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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神劫-天寂》第0章
【文案一】

他揮袖間,江山易變。

他立黑宇之巔,冷眼觀盡滄桑萬年。

他長嘯月圓,只為那古老的誓言。

他玩弄人間,卻看不破自身的情緣。

展開白錦素卷,她揮墨,畫下夢裡容顏。

雪域無邊,寂寞宮殿,一笑十年。

青絲挽,浮生繁,戰火連天。

朱唇無言,唯願此身與君相伴,坐看流年。

【文案二】

你知道什麼是最極致的寂寞嗎?

當你身邊的人出生又死去,你所生存過的地方繁榮又湮沒,而你卻仍然得獨自一人繼續活著,如同輪回一樣,一遍又一遍重復著這樣的經歷。你就會知道不變有多麼珍貴了。

天陌數萬年都是這樣過著,面對著幻宮永恆不變的景致,他如同一尊石像般冷眼看著人世的滄桑變幻,遵行天道變化,遺忘了寂寞,也幾乎遺忘了自己的存在。

而秋晨冰君卻像一朵落入平靜湖水中的火紅扶桑花,悶頭悶腦撞入天陌的生活中,熱烈,執著,不肯放棄。

只是一朵轉瞬便會凋謝的花朵,要如何映紅一波永恆存在的浩渺湖水?

只是有一天她終會知道,他要的只是一個不變而已。

內容標簽:架空歷史

主角:小冰君(夏姬) 天陌

  前傳

  因為一個女人,幻狼族遭遇滅族之禍,最終只剩下王者御,天祭陌,冥鬼憐三人。——題記

  八匹矮種長毛白馬,馱著一乘火紅色華麗的軟轎,在千名白甲騎士的護衛下,以一種極緩慢的速度行於白茫茫的原野上。

  轎內鋪著毛茸茸的雪貂皮,設几案軟榻,案上有筆墨紙硯以及各類書籍,仿似書房一般。軟轎四角各置暖爐,溫暖如春,在寒冷的雪原上彷彿是處於另一個世界。

  小冰君跪坐於綿軟的梨蕊墊子上,正伏案作畫。艷紅色的裙裾散在身周,烏黑濃密的長髮披曳其上,襯得她如正含苞欲放的芙蓉朵兒一般嬌艷。初滿十六的她與孿生姊姊戀兒相比,似乎總是快樂的。即使知道馬上要嫁給一個連容貌性情都不知道的男人,她也沒覺得那是多麼嚴重的一件事。

  自兩年前戀兒嫁給摩蘭國的王以後,她每夜醒來時就很寂寞了。可是戀兒以前說過不要讓別人知道她晚上會醒,她只好每次都到戀兒的梨苑,和戀兒最愛的梨樹聊天。

  「少主,你畫的是誰啊?」跪坐在她一旁的小侍女之一清音好奇地問。其他三個侍女聞言都湊了過來,看見那已完成的少年肖像,嘰嘰喳喳地討論起來。

  「銀白色的髮呢。」

  「這世上哪裡會有這麼好看的人?」

  「好像……在哪裡聽說過這麼一個人……咦,連眼睛也是銀色的啊。」

  畫上的少年穿著飄逸的白袍,一頭長至腰際的銀色長髮披散在背上,俊美不似凡人的臉上掛著溫柔的淺笑,讓看著的人像被暖洋洋的春日照著,渾身都溫煦起來。

  小冰君彎了眉眼,唇畔現出兩個美麗的笑渦,「不知道啊,是夢裡的人哪。」自八歲那年陷入昏睡起,她就經常看到一些以前從未見過的東西。美麗的大草原,一望無際的大海和森林,比冰城還繁華的城市,還有各種膚色的人……在十歲的時候,她看見了他,從此,「她」總是追隨於他的身邊,只要看著他,就會讓她覺得無比的開心。她不知道自己得了什麼病,但是她很清楚她在夢裡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這個少年也是真的。在戀兒走後,她甚至還經常去那個摩蘭國看她。只是戀兒總是不快樂,讓她也跟著無法開心起來。現在她終於要過與戀兒相同的生活了,也終於要知道戀兒為什麼不快樂了。

  侍女聞言差點失去儀態地張大小嘴,幸好平日訓練有素,及時控制住了,卻沒人再就這個銀髮少年發出疑問。自從春天梨花開的時候少主突然醒來後,她那近八年的奇異昏睡便成了宮裡以及整個冰城的禁忌話題,此時沒有誰敢在這個問題上發表任何看法。

  小冰君對於侍女們突然而來的沉默毫無所覺,溫柔地看著畫中少年,喃喃道:「真希望能真正見上他一面……」

  只是以後恐怕沒有機會了吧。自從她醒來後,就再也不能如以前那般想去哪裡就去哪裡了,每日只能呆在宮裡,更不用說再看看他或者戀兒。聽說黑宇殿規矩森嚴,也許這一生都只能住在那裡,哪裡也不能去了吧。

  想到黑宇殿,她就不由想到自己即將托付終身的黑宇殿主,不知他會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在宮裡時有一次曾不小心偷聽到年老的宮女們談論,好像說他的年紀很大,在她們小的時候就聽說過他了。那麼倒底有多大呢,會不會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爺爺?可是很了不起吧,能讓黑宇殿巍然屹立於中原和大漠交界而不受各方勢力的影響,任何種族和國家都要懼他三分。這樣的人,嫁給他也沒什麼不好,為什麼嬤嬤要唉聲歎氣,侍兒們要用憐憫的眼光看她?

  小冰君不解地偏了偏頭,依然笑得無邪。面前畫像中的少年似乎也在回應她的心事,笑容看上去比太陽還要奪目。

  侍女們看著女孩憨態可掬的表情,都不由在心底悄悄歎了口氣。明明是一模一樣的臉,為什麼這冰君少主就不如無戀少主的聰慧和知事呢,真是讓人擔心。

  ******

  回去?

  什麼樣的壞結果都考慮過了,冰城送親的人卻怎麼也想不到連黑宇殿主的面都沒見上,便得到了這兩個字。

  千里迢迢,歷盡艱辛,嚥下屈辱與自尊,他們以為以冰君少主絲毫不亞於無戀少主的容貌,怎麼也能為冰城爭取到一段時間的和平。

  回去?沒有黑宇殿的相助,那茫茫雪原,他們怎麼可能如來時那般平安越過。黑宇殿主拒絕的女子,以後在草原上哪裡還有立足的位置?

  魏水原的小鎮上,冰城來的送親隊上上下下如同被浸入了冰水當中,連骨頭都寒透了,人們陷進了一種絕望的惶恐。

  馬轎內,秋晨冰君點墨般的雙眸靜靜掃過侍兒們蒼白的臉,含淚的眼,沉默片刻,緩緩蒙上面紗,然後掀開了轎簾。

  「請給我一匹馬。」她對送親的侍衛說,露在面紗外面的眼彎了起來,如同月亮一般。

  即使在這種難堪的時候,這樣的笑仍然讓所有人感到了些許愉悅,以及放鬆。也許,事情還沒到最壞的地步。

  馬牽過來,秋晨冰君笨拙地爬上去,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中揮了揮素白的小手,甜甜地笑道:「我要去嫁給黑宇殿主了,你們誰也別跟來。」

  她雖然天真爛漫,卻也知道此次行程除了前進,沒有別的路可以走。

  「少主……」侍女們從馬轎內撲出,痛哭失聲。

  秋晨冰君沒有回頭,坐在馬背上的身影顯得有些小心翼翼,彷彿怕摔下來,但是在那戰戰兢兢中卻又隱隱透露出一股誰也無法動搖的堅決。

  看著她嬌小的身影漸漸遠去,不知是誰帶的頭,被留在原地的銀甲侍衛嘩啦啦全部跪倒在地,深深地叩下頭去。

  讓一個柔弱女子承擔起他們的生死安危,對於堂堂男兒來說,將會是一生難忘的恥辱。然而,卻沒有一人有勇氣衝上前去將那匹馱著他們最尊貴少主的馬拉回來,只能眼睜睜看著它越走越遠。紅顏惑人亦救人,卻獨獨不能為其自身而存在。

  ******

  巍峨的城牆,高大的城門,黑宇殿如同一條巨龍般盤踞在雄偉的天闕峰間。城樓上盔甲森森,兵器雪亮,讓人望而生畏。

  秋晨冰君騎著馬來到城外的曠原上,久久凝視著緊閉的城門,原本惶惑不安的眼神漸漸平靜下來。

  那裡,她並不想進去,但卻非得進去不可。冰城有始以來,從沒有過和親之主被拒的前例。而被拒的後果,也不是她,以及冰城所能承擔的。

  手指不自覺觸摸上懸在腰間的彎刀,彎刀的冰冷涼了她的指尖。

  她低眉,彎眸,露出一個燦爛的笑。然後從袖中掏出一方紅色輕紗,雙手扯著覆上頭面,腿上一夾,馬兒立即向城門方向輕跑而去。

  朔北的寒風將輕紗吹得貼在她輪廓優美的臉上,紅裙飛揚,如同一朵火雲遠遠飄來,吸引住了所有守城人的目光。

  馬至城下停住,仰頭看著城門上剽悍英武的將士,秋晨冰君抱歉地微微一欠身。

  「妾秋晨冰君,乃冰城之少主,此次帶著冰城所有族民的祝福前來服侍黑宇殿主。」她揚聲道,語氣溫柔有禮,一掃之前的天真之態。

  風大,將她的話語吹散。遠處,隱隱有雷鳴之聲向這面滾動而來。

  「只可惜冰君貌陋,不能入黑宇殿主之眼,此妾之過也。」秋晨冰君繼續道,沒注意到城上兵士的異樣以及凝重。而那雷鳴之聲漸近,方聽出是馬隊踏地的轟響。

  「然妾自從踏出冰城的那一刻起,便已經注定了是黑宇殿主之人,既然生不能如願,只望死能得以相隨!」她目不斜視,凜然道。語至此,倏然抽出纏繞著金絲銀線的精美彎刀往優美修長的脖頸抹去。

  死殉。是扭轉最壞結果的唯一方法,也是一個以生命所做的賭局。賭的是以黑宇殿在天下的威勢和地位,在眾人前不能不要的面子。雖然她是被拒的女子,但既然死在了他們殿外,在別族眼中便和黑宇殿有了千絲萬縷的瓜葛。若冰城有事,黑宇殿便不能無動於衷。

  沒想到她會自盡,城上守將吃了一驚,伸手取弓欲射掉其手中彎刀已為時過晚,不由微別開了頭,不忍看紅顏濺血。

  正在此時,異變突起,一道尖厲的破空之聲響起,直直刺向秋晨冰君。

  當!秋晨冰君只覺握刀的手腕一麻,彎刀只來得及在頸上劃出一道淺細的血痕,便脫手而出。她尚未反應過來發生了何事,腰間已然一緊,人被帶得飛離了馬背,往側後方落去。

  「既然黑宇殿主不要,這個女人便由我兀爾術接收了!哈哈哈哈……」粗獷的笑聲在荒原上響起,囂狂而狠厲。

  城上眾將士神色皆是一變,紛紛搭弓舉弩,準備隨時接受命令射殺來人。

  秋晨冰君只感到身體凌空,粗礪的風沙擦過她的面頰,紅紗飛了出去。這樣的陣仗是她從來不曾遇到過的,聽到男人笑聲的那一刻根本沒想到害怕,只是知道萬萬不能被黑宇殿主以外的其他男人碰了自己,否則就算事後自盡也沒用了。

  心中只記著這一點,因此在那個男人正要撈住她的時候,她的腰身下意識地一扭,竟然生生躲開了那只熊掌,往地上落去。

  頭頂傳來咦的一聲,顯然那兀爾術沒想到會失手,畢竟對於絲毫不懂武功又沒經過特殊訓練的人來說,要在空中操控自己的身體簡直是件不可能的事。

  只是這一詫異的瞬間,他胯下奔馳的駿馬已經掠了過去,秋晨冰君重重地摔落在地上,暈頭轉向中被纏在腰上的繩索往前拖了數丈的距離。粗糙的石礫擦過她嬌嫩的肌膚,帶出火辣辣的疼痛,耳旁鐵蹄轟鳴,眼看著就要被後面緊接而來的群馬踏成肉醬。

  兀爾術大喝一聲,手臂使勁,欲要將她再次拉離地面,不料只是將她提了一個跟頭,而後手上突然一輕,繩索另一端竟然脫落了。他提了個空,若非騎術精湛,定然會因力道失控栽下馬去。

  坐穩身體,回頭,惋惜地看了眼那個即將死於鐵蹄之下的美麗少女,兀爾術毫不猶豫地縱馬而去。女人,想要的話多的是。

  就在秋晨冰君腦中還一片空白,其他人以為她必死無疑的時候,平地突然刮起一陣旋風。風止,地上已空,空氣中有淡淡的麝香味裊繞不散。

  不等眾人對此異事多想,黑宇殿城門大開,數千黑甲戰士潮水般追殺出來。

  ******

  秋晨冰君回過神時,人已經站在了城樓之上。

  「不准回頭。」身後傳來柔和悅耳的男子聲音,命令的語氣雖然平淡如風,卻有著慣於發號司令者的威懾力,讓人不敢違抗。

  秋晨冰君果真沒有回頭,乖乖地看著城外原野上的廝殺。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看清擄掠自己的是一群肩搭狼皮,頭臉戴著皮罩的凶戾之徒。回想起先前的事,她才後知後覺地感到一陣恐懼,雙腿發軟。

  背後伸過一隻手,扶住她的腰,同時拂動了帶著麝香味的空氣。

  「多謝你了。」秋晨冰君忙伸手按在面前的石欄上站穩身體,頓了頓,道。他是誰,報恩之類的話她都沒說,既然他連容貌都不想讓她看到,那些話自然也都是廢話。

  腰上的手收了回去,男子淡淡嗯了一聲,坦然受了她的感謝。

  荒原上戰事正烈,黑甲騎士悍如獅豹,兀爾術的人狡如豺狼,兩方鬥了個勢均力敵。馬蹄踏處,沙塵滾滾,讓場面顯得更加驚心動魄。

  「他們是血盜,留著,不過是為了供我練兵。」不帶絲毫人類感情的聲音在背後緩緩道,那輕描淡寫卻又睥睨一切的語氣讓秋晨冰君心中升起一股強烈的想要拜伏在地的衝動。就在那一刻,她想她知道這個人是誰了。

  緊張,惶恐,以及崇敬等等情緒爭相湧了上來,她身體難以遏制地輕顫起來,臉上卻不由自主浮起燦爛之極的笑容。

  「你……你是黑宇殿主罷。」她輕輕道,不是詢問,只是確認。

  男人既沒承認,也沒否認,只是凝目看著荒原上的戰事。

  「想要進黑宇殿,憑本事。祈禱自己不會後悔吧。」良久,才傳來他淡漠的聲音,讓人感到她的來去其實與他毫不相干。

  「我才不會……」秋晨冰君手指無意識地輕摳冰冷的石欄,小聲嘟嚷。她哪裡有選擇的餘地,自然也就不會有後悔的機會。

  話出,卻沒得到回應,等了又等,直到一直充斥在鼻尖的麝香味都開始淡去,她才感覺到不對。鼓起勇氣回頭,身後果然早已空無一人。

  宇主子嗎?她微偏螓首,唇角揚起淺淺的笑。好像沒有侍女們說的那麼老啊。

  ******

  黑宇殿其實是一座城池,佔地面積廣闊。因為依山而建,易守難攻,加上屹立於天闕山數千年不倒,早已成為各民族心中永恆權力的象徵。至於它的掌權人黑宇殿主,更是一個充滿神秘的存在。數千年來,從來沒人見過殿主的更替,只知道那個位置上,始終有一個擁有著足夠讓所有人臣服力量的人存在。雖然各地都有祭祀和信仰神祇的風俗,但是基本上沒什麼人相信神會存在於人間,否則,將再沒人比黑宇殿主更適合這個稱謂。

  秋晨冰君被一輛黑色的馬車帶著穿過繁華的外城,環山而建的內城,最後從另一端駛了出去,近兩個時辰後終於在一條闊溪邊停下。

  秋晨冰君從馬車上下來,環目四顧,發現周圍野林密佈,寥無人煙,一座比天闕峰稍矮的陡峻山峰遠遠矗立於清溪對面的山巒間,與背後城池簇擁的雄偉天闕峰遙相呼應。

  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被帶到此處,她疑惑地看向駕車的黑甲戰士,正要開口詢問,欸乃一聲,一艘木舟出現在溪盡頭,而那黑甲戰士已經跳上馬車,一扯韁繩,掉頭走了。

  歪了歪腦袋,秋晨冰君知道追之無益,索性不去著急,回頭看向那艘小舟。

  舟輕而小,撐舟的人是個雙十年華的絕色女子。黑色宮裝,霧環雲鬢,膚色白皙得近乎冰冷,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讓人難以忽略的高貴與優雅,與周圍簡單的環境形成奇異而美妙的融合。又或者,秋晨冰君想,那冰冷其實是由女子犀利的鳳眸中透露出來的。

  漠漠荒原之後乍見這樣的青翠與幽靜,悠然與從容,她心胸不由一敞,覺得從來沒有這樣自在過。

  「姊姊,你是來接我的吧。」衝著女子揮了揮小手,她笑吟吟地道,至於對方身上所環繞的冰冷則完全被她忽略了。

  女子沒應,直到舟行至近處,靠岸,方才抬眼看向她,眼神冷漠無情。

  「公主請上船。」聲音,是同樣的冷,如刀鋒般銳利,浸體生寒。

  「我叫秋晨冰君,大家都習慣叫我小冰君。姊姊怎麼稱呼?」坐在船首,小心翼翼地用手扶著船舷,秋晨冰君笑得如初綻的鮮花般燦爛。第一次坐船,第一次面對這樣冷漠的女子,她其實緊張得不得了。

  女子默然無聲,欸乃的槳聲在山林間迴盪,穿透明亮的陽光,讓人感到說不出的寧靜平和。穿林過灘,時不時有一兩枝長滿白色小花的樹枝橫伸到水面上,小冰君便伸手輕輕拔開,緊繃的神經漸漸放鬆下來,臉上的笑也越來越淡。

  「龍一。」直到船在一處荒灘上停下,女子才突然回道。

  只是小冰君還沒來得及高興,龍一已將槳交到她手中,自己則跳下了船去。

  「公主如今有兩條路可走。一是逆流而回,然後離開黑宇殿,隨你的侍從們回去冰城。另外一條就是繼續往前。」

  「但是我……我不會……」小冰君手忙腳亂地抓住差點滑落水中的槳,焦急地道。

  龍一站在岸上,無動於衷地看著眼前驚慌失措的少女,淡淡道:「公主如果想放棄,龍一可立即送閣下回去。」

  小冰君聞言忙緊緊閉住了嘴巴,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放棄?當然不能放棄。

  龍一微頷首,算是明白。

  「那麼,公主請!」語罷,轉身幾個起落抵達荒灘邊緣的峭壁下,就在小冰君想著她要從哪裡離開的時候,她已經雙手負後縱身而起,足尖點在崖壁上往外凸出的地方,衣袂飄飄間已經上升了數十丈的距離。那姿態煞是好看,如同仙人御空飛行一般。

  小冰君驚訝地看著這一幕,羨慕崇拜之情油然而生,一時之間竟然忘記了自己的處境。

  等到龍一的身影消失在高崖之上,她才赫然回過神,怔怔看著懷中抱著的木槳,發起呆來。仔細回想龍一之前的划船動作,她嘗試著划動木槳,卻不想看似簡單的動作自己學起來卻異常地笨拙,剛動了兩下,船竟然開始在原地團團打起轉來,頓時鬧了個手忙腳亂,一個沒妥當,撲通一聲栽進了水中。

  溪水不深,及腰,清澈見底。

  狼狽地拖著一身濕衣爬到岸上,小冰君瞪著溪流中仍在輕輕搖動的木舟,嘟起了嘴兒。林風吹過,她哆嗦了一下,咬牙,又涉水走到小舟邊,辛苦地爬了上去。

  那個時候她才發現,舟中有食物,水和火折子,還有一套粗布衣服。心中不由浮起一絲不安,隱隱感覺到自己後面的路不會很容易。

  便是在這人跡罕至的地方,她仍然小心地確定了四周無人,才拖著小舟來到荒灘之上,拿著乾衣尋了個隱蔽之處,將濕衣換下。

  衣服是玄色的,她穿在身上略大,且材質粗劣,磨挲著她柔嫩的肌膚極不舒服。不過味道乾淨,而且比之前那身紅色嫁衣更方便一些。

  彎腰,小冰君好奇地打量著水中自己的樣子。短上衣,寬大的褲子,繫著腰帶,鞋襪都脫了,白生生的小腳踩在石礫上,真像一個小漁娘。

  她還是孩子心性,一見這樣的自己,不由大感有趣,左看右看了半晌,心中雖然沒忘記正事,卻也不再煩惱。

  「戀兒戀兒,小冰君這可要去做船娘了……」對著水中的倒影,她笑瞇瞇地自言自語,然後伸腳踢碎了水中的倒影。

  將濕衣和鞋襪都放到船上,她挽起褲腿,將船推到深水處,然後自己爬了上去。

  或許是因為換了衣服,小冰君對操舟突然變得興致勃勃起來,這一次不再像剛開始那樣手忙腳亂,花了好一會兒功夫摸索,小船終於開始滑動起來,雖然滑的方向是倒退著的。

  「咦?」興奮之餘,她萬分不解,卻又沒有解決的辦法,只好背轉身,倒著滑,小船這才順溪往前而行。

  途中磕磕絆絆不少,倒也再沒翻過船。

  就在小冰君信心滿滿以為會一路順風順水的時候,小溪穿過兩旁茂密的植物,流進了一個兩旁懸崖夾峙的山谷,懸崖在山谷另一頭融為一體,無路可行。

  崖壁下是一個黑森森的天然洞穴,如同惡魔張開的大口,將溪水吞沒。

  小冰君悚然停下划船的動作,卻為時已晚,小舟已隨著溪水流動緩慢地往巖洞滑過去。她心中微急,想要先跳下水拉住船,然而腳卻還沒碰到水面便觸電般收了回來。

  清澈的溪水中,一條又粗又長的水蛇正悠然自得地從她腳下的水中游過。

  只是這一耽擱,小船已經滑進了巖洞之中,一股陰寒之氣登時襲體而來。小冰君不由抱緊了自己,藉著外面透進來的天光打量著洞內的情況。

  洞很窄,就是溪流的寬度,整個巖洞的下半部都浸在溪水中,黑乎乎的看不見底,但回想外面溪水的深度,想來不至於太深。洞頂不算高,佈滿了形狀各異的石鐘乳,有的坐著抬手就能摸到。前方黑漆漆的一片,什麼也看不到,讓人心中不由升起強大的恐懼。

  要返回,對小冰君來說雖然有點困難,但也不是不可能。但是回想龍一的話,以及一路過來叢林封路的情況,除了退回原地,似乎她唯一能選擇的就是往前。

  前方,等待她的會是什麼?絕路,無名的危險,還是柳暗花明?

