死都沒人知道的孤獨老人想想都覺得可怕。養個兒子或者女兒,至少將來有人送終。
他找到當年送走戎紫的那家孤兒院,看到了一個小女孩,剛到一歲半,就被父母扔在這里。顏景看她縮成一團很是可憐,就拖人幫忙辦了收養手續,把孩子帶回家里來照顧,正式取名叫顏曉念。
“念”這個字,對于顏茹,是在紀念一份來之不易的幸福。
對于顏景,卻是在懷念一份早已逝去的幸福。
家里有了小孩,時間似乎突然間過得飛快,顏曉念從一開始只會在床上滾來滾去,到后來學會了走路,學會了說話,身體也在迅速的拔高,很快就能扎著兩只馬尾辮扯著顏景的褲腿當一個小跟班了。
以前一個人的時候,晚上睡不著就窩在沙發上看電影,有了女兒以后,顏景當然會讓自己變成一個稱職的父親,生活中倒是突然多了許多的樂趣,每天晚上都給她講故事,哄她睡覺。
一只手邊窩著打呵欠的點點,另一只手邊坐著頑皮的曉念,聽小丫頭脆生生的聲音叫著爸爸爸爸,顏景心底就會涌起一點淡淡的暖意。
這樣的日子過得很平靜,或許,他想要的就是這一份平靜。
這天晚上,顏曉念突然說:“爸爸,我不想聽格林童話了,可以換別的嗎?”
顏景看著她一臉討好的表情,無奈之下,只好拉著小丫頭到了臥室,先哄她睡下,給她蓋好被子,柔聲說:“曉念,你想聽什么樣的故事啊?”
“我要聽好玩的,不要王子公主了,要動物的故事!爸爸快講快講。”
顏景沉思了一下,便開始慢慢地講故事
“從前在森林里,有一只特別調皮的小狐貍,整天惹事,家里的人都不喜歡它。有一天,它偷偷從家里逃了出來,認識了一只老虎。
“老虎對狐貍很好,慢慢的,狐貍就愛上了老虎,老虎說要帶它離開這里,開始新的生活,小狐貍就收拾好了行李,不聽爸爸媽媽的勸,想跟著老虎一起逃走。
“結果,剛走出森林,就被那只老虎咬斷了一條腿。”
顏曉念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那狐貍好可伶啊!后來呢?后來怎么樣了?”
“后來啊,那只狐貍就在很遠的地方蓋了個房子,躲起來養傷。等傷養好了,它就想回家看看。沒想到,在路上遇到了一只獅子。
“獅子對他很好,狐貍又一次愛上了獅子,可是,它不敢再跟它走了,因為他只剩下一條腿,走路不能像以前一樣方便,他害怕這只獅子會把他僅剩的另一條腿也咬斷。于是,它狠下心來把獅子趕走。
“然后,它就偷偷回到家里,跟爸爸媽媽和姐姐一起,幸福快樂地生活著。”
顏景說到這里,突然沉默了下來。
“完了嗎?”顏曉念看著爸爸臉上似乎有些難過的表情,輕輕搖晃著他的手問,“那老虎和獅子呢?怎么樣了?”
顏景輕聲說:“老虎還好好的,獅子也好好的,它們還在森林里繼續尋找自己的獵物,慢慢的,就會把那只狐貍給忘記。”
顏曉念不依:“怎么可以這樣啊!沒人管它們了嗎?”
顏景笑著捏了捏曉念的鼻子,“森林里的規則,就是這樣的。”
“這就完啦?”顏曉念不服氣,“爸爸,你講的故事我怎么聽不懂,爸爸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啊!給我講這種奇怪的故事。”
顏景揉了揉她的頭發,說:“快去睡吧,明天帶你去逛動物園。”
顏曉念馬上精神百倍,湊過來狠狠親了顏景一口,“那我睡了,爸爸真好。”
等曉念睡著之后,顏景才看著墻上指向十二點的時鐘,輕輕微笑了起來。
今天是他的生日,這一刻,跟往常的任何一個日子相比,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只是在自己的年齡上又加了一個數字而已。以后的每一年,或許都會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