  深吸口氣,小冰君輕皺眉頭,彎眸,唇畔浮起動人的梨渦,然後木槳堅定地往崖壁上一撐,船往巖洞深處行去。

  光線漸漸消失,黑暗將一切吞噬。小冰君一直沒有點燃火折子,而是靠木槳撐著洞壁尋路,直到木槳突然碰到一個柔軟的東西,然後通地一聲,好像有物體落到船舷上。

  她摸到火折子,吹燃。一瞬間,火光照亮了身周的一切,也幾乎是同一時間,火折子掉落在船板上,熄滅。

  小冰君僵坐在原地,閉上眼,深呼吸,試圖告訴自己方纔所看到的一切只是眼花。然而當窸窸窣窣的聲音傳進耳中之時,她不得不趕緊揀起火折子再吹吹燃。

  一條濕漉漉的深黑色長蛇半掛在船舷上,正扭曲著身體想往船板上滑。

  來不及細想,小冰君手中船槳一伸一挑,那蛇登時被攔腰拋了出去,啪地一聲落回了水中。

  水面下全是蠕動的蛇體,連洞壁上也掛著數不清的相互糾纏在一起的蛇族,這樣的情景不由讓人遍體生寒,不敢看,卻更不敢不看。

  小冰君眼中淚花直滾,卻強忍著沒掉下來,臉上笑得愈發燦爛。冷靜了片刻,她咬住牙,一手舉著火折子,另一隻手則拿著槳小心翼翼地往無蛇的空當處撐去,船繼續往山洞深處滑去。

  ******

  不時有蛇從山壁上掉落船中,有的甚至正好落在小冰君的身上,嚇得她叫都不敢叫。但不知何因,那些蛇並沒傷她,而是一碰到船板便飛快地溜進了水中,像是在逃避什麼似的。

  一路有驚無險,在充滿蛇腥味的狹窄水洞中大概行駛了半個時辰之久,前面終於現出天光,水中的蛇漸少,而崖壁上已完全看不到蹤跡。

  小冰君輕輕舒了口氣,這才感到背心已經被汗水濕透,雙臂酸軟,無法控制地顫抖著,幾乎握不住槳。

  就在她抬起衣袖去拭額上冷汗的時候,一聲野獸的嗥叫突然傳進她的耳中,讓她不由一僵,而後有些笨拙地放下手。

  又一聲獸嗥在安靜片刻之後再次響起,一聲接著一聲,越來越多,越來越淒厲悲壯。

  是野狼的叫聲。很多很多的野狼。

  小冰君收起槳,呆呆地站在船上。船輕輕地晃動著,像溫馴的小獸在等待她的驅使。

  船上的火折子用得已經差不多了,倒回去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何況,就算有足夠的火具,她也是不能回頭的。

  想到此,她彎腰穿上半乾的鞋襪,開始將船撐往洞外。

  洞外,月如銀盆,照在一望無際的荒灘戈壁之上,風呼嘯著卷沙翻礫,衰草在石縫中瑟瑟地發抖。

  小冰君沒想到會看到這樣荒涼卻又壯觀的景致,雙腿一軟跪在了船板上,心中對眼前廣袤的天地升起強烈的敬畏。

  溪水在洞口處沒進了沙礫下面消失不見,船抵住亂石灘,終於穩穩地停了下來。

  風很狂,挾帶著沙粒打在人的身上,既冷寒徹骨,又疼痛難當。

  緩緩地將雙手相並放在前面,然後深深地彎下腰,額頭貼在手背上。小冰君遵循本能反應,面向著光照一切的圓月行了個冰族祭神的大禮,表達出自己對它的衷心臣服。而後直起身,將那件半乾的紅色嫁衣穿上,去拿食物和水時,赫然發現下面還放著一把匕首,也沒多想,將匕首插在了腰上,然後下了船。

  踩著硌腳的亂石,她頂著風沙吃力地走了數步,覺得實在無法堅持,不免心生退意,打算回轉小船等待天亮再繼續行程。誰想回頭竟不見小船蹤影,四週一片空曠,連小山坡都看不見一個,更別說那下有山洞的高崖了。

  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按原路返回,多走了許多路程出來,依然不見出來時的山洞。

  莫不是在做夢?小冰君停住,迷茫四顧,突然有當初睡夢中四處遊蕩的感覺。那個時候便是如此,前一刻可能還在春日融融的美麗小城,下一刻就有可能出現在冰天雪地的廣袤平原。時間與她來說,無任何意義。如今的情景便仿如當初一樣。

  若非是夢,怎麼可能她在進山洞之時還是正午,出來時便已圓月當空了?

  然而,若真是夢,那她又為何能感覺到寒冷與疼痛?

  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沒有頭緒的思考,腦袋像有鑽子在鑽一般疼了起來。小冰君低哼一聲,抬手按住了額頭。

  就在此時,一聲極輕的哀號隨風灌進她的耳中,轉移了她的注意力。放下手,她抬眼四望。

  透過圓月清輝,只見百步遠的一處亂石堆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掙扎。她心中咯地一下,說不出是恐懼還是驚喜,正在猶疑不定的時候,又一聲痛苦的低嗥傳了過來。

  寒冷被寒風帶著從手指腳底鑽進身體,透進了臟腑骨髓,她打了個哆嗦,才像是反應過來,然後想也不想就往那個方向跌跌撞撞地跑過去。

  無論是什麼,都比看不到一個活物來得強。

  漸近,哀嗥聲愈加清晰,那物也漸漸看得分明起來。

  小冰君緩緩停下腳步,及踝的長髮被風高高地揚起,又落下,紅衣嫁衣翻飛,在瑩亮的月光下,像極降落人間的天女。

  那物顯然也察覺到了她的接近,哀號聲一頓,轉成了威脅的低咆,毛髮皆聳立了起來,眸中射出森寒的厲芒。

  是狼。好大一匹狼。

  小冰君冰涼的手緊緊攫住自己的裙擺,猶豫著不知要怎麼辦。

  黑色的巨狼,比普通狼大了好幾倍,此時卻不知為何被壓在亂石堆中無法動彈。

  想了又想,但其實不過片刻的功夫,小冰君的腿再次往前挪動。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救那狼,只是知道無法就這樣轉頭離開。

  「你怎麼會被壓在這裡?」被黑狼眸中的寒光威懾住,她並不敢太過走近,而是隔得遠遠地蹲下,一邊冷得瑟瑟發抖,一邊輕輕地問,生怕驚了它。與同齡的少女相比,她終究還是過於天真和孩子氣了些,很容易便被轉移開注意力,忘記自己身處的惡劣環境。

  那狼見她不走近,繃緊的身體緩緩放鬆下來,停止了咆哮,卻也不再哀號呻吟,只是安靜地趴在原地,並不理睬她。

  小冰君自然不會期待一匹狼回答自己,眼睛落在黑狼那一身厚暖的長毛上,心中蠢蠢欲動。那一定暖和極了,如果能讓她摸上一摸,不知該有多好。

  彷彿察覺到了她眼中的垂涎,黑狼警惕地望過來,喉嚨中再次發出威脅的低咆。

  看著它凶狠的模樣,像是隨時都能掙脫壓在身上的石塊撲上來一口咬斷自己的脖子,小冰君不由有些發楚,很想遠遠跑開。

  「大狼啊,咱們打個商量。我想辦法救你,你別吃我。」控制住身體本能逃避危險的反應,她開始手腳並用,極慢地向黑狼爬去。就算害怕得不得了,也絲毫不影響她伸出援手的決心。

  天太大,地太廣,除了自己,便只有它是個活物,無形中她已經自動將它歸到相依的同伴一類。

  黑狼見她靠近,尖利的牙不由呲了起來,在月光下閃爍著森森的寒光。

  小冰君僵了一下,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傻。她自然是知道狼的狡猾與凶戾的,實在保不準自己救了它後會不會被或許已經餓了的它吃掉。想到此,她突然想起自己身上還帶著一些食物,忙伸手到包袱裡去掏,半會兒,摸出一個囊,捏了捏,看了看那狼惡狠狠的樣子,又放了回去,再摸了片刻,終於掏出一塊肉乾來。

  「我這裡有吃的,你要不要先墊墊肚子。」不敢走過去,她小心翼翼地將肉乾扔了過去。

  肉乾被風一吹,正好落在黑狼面前。沒想到這個動作竟然激怒了它,一聲厲嘯,被壓在石下的身體再次開始死命掙扎起來,看那氣勢洶洶的樣子,像是恨不得撲上來將她撕成碎片。

  小冰君被嚇得渾身一哆嗦,往後連著退了好幾步,稍稍緩過神來後,很想放聲大哭,但嘴兒動了動,竟然又揚了起來,變成好看的弧度。

  「你、你別生氣……」她著急地擺著手,聲音微微地顫抖,「別動別動,石頭要壓下來啦。」本來的害怕在看到它頭頂搖搖欲墜的大石的時候化為了擔憂,她連想也沒想,便衝了過去,伸手頂住那差點滑落的石頭。

  如果此石滾落,只怕黑狼的頭就算不被砸得稀爛,至少也活不成了。

  石頭不小,位置又高,小冰君不得不踮著腳尖,撐得有些困難,一時也顧不得黑狼尖利的牙就在腳邊,咬著牙想將它往裡推。

  費了好一番功夫,那石頭才稍稍放穩妥了些。

  小冰君鬆了口氣,虛軟地跪到地上,然後赫然發現,自己竟然與黑狼眼對著眼,相距不過咫尺,她甚至能夠感覺到它噴出的熱氣。不由悚然一驚,若不是沒力氣了,只怕已經彈跳開來。

  幾乎有些認命地看著黑狼泛著寒光的眸子,她緊張得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臉上的笑容倒是益發燦爛。

  這麼近看,黑狼更是大得嚇人。就算被壓在碎石塊下,依然散發出強烈的壓迫感,令人感到窒息。

  不過,讓小冰君驚訝的是,它只是看了她片刻,便移開了目光,望向天上的明月,目光中流露出濃濃的嗜血光芒以及強制壓抑的疼痛。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能讀懂一匹狼的眼神,但實實在在知道那不是錯覺。知道它不會傷害自己,她放下心來,也不再往後退,就坐在原地休息起來,眼睛則打量起壓在巨狼身上的石頭,思索著要怎麼才能將它從那下面救出來。

  「大狼呀,我要幫你把石頭搬開,你再忍耐一下。」感覺到力氣稍稍恢復,渾身開始僵冷,小冰君趕緊站了起來,對戒備地瞪向自己的黑狼好聲好氣地解釋。

  不知道它有沒有聽懂,眼中的防備絲毫沒減,但也僅僅是如此,並沒再如同之前那樣發出警告的咆哮。

  ******

  小冰君先將小的能輕鬆拿開的石塊撿扔掉,然後發現真正壓在黑狼身上的是一塊半人高的大石,其他的大大小小石頭都壓在這塊石頭之上,只要其中一塊晃動,其他石頭就會受到影響漱漱往下滾。

  「你怎麼會被壓在這下面呢?」小冰君不解,忍不住再次問了出來。只覺得這狼比自己還倒霉,心中不由充滿了同情。

  最下面那塊大石她知道憑自己的力量是不可能搬開的,更不用說它上面還有許多只比它小一點的石塊。

  在亂石堆前轉過來轉過去,她辦法沒想出來,卻大約琢磨出大狼為什麼會被埋在此處。這片戈壁上巨石遍佈,被風沙侵蝕成各種各樣的形狀,其中不時有石塊從石體上斷裂滾落,想必是黑狼在躲避風沙的時候正巧被其中一塊給壓住了。

  轉了幾圈後,小冰君再次蹲到了黑狼面前,手撐著下巴發起愁來。

  就在這時,黑狼突然發出一聲壓抑過後的嗚咽,而後身體像是遭受到什麼巨大的痛苦一樣繃緊,抽直,頭無法控制地向後昂了起來,牙咬得緊緊的,似乎在努力抵抗著什麼力量一樣。

  「大狼……」小冰君一驚,放下手,正想上前,黑狼本來緊閉的眼突然裂開了一條縫,其中迸射出警告的寒光,讓她的動作不由一滯。

  嗚——又是一聲淒厲的嗥叫,黑狼的身體劇烈地掙扎起來,使得壓在它身上的石塊都開始顫動起來,隨時有滾落下來的可能。

  小冰君看得心驚膽戰,心知若上面的石頭再滾下來的話,大狼也活不成了。當下也不知是哪來的勇氣,明明心中害怕得厲害,卻仍然撲了過去,想要阻止它的掙扎。

  卻不料腳被絆了一下,啪地一聲,摔了個實實在在,痛得她眼淚花直在眼中打轉。還沒等她緩過神,脖子突然一熱,就這樣落進了黑狼的大口中。

  尖利的牙齒抵著她的頸動脈,灼熱的氣息噴在柔嫩的肌膚上,然後很快轉涼,鼻尖有似曾相識的麝香味在縈繞。

  小冰君一瞬間被嚇傻了,腦中一片空白,一直憋著的眼淚這時倒一顆一顆掉落了下來,沒進石礫中。

  黑狼收緊上下頜,刀尖一般的牙齒扎破那吹彈可破的肌膚,穿透鼓動的脈絡,嘗到了鮮血的味道。

  當疼痛傳遞到神經中樞的那一刻,小冰君心中升起的竟然不是害怕和後悔,而是掛念,掛念千里迢迢送自己來此的護衛與侍女們,不知他們是否能夠安全回到冰城。

  半盞茶後,黑狼放開因失血和受驚而暈厥的女孩脖子,伸舌舔過仍在汩汩冒血的傷口,看著它奇異地癒合,沒留下任何疤痕。

  然後,它看向天空中不知何時變成一片血紅的圓月,漆黑若子夜的深眸中浮起濃烈的恨意以及冷冷的輕蔑。

  嗷——隨著一聲震徹寰宇的長嘯,數不盡的亂石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掀上了半空,一條黑影從下面竄了出來,挾帶著一抹艷紅。

  ******

  小冰君是被婉囀的鳥叫聲喚醒的。

  四周是濃郁的綠,以及火紅色開得熱鬧的花朵,空氣中飄蕩著甜甜的花香。微風徐徐地吹著,有花瓣悠悠蕩蕩地飄落,蓋住了她的眼睛。

  透過紅色菲薄的花瓣,可以隱約看到澄澈的天空,眨眼,眼睫刷過花瓣,感到眼瞼一片清涼。

  這夢比之前那夢要美好多了。她想,唇兒彎了起來。

  「公主醒了?」耳邊響起熟悉的冰冷詢問聲。說是詢問,其實更多像是提醒。

  小冰君的笑凝住,不可置信地抹掉眼上的花瓣,側頭。

  一身黑色宮裝的龍一正負手立在不遠處,而在她身後,跪著兩排打扮一模一樣的黑衣侍女,每個人都低垂著頭,手中捧著托盤。

  赫地一下,小冰君被驚得坐了起來。

  身下是一塊溫潤的青色玉石,旁倚扶桑,花枝纍纍,紅艷逼人。一道清溪從石畔流過,波光花影,相映益妍。

  「龍姑娘……」她有瞬間的怔忡,佈滿死亡氣息的戈壁與眼前生機盎然景致之間的巨大反差讓她一時間無法調適過來,臉上雖然仍笑意嫣然,眼中卻透露出些許茫然。

  龍一微微欠身,微笑道:「屬下恭迎夏夫人入殿。」語罷,一揚手,原本跪在地上的侍女們依次上前,在小冰君身周圍起了紅色輕帳,並服侍她換衣梳發。

  輕帳撤去,小冰君宮髻輕挽,娉娉婷婷地站在那裡,紅裙逶迤在身後,竟是說不出的雍容華貴,令四周的花朵登時失去了顏色。

  自此,自冰城遠道而來的和親少主秋晨冰君終於為黑宇殿主所接收,封為夏姬,人稱夏夫人,賜住扶桑苑。冰城也因此而受到黑宇殿的庇護,獲得了整整十年的平靜。

  第一章

  阿嬤說,一個女人要流十世的淚才能換得一世的美滿姻緣。所以,從此以後,她再也沒哭過,她想,如果這一世不哭的話,是不是就能與自己喜愛的人在一起。如果眼淚會讓人分離,那麼她選擇永遠都不流淚。

  「妾想去南方。」仆伏在地,黑色的裙裾在身周散開,夏姬低垂的臉上笑容絢爛如花。陽光很明亮,在她髮髻根處的深紫色木梳上,渲染出一層薄薄的暈芒。

  華麗的雪白高台上在她出聲後一片寂靜,風輕輕拂動著白紗,帶著湖中異花的香味。

  在其他三人都選擇留下之後,她的答案顯然很讓人震驚。

  帷中久久無人回應。

  她靜靜等待著結果,覆在額下的手無法控制地輕輕發著顫,不得不將下按的力道加大,才能勉強停止下來。

  冰城已經不需要她了。他也不需要她。那麼她想去到一個溫暖的地方,有溫暖的陽光,還溫暖的笑容。

  一聲輕瓷相叩的清響打破了凝窒的空氣,因忍不住口渴而啜了口茶的秋姬有些尷尬地放下茶杯,挺直身雙目下視,正襟危坐。

  「既然做了決定,希望你們都不會後悔。」帷後傳出洞簫般低沉柔和的聲音,清清冷冷的,聽不出絲毫人類的情緒來,連帶著照在人身上的陽光似乎也為之而涼了幾分。

  夏姬不由一恍惚,記憶中的某個畫面被翻了出來。

  想要進黑宇殿,憑本事。祈禱自己不會後悔吧。

  我才不會……

  十年前,他救她於兀爾術為首的血盜鐵蹄之下,在那高高的城樓之上,她在前,他在後,有的便是這樣一番對答。

  後悔麼?當然不。只是她越來越怕冷,想去到一個很溫暖很溫暖的地方。

  「你為何還不走?」耳中傳來男人淡淡的詢問。

  夏姬驀然從過往中回過神,這才發現春秋冬三姬已經不知在何時離開了,唯獨自己還跪伏在地上。

  「南去的事,我會讓人安排好,汝之後半生當可無慮。」似乎誤會了她停留的意圖,他補充道。

  他罕有這樣殷殷叮嚀的時候,夏姬眼眶微熱,忙伏低了頭,心中升起一股強烈的衝動。

  「妾……妾可否一見主子的容貌?」她知道自己僭越了,可是在離去前,真的好想……好想看看他長什麼樣子。

  暖風拂過,似若有若無的歎息。

  「如果你想的話……」隨著隱含著無奈的話語,雪色的紗幔被風層層揚起。

  夏姬只看得一眼,便不由再次深深彎下腰去,不敢逼視那讓她自慚形穢的容顏,雖只是驚鴻一瞥,卻足以讓她刻骨銘心終身。

  「心願既了,你去吧。」內中傳來書頁翻動的聲音,預示著此次會面的結束。

  「是。」夏姬茫茫然若有所失,正欲起身,卻又重新跪拜下去,「主子……」

  「還有何事?」裡面的聲音始終冷冷清清,無情無緒。

  「主子……主子是天神吧。」夏姬莫名有些急切地道,本來應該是求證的話,她卻理所當然用了肯定的語氣。

  內中有片刻的沉寂。

  「異想天開。」而後,裡面的人輕語責備。「下去吧。」

  夏姬臉微微一紅,知道自己莽撞了,忙彎腰告退。

  她離去後,紗帷被風一層層撩開,袍袖拂動如水雲舒展,內中人緩步走了出來。

  他極高,較一般的男子要足足高出一個頭還多,但身形修長勻稱,在黑色曳地長袍襯托下顯得異常偉岸,渾身上下所散發出的尊貴之氣讓人不自覺就要彎下腰。黑髮如緞披在身後,逶迤在袍擺上,華光流動,令人屏息。

  「神,不過是力量比人類要強悍些許的生物而已,有何值得稱道?」站在高台邊緣,他目光落往水天相交的地方,眼神深邃幽遠,像是穿透了時空,凝定在那無法記數的遙遠年代。「在大難來的時候,神一樣無法逃脫。」

  近乎嘲諷的語氣,而後烏黑的長睫緩緩合上,如大理石雕刻般俊美的側臉微揚,像在感受風的溫度,又像是在嗅聞空氣中的花香,那樣的專注而仔細。

  有白羽的水鳥高鳴而過,一頭扎進開滿紫藍色奇花的湖水中,片刻後叼起一尾仍在彈動的魚兒飛向遠方。

  展開雪白的絹帛,夏姬提起筆,思量許久,卻又放下,如是者幾番,白絹未落一筆。她唇角微翹著,眉頭卻緊緊地揪在一起。

  窗外扶桑綠濃,花枝纍纍,嬌艷逼人。

  這裡是扶桑苑,苑中以扶桑為主,夾雜著竹柳等樹。整年的綠,整年的花,像是不知疲倦地招搖著。一度她懷疑過為幻象,但將那花摘下,揉爛,花瓣薄涼,花汁染手,香氣馥郁,又哪裡有半分假意。

  後來,對於黑宇殿的種種異常,她也就漸漸習以為常了。

  正在凝目思忖的當兒,有侍兒執一卷軸入來,說是宇主子讓人送過來的,說是時候物歸原主了。

  睨了眼一旁早已收拾妥當的行囊,夏姬接卷的手有輕微的遲滯。他會送她什麼?相處了這麼多年,她卻分毫也猜不到他的心意。

  展開卷軸,上面是一個銀髮銀眸的絕美少年,笑如春風,讓人難以移開目光。

  多久了……夏姬的目光有些迷濛。

  長毛的馬,火紅的轎,茫茫的雪域,一切遙遠得像是上輩子的事。

  「夫人,這是誰呀,怎的長得跟神仙一般?」侍兒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打破了往事的迷霧。

  回頭看到小侍兒踮著腳尖努力探頭的樣子,夏姬莞爾,伸手輕點了下她的額頭,「不告訴你!」

  然後,她赫然發覺,在畫捲上竟然多了兩行字。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那字如行雲流水,灑脫放曠。

  夏姬先是一呆,而後雪白的臉蛋瞬間嫣紅,蓋因想起此詞後面的幾句。她怎麼也沒想到,自己少女時那點小小的心思竟然早已被他洞徹,所以這些年他從來不……

  想也未想,她攫緊畫卷,就往宇主子的幻宮急急跑去,對於身後侍兒驚訝的叫喊聲充耳不聞。

  雖然自從踏入黑宇殿那一刻起,她便掐滅了心中懵懂的眷戀,悠長的十年間沒再讓自己去想畫中的銀髮少年一次。但此時突然被那個人告知其實他什麼都知道時,仍不免有些心虛。儘管嬤嬤一直教導她們不要對男人用心,更不需要堅貞,她聽入耳,心中卻有自己的主意。他為她護冰城族民永安,她自然也要將自己的身心完全交予他以作回報,這原是理所當然的事。

  裙擺翻動,如黑雲翻動,她跑得有些喘息,心中既覺得委屈又有些不安,沒留神絆到一塊石頭,腳下一個踉蹌,倉猝中扶住身邊的山石,才穩住身,然後驀然傻了。

  她這是要去做什麼?是要澄清,還是解釋,又或者說表明心跡?怎麼想也不對啊。

  隱隱有腳步聲傳進耳中,她莫名一慌,閃身躲到了大石內側,而後才省悟自己這下意識的動作有多莫名其妙,然後又發現原來在不知不覺中自己已經來到了後山。抹了把汗,就要走出去。

  腳步聲凌亂,顯然不止一個人,同時還傳來了春姬的聲音,讓她身形一頓。

  「夏姬還沒走,你現在封鎖住外宮,莫不是想留下她?」妖媚的聲音不知在向誰小聲抱怨著。

  夏姬聽到自己的名字,心中不由一緊,忙伸手摀住了唇鼻,將因奔跑而變得粗重的呼吸掩住,不敢發出絲毫聲響。直覺告訴她,絕對不能讓人發現她。

  封鎖住外宮……這個消息讓她隱隱感到有些不安。除了宇主子外,誰有這個權力,又為什麼要這樣做?

  腦子裡正急速轉著各種可能性,一聲冷哼傳進她的耳中,讓她背心冒起一層薄汗。

  「收起你那小心眼!都什麼時候了?你敢保證她不知道裡面那位的事?你敢保證她出去後不會將消息傳遞給龍一那幫人,破壞掉全盤計劃?」

  一連串的質問說得春姬啞口無言。

  「言副殿主,那消息確實可靠嗎?」另一個男人的聲音沉聲問。

  「他最近身的使者傳出來的,嘿,如今就算是假的,咱們也必須讓它變成真的。否則……」後面的話未盡,聽者卻都明白是什麼意思。

  事情已經開了頭,就再無後退的路可走。

  沒有人再說話,腳步聲越來越遠。直到消失,夏姬悄悄探出頭,留海已經被汗打濕,緊緊黏伏在額角。看過無人後,她從石後轉出來,往扶桑苑疾奔。

  出事了!主子一定出事了!

  腦子裡反覆地響著這個聲音,讓她好幾次都差點跌倒。偶遇宮人,在注意到她們恭敬中露出些許奇怪的眼神後,她才反應過來自己的失態。忙一整神色,捺住火燒火燎的心情,強將燦爛的笑容壓成淡淡的微笑,步履從容地回走。

  她知道自己毛病,處得久了別人也知道她的毛病。而這個時候,她很清楚,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她聽到了什麼。

  走到一半,夏姬步子一轉,又掉頭回去。

  稍微平靜下來後,她立即想到那些人此時往幻宮去必不懷好意。主子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他身邊又有細作,只怕、只怕……

  握著畫卷的手指下意識地轉了轉另一隻手上的翠玉指環,有汗從額角滑落,順著下巴落下,她才回過神,慌忙掏出手絹,將冷汗拭去,然後在一無人之處側靠在旁邊的廊柱下,努力壓制滿心的恐慌。

  黑宇殿藏龍臥虎,而她卻連一絲武功也不會,要怎麼辦……要怎麼辦?

  額頭輕叩在木柱之上,一下接著一下,發出篤篤的響聲。

  「你在做什麼?」一個冰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夏姬僵住,赫然發現自己的舉動有多幼稚可笑,鼻尖不由又浸出了微汗。

  笑。控制不住的笑,耀眼奪目,映日生輝。

  冬姬瞇眼,狠瞪了她一眼,而後擦身便去,並沒等她的回答。

  「姐姐也要去見主子麼,咱們一道吧。」看清她走的方向,夏姬趕緊跟上,近乎巴結地道。

  冬姬斜睨過來,「你還沒走?」她一向對人都愛理不理,此時竟會搭話,反而讓人感到有些異常。

  夏姬心中咯地一下,又涼了兩分,臉上的笑緩了緩,終於淡了些許。揚起手中的畫卷,她有問必答。

  「蒙主子賞賜,正要前往道謝呢。正好遇到姐姐,夏姬就不用再去落梅軒道別了。以後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相見,姐姐可要保重……」

  她心中著急,話就停不下來,冬姬除了偶爾冷哼一聲,並沒再說什麼,直到來到與幻宮相連的玄天澗吊橋前。

  「你話太多了。」一聲低叱罷,冬姬一揮長袖,如同仙子一般輕飄飄越過吊橋,落向對面山崖,而後消失無影。

  夏姬見狀,不由頹喪地垮下肩膀,然後在兩旁守衛驚艷的目光中,小心翼翼地踏上橋面。這橋她走了十年,早沒了當初的害怕,但是……那守衛,卻是從來也沒見過。

  剛走到對崖,腳還沒踏上實地,春姬已經笑意盈盈地等在了前面。

  「妹妹來得正好,咱們三姐妹都在呢,就缺妹妹了。妾身還以為妹妹已經不辭而別了呢。」親熱地挽住夏姬的手,引著她往一條被圓月浸潤著的長廊走去。

  不是去幻海碧波台的方向,夏姬心中一懍,笑道:「哪能呢。姐姐,咱們這是去哪?」

  幻宮有多大,她們從來不知道,每次見宇主子都是在幻海碧波台,那裡終年陽光明媚。宇主子似乎很喜歡陽光。這一點倒和夏姬不謀而合。

  「咦?難道你不知道?」春姬一臉驚訝,側臉看到夏姬的笑靨,漆眸中掠過一抹妒意。整整十年,為什麼這張臉還能保持初來時的無邪笑容?

  「知道什麼?」夏姬偏頭。

  春姬臉上異色一閃即逝,笑容斂去,換成深深的擔憂,「主子身子不適,妹妹若不知,又是為何來此?」

  「主子怎麼了!」夏姬大驚失色,這一回卻沒有絲毫假裝的意思,雖然之前就猜到點苗頭,但親耳聽聞卻仍然讓她亂了心神。

  見她不似作偽,春姬目光一閃,微笑道:「妹妹不要擔心,主子現在在蒼溟宮,去了便知。」

  夏姬輕輕嗯了聲,唇畔梨渦深陷,長睫下垂,掩住了裡面深濃的惶惑。

  一條像是永遠也走不到盡頭的走廊,一輪像是永遠都不會墜落的滿月,一座座像是亙古以來便存在著的華麗亭台樓閣……幻宮的一切都像是幻象,在身臨其境之後又那麼實實在在。

  這樣大的地方,這樣壯麗的宮殿,裡面卻只住著宇主子一人。越走,夏姬心中越覺冷寂,這是以前在幻海碧波台時從來也沒出現過的感覺。或許是因為,那裡有陽光。

  「妹妹手中拿的是什麼?」過於的安靜總是會讓人感到不適,春姬打破了沉默,目光落在夏姬手上。

  夏姬怔了下,方彎眸笑,一抹羞赧浮上眉間:「這是……嗯,這是妾年少不懂事時所畫……」

  說話間,春姬已經拿過了畫,展開看到裡面的少年時,眼中漾起一抹驚艷。

  「春日游……嘻,原來是妹妹的心上人,難怪妹妹不願意留在黑宇殿呢。」她打趣,直到此刻,對於夏姬的懷疑方全部除去。

  夏姬臉蛋越加紅了,卻沒辯駁,只是低垂著眼靦腆地笑著,心中卻微微鬆了口氣。

  不片刻,一座雕樑畫棟的雄偉宮殿出現在兩人面前,而宮殿的大門前,竟然站著近百名配帶著刀劍的兵將。

  「姐姐,這裡怎麼……」夏姬一臉迷茫地看向春姬。

  「別怕,是言副殿主派來保護主子的。」春姬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如同哄不解世事的孩子。

  而事實上,在其他人眼中,她就是一個愛笑得近乎癡憨的女子,至於什麼勾心鬥角,城府心機,根本無法與她聯想在一起。但卻忘記了,她來自於冰城,一個從小就要開始學如何在後宮生存的地方。

  進入殿門時沒有受到任何阻攔,夏姬卻明白自己正如之前言衛所說的那樣已經無路可退。

  那是一座奇異而恢弘的宮殿,彷彿以海為地,以天為頂。一條漢白玉長道從殿門處一直延伸到大殿正中的白玉台,長廊以及玉台以外,卻是如同靜海一般的澄澈藍色,如同真實的海水一般,偶爾還能看到波光流轉,而殿頂則如同浩瀚的星空一樣綴滿了閃閃發光的東西,反射在地上,將整座大殿都浸沐在一片星光當中。

  正中的白玉台被一簾青紗籠著,隱隱可見其中的臥榻,以及臥榻上橫躺的偉岸人影。

  言衛等人都站在玉石走道這一端,除了已知的冬秋二姬外,還有四個男人以及一個白衣少年。言衛長得瘦削清螱,中等個子,乍一看並不出眾,但是多看兩眼便會發覺他眼神內斂而堅毅,身姿挺拔凝定,極具男人味。此時他正單手負在身後,神色凝重地盯著紗簾子後面。

  其餘四人夏姬只認識一個,卻是黑甲營的副統領單揚,另外三個,看其身形氣度,顯然也都非簡單人物。白衣少年長得眉目如畫,倒是熟悉之極,乃月神宮的使者之一,想必便是言衛之前說的傳遞消息之人。

  一行人正與玉台上的人遙遙對峙著,氣氛凝滯,預示著即將來臨的狂風暴雨。

  春夏二姬的到來頓時打破了這微妙的平衡,黑甲營副統領終於沉不住氣,大喝道:「不過是個中了毒的廢物,你們怕什麼!」口中雖然如此說,他卻也並沒一馬當先,倒不是畏懼裡面的人,而是對這見所未見的古怪大殿有所顧忌。

  夏姬張了張嘴,沒發出聲,原本是春姬挽著她,此時換成了她緊緊地拽著春姬的手臂,一個勁往其身後縮,顯然被這場面嚇住了。

  春姬仍然笑得嬌媚,回頭睨了她一眼,小聲打趣道:「妹妹,你笑得真美,姐姐我都忍不住要心動了……」說著,當真伸手在那滑如凝脂般的臉蛋上輕佻地摸了一把。

  她說話的當兒,言衛正衝著對面白玉台揚聲道:「殿主無恙乎?得到月使傳話,令屬下等著實擔憂。」

  他看似有禮,但神情昂然,顯然早已經抱定了破釜沉舟的決心,此言不過試探而已。

  夏姬幾乎是屏住呼吸等待著,對於春姬的輕薄恍若不覺。

  回答呀。主子,快回答呀……她心中催促著,手指冰冷,柔嫩的掌心被汗浸透。

  同一時間,其他人也提緊了心屏氣凝神,期望卻與她完全相反。

  「既然有心,何不到近前說話。」宇主子清冷的聲音從帳內傳出,一如既往的無情無緒,孤寒傲然。

  明明是短短數息間的事情,夏姬卻彷彿從死到生走了一回,在他話音落下的時候幾乎虛脫地跪倒地上。

  其他人聞聲同時變色,言衛向春姬一使眼色,示意她上前試探虛實,那月使卻快了一步,踏上石道。

  「一群無膽之輩。」他冷笑,快步走向玉台。白衣飄飄間,已到了走道中段,在星輝海藍映襯下,極為賞心悅目,便是在這種緊張時刻,仍令其他人眼前一亮。

  「非月特來服侍主子起身!」一路無驚無險地走到玉台之上,月使朗聲道,目光輕蔑地掃過殿門處眾人,而後一揚手撩起了青紗,現出裡面的人來。

  宇主子面向著大殿閉目側躺著,一隻手枕在頭下,一隻手搭在修長的腿上,露在黑袍外的肌膚泛著玉瓷色的光澤,如同雕像一般。

  看到他面目的那一刻,便是以言衛的沉著也不由呆了一呆,更不用說其他人。非月終究沒有敢上去碰他一下,而是默然退到了一旁。

  夏姬之前見過,此時倒還好,只是美眸一眨也不眨地仔細打量著上面的人,希望能看出他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而原本嬌嬌柔柔側靠在殿門上的秋姬卻突然用手絹掩住臉,輕輕啜泣起來,不知是喜極,還是苦極。春姬臉上笑容斂住,緊緊盯著宇主子的臉,神色複雜。冬姬則抿緊了唇,本來就冷冰冰的臉此時更寒若嚴霜。人們反應不一,一時間除了秋姬細細的抽泣外,鴉雀無聲。

  「如何,是否如了汝等所願?」長睫輕揚,一雙黑曜石般的眸子反射著熠熠星光緩緩掃過眾人,令瑰麗的殿堂失了顏色。

  言衛終究非常人,片刻的恍惚後,立時清醒過來,同時要除去他的決心變得更為堅定了。當下不再有分毫遲疑,朗聲道:

  「眾人皆知,我黑宇殿近百年來未曾換過殿主。以眼前之人的容貌,若不是冒充,便是妖孽。」說著,驀然大喝,「來人啊,給我拿下。」

  被他這一喝,其他人也都回過神來,心中雖然有冒瀆神靈的罪惡感,但與自己的小命一比較起來,便真是天皇老子,這一刻只怕也容不得他們後退了。

  第二章

  一道人影先於眾人彈出,一掌拍在宇主子胸口,竟是冬姬。

  有鮮血從宇主子的唇角流出,嘀嘀嗒嗒落在他身下的榻上,他的臉色微白,神情卻不變分毫,仍然安祥而沉靜,既沒有抵抗反擊,更是連看也沒看她一眼,似乎一點也不意外這樣的背叛。

  冬姬一擊而中,立即退後數步,站於高台另一角,與月使成左右呼應的形勢。見到他的無動於衷,臉上不由浮起深濃的恨意。

  言衛的大笑聲響起,「堂堂宇主豈是如此窩囊之輩,此必是假的了。」說話中,人已撲向高台之上,同一時間,數條人影亦閃電般掠上,刀劍掌氣齊齊而上,均抱定了要將之一擊而斃,以免夜長夢多的念頭。

  夏姬只感覺自己的手一空,身前的依恃一下子沒了,等她反應過來,高台上雷霆萬鈞的合擊已經停止。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的瞬間。

  春姬面向著眾人半跪在仍躺著一動也不動的宇主子身前,一口又一口的血從紅唇中汩汩湧出,襯著她妖嬈的面容,讓人感到了一種帶著死亡氣息的絕艷。

  她擋下了眾人近七成的攻勢,宇主子雖然受到了重創,暫時之間倒還性命無憂。只是這突發的一幕,不禁讓其他人大感錯愕,便是素來情緒無波的宇主也不覺露出一絲意外。

  「你們退開……都退開……」春姬手中握著匕首對準自己的心臟,喘息著道。

  她一出聲,夏姬頓時清醒過來,也急急往大殿正中跑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春姬和宇主子身上,誰也沒將她放在心上,自然也沒看到她在經過石道時曾彎下腰去摸外面的藍色地面。

  言衛臉色微變,示意眾人稍安勿躁,而後眼中露出溫柔深情的神色。

  「春兒,別胡鬧。咱們不是說好,待此事一了就成親嗎?」

  「成親……哈……」春姬只笑了一聲,便笑不下去了,轉成淒楚的嗚咽,「不要,不要,我不要跟你成親……他現在什麼都沒有了,動也動不了,又受了重傷,你就放他一條生路吧!」

  言衛眉間浮起一抹怒色。

  「娘的!就知道婆娘礙事!」黑甲營副統領卻已忍不住,勃然大怒,呸了一聲,罵道。

  但是他也只是罵罵,並沒有所行動。在場的人都知道,宇令在春姬手中,沒有完整的黑宇令,他們就無法調動黑甲軍,更不用說戰閣點青捨等處。那樣的話,便是殺了宇主子,他們也掌控不了整個黑宇殿,不過使其分崩離析罷了。

  「春兒,你忘了自己說過有多麼恨他麼?」壓制住心中的怒火,言衛柔聲道,目光卻緊盯著春姬手中的匕首,只待它稍有動搖,便立即出手。

  「恨?」春姬咳嗽了一聲,嗆出一口血沫,好一會兒才笑道:「恨啊。恨……恨他總是……那麼高高在上,讓人碰也……碰不到,忘……也忘不掉……」說到這,她像是突然反應過來言衛的企圖,握著匕首的手一緊,冷冰冰地掃過他,然後是其他人,最後落在人群外的夏姬身上。

  「你去,把馬車叫來。其他人誰也不許動。」她厲聲道。

  夏姬正在踮起腳尖往裡面探看情況,聞言,如奉聖諭,轉身就想往外面跑。

  言衛一使眼色,另外三個男子中的一個驀然騰身而起,落在她的面前,擋住了去路。

  「春兒,你知道,我寧可拿不到宇令,也不會讓他活命。勸你想清楚,為一個毫無感情不老不死的妖怪丟了性命,值不值得。」話說到這個地步,言衛已經不再留有絲毫餘地。事情很清楚,沒了宇令,他不過失去半個黑宇殿,但若放了宇主子,那代表的是他後半生都將活在戰戰兢兢當中,食難下嚥,睡不安寢。那還是在能保住性命的情況下。聰明人都該知道如何取捨。

  春姬聞言,笑得花枝亂顫,笑得喘息連連。

  「你言衛的野心……有多大,我春姬還不……還不知道?為一個……連反抗也不能的……廢人,你當真……當真會捨得……捨得丟掉……半個黑宇殿?」

  言衛目光一凌,正要說話。

  「你為什麼要擋我的路呀?」一個柔柔軟軟甜甜膩膩的聲音突然響起,帶著點點嬌嗔點點笑意,讓聞者心中一酥,恨不得把那個擋路的人一腳踹開,卻又忍不住嫉妒那個擋路的人。

  所有人的目光一瞬間轉移,都落在了石道上的夏姬,以及擋在她面前神情有些恍惚的男人身上。

  夏姬見對方仍呆呆地站著,沒有讓開的意思,不由秀眉微蹙,惱道:「你不讓有什麼希罕,我難道不知道繞過去麼。」說著,竟然一個轉身,往石道外跨去。

  不知是誰發出一聲驚呼,只見夏姬一隻腳剛踏上那澄藍色的地板,不防便一頭栽了下去,濺起無數水花,整個人撲騰了幾下,便沒了影。

  那真的是水!正當人們不知是驚愕還是惋惜的當兒,又一聲重物落水的聲音,等他們回過頭,榻上已空。春姬竟然趁著他們被夏姬吸引過去的機會,也帶著宇主子跳進了水中。

  言衛面色鐵青地掃過僵在原地的眾人,最終落在仍然有些神魂不屬的千落身上,突然有種無語問蒼天的感覺。他算盡機關,卻沒想到這麼多高手,竟然沒一個會水性的。而他最得利的手下,平日對女人總是不屑一顧的千落,卻因為夏姬一句話而失了心魂!不過話說回來,方纔的夏姬確實嬌媚得不可思議,如果自己站在她的正面,只怕也不會好到哪裡去。相較之下,春姬的倒戈,反倒不是太讓他吃驚。既然她能反背宇主,自然也能反背自己,只是沒想到會在這關鍵時刻罷了。

  伸手揉了揉額角,他轉身往外面走去。

  「你們幾個留下,將此地封鎖,一隻蚊子也不准放出去!」他就不信,他們三個能一直在水裡呆著。就算能,他也會讓他們呆不住。

  冬姬目光在水面掃過,冷哼一聲,也隨後走了。秋姬一臉悵惘地走到夏姬落水的地方蹲下,手伸進那澄藍色的水中,撩起幾波水紋,喃喃道:「夏姬這丫頭,當真是深藏不露啊。」

  經過了方纔的那一幕,任誰都知道,夏姬是故意將他們的注意力引開,以讓春姬有可趁之機。而最讓秋姬耿耿於懷的則是,她那似正常但其實極不正常的表現,連身為女人的她亦不由為那樣的聲音和神態而呼吸一滯,遑論男人。這麼多年,可從來沒見過她這一面,以至於讓她們以為她不過空有美貌而已,從而放低了戒心。

  看來,當年在夏姬入殿的事上,宇主子並沒放水呢。

  ******

  投水其實是極險的一著,這深不見底的水下有什麼古怪,言衛的人懂不懂水性,春姬會不會配合地跳入水中,這些都是夏姬不能預料的。她只是想,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自己隱藏在水中,等待機會,反正他們也不會讓她出去。

  不能不說,她是幸運的。冰城最多的就是溫泉,而她們的宮中有著比任何地方都大而華麗的溫泉池,自小她就喜歡與戀兒在池中玩耍,水性自然是上好的。相較之下,黑宇殿所處的地方,四野平曠,無河無川,騎術好就行,可沒什麼人會想到去學游泳。

  她一跳進水中便深吸了口氣,拚命往下沉去,然後聽到另一面有人落水的聲音,心中大喜,忙無聲地潛向那個方向。

  令人驚異的是,從水面上除了看到反射的星光外其他都看不清,但在水中雖然像是被蒙上一層藍光,卻能清楚地視物,甚至還能看到水面上人的動靜。

  那個時候她的心就大大地提了起來,擔心言衛那邊的人下來,自己無可匿處。於是趕快找到受傷的春姬和宇主子就顯得更加急迫起來。

  還好沒潛多久,前面就出現了兩人的身影。宇主子動彈不得,而春姬則似乎不通水性,只知緊緊地抱住宇主,使得兩人往下直沉。

  夏姬悄無聲息地游上前,托住兩人,然後往大殿的角落游去。在這個時候,如果出不去,自然是離殿心越遠越好。

  然而就在她全神貫注往前游的時候,突覺脖子一痛,受驚之下忘了閉氣,立時咕嘟嘟吐出一串水泡。

  驚惶地側臉,卻是宇主子張口咬在了她的側頸,因為太近,她看不清他的臉,只能感覺到自己的血液似乎正源源不斷地往外流去。

  這樣的感覺既似曾相識,又讓人恐懼莫名,一時間她嚇得忘了掙扎,雖然腦子裡還想著該把他們再往前拖遠點,但手腳已經不聽使喚,眼前漸漸變成一片白蒙。

  ******

  好大好圓的月亮。

  她站在一望無際的戈壁之上,月如銀盆,風呼嘯著卷沙翻礫,衰草在石縫中瑟瑟地發抖。她站在那裡,及踝的長髮被風高高地揚起,又落下,紅色嫁衣翻飛,在瑩亮的月光下,像極降落人間的天女。

  就在她前面,就在不遠處,一匹黑色的大狼被壓在了亂石下,正在掙扎呻吟。

  它看到她,哀號聲停下,轉成了威脅的低咆,毛髮皆聳立了起來,眸中射出森寒的厲芒。

  好大好可怕的一匹狼。

  她躑躅著不敢上前。她知道它的威脅是真的,也知道它會一口咬斷她的脖子。可是當看到壓在它身上的石塊開始搖晃往下滾動的時候,仍然沒忍住,撲了過去。

  如同預料中那樣,她摔倒在它面前,而它一口咬住了她的脖子。

  尖利的牙齒抵著她的頸動脈,灼熱的氣息噴在柔嫩的肌膚上,然後很快轉涼,鼻尖還有似曾相識的麝香味在縈繞。

  她以為她會害怕的,然而事實是,那一刻她覺得好像並沒想像中那麼可怕。

  「醒來。」耳邊有低沉輕淡的聲音在喚。

  主子!夏姬一激靈,睜開眼睛,四週一片黑暗,哪裡有什麼戈壁黑狼,不過又是一場夢魘罷了。身體晃晃悠悠的,不像是在實地上,很冷……是在水中。

  那個時候她才赫然回憶起昏迷前發生的事,而此時,一隻大手正托著她的腰,與她緊挨著的還有另外一具柔軟冰冷的身體。她想那應該是春姬,托著她的人自然是宇主子。

  呼吸沒有困難,他們應該是浮在水面上,只是不知是在何處。

  「主子……」她張了張嘴,想問他們在哪裡,想問他怎麼能動了,想問他和春姬的傷勢要不要緊等等,想問的話太多,一時反而不知要從何問起。

  「還能游嗎?」宇主打斷了她。

  「嗯。」夏姬動了動有些僵冷的手腳,雖然感到有些發虛,卻仍然肯定地應了。

  「你潛到水下去找找,看有沒有……」宇主停了下,似乎是想籌措合適的用辭,片刻後才又繼續。「路。」

  夏姬愕然,轉頭四顧,好一會兒才訥訥地道:「可是,這樣的黑……」這樣的黑,近在咫尺的人都只能看到模糊的一團,又沒有可照明的東西,水下豈不是更加看不到什麼。

  額頭被冰冷的手指輕輕劃過,「你下去便是。」宇主的輕歎在黑暗中若隱若現,帶著難言的無奈。

  夏姬心口一澀,突然間覺得無論他讓她去做什麼,她都願意。當下不再多言,深吸了口氣,一頭扎進水中。

  出乎意料的,那水竟然與蒼溟殿中的一般,水面上再黑,水中卻泛著瑩瑩的藍光,能夠看到方圓數丈以內的物事。

  往下潛了還沒多深,夏姬又浮了起來,嘩地一下彈出水面,抓緊身邊的人直哆嗦。

  「怎麼了?」宇主的聲音仍然無情無緒,但在這樣的地方,聽在耳中卻莫名的有種安定人心的作用。

  夏姬漸漸定下神,即便沒有人看到,她卻仍然控制不住臉上因惶恐而升起的笑。

  「下面……下面有好多房子。」

  離水面大概有近十丈深的地方,出現了重重疊疊的房屋,飛簷拱壁,鱗次櫛比,就像是一座又一座的宮殿連接而成。乍一眼在水中看到那樣恢弘的景象,也難怪她心驚肉跳。

  「我知道。」宇主似乎一點也不意外,「不用怕,只是……」

  只是什麼,他沒有說,似乎不知道要怎麼說好,又或者是覺得其實沒解釋的必要。

  「有沒有看到一條很寬闊的路?」他轉換了話題。

  夏姬搖了搖頭,然後才反應過來他根本看不到,忙開口道:「我再去看看。」剛剛被嚇了一跳,除了滿目的屋頂外,她什麼都沒注意到。

  即便是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再次看到那巨大無比的宮殿群,夏姬仍有恐慌的感覺。但是想到宇主子就在旁邊,以及三人目前的處境,她心神微穩,開始一心一意地去尋找宇主子所說的大路。

  她一用心,立即看到了那條縱貫所有宮殿的白色大道。那路並不難找,即使被泥沙遮掩了一部分,露在外面的部分已經足以讓人辨認。何況其兩旁還矗立著數不清的巨形雕像,將它的輪廓勾勒出來,與四周的建築明顯地分割開來。

  夏姬還想游得近點,看清那雕像是什麼,但胸口越來越明顯的脹悶感迫得她不得不就此放棄,開始返回水面。

  出水,喘息了一會兒,她才將在水下所見的情景說了出來。

  宇主子沉吟了半晌。

  「我們現在是在蒼溟宮的下面。」他突兀地道。

  夏姬有些錯愕,然後耳邊聽到他繼續說:「從這裡一直往前游,不出半個時辰便能到幻海。你去吧。」

  夏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游半個時辰,但是聽到有出路,又想到幻海的太陽,心中已經高興起來,當下哦了一聲,便要帶著宇主子和春姬往前游去。

  「你自己去。」宇主子再次開口。

  夏姬的手正觸到他的手臂,聞言僵住,一股冷寒由掌心傳過來,她不禁打了個寒戰。怎麼這麼冷?

  「你們呢?」她疑惑。

  「我腿……春兒不行了,你帶著人出不去。」宇主子輕描淡寫地道,似乎說的並不是什麼生死大事。

  夏姬原來還是輕觸著他的手驀然抓緊,一口氣憋住,好一會兒才又固執地重複:「你們呢?」

  黑暗中,宇主子抬起手準確地摸到她的眼,然後又滑上她翹起的唇角。

  「夏兒,要永遠笑下去。」他無聲地歎息,然後手上驀然一使勁,將夏姬推了出去,「走吧。」素來淡漠的聲音摻進了少許不容反抗的冷硬,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服從。

  夏姬茫茫然游了兩下才反應過來,急忙回頭,卻已摸不到人。

  「主子!主子……」她大叫,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心中惶然,幾乎想大哭出來。

  只要不流淚便不會有分離。

  一直堅持的信念突然浮現在腦海,她咬了咬牙,抬起手背蹭過酸澀的眼睛,努力揚起嘴角,然後極仔細探查四周。宇主子身體不便,又帶著一個人,絕對不會游得太遠。

  思及此,她驀然深吸口氣,沉進了水中。水中能視物,自然是在水下尋找比較方便。

  果不其然,她剛一沉進水中,便看到了不遠處正在往下沉去的宇主子以及他抱著的生死不明的春姬。

  她趕緊游了過去。

  宇主子看到她,不由搖了搖頭,神色不明,不知是無奈還是其他什麼意思。

  夏姬抓住他,想將他們托上水面,卻不料反被他扣住了手腕,三人一同往水下沉去。

  夏姬感到手腕上鐵箍一樣的鉗制,不由驚惶失措地瞪大了眼。

  宇主子目光平靜地回視她,烏黑的長髮在輕藍的水中如墨般暈開,俊美絕倫的臉被襯托得更加立體深刻起來,卻不復玉石的瑩潤,變得蒼白之極。

  就這樣和他一起沉下去,其實也沒什麼吧。有那麼一刻,她突然這樣覺得。

  然而隨著入水的加深,水壓越來越大,肺中的空氣逐漸耗盡,她的耳芯開始疼痛起來,胸口像要炸裂一樣,求生的本能令她下意識地想要掙扎。

  就在此時,宇主子的臉突然靠向她。

  一股溫和的氣流通過兩人相貼的唇傳遞給夏姬,令她胸口一鬆,原本的不適瞬間消逝殆盡。

  竟然是軟軟的。那一刻,夏姬最先想到的不是兩人之間有多親密,也不是那寒冷得幾乎要將人凍僵的溫度,而是宇主子的唇竟然是柔軟的。

  主子的唇竟然是柔軟的……她怔怔看著近在眼前的挺拔鼻樑,腦海中反覆地浮現著這個念頭。

  這樣的想法雖然有些不可理喻,但卻不能怪她,畢竟從第一次看到宇主子的臉開始,他給她的感覺就是高高在上的,神聖的,可以與天神相媲美,但是卻不帶一點人氣。她從來無法想像碰觸到他的感覺,就算是之前從水中托住他,她感到的除了冷以外,再沒有其他。而如今……

  順著這條路往前游。沒有容她發太久的呆,宇主子的聲音在她的腦海中突然響起。

  一驚,夏姬揚眼,登時落進那雙深邃如天宇的眸子裡。唇上冰冷的感覺還在,也仍有氣流源源不斷地度過來,那麼方才是她的錯覺?

  是我。腦海中再次出現他的聲音,近在咫尺的黑眸仍然平靜無波,卻充滿了說不出的威懾力。

  夏姬眨了眨眼,回過神,也不去想目前的情景有多詭異,空著的手將兩人攬住,一個翻轉,形成面朝下的姿勢,目光落向四周。

  那個時候她才發現三人已經沉到了那些房屋中間,正下面就是之前遠遠看到過的寬闊大道,被白色的細沙覆蓋著。處在這個位置,更是感覺到四周的建築有多麼的宏偉,讓人心中無法控制地升起深深的戰慄感。

  為什麼在幻宮下有這樣毫不遜色於人間帝宮的建築群?這樣的念頭只是一閃即逝,沉重的水壓讓她無暇分心,只能全神貫注地按照宇主子的吩咐順著宮殿間的大路往前游。時宇主已經放開了她的另一隻手,轉而摟在了她的腰上,使得她不必太吃力就能帶動兩人。

  露在細沙外的道路呈現出一種月光般的瑩潤光芒,不知是由什麼材質築造而成,四周的建築物完好無損,有的門半掩著,像是隨時有人會從中走出來。無論是屋頂還是大門,都是由奇怪的石料組成,像是能經歷住時間的侵蝕,永遠屹立不倒。

  莫名的,夏姬心中升起一個極其古怪的想法,這裡才是宇主子應該居住的地方,而不是那只有他一個人的幻宮,更別說凡塵糾紛不斷的黑宇殿。

  路兩旁的雕像清楚起來,竟然是一匹匹真人高的巨狼,長毛飄動,眼神凶戾地注視著道路的盡頭,頗有一種睥睨一切的氣勢。

  心咯地一下,夏姬想起了十年前自己初入黑宇殿時所見過的黑色巨狼,那差點咬斷她脖子的巨狼。那是她的夢魘,這麼多年來都無法擺脫,此時再見相似的物種,不自覺瑟瑟發起抖來,游速登時緩了下來。

  察覺到她的異常,宇主子空出一隻手輕輕蒙住她的眼。

  我在這裡。他沉靜地告訴她,不溫柔,也不憐惜,卻有著讓人心安定的強大力量。

  眼睛上是冰冷的,唇上也是,夏姬卻漸漸停止了哆嗦,動了動頭,恢復了之前的速度,或者更快一些。

  宇主子的手挪開,放回了原來的位置,移動間,有著明顯的僵滯。

  夏姬沒有察覺,她的目光緊緊地盯著前方,她不知道他們要去到哪裡,但是她相信宇主子,比相信自己更相信。

  不知游了多久,就在她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往前的時候,一座不知有多少層的高塔出現在了路的盡頭。她精神一振,直覺宇主子想要去的地方就是那裡。

  宇主子的眼睛一直睜著,自然將她的反應盡收眼底。

  進塔。他吩咐。

  有了希望,夏姬感到身體中似乎又充滿了力量,不片刻便到了高塔之下。順著長長的階梯往上游,經過寬闊的廣場,終於看到了敞開的塔門。

  在藍濛濛的水中,黑洞洞的入口就像怪獸張開的嘴巴,等著將人一口吞下。夏姬雖然心中發楚,卻仍然沒有停留地游了進去。

  塔內依然充滿了水,空間極大,絲毫不下於蒼溟宮,地面用色彩斑斕的石塊鋪出一副巨大的圖案,一時之間也分辨不出是什麼。匿大的空間,除了正中的雕像外,再沒有其他任何東西,包括通往上層的樓梯。

  到雕像那裡去。

  收到宇主子的命令,夏姬也沒多想,便游了過去。近了,才看清那雕像是一個高大的人像,在人像的身後,是一匹巨狼。

  那人長髮及地,身穿長袍,一隻手負在身後,一隻手按在狼背上,微昂著頭,目光落向塔外無窮的遠處,彷彿要看到宇宙的極致。

  待看清他的容貌,夏姬咳地一聲,水竄進鼻子,被狠嗆了一下。要不是宇主子的唇一直貼著她的,只怕要灌下不少水去。

  那人的長相,無論是氣質神態,竟然都與宇主子一般無二,難怪她會受驚如許。

  宇主子的眼簾微垂,不為所動,示意她靠近狼頭的位置,手動了動,似乎想做什麼,卻不知為什麼放棄了。

  把我們放下,你去把放在狼身上的那隻手轉到前面來。他說,同時度了口氣過去。

  隨著軋軋聲響起,一個黑洞洞的地穴破開地面繁複的圖案,出現在雕像前面,一條石階直通往下面,延伸到黑暗的深處。

  這一次,不等宇主子吩咐,夏姬已經自動托起兩人,往下而去。

  石階並沒有想像中的深,而是到了一定程度後,便又轉向上。依然是靠著宇主子的度氣,夏姬才能勉強撐住。

  就在她已做好會游到精疲力竭直至死亡的心理準備時,突覺渾身一輕,嘩的一聲,竟然破水而出。

  宇主子離開了她的唇,大量的新鮮空氣灌進肺中,令她首次體會到了呼吸的美好。

  第三章

  離開了水,眼前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到,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還是階梯。

  摟著她腰的手鬆開,夏姬撐著一口氣爬了上去,但她此時已經筋疲力盡,要想將宇主子以及春姬接上來,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行了。在水中之所以能托他們游那麼遠,一是因為水的浮力,再就是宇主子度過來的氣起了大半的作用。此時在沒有任何外力的幫助下,便是她精力充足,想做到這一點,也是難的。

  心中雖然明知這一點,她仍然跪在石階上俯下身,雙手穿過宇主子的腋下抱住他的上半身企圖將他們拖上來,奈何使了半天勁也挪動不了分毫。

  之前在水中雖然覺得宇主子有些冷,但因為水本寒冷的關係,她感覺還不算深刻,此時離了水,才發現他身體正一陣一陣地散發出沁骨的寒氣,凍得她半身僵硬,幾乎動彈不了。

  「主子?」感覺不到任何生命的氣息,她有些害怕,忍不住輕輕地喊了一聲。

  過了好半會兒,當她心中越來越恐慌的時候,耳邊終於傳來宇主子似有若無的嗯聲,如果不仔細聽,必然會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吊著的心放了下來,夏姬下意識用自己的臉蹭了蹭他的臉,似想為他蹭去些許寒意,又似安撫。

  「主子你別睡,夏姬一定救你們上去。」她凍得聲音有些發抖,語氣軟軟的,但其中的堅定卻不容人置疑。

  說完,她收回手,準備重新跳下水,從下面把他們托上去。

  「別下來。」宇主子終於開口,因為夏姬直起身,他的頭便落在了她懷中,他也沒移開,就這樣靠著。「你給我……搓搓手。」

  這樣軟弱的宇主子是讓人無法想像的,又是在黑暗中,夏姬的感受便更加地明顯,一股說不出的感覺頓時在心中瀰漫開,讓她隱約知道,自己胸口這個位置或許永遠都再也不能放其他人。

  將他那只曾抱過自己的手從水中拉起來的時候,夏姬幾乎以為自己握著的是一塊寒冰,要咬著牙才沒放開。將它亦放至靠近心口的位置,一邊企圖用自己也不暖和的身體來焐熱它,一邊呵著氣用雙手反覆摩擦著。

  大概過了炷香的功夫,夏姬並沒有感到懷中的身體有絲毫溫暖的跡象,自己的手臂卻已漸漸酸軟難擋。這個時候,宇主子動了。

  他將手從她手中抽出來,頭也離開了她的胸口。

  夏姬只感到凍得自己渾身僵冷的寒意突然就散了去,然而懷中卻一下子空了,竟有片刻的不適應。正當她恍惚的當兒,宇主子輕輕推了她一下。

  「你往上面去一點。」

  夏姬跪得腿有些酸麻,往上爬的時候差點摔倒,倉猝中伸手扶住了旁邊的牆壁,耳中只聽嘩地一聲水響,有樣東西落在了自己腳邊。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不想竟抓了一手亂髮,嚇得趕忙縮回手。

  她知道那一定是春姬,而春姬定然是已經死了的。受了那麼重的傷,又在水中那麼長時間,宇主子也沒像給自己那樣給她度過氣,怎麼可能還活著。

  如此想著,她既覺得有些害怕,又覺得有些難過。明明不久前還言笑嫣嫣地拉著自己的手,現在卻只剩下一具冰冷的軀殼,這讓從沒直接見識過死亡的她不免有些無法接受。

  「主子……主子……」一直沒再聽到其它聲音,她忍不住顫聲低喊,就怕聲音大一點,會驚醒什麼似的。

  「你把春兒帶到上面去。」宇主子的聲音從下面傳來,顯然他還沒上來。

  夏姬渾身一抖,好半會兒才有些虛弱地開口:「那你……」相較於對著死人的恐懼,她心中更多的是對宇主子的擔憂,哪裡敢自己先走開,就怕他像之前那樣獨自沉下水去,讓人再也找不到。

  「等我。」宇主子沒讓她說完。

  不過是短短的兩個字,夏姬的心卻瞬間安定下來。他既然說讓她等,自然就不會棄她而去。她也知道自己對於宇主子的信任不免有些毫無來由,但是卻從來沒有想過要去置疑。

  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摸索到春姬的肩膀,她本來想就這樣抓著對方的雙手往上拖的,卻在想到她素日的音容笑貌時而突生不忍,不得不壓抑住滿心的害怕,將其一只手橫過自己的肩膀,算是半抱著那仍然柔軟的身體往上面半爬半走。

  相較於宇主子,春姬的身體要輕了許多,雖然仍帶得吃力,卻不至於寸步難行。

  「沒什麼好怕的……沒什麼好怕的……主子……主子……姐姐是個美人兒……笑起來很美……就算……」一路上,她嘴裡不停自言自語叨咕著,本來是想說服自己,卻在念到最後一句話時嘎然而止。

  死了也是美人麼……死了也是美人麼?腦子裡反覆地出現這一句話,令她想起之前摸到的一頭亂髮,心臟不由一陣一陣地收縮,背上寒毛都立了起來。

  「主子!主子!主子!」想得越多她越害怕,最終忍不住大聲喊了起來,聲音中難掩哭腔。如果不是仍記著是宇主子讓她帶春姬上去,只怕她已經丟下旁邊的這具身體有多遠跑多遠了。但是此時就算心中再害怕,卻仍然緊緊地抓著那冰冷的手,抓著那無力的腰肢一邊喊著宇主子一邊繼續往上爬。

  「夏兒……」下面傳來宇主子虛弱中帶著些許無奈的回應。

  聽到他的聲音,夏姬精神一振,往上爬的速度也增快了不少,不片刻就發現已經到了石階的盡頭。前方一片平坦,她沒敢再走,害怕會在黑暗中迷失方向。

  輕輕地將春姬放在地上,她又往下走了兩步,緊繃的神經這才稍稍放鬆下來。

  「主子,我來接你。」雖然已經累得兩腿打顫,她卻無意休息。

  「不用。」夾帶著輕微喘息的聲音就在身邊響起,驚了夏姬一跳,隨即又變成滿心的歡喜。

  「主子……」

  「你在左邊的牆壁上找找……看有沒有一個圓環。」宇主子道。

  夏姬依言摸索,不知是不是太冷的緣故,手觸到牆上,竟然會覺得有些微的暖意,讓她不覺將另一隻手也貼了上去。過了好一會兒,果真如宇主子所說,摸到了一個冰涼的金屬環狀物。

  「有呢,主子。」她驚喜地叫。

  「往外拉。」宇主子喘息聲漸漸平靜下來,又恢復了一貫的淡漠,對於答案似乎一點也不意外。

  夏姬先是嘗試著拉了一下,沒拉動,第二次拉的時候就用足了勁,只聽得一串辟啪聲,那圓環果然被拉出了少許來。正當她想要詢問宇主子接下來要怎麼做的時候,手上的圓環又辟啪響著往裡面縮去,任她怎麼也拉不住。而後,只聽轟地一聲,眼前火光突現,接著如同一條火龍般迅速向遠處蔓延開來。只是瞬間功夫,眼前已經變得一片光亮。

  在黑暗中呆得久了,乍見光明,夏姬不自覺伸手擋住了眼睛,好一會兒才適應過來。

  放下手,一眼看到樓梯口蹲踞著兩匹巨狼,嚇得她往後一退,幸好手上仍抓著圓環,才免了摔下樓梯的災厄。穩了穩,看清那不過是兩座栩栩如生的雕像罷了,這才徹底放下心來。

  宇主子不知什麼時候躍過她到了上面,正靠坐在狼身上半闔著眼休息,濕發與濕衣糾纏在一起逶在身後地上,積了一灘水,春姬正躺在他身前。火光映照下,他的臉色看起來比在水中時似乎更要蒼白一些……

  夏姬只是掃了一眼,還沒來得及仔細探究他的狀況,鼻尖驀地一癢,一下子連著打了好幾個噴嚏,才被忽視了沒多久的寒意又回到了身上,她不敢再耽擱,趕緊也走了上去。

  宇主子似乎想抬眼,但垂著的長睫只是顫動了一下,而後又歸於安靜。即便是在這樣的狀態下,他依然給人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凜然感,讓夏姬無法想像之前他曾經近乎依賴地靠在自己懷裡過。

  無心打量所處的環境,她牙齒一邊咯咯打著架,一邊在他面前跪下,「主子……」抬起手,她想去碰他,卻在伸到中途時放棄。水中又或黑暗中倒也罷了,那個時候他給人的威迫感大減,她又帶著兩人,因此沒什麼感覺,但像現在這樣面對面,他在她心中累積了十年的天神形象一下子佔了優勢,讓她不敢越雷池一步。

  宇主子沒有應,但眉卻似乎隱隱約約蹙了一下,如果不是夏姬一直緊盯著他,只怕會錯過。

  夏姬有片刻的茫然,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下意識地往四周看去。

  左側正是上來的長階,火光只照到上面幾級石階,再往下就漸漸隱沒在了黑暗中。回想開始的經歷,她竟有些不寒而慄的感覺,忙起身往裡走了幾步,這才發覺他們正身處於一個與前面高塔第一層差不多大小的空間裡面。

  而且這個大殿的中心也矗立著一座容貌一模一樣的雕像,不同的是這座雕像穿的是黑色的鎧甲,頭盔是雙眼露出瑩瑩綠光的凶戾狼頭,他雙手捧著一柄外形古拙的長劍單膝跪在那裡,身後依然是一匹黑色的巨狼。明明是跪著的,如同獻祭一樣的姿勢,卻絲毫也不會讓人想到去猜測,誰有那個資格能站在他前面受他這一拜。

  和宇主子真像是一個模子裡鑄出來的。夏姬回頭看了眼面色不大好的宇主子一眼,暗忖。

  大殿的地面是瑩白色的石頭鋪就,並沒有像前面那樣的繁複圖案,反倒是四周牆壁上,一格一格,全是半人高的雕像。照明的火焰是由雕像下面的凹槽中升起,如同一條火線般貫穿了整個大殿的四牆,而不是像一般的燈籠或者火炬那樣隔一段距離才有一個。

  大殿四壁上分別有一座大門……

  「啊——嚏!啊——嚏!啊……」夏姬還沒看幾眼,又開始打起噴嚏來,四周的溫度明明升高了不少,她反而覺得越來越冷,心知自己受了寒,這會兒熱氣一襲發作起來。同時也想到了自能看到後就沒再說過話的宇主子,想到他冰冷的身體,只怕比自己還要難受。

  當下也顧不得什麼天不天神了,蹲下身就去脫他的衣服,只是眼睛不敢去看那張俊美無匹的臉。

  唯今之計就是先借牆上的火焰將衣服烤乾,然後再想其他辦法看能不能出去。否則,只是寒冷就會要了他們的命。

  宇主子是醒著的,對於夏姬剝他衣服的行為沒有任何抗拒,神色平靜得像是在接受侍僕的服侍一般。只有那隱隱泛青的唇,以及眉梢偶爾細不可察地抖動,顯示出他正承受著某種難以言喻的痛苦。

  夏姬將他擰過水的衣袍搭在火焰上方的雕像上,自己的衣裙也脫了下來烤著,只穿著小衣回轉。

  想辦法將宇主子拖到靠近火的一面牆壁,擰乾了他的髮,正想開始為他揉搓手臂身體的時候,他突然睜開了眼。

  「春兒的衣……」他幾不可聞地道,雙眼雖然睜開,卻並沒有焦點。

  夏姬被他話中的意思嚇一跌,反射性地哦了聲,等回過神,覺得整個背都麻了,寒毛豎得老高。

  「可是,主子,春姐姐她已經……」她踟躅著不敢去,突然想到宇主子或許並不知道春姬死了,話說一半便消了聲。

  宇主子此時仍穿著濕透的裡衣,裡衣是白色的,緊貼著他的身體,領口處隱約可見裡面玉瓷色的肌膚,與素日的黑袍比起來,顯得柔和了一些,卻更接近不染塵埃的天人。這樣的他,讓人不由覺得便是將命都給了他也似乎還不夠,更不用說去違逆他的話。

  突然之間,夏姬覺得一具死屍其實沒那麼可怕了。扯了扯貼在身上的小衣,她轉身向春姬走去。

  一聲咳嗽從身後傳來,接著又是一聲。

  回頭,宇主子原來仰靠在牆壁上的身體微微側了些許,一半臉隱在陰影當中,卻仍從那並不明顯的蜷曲姿勢讓人感到了他的隱忍。

  「沒死……咳咳……」艱難到像是從齒縫裡迸出這兩個字,而後又是一連串撕心裂肺的咳嗽。

  夏姬是聰慧的,一聽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沒了恐懼,又擔心他的狀況,動作便迅速了許多,幾乎是用跑的將春姬半抱半拖地挪到他的旁邊,然後脫下她的衣服烤上。

  春姬靜靜地躺在那裡,眼睛緊閉,臉色白中泛著淡青,沒有呼吸,沒有心跳,怎麼看都看不出任何生命的跡象。

  夏姬眸中流露出疑惑,但心中卻又覺得宇主子的話是不會錯的,一時之間倒有些不知該怎麼做了。

  「主子,你怎麼樣了?」甩了甩頭,她沒讓自己多想,而是跪坐到了宇主子的另一邊。這一休息下來,登時覺得渾身都酸疼起來,真想就這麼躺下,再也不動一下。如此想著,身體已經靠到了牆上。

  因為靠得近,便是沒有直接碰觸到,她依然能感覺到從旁邊身體上所散發出的陣陣寒氣。不自覺打了個哆嗦,她貼得更近了一些,同時伸臂從側面環抱住他,冀望能用自己可憐的體溫煨暖一團冰塊。

  「主子,冷得很麼?」她沒敢去看他的臉,怕會自殘形穢,所以只是以額頭抵在他的肩上。

  「嗯。」宇主子的咳嗽已經停了下來,但卻也似乎耗盡了力氣,隔了好久才回答,對於她過於親近的動作沒有任何抗拒,不知是習慣了,還是沒有精力去介意。

  在四周火焰的烘烤下,身上薄薄的單衣也開始蒸騰出濕熱的水氣,夏姬鼻中聞到了一股似麝般的香氣,越來越濃。她沒在意,攬著宇主子的手緊了緊,牙齒又開始咯咯打起架來。

  深吸口氣,她想努力控制住不讓自己哆嗦,但越努力,哆嗦得越厲害,連帶得被她抱著的宇主子似乎也開始發起抖來。不得已,她只好抬起頭來,卻一眼看到宇主子眉間原來極淡的皺褶似乎又深了一點。

  「主子,痛麼?」她脫口問,突然想到之前他所遭受的攻擊,當下也沒多想,便去解宇主子的裡衣。

  「唔……」被她有些孟浪的動作擾得睜開了眼,那便是燦爛笑容也掩飾不住擔憂的小臉立即映入眼中,宇主子有片刻的怔忡。

  衣襟被扯開,現出裡面微微隆起的結實胸膛,光潔如瓷的肌膚,以及半隱的深色乳珠。

  並沒有任何受傷的痕跡。夏姬不自覺疑惑地咬了下唇瓣,打算把衣服再扯開一些查看。

  宇主子一聲咳嗽,胸口因之劇烈地起伏了下,將她的注意力轉移。

  「主子?」抬起頭,她滿目關切。

  「手。」宇主子又閉上了眼,沒有與她的目光相接。

  夏姬呆了一下,想起開始在下面的時候他曾經讓自己搓過手,忙為他拉好衣服。

  「是手痛嗎?夏姬給你揉揉可好?」

  「嗯。」宇主子回答得很簡略,沒有說其它話。

  得到肯定的答覆,夏姬即使疲累欲死也不得不打起精神來,拉起宇主子的一隻手,將袖子撩到肘上,開始由指尖到臂膀地揉搓起來。

  這一按揉,她立即發覺到他渾身的肌肉都是緊繃著的,不過輕輕一觸便引來一陣令人心驚的抽搐,這第二下便怎麼也按不下去了。

  「別停。」輕喘了口氣,宇主子低聲道。

  咬了咬下唇,夏姬不敢不聽。

  左手按罷換右手,等到兩隻手的肌肉明顯放鬆下來的時候,他額上已經浸出了一層薄汗,蒼白的唇間隱隱有血跡滲出。

  「好了,你休息會兒……咳……」看出夏姬也快撐不住,宇主子抽出自己的手,道。甫一開口,立即嗆咳起來,鮮紅的血趁機從嘴角溢了出來。

  「主子!」本來有些昏沉的夏姬見狀,登時清醒過來。

  「無事。」宇主子伸手抹去血跡,用雙手撐住地面坐得直了些,而後彎下腰去自行按壓雙腿。

  看到他背脊僵硬地曲著,按壓得吃力,夏姬一咬舌尖,努力讓自己精神一些,然後往外挪了挪。

  「我來,主子。」她依然笑容甜甜,臉色卻白得嚇人,伸出的手因虛乏而無法控制地顫抖著。

  宇主子沒有抬頭,一隻手仍按在腿上,另一隻手卻擋住了她,然後順勢而上,抓住她的衣襟將之拖回原位,並按靠在牆上。

  「養足精神,我們出去。」

  聞言,夏姬本來已經漸漸失去神氣的眸子不由一亮。

  「好。」她乖巧地應了,也不多問,然後仰靠在牆上闔眼休息。這一歇下,疲乏登時洶湧而來,眼皮沉得跟鉛一般,身體四肢感覺都不像自己的了。

  「主子……別讓我睡著了……」即使意識已經不清,她仍不忘叮囑。

  宇主子側臉看了她一眼,伸過手壓在她的眼皮上,片刻後便聽到她的呼吸聲轉沉,這才收回手,繼續給自己按揉雙腿。

  ******

  那一覺好像睡了很久,無夢。醒過來的時候,夏姬甚至以為自己仍睡在扶桑院中,直到睜開眼映了滿目火光,才慢慢回想起發生的事。

  半個月前四姬與宇主子聚會的場景還歷歷在目,她以為就算她離開了,黑宇殿也依然會一如既往無風無浪地屹立在天闕峰上,沒有人可以撼動。誰曾想,突然就這麼變天了。就在她還急切地拿著畫卷想向宇主子解釋點什麼的時候,天就這麼變了。

  畫卷……

  她抬起手按住疼得像要裂開的頭,緩緩轉過臉。

  宇主子就在她的身邊,也在閉目休息。火光映照下的側面輪廓完美得令人屏息,充滿貴族氣質的高挺鼻樑以及扇形的長睫在臉上落下淡淡的陰影,面色有些憔悴,柔化了他平素那睥睨一切的高貴冷漠,令人移不開目光。她不由微斂了呼吸,生怕驚擾到他。

  「醒了的話,去給我拿一樣東西。」就在她看得癡迷的當兒,本以為睡著了的人突然開口說起話來。

  一驚,夏姬坐直了身子。這時才發現原本躺在地上如同死了一般的春姬此時竟偎靠在他的另一邊,胸口輕輕起伏著,雖然面如金紙,卻能肯定是活著的,不由又是一驚。

  「什……」搖了搖頭,她先將春姬的事放一邊,想問他要自己去拿什麼,卻發現喉嚨竟然嘶啞得發不出聲音。

  察覺到她的異狀,宇主子睜開眼睛,「怎麼了?」

  夏姬古怪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嚨,感覺到那裡像是有塊東西哽著一樣疼痛,再加上頭痛渾身痛,知道這一睡可睡出毛病了。雖是如此,她倒也沒多麼擔心,只是擺了擺手表示沒事,然後笑嘻嘻地看著宇主子,等著他的吩咐。

  她能感覺到宇主子現在的狀況比之前好了太多,再加上春姬也沒死,原本一直沉甸甸不知所措的感覺立時一掃而空,心情也自然就好了起來。

  看著她的笑臉,宇主子眸中異光一閃,深冷的黑色似乎柔和了些許。

  「你還能走麼?」他問。

  夏姬眨了眨眼,唇角笑渦又深了一些,接著重重地點了點頭,眼神堅定無比。

  宇主子唇角微動,讓人幾乎以為他想笑,但那牽動的弧度並沒加大,因此也就不能稱其為笑,而不過是一個幾乎算不上表情的表情罷了。

  「南邊那座門,一直往裡走,會有一件跟這一模一樣的鎧甲,還有劍,你去給我拿來。」指著殿心那個雕像,他低沉而緩慢地道,語氣和力度終於恢復成了平日那樣。

  夏姬心中自然是有疑惑的,但這個時候也知道不宜多問。

  在站起身來的時候,她幾乎跌倒,宇主子適時伸手扶了她一把。

  「小心。」

  明明是極淡極冷漠的語氣,夏姬卻為之精神一振,恍惚間覺得身上的沉重疼痛似乎也因之減輕了大半,不再如開始那樣難以忍受。

  第四章

  離去前,夏姬看到烤著的衣服,伸手一摸發現已經乾了,忙取下來為兩人披上,而後自己才草草穿上往南門而去。

  這一動起來,直覺得渾身疼得像要散架一樣,還一陣一陣地發寒。她出生嬌貴,二十多年來哪受過這種折騰,便是十年前層層闖關進入黑宇殿,也沒這樣痛苦過。才不過走幾步便覺得有些心慌氣短頭昏目眩,不得不扶住牆站住緩氣。此時不由分外想念起自己房中那軟軟暖暖的褥子,恨不得能夠躺上去再也不起來。

  牆上的火焰烘烤得人昏昏欲睡,但她心中明白,如果連她也倒下了,三人只怕要在此地長眠。

  此念一起,她咬緊牙關挺了挺已經快撐不起的背脊,離牆遠了點,目光則看向四周,希望能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那個時候她才發現,除了正中心的那座雕像外,四牆上的雕像都極其怪異,似人非人,似狼非狼。就最近她能看清的幾座,其中一個的頭就介於人和狼之間,人的鼻,狼的眼,人的臉,狼的耳……

  夏姬打了個哆嗦,下意識地搓搓手臂,不敢再四處亂看,只一心往南門疾步而去。

  走至近處,那近乎三丈高的瑩白石門令夏姬感到一股強大的壓迫感。閉眼深深吸了口氣,她仔細打量那兩扇緊緊合攏的大門。門上雕刻著奇異的獸形圖案,一時之間也看不出是什麼,兩個巨大的白色門環位於門腰處,以她的高度根本不可能摸到。

  這樣沉重的大門她怎麼可能推開?夏姬有些遲疑,回頭看了眼,與正看著這面的宇主子目光撞個正著。他靜持片刻,然後抬手做了個推的姿勢。

  夏姬彎眸,心中遲疑盡去,當真兩手齊用,在兩門中間使勁一推。

  大門竟真的緩緩打開,一股陰寒之氣立時迎面撲來。看著那麼高大沉厚的門被自己輕易推開,夏姬說不出那是一種什麼感覺,似荒謬,又似不可思議,其中還夾帶著隱隱的自豪。

  一條光滑晶瑩的通道出現在她面前,沒有像大殿中那樣有火光照明,再遠一點就看不清了,只隱約覺得像是一個巨大的冰洞。

  用手摀住被寒冷沖得酸癢難當的鼻尖,她沒再耽誤,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

  通道很滑,寒意由腳底,由四面八方襲來,證明了之前的猜測,這裡面根本就是一個渾然天成的冰洞。一直走到火光照耀不到的地方,夏姬才發現裡面並不是絕然的黑暗,而是泛著瑩瑩的藍光,雖然不如外面清楚,卻還是能夠看得清楚裡面的情況。

  不過,當她看清兩旁冰壁裡的東西後,突然覺得或許什麼都看不到還好一些。

  緊了緊身上的衣服,她低下頭不讓自己亂看,心裡想著宇主子就在身後看著自己,所以沒什麼好怕的。

  沒什麼好怕的……

  寒氣迫體,渾身血液都像要凝固了,越想走快,雙腿越不聽使喚,加上地上極滑,沒走出多遠,啪地一下整個人撲倒在地,摔了個結結實實,摔得她昏頭轉向,半天都緩不過神來。

  好一會兒,實在被冷得受不了,她才開始磨蹭著爬起來,不想一低頭,如果不是嗓子已經啞了,只怕已經尖叫出聲。

  就在她趴著的地方,透明的冰塊下面,清清楚楚地映著一個巨大的黑色怪物,看不到全身,只隱約看出是一個隆起的背脊,上面有著長而尖銳的像魚鰭一樣的東西。

  倉惶地爬起來,她不再理會是否會摔倒,開始在冰道上飛跑起來。

  不知道跑了多久,終於到了盡頭,前面出現一條往上的冰階,冰階上面是一個圓形的祭壇。就在祭壇正中,放著宇主子所說的鎧甲以及長劍。

  想到外面的雕像,夏姬對著祭壇跪下叩了三個頭,才去將鎧甲從架子上取下來,連同劍一起抱起,往外便跑,連多看一眼也不敢。

  按理,鎧甲加上長劍怎麼說也有個百八十斤,以她的能力是抱不動的,但她拿著卻並沒有覺得有多重。只是自抱起鎧甲長劍那一刻起,恍惚覺得兩旁冰壁裡的東西動了起來,那些猙獰的面孔凶戾的眼睛似乎都在跟隨著她,甚至於耳中隱約聽到了狂嗥厲叫的聲音。

  緊緊咬住唇,她跑得更快了,中途也不知摔了多少跟頭,卻一刻也沒停留,爬起來又跑,聽著自己呼哧呼哧如同拉風箱一般的喘息聲,有那麼一刻,她甚至覺得自己永遠也跑不出這條冰道。

  當看到大門處透露進來的火光之時,她繃緊的神經微鬆,恐懼立時如潮水般湧上,幾乎將她淹沒,以至於在走出大門的時候還跌了一跤。

  好不容易來到宇主子面前,將鎧甲和長劍奉上,看到他點頭確定後,夏姬露出一個鬆了口氣的笑,終於堅持不住,一頭栽了下去。

  ******

  宇主子接住夏姬,看她滿臉通紅,於是伸手摸上她的額,發現燙得炙手,不由無聲地歎了口氣。

  「夏兒,出去再睡。」輕輕拍了拍那紅通通艷麗無比的小臉,他低喚,心中首次升起一絲不忍。

  「主子……主子……」夏姬動了動,啞聲喊,蛾眉緊緊擰成結,似乎在掙扎。

  「嗯?」宇主子舉起的手又放了下去。

  「咱們快走……快走……怪物來了……好多怪物……」夏姬嘶啞地叫,緊閉的眼驀然睜開,裡面佈滿恐懼。

  她雖然倒下,人其實沒有完全昏厥,心中記掛著南門裡看到的東西,想著一定要告訴宇主子,因此努力抵抗著就這樣睡過去再也不要醒來的誘惑,強迫自己醒了過來。

  「什麼怪物?」宇主子將她扶靠在自己身上,淡淡問。他自然知道裡面有什麼,只是為了不讓她放鬆以至昏睡過去,所以才明知故問。

  夏姬打了個哆嗦,下意識攫緊宇主子的手臂,恍惚中她似乎覺得那些東西已經破冰而出向他們走來,龐大的身軀震得地板都在微微顫動。

  「有兩個頭的,有翅膀的……主子,我們快點離開這裡,它們好像來了。」說著,她就想要從地上爬起來。

  宇主子嗯了一聲,手卻抓住她,然後將她的頭按進自己的懷中。

  「夏兒,辛苦你了。」手指安撫地揉著她緊繃的脖頸,他語氣柔和地道,心知她其實是被嚇壞了。

  他的身上散發著淡淡的麝香味,心跳緩慢而沉穩,透過胸壁傳進夏姬耳中,再加上後頸上一下又一下地輕按,使得她心中的驚惶漸漸散去,呼吸逐漸平靜下來。

  「好點了麼?」感覺到手下的肩頸柔軟下來,宇主子動作放緩,問。

  頭仍然昏著,身體也仍然疼痛,但是卻沒了開始那種可怕的幻覺。夏姬深吸口氣,點了點頭,然後迫著自己離開他讓人安心的懷抱。

  宇主子看了眼她紅紅的揚著笑靨的臉,沒有再多說,而是將鎧甲遞過去。

  「幫我穿上。」

  黑色的鎧甲在火光下閃爍著森森寒光,狼型頭盜張著血盆大口,尖利的牙像是下一刻便要扎進人的血肉當中去。

  夏姬心中發楚地捧起頭盜,目光無意中與綠色的狼眼對上,一股說不出的恐懼瞬間攫緊她的心臟,讓她如同陷進夢魘中,彷彿聽到了慘烈而遙遠的廝殺之聲。

  宇主子從她手中取過頭盜,將她從突如其來的幻覺中解救出來。

  「不要盯著它的眼睛。」他一邊將頭盜戴上,一邊提醒。

  夏姬驚出一身冷汗,人反倒覺得清爽了一些,聞言後果真再也不敢往狼頭方向瞟一眼。

  宇主子穿戴妥當,伸手拿起長劍,立時便如殿心的雕像活過來一般。只見他垂眸片刻,而後突然以劍撐地,在鎧甲清脆的撞擊聲中竟然站了起來。

  夏姬驚愕地看著這一幕,一時竟不知要如何反應才好。

  只見他彎身抱起昏迷不醒的春姬,一手拖著長劍,往北面走去。長劍劃過石地的刺嘎聲以及鎧甲甲片撞擊的清響在匿大的殿堂中響起,空寂中透出一股彷彿能震懾天地的肅殺。

  「跟緊我。」

  正在夏姬發愣的當兒,前面的人開了口。她回過神,不敢怠慢,忙小跑地跟上。

  怎麼就能走了呢……看著前方高大的背影,以及從頭盜下露出的及地黑髮,她心中納悶,卻沒有開口詢問。渾身都不舒服,嗓子又像是被沙子給磨了,若不是逼不得已,她是一聲也不願意出的。

  黝黑的劍尖在門縫上輕輕一撥,兩扇巨大的石門便緩緩打了開。

  同樣的一條冰道,不同的是兩旁冰壁中冰封著的不再是奇形怪狀的異物,而是一匹又一匹蜷曲著身體狀似沉睡的白毛巨狼。

  因為宇主子在前面,加上這些狼看上去沒什麼威脅性,小冰君倒不是如何害怕,一路數下來,竟有十八匹之多。就算她再無知,也明白這些狼和普通的狼不大一樣。

  宇主子的步伐停住,目光一一掃過左右冰壁,握劍的手不由緊了緊。

  「夏兒……」他垂眸低喚。

  夏姬聞聲,趕緊繞到前面,仰著腦袋詢問地看著他。在女子中她算是高挑的,但是宇主子比一般的男子還要高出許多,她站在他面前不免就顯得有些像未長成的孩子。

  宇主子長睫微揚,透過冰壁射出的藍光看著她笑吟吟紅撲撲的臉,還有她眼中全心全意的信任依賴,原本出現些許浮動的心思又沉凝了下來。

  「這裡看到的一切,誰也不要說。」

  「嗯。」夏姬重重地點頭,而後突然意識到自己與宇主子之間有了一個共同的秘密,不由開心起來。她卻不知道,在無意之中自己竟然免去了一場可毀天滅地的浩劫。

  目光在她唇畔的酒窩停留了片刻,宇主子微一點頭,然後繼續往前走去。

  與南門不一樣,冰道盡頭沒有祭壇或者類似的東西,而是連接著一個由數不清的高大石柱支撐起來的宏偉殿堂,殿堂正中有一根直插殿頂的蟠龍石柱,除此之外,再無它物。整個大殿籠罩在一層月光般的清輝當中,纖毫畢露。

  夏姬精神一振,心中升起莫名的親切感,為這與幻宮相似的景致。

  宇主子神色卻是不見絲毫變化,目不斜視地直直往蟠龍石柱走去,而後在其近前停下。

  「夏兒,把衣服脫了。」他目光冰冷地審視著石柱,淡淡道。

  「啊……」夏姬怔了下,本來就燒得通紅的臉不由更紅了一層,但也沒忸怩,立刻依言而行。她想他定然是有原因的。

  外袍褪下,正當她遲疑著是否要繼續脫的時候,宇主子將春姬放在地上,然後在她面前蹲了下來。

  「上來。」依然是命令的語氣,同時從她手中取過外衣。

  「主子……」這一次夏姬有些猶豫,不知他的意思是不是自己所想的。她根本不敢想像,尊貴如他會背負任何人。

  宇主子卻沒容她多想,一把將她攬到背上,而後手腳利落地用手中的外袍將她與自己綁縛在一起。

  「抓緊了。」扯過她的手環住自己的脖子,他叮嚀。

  夏姬還沒回過神,他已經單手抱起春姬,手中長劍陡然往石柱上的龍尾一插,冷聲道:「偉大的神,送你的子民出去吧。」語罷,縱身而起,開始往上攀越。

  夏姬敏感地察覺到他語氣中的憤恨與譏諷,心中莫名揪緊,環著他脖子的手自然而然收了收,滾燙的額臉貼上那冰冷的頭盜。

  主子……也是有喜怒哀樂的,並不是無情無緒的天神。那一刻她終於確定。

  宇主子的每一劍都插在龍身上,不知是否是夏姬的錯覺,她覺得那龍雕的鱗片好像在慢慢地蠕動收縮,隨著劍扎的次數增多而變得更加明顯起來。

  說不上害怕,只是感到有些怪異。好像自她進到這水下宮殿後,便常常產生這樣的幻覺。尚幸此時是在宇主子背上。宇主子的背很寬厚,長髮還有些濕潤,隱隱地散發出讓人安心的麝香味。她心中安穩,覺得便是刀山火海也去得,便不如之前獨自一人面對時那麼惶恐。

  她這邊安詳寧和,宇主子那邊卻是每插一劍,額上都會滲出更多的汗水,原本就蒼白的臉色已經漸近慘白。

  終於快要接近龍首。

  那龍雕彷彿被觸怒一般,身軀順著石柱翻騰起來,龍頭昂揚,龍目精光迸射,竟然張著大口向兩人咬來。

  夏姬不敢再看,忙閉了眼,將臉埋在宇主子發間,雙手緊緊攬著他的脖子。奇怪的是,那個時候她並沒有想到死亡,似乎在她心中,沒有什麼事是宇主子無法解決的一樣。

  她當然不知道,宇主子也是在用命賭,只是搏得比普通人更大一些罷了。因為她閉著眼,所以自然也沒看到,面對那迎頭而來的血噴大口,宇主子竟然不讓不避,反而縱身跳了進去。

  黑暗。無盡的黑暗。像帶著痛楚的龍吟,金屬劃過石壁的聲音,還有宇主子略顯急促的喘息聲。

  夏姬沒有問發生了什麼事,只是手臂收得更緊了一些,心中竟無分毫的害怕。

  輕微的震動,而後一切都靜止了下來。

  夏姬感覺到身體在往前傾,不由睜開緊閉的眼睛,還沒看清發生了什麼事,背著自己的厚背重重一晃,又立即穩住。

  她呆了。

  耳中傳來悅耳的鳥叫聲,清新的空氣撲鼻而來。她做好了要一直面對黑暗與虛無,甚至於更可怕情況的準備,卻怎麼也沒想到會這麼輕易便重見天日。

  他們所在之處是一片松樹林,滿目皆是松樹粗壯斑駁的樹幹,以及黃褐色厚軟的松針,松脂的香味在風中流動,蒼翠的樹冠將清澈的藍天分割成細小的碎塊,偶爾可見輕薄的雲絲。

  原來松樹是這樣美,天是這樣藍,就連那平時被嫌棄過於冰冷滑膩的青苔此時也顯得說不出的可愛……夏姬癡癡感受著眼前的一切,忘記了仍在別人的背上。

  「夏兒……」宇主子以劍撐地勉強支撐住自己,一邊小心翼翼地將臂彎中的春姬放到地上,一邊低喚。語未竟,驀然往前栽倒。

  夏姬只覺一陣天眩地轉,不由抱緊了身前的人。雖然地下有厚厚的松針,還有一個人作墊,在砸在地上的時候她仍然被震得胸口發疼。

  「主子?主子?」身下的人不再發出聲息,她有些著急,啞聲連喚。

  等了片刻沒有回應,她不得不想辦法解開綁縛住自己的衣服,將宇主子翻過來的時候,才發現他仍然是清醒著的,只是面色極差。

  「主子?」她無措地喊,不知要如何是好。她自小學的都是如何以色侍人,對普通的生活常識反而一竅不通,更不用說在這荒郊野外生存和救治傷者了。

  宇主子仰躺在地上,看著頭上松枝間隙的天空,目光平靜,似乎是在休息。

  「夏兒,如今我護你不得了。你自去吧。」好一會兒,他才淡淡道,語氣隨意,似乎對她的去留毫不在意。

  夏姬白了臉,柔唇顫抖著,卻仍然扯出耀眼的笑。無聲地,她緩緩伏下身去。

  「你本是要離去的,此時去也不遲。一切我已安排好,不會受到此次變故的影響。」看她半天不起身,宇主子又道。

  夏姬依然伏地,不言。

  宇主子看著天空的眼眸微動,似乎看得累了,長睫微闔。

  「留下……你又能做什麼呢?」他輕歎。頓了一頓,又道:「你現在的狀況,留在這裡,無端陪上一命罷了。」

  夏姬咬緊牙關,硬是一聲不吭。黑宇殿出事之前,她原來是準備走的。如今,她卻是不想走了。她也不知道留下來能做什麼,只是覺得無論如何,她也要留在他身邊。

  宇主子沒有再說話,夏姬也沒有起來。

  風在林中吹過,拂起松濤陣陣,不時夾雜一兩聲婉轉的鳥叫,愈顯山間的幽靜。

  「這鎧甲給我去了吧,硌得慌。」許久,宇主子才再次緩緩開口。

  夏姬心中一喜,知他是同意讓自己留下了。當下趕緊起身,趨前扶起他,先摘去頭盔輕輕放於地上,才又去解鎧甲的系環。

  除了鎧甲,宇主子的呼吸似乎順暢了許多,臉色也變得好一些。

  「你去看看這四周有沒有人家。」他吩咐。

  夏姬臉上掠過一抹遲疑。

  「沒有鎧甲,我哪裡也去不了。」看穿她心中的想法,宇主子靠在樹幹上,有些疲憊地道。「你把這鎧甲和劍拿著,如果有山澗什麼的,就扔下去。不要讓任何人有機會撿到它。」

  聽他如此一說,夏姬隱約猜測到他能行走大概是這古怪鎧甲的作用,當下不免有些猶豫。如果扔了鎧甲,他豈不是不能再走路?

  宇主子的心情似乎挺好,竟然耐著性子解釋。

  「這鎧甲留下弊大於利。快去吧,我曾封閉春兒的呼吸心脈一段時間,雖然使她不至溺於水中,但也加重了她身上的傷勢,再拖下去只怕難以救治。」

  夏姬看了眼一旁呼吸微弱的春姬,恍然明白她為什麼會死而復生了。當下不敢再耽擱,抱起鎧甲和劍站起來,四處望了望,而後順著松林傾斜往下的方向走去。

  「切記,不要看狼的眼睛。」身後傳來宇主子的叮嚀。

  夏姬步伐微停,點了點頭,又繼續往前。這是他第二次如此囑咐,就算之前她心中仍抱有些許疑惑,此時也不敢再存著分毫僥倖的心理去嘗試。何況對於他的話,她從來就不曾懷疑過。

  往下走了大概有一炷香功夫,卻不見人行的痕跡,反倒是灌木越來越多,到後來已經難以行走。

  夏姬怕自己回頭找不到宇主子他們,想了想,又往上走去。繞過宇主子他們所在的地方,漸漸走出了林緣。前面是一個向陽的草坡,有著深長的茅草,還有祼露的山巖。

  站在上面應該就能看清四周的環境了。她如是想,於是拚命往上爬去。

  好容易站到一塊大石上,夏姬看著四週一片蒼莽,不由有些發懵。她本來以為他們應該還是在天闕山中,但是現在看來,哪有天闕峰的影子。四周的山都不算高,但卻連綿不斷,不要說人煙,便是連條人走的路也看不到。

  怎麼辦?她覺得山風一吹腿便虛軟得打顫,不得不從石上爬下來,卻因手上仍抱著東西,腳下又不大穩當,啪地一下失足摔倒在地上。

  那個時候她也沒覺得痛,只是一心愁著他們三人要怎麼走出這片山林,直到想要站起來的時候才發現,腳脖子好像扭到了,稍稍使勁便疼得厲害,不由又跌坐回去。

  扁了扁嘴,她以袖擦過眼睛,再放下,依然笑靨如花,只是明媚的眸子裡有珍珠般的光澤在閃爍。

  就在她一手抱著鎧甲和長劍,一手撐著身旁的山石再次嘗試著想要站起來的時候,一隻山雞突然咯咯地從山坡另一面的草叢中飛出,撲楞楞從她面前飛過,同時一樣物事撲地一下插進她的髮中。

  她嚇了一跳,呆愣片刻,而後試探地伸手摸去,沒想到竟抽下一支箭來,俏臉刷地一下失去了血色。

  而與她同樣面無人色的是一個身背箭筒,手挽弓箭,穿著打了無數補丁洗得泛白布衣的瘦小青年。

  兩人對望半晌,夏姬眨了眨眼,忍不住笑了起來。伸手,她將箭遞向青年。

  從來不知道,看到人會是這樣一件讓人愉悅的事。相較起來,差點被箭射中的一場虛驚便算不得什麼了。

  不想那青年愣愣看著她的笑臉半晌,然後目光落到她的手上,又回到她的臉上,而後突然大叫一聲轉身便跑,瞬間無影無蹤。

  夏姬怔在原地,錯愕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妖精……她聽清了那個人叫的什麼,忍不住抿緊唇,說不清是想哭還是想笑。她只知道好不容易見到一個人,卻被自己嚇走了。想到此,不由又是懊惱又是著急,也顧不得腳疼,撐著山石就站了起來,一瘸一拐地往那人跑的方向追去。然而沒走兩步,腳踝一陣劇痛,啪地一下又摔倒在地,手掌蹭過地面,火辣辣地疼。就在著地的那一刻,她突然想到,自進入水下宮殿之後,自己就一直在摔跤,是不是因為摔得太多,摔得臉變了型,才會嚇倒人。

  正在胡思亂想的當兒,一雙穿著舊麂子皮靴的腳出現在她面前。

  「你怎麼了?」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男子聲音,沉厚的,卻又帶著點點稚氣,說不出的好聽。

  夏姬抬頭,發現是剛才跑了的那個青年又折了回來。她有些驚訝,更多的卻是歡喜,臉上自然而然便浮起淡淡的笑,像山間搖曳的野菊一樣。

  青年的臉騰地一下紅了,眼神有些發直。

  夏姬掙扎著坐起來,一隻手伸出悄悄拽住青年的袖子。這一次可不能再讓他跑了。

  「我不是妖精。」她開口,因為喉嚨沙啞,說起話來極為吃力。

  青年回過神,卻因為她的解釋臉紅得更厲害,連帶得耳根都紅透了。抓了抓後腦勺,他有些尷尬地囁嚅,「我知道……對不起……」

  夏姬突然覺得很喜歡眼前的人,搖了搖頭,她笑道:「沒關係。」

  確定她沒生氣,青年似乎鬆了一大口氣,這才注意到她的聲音,「你生病了嗎?你怎麼會一個人在這裡?」

  夏姬張了張嘴,覺得解釋起來很麻煩,尤其是在她現在說話吃力的時候。想了想,她點了點頭,沒有回答他的第二個問題,而是轉開了話題:「這附近有人家嗎?」

  青年似乎有些詫異,但仍然老實地回答:「山下就有一個村子,我家就在那裡。」頓了頓,他的目光落在夏姬的懷中,看到那個狼頭,眼睛不由一亮。「你拿的是什麼,能不能借我看看?」

  夏姬想到宇主子的話,下意識地將盔甲抱得緊了一些,卻又有些不好意思。「不能看的。」她拒絕得有些忐忑,怕他因此而不肯幫自己。

  青年卻看出了她的為難,雖然有些失望,但並沒太放在心上,很快便又轉移開了注意力。「你要去哪裡,要不要我送你一程?」看她孤身一人,他不方便請她到家作客,只好用別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歉意。

  「我還有兩個朋友。」夏姬說,心中暗暗鬆了口氣,知道春姬有救了。

  第五章

  青年叫衛林,十八歲,是山下衛家村的獵人。他沒出過山,據老人的說法,衛家村是在大晉境內。

  大晉?那麼是漢人的地方了。夏姬已經不知道自己該有什麼感覺了,在有過那一連串稀奇古怪的遭遇之後,從大晉與草原的交界處突然來到晉境內,似乎也不是多麼讓人吃驚的事了。回想這一切,實如夢中,如果腳不疼,渾身不疼的話。

  衛家村不大,只有數十戶人家,無異姓相雜,打獵為生。村中無論男女都很剽悍,就算是年幼的孩子也矯捷大膽。

  三人暫住在衛林家中。他家是五間的瓦房,只有他和一個年邁的祖父住,收容三人綽綽有餘。

  一安頓下來,夏姬就病倒了。

  昏昏沉沉中隱約知道有人給自己餵藥,擦拭額頭,還不時有說話的聲音。也不知過了多少時日,某一天,終於清醒過來。

  屋內很靜,似乎沒有別人,她感到說不出的安寧,於是依舊閉目享受那久違的慵懶感覺。正在此時,耳中突然傳來衣服摩擦的細碎響聲,未等她睜開眼睛,腳已被一隻手握住。

  那手很大,很暖,但是……

  夏姬微蹙了秀眉,腳下意識地往回縮,同時啟眸。

  讓她意外的是,握著她腳的並不是衛林,又或者其他她以為意圖不軌的男子,而是宇主子。他坐在床尾,正一隻手握著她的腳,另一隻手抓起不知是什麼的黑乎乎的東西正想往上抹。

  感覺到她的動作,他手上握緊了,抬起頭,正對上她的目光。

  「要什麼?」他問,如同平常,對於她的醒來似乎沒有絲毫驚訝或驚喜。

  「主子……咳……」開口,才發現因為剛醒來,嗓子有些乾,夏姬咳了兩聲。

  「旁邊有水。」宇主子道,頭又低了下去,繼續將那黑乎乎散發著怪味的東西抹上她的腳踝。

  夏姬覺得渾身都很清爽,也不再躺著,撐著身子坐了起來,然後果然在床邊她枕頭的位置放著一個方形的木凳,凳子上擱著一個陶制茶壺和一個碗。用手一摸陶壺,發現是燙的,便倒了半碗水。

  端著水碗,她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然後透過碗口蒸騰的水汽看著宇主子。

  宇主子神色專注,對於她毫不掩飾的注視似無所覺,長長的睫毛半垂著,掩住了其下深邃的瞳眸,映著中間高挺的鼻樑,異常的好看。他此時已經換下了那身黑袍,穿的是一套洗得發白的舊衣褲,看上去有些短,但卻不損他的風華分毫。那一頭及地的黑髮被編成了長辮垂在胸前,隨著他的動作而輕輕晃動著。

  在她的腳踝上抹上厚厚一層那種黑色黏膩的東西,然後用乾淨的布條裹緊,末端掖好。宇主子這才又抬起頭來。

  「夏兒,你來黑宇殿之前叫什麼名字?」他問得突兀。

  夏姬喝水的動作一頓,神色有些迷茫,不知道他為什麼會想到問這個。但是也沒關係,她彎眸笑得暖暖。

  「妾是冰城秋晨家的,名喚冰君。不過戀兒……姐姐,還有其他人都喜歡叫我小冰君。」想起冰城,想起過往,她突然發覺,除了戀兒的出嫁外,似乎每一件事每一個人都是美好的。

  宇主子唔了一聲,看著她的笑臉,因為大病初癒所帶著的些許蒼白,在美麗中倒又增了一絲楚楚可憐的風情。

  「以後你還是叫小冰君,別再提夏姬這兩個字。」他說,雖然察覺到她的錯愕不安,卻沒解釋,而是扯開了話題:「你會媚術?」

  那一日在蒼溟殿中,他雖然遭人圍攻受傷,卻並沒錯過那出乎所有人意外的一幕。

  夏姬捧起碗遮住了自己的半張臉,露在碗上的一雙美眸充滿惶恐,以及心虛。

  「嬤嬤教過。」她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應,生怕宇主子不喜歡,又著急地補充了一句:「可是我……妾只用過一次。」她沒好說的是,那一次還是因為迫於無奈。冰城王族媚術的影響力有多大,她自然是知道的,所以哪敢輕易使用,沒的惹火燒身。

  宇主子目光灼灼地看了她半晌,直看得她額上開始冒出冷汗,眼睛彎成月牙,方才點了點頭,移開目光。

  「言衛等人定然已派出人追殺於我,如今我行動不便,自保尚不足,你和春兒只會受我拖累……」

  「主子!」夏姬沒等他說完,放下手中碗,臉上沒了笑容。

  宇主子停下,透過敞開的門看著屋外正在劈柴的衛林。

  「主子去哪,妾就去哪。」夏姬一個字一個字咬得清清楚楚,眼神清明而堅定。

  宇主子沉默,半晌後才淡淡道:「莫後悔。」顯然已經放棄勸她離開的想法。語罷,彎腰在旁邊凳子上的盆中洗淨手,又拿起搭在盆緣的毛巾擦乾,每一個動作都是那麼優雅從容,賞心悅目。

  自然不會後悔。夏姬抿了抿唇將這句話嚥下,嘴角梨渦微現,心中則悄悄鬆了口氣。

  自此以後,她便叫回了自己本來的名字,小冰君。

  三人過於突出的長相在衛家村顯得分外招人,自從初次見到宇主子時差點把他當成神仙拜之後,雖然後來知道不是,仍然時不時有人到衛林家串門又或者在門外閒晃。如果不是宇主子身上所散發出的尊貴與冰冷讓人難以親近的話,衛家的門檻只怕已經被踏破。

  那黑色的藥效果很好,沒兩天,小冰君就能下地走路了。春姬昏迷的時間長,醒來的時候短,全靠日日參湯養著。

  這四周的山林產上等的山參,衛家村的人又從來不出山,采收到的參便存儲了下來,算不上什麼稀罕物,知道神仙般的人物需要這個,便源源不絕地有人送來。宇主子三人出身尊貴,對這物的珍貴之處也沒什麼概念,收得倒也毫不心虛。

  衛林家的磚瓦房還是第一代來此定居的祖輩傳下來的,此時已漸趨破敗,加上家中人丁單薄,又沒有女人,日子過得比村中其他人家都要糟。好在衛林是個好獵手,人又勤快機靈,渡日卻不難。三人來後,他的壓力便重了很多,漸漸有些支撐不住,但他卻依然每天開開心心出門打獵挖參,並沒有動過將他們轉到別家的想法,雖然有不少人願意接收。

  無論是在哪裡,宇主子永遠都是那樣的淡漠從容,便是雙腿不能行走,他也沒顯露出分毫的難過或不能接受。反倒是小冰君,知道這樣在別人家白吃白住是不行的,因此能走動之後,便開始學著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燒火做飯,洗衣掃地,以及給春姬擦拭身體等等,她從什麼都不會,到最後全部接手過來,也不過幾天的時間。衛林本是不敢讓她做的,但是祖父年邁,他又要上山打獵採藥,又要照顧三人,確實也忙不過來,加上小冰君堅持,也就由得她了。

  春姬和小冰君住在同一間屋裡,睡在靠窗的那張床上,以方便夜中照顧。

  給春姬擦拭過身體,秋日的陽光透過窗欞照在她昏迷不醒的臉上,便是帶著些許憔悴,依然是說不出的妖嬈動人。

  想起以前她巧笑嫣然的樣子,小冰君不由幽幽歎了口氣,將水端到外面倒了,回來時意外地發現床上的人睜開了眼睛,淺褐色的眸子裡竟是許久不見的清明。

  「姐姐!」她有些驚訝,但更多的是喜悅。

  春姬看著她,有片刻的迷茫,而後美眸微瞇,「這是什麼地方?你為何會在這裡?」聲音沙啞虛弱,卻清楚。

  小冰君怔了怔,這才想起自落水後,春姬就沒清醒過,便是到這裡,偶爾醒來也是迷迷糊糊,難怪不知道自己是和他們一起的。

  想明白後,她唇角露出淺笑。

  「姐姐,我們跟著主子一道逃……」似乎覺得用逃字對宇主子實在是大不敬,小冰君結巴了一下,才又道:「一道出了黑宇殿,便到這裡啦……」

  「主子?主子在哪裡?」未等她說完,春姬已經激動地打斷了她。

  小冰君也不惱,笑吟吟地道:「主子在隔壁,我這就去叫他。」說著,幾乎是跳著跑出去的。她年紀雖然已經不小,但很多時候說話做事還如同少女,彷彿歲月並沒在她身上烙下痕跡一般。

  看著她甩動的髮辮消失在門口,春姬怔忡,心中隱隱有些嫉妒,雖然覺得這種嫉妒好沒來由。

  小冰君風風火火地跑到隔壁,一把推開門就衝了進去。

  「主子!主子!春姐姐醒了……」

  尾音還卡在喉嚨裡,在她看清屋內的情況時,一瞬間安靜了下來。

  宇主子正側躺在床上,身子蜷曲著,一隻手緊緊按在腿上,似乎正在忍受極大的痛苦。顯然沒想到她會突然衝進來,他看過來的眼睛裡閃過一絲驚愕,但很快就消失無蹤,然後那突然僵住的姿勢也若無其事地舒展開來,恢復成一慣的平靜。

  「春兒醒了?」他問。聲音極低,還透露出些許沙啞。

  小冰君臉上笑容淡去,緊走兩步來到床邊,看到宇主子額上未來得及拭去的汗水,以及臉上那無法掩飾的蒼白。

  「主子,腿很疼麼?」在床邊跪下,她試探著伸手摸上宇主子的腿,感到那裡異樣的緊繃。一種說不出的難過從心底升起,一直湧上喉嚨。

  有多久了?是不是一直都這樣疼?為什麼不告訴她?

  「還好。」宇主子淡淡道,卻仍然躺著,沒有動。「你去跟春兒說,我晚些時候再過去看她。」

  小冰君想起在水下宮殿中時的情景,秀眉輕輕地蹙了起來。

  「好。」她乖順地應了,站起身往外便走,然而來時的興奮已然消失無蹤。

  知道宇主子放心不下春姬,她先轉到灶房,端了熬好的參湯,才回到兩人的房間。一邊伺候著春姬喝下參湯,一邊把宇主子的話轉達了,但沒多說。春姬顯然已經習慣宇主子冷漠的態度,聞言也沒什麼不滿,加上身體尚虛,喝過湯後便又睡下。

  小冰君掛念著宇主子的情況,一等春姬躺下,便走了出去。到灶房打了盆溫在余火上的熱水,端著來到宇主子的房間。

  宇主子正一手作枕,貌似在假寐,聞聲睜開眼看到她,倒也沒覺得意外。

  「主子,我給你敷敷腿。」小冰君道。

  宇主子唔了聲,便又闔上眼。

  輕手輕腳地為他捲起褲腿,生怕動作大了會增加他的痛苦。當溫熱的帕子放上僵硬的小腿時,小冰君似乎聽到他輕輕地吐出一口氣。

  「主子,春姐姐睡了。」隔著溫熱的帕子輕輕按壓著下面緊繃的肌肉,她一邊道。

  頓了下,沒有得到回應,她也不意外。

  「主子,那……」猶豫了一下,清醒過後心中反覆想了很久的疑問正要脫口而出,手下的腿突然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登時讓她將一切都拋諸了腦後。

  「疼得厲害嗎?」手上的力道柔了又柔,她緊張得鼻尖有細汗冒出。

  宇主子揚起長睫,寶石般熠熠生輝的黑眸落在她繃著的小臉上,直看得她頰染胭脂,無措地彎了美眸。

  「夏兒,你可有什麼想要的東西或者想做的事?」目光滑過那兩個小小的梨渦,他若有所思地問。

  這個問題來得突兀,小冰君愣了一愣,才紅著臉道:「我想看看戀兒,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這是她多年來的心願,一被問及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

  宇主子沒有接話,像是在等著她繼續說。

  小冰君便又偏頭仔細想了想,「冰城再也不……不用送人到別族去。」說到這兒,她偷偷覷了眼宇主子的神情,見他沒有生氣,才放下心來。手下的帕子已經涼了,她又放到盆中浸了浸,擰乾,再放上去。

  等了一會兒,見她不再說話,宇主子問:「你不想見明昭成加?」

  小冰君呆了下,「誰?」

  宇主子睨了她一眼,動了動身體,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才悠悠道:「你不是給他畫了副畫像?」

  被他這一提醒,小冰君赫然想起畫的事,臉上紅暈更深了一層,訥訥道:「那倒是沒想過。那個……」磕巴了一下,忍不住問:「你、你為什麼要在上面寫那句詞?」

  詞?宇主子眉梢微動,這才省起自己好像是在上面寫了點什麼,心中雖然有些尷尬,臉上卻沒有絲毫波動。

  「唔,別停。」他沒有立即回答,揚起下巴點了下腿,看她細白的指尖又動起來,腿上的抽痛便緩了緩。

  題的是什麼?指尖劃過鬢角,他垂眸沉吟。活的時間太長,不是每一件事都能記起的。好像是什麼少年風流……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正思索著,耳邊傳來小冰君輕而緩慢的吟誦。

  她停下,他恍然憶起。

  那一日冰城送親的人將她的東西送來時,他正在百無聊賴地看晉地的艷詞,恰恰翻到這一首。他自出生那一刻起便注定要成為族內的天祭司,七情六慾本來就淡漠,並不懂什麼男女情愛,後又經數萬年的時間磨礪,便連那僅剩下的一點人類情緒也幾乎感覺不到了,自然無法體會詞中所表達的情感。然而當得知那副是小冰君親手所繪時,腦子裡自然而然便想到了這首詞。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不是這樣的……」

  「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

  小冰君將剩下未盡的詞吟完,想要解釋,卻與宇主子的問話同時響起,不由噎住,傻傻看著他在眼下落下一圈陰影的長睫。

  「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宇主子又重複了一次。他不明白喜歡是什麼感覺,就如不明白人類的慾望為什麼永無止盡一樣。

  「那個……」這一回小冰君是真的傻了,手無意識地揉著那已經漸漸放鬆的腿,黑漆漆的眼睛有些發直。她沒想到宇主子會問這個問題,她無法相信自己聽到英明神武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的宇主子問了這個問題。

  「主子。」甩了甩頭,她小心翼翼地喊。

  宇主子嗯了聲,揚起眼,「說吧。」

  小冰君抬起手用手背蹭了蹭額上的細汗,「喜歡啊……喜歡麼……」

  她在斟酌用辭,宇主子看著她半天也蹦不出一句話來,眼中慢慢浮起一絲興味以及期待。能讓蒼為之不顧一切,最終引來滅族之禍,能讓人類世代歌頌,能讓少女縱被棄也無怨無悔的東西,定然是很了不起的。數萬年來,他孤獨一人,雖然建立了黑宇殿,與人類交道無數,卻從來沒有問過任何人這個問題。一是因為沒想過,再來也沒人如眼前的女子這般敢與他如此相近。

  感覺到他的期待,小冰君有些急了。

  「喜歡就是……就是心中總想著那人,想時時都跟那人在一起……吧。」說了兩句,她突然不確定起來。

  宇主子錯愕,看到她遲疑的樣子,不由抬起手,按在了自己的眼睛上。看來,他問錯了人。

  小冰君臉大紅,趕緊轉開話題,「主子,你腿還疼麼?」

  「好多了,你……」宇主子頓了頓,而後放下手揮揮,「去歇著吧。」

  小冰君如獲大赦,將帕子丟到水中,放下他的褲腿,端起盆幾乎是逃一樣跑了出去。倒了水,站在院中,她目光越過矮牆看著不遠處起伏的林子,既覺得鬆了口氣,卻又隱隱感到有些懊惱失落。難得主子有心情與她閒聊,她卻沒用地逃開了。

  回頭看了眼終日都悶在屋子裡的人,她秀眉微擰,心中浮起一個想法。

  衛家村有一個年老的木匠,村子裡做把椅子做張床又或者打個窗戶什麼的,都是找他。他年紀大了打不了獵,也就靠著這手藝餬口。

  小冰君找到衛林的時候,他正在用開水燙野雞毛,見到她差點沒把水盆打翻。

  「衛小哥,想勞煩你一件事。」見狀,小冰君忍不住笑,卻也沒再靠近。在這裡住了好些天,眼前的少年始終拘禁,讓她不免有些不好意思。

  「你、你說。」衛林被她笑得手腳都不知道要往哪擱。他從來沒見過像住在他家這三人這樣好看的人物,心中既仰慕崇敬,又有些自慚形穢,因此多數時候只遠遠地看著他們,除非必要從不靠近。

  「妾想給主子做一張有輪子的椅子,他始終呆在屋子裡,總是不大好。」小冰君柔聲道,雖知一直都在麻煩人家,但此時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好,好,我這就去找水生伯……」衛林一聽轉頭就往外面跑去,連手中還提著濕淋淋未落毛的野雞都沒發覺。

  「等……」小冰君想叫住他,奈何他動作太快,轉眼人就不見了。她無聲地歎了口氣,回頭看向已呈現破敗趨勢的房屋,卻一眼看到衛林的祖父不知何時走了出來,正坐在門檻上巴嗒旱煙桿。

  「老人家……」她走了過去,對這祖孫倆心中既感激又愧疚。

  衛老爺子咧開嘴對她笑,露出掉得稀稀拉拉的牙,說不出的可愛。

  「老祖輩都說啊這裡是有仙人的……」喉嚨裡咕嚕了一聲,他笑瞇瞇自顧地說起了話。

  小冰君覺得有趣,也不怕髒,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但是一代一代的,從來都沒人相信。」老爺子巴嗒了口煙,繼續說,旱煙刺激的味道在四周瀰漫。

  小冰君手肘撐在膝上,以手支頤,偏頭看著老人,神情專注。

  「那真有仙人嗎?」她問,突然就想到了宇主子。

  「有啊。」衛老爺子呵呵地笑了起來。「你們不就是。」

  小冰君啞然,好一會兒才直起腰來,覺得應該說點什麼,「我、我們不是。」

  對於她的否認老爺子並沒反駁,只是瞇著眼笑,使勁地巴嗒著旱煙,一臉彷彿什麼都知道的瞭然。

  小冰君覺得額角有些冒汗,突然間似乎有些明白當初自己認定宇主子是天神時他的心情。不解釋吧,有故意誤導人的嫌疑,解釋吧,既不容易說清又好像沒什麼必要。正在她糾結的時候,老爺子又說話了。

  「老輩子有人看到過仙人,所以才在這裡安下家來。」煙從嘴裡鼻孔裡噴出來,老爺子大咳了兩聲,然後呸地一聲吐了口濃痰在腳邊。

  小冰君僵了下,最終還是坐在原處沒有動。

  「仙人是什麼樣的?」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真怕他又來一句就是你們這樣的。

  好在老爺子並沒這樣說,而是瞇起眼像在回憶什麼,彷彿他親眼看到過神仙一樣。過了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向小冰君靠過去了點,一臉的神秘。

  「老頭子跟你說啊……」說到這兒,他又左右看了看,那表情讓小冰君的身體也不自覺往他那邊傾了傾,兩隻耳朵都豎了起來。

  「在咱家……」老爺子一點也不乾脆,還沒說兩個字又頓住,「丫頭你得保證不跟別人說。」如同孩童在和夥伴分享什麼秘密一樣,自己忍不住不說,卻要讓夥伴別說出去。這樣幼稚的行為一和他蒼老的聲音佈滿皺紋的老臉湊一塊,實在是要有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小冰君倒沒察覺,一聽到不能和別人說,立刻坐正身體。

  「主子也不能說麼?那我不聽了。」她不想瞞著宇主子,又不願失信於人,因此寧可壓下心中的好奇不去聽。

  衛老爺子沒想到她會這樣說,不由有些傻眼,吭哧了兩聲,才有些喪氣地妥協。

  「好,好,不過只能告訴他一個人。」

  小冰君眼睛一亮,忙重重地點了下頭,笑得春暖花開。

  不知道是因為秘密有人分享,還是因為她的笑太好看,衛老爺子也高興起來,也不再吧嗒煙桿了,將煙鍋往鞋底子上磕了磕,然後插到腰上。

  「這事兒啊連小林子都不知道。」他開始說,「就在咱家這地下,本來是有一個地窖的,為了不惹麻煩,在我還沒長大的時候就封了。」

  聽到此,小冰君心中隱隱有些不安,老人家連自己的孫子都沒告訴的事,為什麼要告訴自己?雖然如此懷疑,但她並沒打斷他,想到有宇主子在,春姬也醒了,自然沒什麼好擔心的。

  「我小的時候跟家裡大人進去過一次……」老爺子瞇起眼回憶起來,「太久了,太久了……」

  小冰君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重複感歎。

  「都記不起來了。不過老頭子還記得在裡面看到過仙人的像……啊呀,真是好看得不得了,老頭子活了這麼一大把年紀,從來沒看到過那麼好看的人,就像……就像……」他抓了抓稀疏得幾乎插不住簪子的白髮,想了好半天,老態龍鍾的身體突然一震,看向小冰君的眼中射出奇異的光芒。

  小冰君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不由往門框靠了靠,「像什麼?」不會是像她吧?一想到這個可能性,她渾身寒毛都豎了起來。

  老爺子臉上的笑斂去,顫巍巍地抬起手指向宇主子的房間,神色是之前沒有過的認真。

  「像他。」

  小冰君張了張嘴,一時無語相對。她想老爺子是不是在逗她玩兒,又想他是不是記錯了,這麼多年,怎麼可能記得那麼清楚,但是看到對方一反之前童真變得嚴肅的樣子,又想到宇主子的容貌,也就什麼質疑都說不出來了。任誰看過宇主子的容貌,即便只是一次,恐怕都會一生難以忘懷。

  「我能去地窖看看嗎?」她訥訥地問,心中突然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或許這個地方與蒼溟宮水下的奇怪宮殿群以及宇主子有著某種聯繫。

  第六章

  聽了小冰君的轉述,宇主子什麼也沒說,只是讓她給自己梳發。

  這還是第一次。

  穿衣梳洗這些日常之事他素來不假人手,因為行動不便,他每日只喝水,隔三四天才吃碗粥食,因此在如廁之事上也基本不會麻煩到人。小冰君還曾經為此擔心不已,後來發現他身體並沒受到什麼影響,這才稍稍放下心來,此時不免有受寵若驚的感覺。

  習慣性地取下別在發上的梳子,當紫檀木梳滑進那子夜般的長髮中時,她才突然反應過來竟是用的是自己的梳子,心中不由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滋味,總覺得太過……太過親暱了。

  「在這裡,春兒好不了。」

  小冰君手一頓,素白的手指掬著一捧長髮,被射進窗欞的朝陽照著,分外的好看。片刻後,梳子滑了下去。

  「那咱們出去……等輪椅做好。」她說。她也知道是不能一直住在這裡的,宇主子的腿要找人治,而且不能總麻煩別人。

  「你想好要怎麼做了嗎?」宇主子淡淡問。一殘一傷,又是重山之中,只憑她一人要將兩人帶出去,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小冰君貝齒輕咬下唇,認真思索起來,手上卻沒停。

  「主子,要編成辮子嗎?」手下的頭髮雖然很長很密,但也很柔順,並不難梳。

  「嗯。」

  得到確切的回答,那纖秀的手指便靈巧地動了起來。

  「妾晚些時候問問衛小哥,看看有沒有出去的路,還有誰家有馬……」說到這,她似乎也覺得這樣的機率不太大,如果有路有馬,為什麼村子裡沒人出去過,便自動消了聲。過了一會兒,才又接下去。「實在不行,就請村子裡的人幫忙。」

  辮子編好,用布帶繫了。小冰君看出那布帶是從宇主子自己的衣服上撕下來的,心中不免有些難過,打定主意出去的第一件事便是給他買根繫髮帶。

  「用什麼回報?」宇主子從她手中將辮子拿到胸前,摸了摸,似乎很滿意,但說出的話卻直接而犀利。

  住在這裡倒還罷了,若送他們出去,自然要耽誤好些日子不能打獵,沒有好處,誰願意做?小冰君不天真,自然明白其中道理,當下噎住,臉紅了又紅,過了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道:「我……我去求……去求他們,應該……應該能行吧。」三人出來得倉猝而狼狽,什麼都沒帶,如果不是衛林,他們或許連填飽肚子都是問題,更不用說拿什麼東西回報了。

  聽到她的話,宇主子驀然側過頭,眼中射出凌厲的光芒。小冰君被他看得一瑟縮,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

  「求?」只聽他緩緩開口,語氣柔和,卻讓人感到說不出的危險。

  小冰君沒敢點頭,只是臉上不自覺笑得燦爛,不著痕跡地往後退了一步。

  見到她的笑靨,宇主子的目光微微緩和,「過來。」他正坐在窗邊老舊的紅木椅中,雙腿放在地上,跟正常人無異。

  小冰君心中忐忑,卻不敢不聽,走近了些,看他抬起手似想碰自己的臉,便反射性地蹲下了身。宇主子的手滯了下,才輕如春風般拂過她的唇角,然後是眉眼。

  「笑怎能如此容易……」近乎無聲地輕語,在眼前那雙美眸浮起疑惑時,神色一轉,淡淡道:「你以後要跟著我,便不能再對任何人說這個求字。如果做不到,現在便離開吧。」

  小冰君原本還因為他親暱的動作而心中怦然,下一刻便被這毫不留情的話給潑得渾身冰冷。

  「我……我知道了,主子。」她仍然笑著,眼神卻有些黯然,不是因為他的要求,而是因為那毫不留戀的語氣。

  宇主子移開目光,又很快移回來,伸手摸了下小冰君的頭。

  「我的人用不著求任何人。」他補了一句,像解釋,又像安撫。

  只是一個動作,一句話,小冰君的難過便一掃而空,心情像被水洗過的藍天一樣清爽而美好。

  「我知道了,主子。」她笑吟吟大聲地回答。同樣的一句話,說的語調和心情已大不一樣。

  莫名的,宇主子覺得自己好像隱隱約約鬆了口氣,回過神來卻又覺得不大可能。他素來不將任何人和事放在心上,便是像上次那樣被言衛逼到絕境,身體上受到再大的痛苦,亦沒讓他感到絲毫的慌張和擔憂,此時又怎麼可能因為眼前女子一點點的情緒轉換而有所在意。

  「你下去吧。」他揮了揮手,心中雖然覺得荒謬,臉上卻沒顯露半分。

  或許,他應該好好想想。

  衛林帶回來的消息算不上好,老木匠不會做輪椅,不過他送了他們一對手杖。

  手杖並不是新做的,看上去有些年頭了,握手的地方光滑可鑒。當將手杖送到小冰君手中,結結巴巴告訴她不能做輪椅的時候,衛林是滿臉羞愧的,雖然這其實並不關他的事。

  小冰君當然會覺得失望,但仍然笑盈盈地謝了他,反倒是宇主子拿到手杖時說了句甚好,讓小冰君和躲在門外的衛林都覺得好過了些。

  素白修長的指握上深褐色的握把,骨節一緊,下一刻寬大的袍袖滑下,將一切遮住,頎長的身體站了起來。

  他站得適意,不像一般腿殘之人用枴杖那樣吃力地聳著肩,渾身緊繃。

  「主子。」看到他如同正常人一般的站姿,小冰君眼中浮起驚喜的光芒。

  宇主子看了她一眼,袍袖滑動,人已往門口移去,那動作行雲流水,幾乎要讓人以為他是用腳走的。

  「去看看春兒,你也來。」在跨過門檻時他的身體往上拔高了些許,而後又穩穩站定,同時對身後的人道。

  衛林沒想到他會出來,而且速度這麼快,一時躲避不及,差點被自己絆倒。

  宇主子右手手杖微動,在其背後輕輕一托,等衛林站穩回過神,他人已不見。

  小冰君從屋內急急追出,只來得及看到他的黑色袍角在隔壁門口一晃即沒,還有就是傻傻站在那裡的青年迷茫以及崇拜的表情。

  「他的腳真的壞了麼?」經過他身邊時,她聽到他在喃喃地嘀咕。

  小冰君抹了把額頭,沒有回答,事實上她也有此感慨,不過相較於衛林來說,她喜悅比欽佩更多一些。

  春姬已經醒了,宇主子用手杖勾了把椅子坐在離床兩步左右遠的地方,小冰君上前扶春姬坐起來,將自己蓋的被褥折好墊在她的背後。

  「主子……」宇主子一直沒有說話,春姬由初見他的欣喜漸轉為不安,她自然不會忘記自己做過什麼事情。

  宇主子的手肘擱在椅手上,右手食指無意識地輕撫著扶手外緣,目光靜如深水。

  「你為我受傷,若有什麼想要的,可說出來。」他說得輕描淡寫,也沒明確地許諾,但卻讓人感覺到,只要春姬說出來,他就一定會為她辦到。

  春姬有些茫然,似乎沒聽懂。反倒是夏姬突然想起那天宇主子也曾問過自己類似的話,心中不由咯登一下,覺得有些不妙。

  「主子……」她欲言又止,早知道他是這個意思,自己那天就不說了。他算得這樣清楚,讓她忍不住擔心哪一天他會突然撇下她們消失不見。

  宇主子手微抬,阻止她繼續說下去。

  這個時候春姬已經回過神來,心中有些酸有些澀還有些羞愧,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她沒想到他不僅對自己背叛的事一字不提,反而回以厚報,只是這樣的做法也清楚地提醒著她,她之於他,將再也沒有什麼關係。

  咬了咬牙,她微翹的美目看向小冰君,不見了一慣的媚笑,神色冷硬。

  「夏姬,你出去,我有話要和主子單獨說。」到了這個時候,她已經沒有心思再與任何人虛與委蛇。

  小冰君猶豫了下,想到她應該不會而且也沒力氣對宇主子不利,又看了看宇主子,見他沒有反對,才哦了聲,走出房間。不過並沒走遠,而是靠坐在窗下,以便能對裡面的情況及時做出反應。

  衛林在繼續拔雞毛。

  沒有糧,他們每日的主食就是打到的獵物以及山菜野薯等物,吃多幾次小冰君便有些受不了,但她卻從來沒表現出來過,端著碗時都是笑瞇瞇的,讓人以為她很喜歡吃的樣子。

  窗內傳來春姬的說話聲,她沒有刻意去聽,卻一字不漏地傳進了耳中。

  「我不會後悔所做過的事。」春姬道,一臉豁出去的決然。

  「唔。」宇主子身體後靠,雙手手指交錯,神情悠然,不予置評。

  春姬見狀,心中說不出的難受,終於明白無論自己做什麼,他都不會放在心上。以前她或許會有不甘,但自從在蒼溟宮見到他真容那一刻,便再沒了這種想法。他,無論是身體還是感情,都不是她們能奢望的。

  「你……你難道沒什麼想問我嗎?」這次叛亂她是主要參與人之一,自然知道很多機密之事。按理,他是應該想從她身上獲知一些有用的消息的,而她也是如此期盼,那樣的話,在他眼中她起碼還是有用的。

  「不必。」

  宇主子的回答淡漠得出乎意料,卻又讓人覺得理所當然。春姬扯唇,牽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那一瞬間她竟有些佩服小冰君,佩服她能隨時笑得那樣燦爛,讓人看不出心中的痛苦。

  「你就這樣不在乎?」她覺得每一個字都像含著酸澀的棗般難以吐出。

  宇主子沒有說話,目光透過窗格看向外面青藍的天空。在乎?有什麼他該在乎?天下,他輕易就能得到;毀滅人族,不過在舉手之間;人們汲汲營營追求的名利於來他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他看著人類互相殘殺,你爭我奪,也看著他們寂寂死去,最終化為一抔黃土。

  手指無意識地揉上眉心,他覺得有些疲倦。

  「難道你甘心將黑宇殿……」春姬本來想問他怎麼甘心將黑宇殿拱手讓人,問他難道不想要回屬於自己的東西,卻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麼,頓時心灰意冷地停了下來。

  「以後我不會再叫你主子。」她定定地看著他,緩緩道,「我害你,又救你,便當相抵,你也不必再回報我什麼。」她心知,說出這一番話,兩人的關係便到此為止了。雖然心痛得像要裂開,但她再也不要像過去那樣傻傻地守望著一個遙遠得不可觸及的背影,她不敢保證下次若還有機會,不會真的殺了他。

  「好。」宇主子頷首應了,無喜無怒。不再多言,拿過手杖,手臂用力撐起往外而去。

  看著他頭也不回地消失於門口,春姬一直強忍的眼淚終於順著面頰滑了下來。自從十七歲初次聽到他的聲音那一刻起,她便開始在做一個虛無飄渺的美夢,整整做了十一年,如今,夢終於醒了。

  ******

  看到宇主子出來,小冰君趕緊從地上站起,拍了拍裙上的塵土,跟在他身後。看他回到屋內坐上床,額角隱有汗光,忙過去接過他的手杖放在一邊,擔憂地問:「主子,腿又疼了嗎?」

  「唔。」宇主子側靠向床頭。

  小冰君沒再多問,小心翼翼地幫他去了鞋,然後把腿放到床上,自己則坐在床尾,將他的腳抱在懷中輕輕按揉。同樣的事做得多了,自是順手。

  「春兒的話你都聽到了?」宇主子閉著眼道。

  「嗯。」小冰君臉有些紅,知道偷聽不好,但並沒否認。

  「唔,那你……」

  「我跟著主子。我還叫你主子。」宇主欲說什麼,她已經著急地打斷他,生怕稍遲一點就要被趕走。

  睫揚起,那雙深邃如子夜的眸中閃過一絲疑惑,以及連他自己也沒察覺的輕淡笑意,「我是說,你還是要好好照顧她,直到她好起來。」宇主子溫和地道。

  小冰君眨了下眼,臉雖然紅得更厲害,卻十分歡喜他不是要趕她走,忙重重地點頭應承下來。說不上為什麼,她覺得剛才那一刻的主子似乎有些不一樣。

  「還有,你可去安排一下,明天咱們便離開此地。」宇主子一邊道,一邊雙手撐著身體準備躺下。

  小冰君趕緊起身,幫他把枕頭放好,又讓他躺舒坦了,才繼續按摩。

  「離開前,咱們便去那地窖看看吧。」他倒要看看,這裡為何會有他的雕像。

  「好。」小冰君雖然驚訝,覺得有些倉猝,但仍然答應了。

  宇主子不再說話,像是睡了。過了好一會兒,那微蹙的修眉緩緩舒展開,小冰君放輕手上的動作又按了一會兒才停下來,將他的腿輕輕地放下,然後拉好被子。

  「為什麼一定要跟著我?」就在她輕手輕腳地往外面走去時,背後突然傳來一句極低極淡的問話,讓她的動作瞬間凝住。

  半晌,她有些僵硬地回過頭,宇主子仍然閉著眼,神色安詳寧和,像是根本沒說過話一樣。她有些煩惱地用手指絞了絞長辮,不知是不是要回答,而最要命的是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我……我不知道。」最終還是說了,雖然有答跟不答實在沒什麼區別。末了,她又補上一句,「不是就該如此麼?」這一句話說出,頓感渾身一鬆,像是解決了什麼難題一樣。

  是啊,她跟著他不是理所當然的事麼?為什麼還要理由?

  聽說他們要走,衛林明顯的有些不捨,但也知春姬的身體單靠人參是好不起來的。村中沒有代步的工具,就算有,也無路可行,思來想去最終他還是決定找上幾個獵人親自送他們出去,至於自己的祖父,便先托給鄰人照應。

  當他四處奔走,將人手和事情都安排好,又請了一頓客,人散後已是夜深。

  小冰君幫著收拾完畢,又服侍著春姬睡下,宇主子已在院子裡等著,衛林則遠遠地蹲在牆根下,腳旁放著兩支浸了松油的火把。對於自己家突然冒出的藏著神仙像的地窖,他也是充滿了好奇的。衛老爺子則坐在堂屋裡的椅子中,拿著長長的煙桿雲裡霧裡地吞吐著,從大門看進去,頗有點像一副沾染著歲月滄桑的卷軸。

  衛老爺子帶著三人來到堂屋後面的儲物小間,裡面凌亂地擺放著一些破舊的桌椅用具,在油燈昏暗的光線下,隱隱綽綽的彷彿鬼魅的影子。

  指示衛林搬開一張放著東西的舊床,衛老爺子走上前,彎下腰用煙桿在地上敲了敲,下面登時傳來空空的迴響。

  「來來來,小林子,就是這裡,趕緊地把這石頭敲開。」老爺子笑瞇瞇地招手。

  站在一旁的衛林仔細看去,才發現那是一塊長四五尺寬三尺左右的大石,與四周的地面嚴絲合縫,連針也插不進去,更別說是可入手的地方。

  「阿公,這可能不大好敲。」他有些為難,卻仍然轉身拿起擱在雜屋堆裡的鎬子,就著縫隙敲去。不想那石頭極結實,鎬子一扎上去,便碰地一下被反彈起來,除開閃了兩顆火星外,竟是連一點痕跡也沒落下,反倒是把衛林的手震得生疼。

  「喲呵,好傢伙!我老衛家的東西就是結實。」衛老爺子顫抖著鬍子呵呵地笑了起來,臉上的神色除了驚訝外還帶著毫不掩飾的得意。

  衛林無語,用袖子拭了下額頭,然後吐口唾沫到手中,準備繼續。

  宇主子阻止了他。

  「我來。」

  衛林對他敬畏有加,聽話得緊,當下扶著老爺子站到了一邊去。

  「主子……」倒是小冰君欲言又止,她是想到他腿不方便。

  「夏兒,你過來扶著我。」宇主子淡淡道。

  說是扶,其實小冰君不過是一瞬間感到身上微沉,然後他便離開了她的手再次用雙杖穩穩地站住,而地上的大石已經無聲無息地立到一旁,現出一個黑乎乎的洞口來。

  誰也沒看清他是怎麼動的。對此小冰君見慣不怪,也沒覺得太意外,衛林爺孫倆卻已瞪大了眼,滿目驚愕。

  「扔個火把下去。」宇主子沒有給他們更多的時間去將驚愕轉化為崇拜,對衛林道。

  衛林被他泛著夜星般寒光的雙眸一看,不由打了個機靈,人立即清醒過來,慌忙點燃一個火把扔進洞裡。

  地窖不深,火把落在地上,滋滋地燃著,火光照耀的範圍內是一片夯得緊實平坦的灰土地板。有一些蟲蟻飛快地爬過,轉眼散得乾乾淨淨。

  等濁氣散得差不多,衛林才去搬來木梯放下,正想著依靠手杖走動的宇主子要怎麼下去的時候,那人已經縱身一躍,輕巧地落在了下面燃燒的火把旁邊。

  還說不是神仙?摸了摸鼻子,衛林偷偷看了眼正擔心地往下看的小冰君,暗忖。

  點燃另一根火把,剩下的三人也都陸續地爬了下去。

  地窖不大,空蕩蕩的沒有放任何東西,雖然先敞過氣,到達底部時仍然能夠聞到陣陣霉味。衛林已經將地上的火把拾了起來,遞給小冰君一個。在火把明亮的光焰下,可以看到右邊土牆上有一道狹窄的木門。打開木門,一股陰寒之氣撲面而來,除了宇主子外,餘人都不由打了個寒戰。

  衛林率先走進去,一眼看到灰白的山巖,這才知道木門後竟然是一個山洞。他家的屋子依山而建,挖地窖挖出一個山洞似乎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倒是這洞中有些什麼就有些令人好奇了。

  那洞開始還是狹長的,走不過半柱香功夫,便越來越闊,漸漸地可以看到一些森森垂落參差不齊的鐘乳石。

  「小林子,快看那個,就是那那……像不像人的頭髮絲兒?」一路上沒人說話,氣氛顯得有些沉悶,衛老爺子顯然有些受不了,開始叨叨起來。

  衛林果真按他指的方向看了過去,入目的是一片像瀑布樣的細長密積石柱,火光照不透,影影幢幢的,想到他的比喻,不由一陣惡寒。

  「阿公,哪有那麼粗的頭髮。」不管像不像,在這種地方還是一口否決比較好。

  「小娃子懂個屁,如果人像山那麼大,頭髮這麼粗有什麼好稀奇的。」老爺子笑罵,其實不是真的在意像不像,就是想有個人聲,這一開起頭,自然不能再回到開始的沉默,於是充分發揮了自己的想像力,「你看那上面,鼓鼓的,跟人的後腦勺一樣……說起這頭髮啊,老頭子想起一個故事。」

  「老人家,什麼故事?」一直沉默不語的小冰君聽到有故事聽,立即來了興趣。

  衛老爺子摸了摸鬍鬚,呵呵地笑,蒼老的笑聲在洞中迴響,讓人心中莫名冒起一股寒氣。

  「這個故事還是我阿公講的。說啊,有一個叫阿三的獵人每天天沒亮就要進山打獵,直到太陽落山才回家。有一天,阿三為追一個□子迷了路,天黑了還在林子裡轉悠。他走啊走啊——就像咱們這樣,走得看不見了天上的星星卻仍然沒走出去。不知過了多久,像墨汁一樣黑壓壓的前方終於出現了一點燈火。阿三高興壞了,趕緊往那裡跑過去,以為是遇到了人家戶。」

  「那樣的話,可好極了。」小冰君忍不住為獵人鬆了口氣,笑道。

  不想老爺子擺了擺手,因為宇主子太高,她並沒看到。

  「那哪裡是什麼人家戶啊,走到近前,才看出是一個提著白紙燈籠的人。」

  小冰君啊地一聲,充分流露出她的意外,而衛老爺子顯然被她的反應取悅了,慢吞吞地說了下去。

  「那個人穿著一身白衣,黑黑的長髮一直垂到腰眼兒,走路像飄一樣,一眼就知道是個姑娘。一個姑娘家深更半夜的在這深山老林裡走動,阿三雖然覺得有些古怪,但仍然很高興,忙叫住了她,打算問路。那個姑娘聽到有人喊,便站住了,慢慢轉過身來……」說到這,老爺子停了下來。

  「然後呢?」小冰君眨了眨眼,奇怪他怎麼不繼續講下去。

  「你們猜那姑娘長什麼模樣?」衛老爺子嘿嘿地笑,手伸向腰取下煙桿,然後就著前面衛林的火把點燃了未抽完的半鍋煙。

  腳下的石頭路開始往下傾斜,衛林走在前面,一邊引路一邊要防著自己阿公摔倒,因此沒太注意老爺子在說什麼。宇主子始終是那副任你風吹雨打,我自巋然不動的淡然模樣,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只有小冰君是個極配合的聆聽者,聽到問,當真認真地想了半天。

  「定然是長得極美的。」她從小接受的都是些天神聖女之類文化的熏陶,便是聽故事也大多是這方面的,因此自然而然便往這方面去想。在她心中,便是什麼山妖精怪的故事,裡面的人也是可愛的。

  衛老爺子陶醉地吸了口煙,又嘿嘿兩聲,才說出答案。

  「那是極美……嘿嘿,那姑娘轉過身來,也還是一頭極美的頭髮啊。」

  衛林本來是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聽到此,差點沒笑出來,卻又覺得有些尷尬。他阿公一大把年紀了,還喜歡嚇人玩。

  「啊?啊……」小冰君過了一會兒才有些遲鈍地發出疑問聲,接著立即反應過來,手一抖,火把差點掉在地上。

  洞內又回歸了最初的寂靜,只剩下眾人的腳步聲一下又一下,彷彿踩在人的心尖上。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竟然也覺得那片石柱越看越像人的頭髮,隨著角度的不同,就彷彿一個人的頭正在慢慢向他們轉過來。她登時被嚇壞了,又恍惚覺得背後有人在吹冷氣,腳下不由加快了兩步,空著的手輕輕拽住了前面宇主子的衣袖。

  宇主子若有所覺,回過頭看到她發白卻仍然強撐笑容的小臉,身形微頓。

  「你走前面。」他淡淡道。

  被他黑亮的眸子一看,小冰君心中的恐懼頓時消散了大半,但也不敢再走在後面,忙點了點頭,越過他舉著火把走在前面照明。不知是因為有宇主子擋著,還是因為想到他就在後面,背後那種讓人毛骨悚然的陰寒感竟然沒有了。

  「老頭子這裡還有個故事……」大概是覺得眾人都緩過氣來,衛老爺子又笑瞇瞇地開了口。

  小冰君剛剛鬆口氣,聞言心不由又提了起來,很想說不要聽了,但又不好失禮地掃老爺子的興致。

  「阿公,到了。」恰在這時,前面的衛林突然道,意外的及時。

  第七章

  如同不知道地窖的存在一樣,衛林也一直不知道自己家背後的小山丘裡面會另有乾坤。巨大的山腹,打磨過的山壁,粗糙的石台,以及分佈在四周的石製火盆,讓人彷彿進入了一個古代先民供奉神祇的地方。因為火把光線有限,只隱約看到一個高大的黑影矗立在高台之上,並不能看得分明。

  衛林試探性地將火把伸到最近的一個火盆中,原本沒抱什麼希望,卻沒想到撲地一聲那火盆竟然燃了起來。他呆了一呆,而後大喜,繼續去點其它火盆。小冰君見狀,忙依樣畫葫蘆,不片刻工夫,整個山腹都亮了起來。

  火光照著,可以看到並不十分平坦的地面被摩擦得光滑可鑒,不難想像多少年前曾被無數人踩踏過,之前覺得應該是光裸的山壁上竟用暗紅色的顏料畫滿了圖畫。不過這些都沒引起一行人的注意,他們的目光齊齊落在了那高台之上。

  高台之上是一個人像,一個比普通人高大了三四倍的人像。長及地的頭髮,深刻的五官,彷彿行走間在擺動的袍袖,雕功雖然拙劣粗陋,但那微微俯視的眼神卻散發出一種令人想俯地膜拜的清聖威儀。

  宇主子眸中暗光一閃,想不起除了在自己的聖殿之中,何時曾被人塑成像供奉過。眼前之像顯然遠遠及不上族內所雕刻的,不過仍然能看得出與他的相似之處。又或者,他神思微轉,又或者人類中其實曾出現過與他容貌相近的人?

  這樣的念頭只是一閃,便被他拋開,轉頭去看牆上的壁畫。

  第一眼,那上面是一群人類,圍著獸皮裙,拿著簡單的武器。繼續看下去,發現那其實描述的是一個故事。

  說的是人類打漁狩獵,過著安定祥和的日子,有一天,一個有角有翅膀的龐然大物從天而降,以人為食,人類團結起來對抗怪物,死傷慘重,就在陷入絕望的時候,一個男人手持巨劍出現,獨力與怪物對抗,最後殺了怪物,讓人類再次安居樂業。於是人類同心協力,造了男人的雕像供為神祇。

  宇主子定定地看著那張男人與怪物搏鬥的壁畫,腦海中隱約浮起相似的畫面,在那遙遠的記憶中,好像是有過這麼一件事。

  自幻狼族滅後,滄海桑田幾度,人類也幾經沉浮。他經歷過的事太多,很多已經想不起了。

  「主子。」身旁傳來小冰君溫軟的喊聲。

  宇主子從雜亂紛繁的過去中回過神來,側臉,看到她欲言又止,眼中滿是好奇,而衛林則雙腿微曲,一副隨時就要跪下的樣子,眉梢微動,一股極其怪異的感覺浮現心頭。

  「可曾見過兩腿不能行走的神仙?」他淡淡問。過去於他來說什麼都不是,自然不會讓他們知道,那在人類眼中英勇無敵的戰鬥之後,畫中的男人也曾受傷染血,奄奄一息。

  不過短短的一句話,衛林的腿瞬間站得挺拔無比,心中才冒起來的懷疑又被壓了下去。是啊,眼前之人如果是神仙的話,就不會需要自己幫忙了。

  小冰君卻不這麼想,只因她是親眼看到並且親手拿過那把劍的,劍和鎧甲如今仍放在她的床上,她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地方扔掉。只是看這畫以及雕像都很久遠了,她倒也沒懷疑上面的人就是宇主子,反而想起的是那水下宮殿中的人像。

  「乏了,回吧。」掃視過一周,宇主子大概也明白這洞穴的用處,有些意興闌珊。

  衛老爺子眼神不好,正拿著煙桿子挨在山壁邊一副畫一副畫慢騰騰地看過去,神情十分專注,像是想要從其中研究出什麼似的,沒聽到宇主子的話。

  宇主子並不在意,轉身往外走去,小冰君忙同衛林打了聲招呼,急急跟在其後。衛林要等老爺子,沒和他們一起走。

  「小林子啊,過來過來。」匿大的空間裡只有火焰燃燒的聲音,空得讓人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壓力。衛老爺子像是突然想起還有其他人,回頭,卻看到洞腹內只剩下自己的孫子站在原地呆呆地看著高台上的雕像,不知在想什麼。

  衛林聽到喚,回神走了過去。

  「小林子,你看這位明明就是家裡那位爺……」衛老爺子用煙桿點著那副男人與怪物戰鬥的畫,瞇著眼睛道。「你看這表情這神態,簡直是一模一樣啊。」

  衛林本想反駁,卻在看了兩眼後又忍下來,畫中的人即使在慘烈的廝殺中依然一副從容淡漠的表情實在是太熟悉了,他這段時間總是在宇主子身上看到。如果是巧合,也未免巧得太離譜了一些。

  搖了搖頭,他感到這一切已經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

  「小林子啊,你這次跟著他們出去,就別再回來了。」衛老爺子突然道,話中的意思讓衛林心中一寒。

  「阿公……」

  衛老爺子不再看壁畫,而是走到高台前的石梯上坐下,狠狠地抽了兩口旱煙。

  「你也長大了,別再跟你阿公和阿爸一樣,一輩子都埋在這山裡,外面是個什麼樣子都不知道。」他緩緩地道,眼中有著惆悵,為自己也為自己的孫子。自從那幾位客人來後,他沒少看到孫子看著天邊發呆,滿眼的忐忑和渴望。

  衛林挨著老爺子坐下,沒有說話。

  小冰君隨在宇主子後面出了地窖,看他回房間,想也沒想就要跟去。

  「你去歇著吧。」宇主子推開門,沒有馬上進去。

  小冰君頓了頓,並不想就這樣離開。

  「主子。」她遲疑地喊,總覺得應該說點什麼。

  宇主子微側了身子,半邊臉隱在黑暗中,整個人看上去都有些模糊,模糊得讓人莫名覺得有些寂寞。

  小冰君知道他在等自己說話,不敢多想,急步走了過去。

  「主子,我給你把燈點上。」

  宇主子嗯了聲,往旁退開一步讓她先進去。

  點亮油燈,小冰君將火把插在院子裡的水缸邊,又轉身回去。宇主子並沒有睡下,而是背對著門站在床邊,似乎在思索著什麼。那筆直挺拔的背影在昏黃的燈光下,偉岸得似乎能撐起天地,卻又隱約透露出一股難言的蒼涼。

  小冰君站在門口,說不上為什麼突然覺得有些難受。

  「主子,小冰君會一直陪著你。」她脫口而道,而後有些怔忡。這樣說……這樣想自然是沒錯的,只是……只是突兀地冒出這麼一句,好像有些怪異。

  不知是她的話起了作用,還是宇主子自己回過了神,他凝立的身形微動,人已經坐在床上。

  「一直是多久?」他低聲問,面向著她,目光卻似穿透了她看著遙遠的某個地方。

  小冰君滯了滯,明知他看的不是自己,卻仍然感到一種手腳不知該如何擺的無措。

  「一直……一直就是一生一世啊。」她彎起美眸,不知為何明明是因為緊張而扯出的笑,在說到一生一世的時候竟會帶上微微的甜意。

  不知是否聽進了她的話,宇主子移開目光,沒有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

  「去睡吧。」他淡淡道,說著,彎腰去脫自己的鞋。

  小冰君見狀,趕緊搶上前去幫他,然後又為他去了外袍,蓋好被子。

  「主子,我是說真的。」本來要退出去的身影頓了下,又站住,看著那已闔上眼的人,小冰君忍不住道。

  宇主子側躺著,容色平靜祥和,好一會兒才輕輕嗯了聲,而後又歸於沉默,像是已然睡著。

  小冰君無聲地歎口氣,心中莫名有些失落,轉身吹熄桌上油燈,然後走了出去。

  門吱呀一聲關上,原本睡了的宇主子張開眼,黑暗中一雙清寒的眸子浮起若有所思的神色,隨即又被淡淡的諷意所代替。

  一生一世……人類的一生一世,有多久?

  曾經,蒼不是也說過,那個人類的女子願意陪他一生一世?那個女人在說那句話時,又何嘗不是真心的。

  次晨,兩架籐轎抬著宇主子和春姬離開了衛家村。衛老爺子爬上山梁,目送著他們在林子裡時隱時現的身影,抽完了兩鍋煙。

  一行八人向著太陽升起的方向而去,日行夜宿,數日無事。因為林木茂盛,需要一邊開路一邊前行,小冰君尚能勉強跟上。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出去,但一直向著同一個方向走總是沒錯。

  這一日天黑得異常早,雲沉沉地壓下來,似乎大雨隨時都會來臨。眾人不敢再繼續趕路,覓了一處山洞歇下來。籐轎是輪換著抬的,而不抬轎的那人就負責開路,同時順手打些新鮮的獵物及撿拾生火用的乾柴。

  一個叫衛武的獵人生起火堆,小冰君倒了些水在走時帶上的土罐子裡,將兩隻陰乾的人參洗淨放入,然後吊在火上熬煮起來。這是她每天歇腳時做的第一件事,所有人都習慣了。

  衛林和另一個獵人衛成出去砍晚上要用的柴,剩下衛翼和衛遷則去來時看到的溪水邊剖洗獵物並將水袋裝滿。這一日收穫不小,獵到一隻□子,還無意中挖到一株成了形的人參。

  參湯熬好喂春姬喝下,□子抹了鹽上火烤,香味遠遠地散發出去,引來野獸的嗥叫,出去找柴的衛林和衛成卻一直沒回來。

  衛武他們眉皺了起來,頻頻看向洞口,直到雨開始嘩嘩地下起來。

  「我去找找他們。」衛翼騰地一下站起身,抓起弓箭道。

  衛武和衛遷對望一眼,然後衛遷留下保護宇主子三人,衛武跟衛翼相伴去尋衛林兩人。

  小冰君有些不安,一瘸一拐地走到洞口邊往外望。夜色冥冥,雨的濕氣襲捲天地,在這荒山野嶺中讓人感到一股說不出的渺小和孤寂。有雨點落在臉上,寒涼侵人。她打了個哆嗦,有些茫然地回轉身。

  宇主子靠坐在山壁邊,火光映照下,臉色微微地泛著白。

  小冰君走過去,將他的腿放到懷中,開始按揉起來,沒有注意到春姬正神色莫測地看著他們。經過這一段時日相處,她已經能夠隨時從他細微的神色變化中察覺出他的不適。

  「主子,衛小哥他們……」她輕輕地道,沒說完就停了下來,垂著目光,不知在想什麼。

  宇主子的手掩在寬大的袖子裡,緊緊地扣住地面,如果不是有旁人在,他只怕已經控制不住抽搐起來。

  「今天什麼日子?」好久,他緩緩地問。

  小冰君手上的動作頓了下,沒能回答出來。「記……記不起來了,主子。」

  「昨兒有月亮,又圓又大,今天不是十五就是十六。」翻著□子的衛遷插話道,語罷,往黑乎乎的洞外看了一眼,又咕噥了句,「衛老三他們莫不是找不著路……」衛老三是衛成,之所以沒往遇到危險方面去想,是因為衛遷素來知道以衛林衛成的身手,就算遇到比較兇猛的野獸也是能應付的。

  「十五……」宇主子無聲地歎口氣,闔眼仰頭靠向冰冷的山壁,於是那貴族般完美的下巴便分外突顯出來。

  小冰君抬眼看到,不由有些出神。正在這時,一聲狼嗥透過沙沙的雨聲隱隱約約傳了過來,不片刻,又是一聲。

  「糟,難道是狼群?」衛遷大驚失色,撇下□子就往洞口跑去。

  狼群……小冰君僵住。

  彷彿在印證著衛遷的猜測,狼嗥聲夾雜著狼的咆哮再次傳了過來。

  衛遷的臉已經白了,回到火邊,一把撤開已經烤得焦黃的□子,又抓起自己的弓箭,摸了摸腰上的獵刀,往外走的同時急促地叮囑小冰君:「冰君姑娘,衛老三他們可能遇到麻煩了,我得去接應他們。你把火堆挪到洞口,在我們回來……」說到這他頓住,改了口,「在天亮前千萬別讓火熄了。」說完,轉身便衝進了雨幕中。

  「主子……」小冰君按在宇主子腿上的手不由一緊,有些不知所措。

  「是狼群。」宇主子沒有睜眼,歎息地道。

  「怎麼辦,主子,鎧甲和劍已經沒了。」小冰君茫然而惶惑地喃喃,在聽到衛林他們有危險的時候,她第一時間想到的是那能令宇主子站起來的鎧甲,但那東西已經被她在路上的時候埋在了某個隱秘的地方,此時要用也尋之不及。

  像在和敵人搏鬥,狼咆哮的聲音竟是一聲又一聲不斷地傳來,在暗夜中越來越清晰,不知是否是幻覺,間中似乎還隱約夾雜著人的怒吼。

  「你想救他們?」在被不安籠罩的寂默氛圍中,宇主子淡語。

  「那當然是想的。」小冰君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且不說這幾個獵人是為了他們才遭遇危險,便是素不相識的人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被狼吃掉。

  聞言,宇主子睜開眼,冷冷地看著她,「那如果是要用你的命相換,你還願意?」

  這一次小冰君張了張嘴,沒有立即回答,一旁的春姬眼中漾起淡淡的嘲笑。

  小冰君抿唇,唇畔梨渦深陷,冷雨中的狼嘯彷彿重錘般一下又一下地敲在她心上。好一會兒,她才有些難為情地喃喃開口,「我……我也願意的,可是……可是我捨不得主子。」雖然是假設,但於她來說還是一個為難的抉擇,以一己之命換四條性命,她自沒有不答應的道理,但是她也沒忘記,自己是想要陪著宇主子一生一世的。他如果沒人陪著,定然會……定然會很孤單。

  她的話一出,春姬愕然,一股說不上是佩服還是嫉妒的感覺自心底升起,讓她神色黯了下來,但一雙美眸卻緊緊地盯著宇主子,想知道他的反應。

  宇主子卻似無動於衷,神色沒有絲毫變化,只是將手伸給了小冰君。

  「過來扶我。」

  小冰君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傾過身抓住那隻手,剛要使勁,猝不及防被一道反勁扯撲到他的身上,下一刻,脖子驀然一痛,竟被狠狠地咬住。

  又……又咬?一驚之後,她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不知所措中有著些許無奈。這是他第二次咬她,但是她好像已經有習慣的感覺了。

  「主子……」她想說點什麼,但甫一開口便覺得頭腦有些昏沉,片刻後已迷迷登登地陷進了黑暗中。

  宇主子無視春姬驚異的目光,入口滾熱的液體讓他渾身一暖,原本浸入骨髓凝固血液的冷痛漸感緩和,直到雙腿的抽痛僵硬感消失,他才鬆開口,輕柔地舔過那雪白頸項上被自己咬破的地方,看著它神奇地癒合,然後抬起眼冷冷地看向春姬。

  「你也睡會兒吧。」他揮袖,淡淡道。

  春姬尚未反應過來,已被點中睡穴。

  宇主子伸手摸了摸小冰君的頭,抱著她輕輕地放到春姬的旁邊,然後拿過枴杖長身而起,往洞口方向走去,黑色的長袍在身後拖出波浪般的浮動,火焰映了半肩華光。

  ******

  衛林注意到了小冰君越來越跛的腳,也看到過她在水邊清洗沾血的襪子,因此在砍柴時與衛成特別注意了一下能夠止痛的草藥,不知不覺間就走得離宿夜的山洞遠了一些,直到黑暗完全降臨才反應過來。

  他倆是常年在山林行走的老獵手,並不擔心迷失方向。然而在他們背著砍來的柴往回走的時候,意外地遇上了狼群,以及幾個被狼群圍攻的陌生人。兩人生性淳樸,無法見死不解,加上狼的敏銳警覺性,最終也被牽累進去無法脫身。

  這一夜的狼意外的暴躁,完全沒了平日的謹慎和狡詐,一個一個悍不畏死地撲上來,不給人任何喘息的餘地。

  衛林和衛成跟那幾個陌生人聚在一起,背靠著背抵擋狼的攻擊,箭用完了便換獵刀,沒有人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下的雨,只知道狼血混著人血濺在臉上,讓人感到一種瘋狂嗜血的因子在空氣中飛快地瀰漫。

  衛翼和衛武來了。然後是衛遷。

  而狼像是永遠也殺不盡一樣,多得讓人絕望。

  一聲慘叫,有人因受不了這充斥著死亡陰影的慘烈氣氛以及狼群那趕著赴死般的詭異情形而精神崩潰,發瘋般脫離眾人衝進狼群,轉眼被撕成碎片。

  本來就漸感不支卻仍在拚死抵抗的人們心往下直沉,動作只是那麼一遲緩,又有人被咬中,幸好衛林反應極快地一刀劈去,將那人從狼口中救了下來。那人死裡逃生,感激地沖衛林笑笑,然而他們都知道,這不過是多拖延片刻罷了。

  入狼腹,似乎是已經注定的結局,便是常年與各種兇猛野獸打交道的衛家獵人此時心中所想的也只是多頂一刻是一刻,對於生還卻是毫不抱希望的。

  雨仍在下著,不大,但淅淅瀝瀝地,彷彿想要將寒意浸透人心。

  突然,一聲長嘯穿透血腥和死亡的迷霧,刺進所有人的耳中。正在死戰中的人和狼同時感到一股無形而強大的壓迫,不由自主停了下來。

  空氣有片刻的凝滯,而後群狼像是突然反應過來,齊齊轉身向著同一個方向發出呼應的嗥叫。一時間狼嘯聲震徹天地,驚心動魄。

  衛林等人麻木地看著這一幕,雖然獲得了片刻的休息,心中卻無半點喜悅。從那叫聲聽得出,他們的處境不僅不會有絲毫好轉,反而會更艱難。

  或許是狼叫聲的威懾力太大,雨竟然停了下來,烏雲散開,有清輝灑落,一輪圓月出現在兩座峰巒之間,遠近如波浪般起伏的山林瞬間印入人的眼中。有風吹來,夾帶著雨水的清新以及泥土的味道,還有濃而不散的血腥氣。

  光亮入目,讓已經筋疲力盡的人們感到一線生機,不由都精神一振,心中再次充滿了鬥志。沒有誰想死,哪怕是在絕境當中,也要盡力一搏才甘心。

  又是一聲狼嘯,在眾狼的嗥叫聲中依然清晰地傳遞了過來,帶著懾人的霸氣及威懾力。

  讓人意外的一幕出現了。原本狂躁不安的狼群在氣勢磅礡的長嗥相應之後,竟然齊齊前腿屈曲,跪了下來。蒼莽的山林回歸寂靜,靜得詭異,連夜鳥和秋蟲的聲音都沒有。

  衛林等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卻都不由自主壓低呼吸,像是怕驚擾了這突如其來的神聖氛圍。

  然後,他們看到了它。

  它踏著優雅而慵懶的步伐出現在月光之下,遠遠地昂立在狼群外,黑色的長毛被風輕輕地拂動,如同寒夜星辰般的眸子冷漠而高傲地睥睨著狼狽不堪的人類,高貴得一如君王。

  有馥郁的麝香味浸透濕潤的夜風,淡化了血和死亡的氣息,渲染出遠古繁華的殘像。

  小冰君醒來的時候,感到數天來因為磨起泡一直火辣辣作痛的腳底傳來陣陣清涼,睜開眼,火光映進眼角,耳邊有刻意壓低的細碎說話聲。

  腳被一隻溫熱的手握著,然後被柔軟的布料纏緊。目光下移,她看到了宇主子淡漠而沉靜的臉。時光彷彿倒移,再次回到她在衛林家中醒來的那個下午。她有些怔忡,而後突然騰地一下坐起,想收回腳又不敢,笑得有些尷尬。

  「主子,我……我……」

  宇主子淡淡瞥了她一眼,依然不僅不慢地做著自己手中的事,倒是說話的人看到她醒過來,停了下來。

  「冰君姑娘,你腳再磨下去早晚走不了路,這草藥對減輕疼痛效果最好。」衛林帶笑的聲音從火堆另一邊傳來。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他已經不再像最初那樣拘謹。

  小冰君聞聲轉頭看去,發現衛林他們都回來了,還多出幾個不相識的人來。

  「衛小哥,你們沒事吧?」她憶起昏迷前的事,口裡問著,手卻不由自主伸向自己被咬的脖子。

  宇主子看到她的動作,神色如常,似乎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

  聽到她問起,火邊的諸人都不由自主想起不久前那一幕,一臉的恍惚,仍有如在夢中的感覺。衛林支吾半天,就只說了沒事兩字,其餘的再說不出來。倒不是他想隱瞞什麼,而是所遇之事實在太過匪夷所思,他又不善言辭,根本是無從說起。

  怎麼沒有傷口,明明……小冰君反覆摸著脖子,心中納悶,對於衛林奇怪的反應倒沒怎麼放在心上,畢竟人安然回來就好。

  宇主子給她包紮好兩腳,又套了襪子,衛林見機地用水袋倒水給他沖洗了手,才將切割好的烤□子肉遞給兩人。

  顯然因為多增加了人,□子肉不夠分,火上還架著一隻不知是什麼的野物,烤得滋滋作響。

  小冰君小口小口努力地咬著手中大概有斤把重的烤肉,美麗的眸子時而看看那幾個陌生人,時而偷偷地覷向身邊的宇主子,心中充滿了疑惑。然後很快注意到,那些人,包括衛家村的獵人們都多多少少受了傷,地上還躺著一個,顯然傷得極為嚴重。

  不知是因為宇主子給人的壓迫感太大,還是心情不好,除了衛翼衛成偶爾小聲交談兩句,其他人都沉默著,氣氛異常凝重。

  對於吃慣了美饌佳餚的小冰君來說,只抹了鹽沒加任何調料中途又被冷卻過再加熱的烤□子實在說不上好吃,衛林給她的份量又異常地足,她只是看著就有些飽了。雖然如此,她仍然笑瞇瞇地啃著,打算吃不完的就用東西包好,留著餓了再吃。

  另一側的春姬呼吸勻細,已經睡熟了。

  宇主子進食時沒有發出絲毫響聲,即便捧著一塊比她幾乎多了一倍的烤肉,他的姿勢依然是優雅的,使得其他人也不由下意識地收斂了自己的吃相。

  雖然說食不言寢不語,小冰君坐在那裡蹭了蹭,終於還是沒忍住,心不在焉地啃著肉,眼睛卻看向宇主子,欲言又止。

  宇主子恍若不覺,專心地吃著東西。他的飲食狀況極奇怪,可以連著數天不進食卻不見飢餓之相,也能像現在這樣一次吃下一兩斤肉而毫不難受。

  小冰君心中明白,若沒什麼事,自己不開口,他是不會主動跟自己說話的。

  「主子。」她嘴裡還嚼著肉,喊的聲音有些小還有些含糊。事實上,連她自己都不太清楚,究竟想不想讓他聽到。

  宇主子揚眼看向她,沒有說話,顯然在等她說下去。

  小冰君彎了眼睛,笑得有些討好,卻沒有將嘴裡的東西嚥下去,說出來的話依然是含含糊糊的。

  「剛才……剛才我不小心睡著了嗎?」她其實想問的是,他為什麼咬她。但是脖子上的傷口已經不在,這個問題就顯得有些奇怪,加上周圍還有其他人聽著,於是又臨時將那個問題給換了。

  聞言,宇主子停下吃東西的動作,定定地看著她的眼,雙眸黑沉如深潭,不知在想什麼。直到看得她渾身都不自在,開始後悔多嘴問這個問題的時候,他才緩緩轉開眼,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她的脖子,淡淡地嗯了聲。

  小冰君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而後才渾身一鬆,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她好像覺得宇主子的唇角有些上揚。

  大概是受到兩人帶動的緣故,其他人也彼此小聲交談起來,原本有些僵凝的氣氛頓時緩和了下來。

  第八章

  從那幾個人的口中得知再走兩天就能出山,到達城山郡。他們是汀洲人,去城山郡辦事,汀洲本來有官道通城山郡,但中途要經過好幾個州縣,騎馬要花二十來天的時間,便是水路也要半個月,因此他們常常抄捷徑翻山穿林,走得快的話只要五天就能到。因為本身會些功夫,又是走慣了的,從來就沒遇到過危險,早就練得膽大無比,任誰也沒想到這次竟然會遇到狼群。如果不是得衛林他們相助,後來又發生了那件詭異的事,只怕沒人能活著回去,如今折了一人雖然不好受,但他們心中也明白這已經算是幸運的了,因此對衛林他們分外感激。為了彼此有個照應,最終兩隊人決定搭伴而行。

  「我自小在這裡長大,雖然也看到過狼,但從來沒見到過這麼多狼聚在一起。」衛林抬著宇主子坐的籐轎邊走邊道。

  「我也沒有。」與他一起抬轎的衛成接道,「阿翼,你是我們中年紀最大的,你可曾見過?」

  衛翼走在最後面,一邊照顧行走有些困難的小冰君,一邊擔起護衛的作用。聞問,並沒有立即回答。

  不知是否是獵人的直覺,自昨夜之事後他們總覺得有些不安。那麼多狼,如果攻擊衛家村,只怕會引起毀滅性的災難。

  另一批人是由一個叫錢伍安的中年男人管事,他聽到兩人的對話,不由插話道:「在下往返此路已經二十餘年,也不曾遇到過如此凶險詭譎之事,只怕以後這條路再也不能行人了。」

  此話一出,衛林等人神色不由變得凝重起來,恨不得立即回去通知衛家村的人速速做出防備。但眼看著馬上就要走出去,又有人引路,怎能前功盡棄。

  「我回去報信,衛林你們跟著錢爺他們,把……把這位爺和冰君姑娘他們送出去。」衛翼突然道,在說到宇主子時頓了一下,這才省起直到現在他們都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走在錢伍安後面的衛林停下腳步,衛成以及後面的人趕緊站住,諸人的臉色都說不上好看,皆知此時孤身一人折回實在是太過冒險,但若村子裡的人對狼群的存在一無所知,只怕要吃上大虧。

  「我叫天陌。」正當衛林一咬牙,想說自己回去的時候,一直靜靜聽著他們對話的宇主子突然開了口,聲音如簫韻穿竹,沉緩柔和中挾帶著淡淡的清冷,一下子就吸引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其中尤以錢伍安等人為甚。早在昨日進到洞中看到他的時候,他們就對他充滿了好奇,只是他一直冷冷淡淡的讓人難以接近,又天生具有一股臨駕於常人之上的威儀,因此也沒人敢和他說話。此時他主動開口,其他人自然不免都豎起了耳朵。

  「此時任何人回去都於事無補。」只聽他淡淡道。「繼續往前。這片山林已是狼群的領地,不能再住人,等你們想好安排村民的辦法再回轉不遲。」

  因為感應到他的存在,又逢月圓,方圓千里之內的狼都圍聚了過來,短時內都不可能散去,直到再無法獵到食物。他之前沒說,是因為在出山之前說也無益,現在既然他們有所預感,便索性指明了。

  如果是普通人說這一番話,其他人必然會質問你如何知道,但從他口中說出,自然而然便有一種讓人不自覺想要去相信的力量。

  風輕輕從林梢吹過,四野一片寂靜,連山雞的叫聲也沒有,似乎是在證實著天陌的話。

  「可是,陌爺……」與天陌關係較近一些的衛林有些困難地吞了口唾沫,如同其他人一樣被這個或許會成為事實的可能性震懾住,腦子裡浮起昨夜那些狼前仆後繼的情景,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可是陌爺,我們衛家村的人世代都住在這裡面,除了這裡還能去哪?」

  這個問題也是其他衛家村的獵人想要問的。衛家村的獵人剽悍而勇猛,一匹狼兩匹狼,甚至八匹十匹他們都不會害怕,但如果像昨晚那麼多,就是再多兩個衛家村也不夠扛的。但是要他們放棄世代居住的地方,卻也是一件極艱難的事。

  「山中活物多,衛家村的人暫時不會有危險,此事出山再說。」天陌伸手撫過額角,身體後靠,半闔上眼道。

  看他成竹在胸的樣子,便是心中有的那麼一點疑惑也不由自主消失無蹤,雖然覺得只憑他嘴上兩句話便將村人的安危暫置一邊太過輕率,但是衛林等人卻無法否認原來沉重的心在他說完話之後便莫名輕鬆了下來。

  於是隊伍繼續往前,沒有人再爭著要冒險回去報信,而錢伍安一行人則不由對天陌三人更加地感興趣。

  兩天後,一行人終於走出了山林。

  城山郡位於大晉東北部,背依橫跨大晉北部綿延數千里的伏龍長嶺。伏龍長嶺東至抹海,西至大塗荒漠,在其中段位置,也就是靠近宛陽的部分改稱天闕嶺,有最高峰天闕峰,再往西則稱青色嶺。小冰君不熟悉中原,不然定會大吃一驚,因為從宛陽到城山郡足有千里之遙。眨眼間移千里,這是只在神話傳說中才會有的事。

  進入城山郡,錢伍安邀請天陌等人到他們的落腳處,天陌也沒拒絕。衛林等人第一次出山,什麼都不懂,不覺都以天陌馬首是瞻,小冰君和春姬就更不用說了。

  說是落腳處,其實是一個很大的莊子,裡面雕樑畫棟,院落重重,一看便知道主人財勢不凡。衛姓獵人們哪見過這種富貴,一時間都有些目瞪口呆。

  錢伍安顯然地位不低,當下便撥了個院子給諸人住,晚上又設宴款待,還安排了伺候的下人,為春姬請了大夫。天陌不喜別人靠近,所以還是由小冰君服侍著。

  對於錢伍安的慇勤,衛林等因本性就熱情淳樸,也沒多想,而天陌則安之若素。

  「主子,這中原的人真好。」小冰君擰了毛巾遞給天陌,看著他擦臉,想了想突然笑道。

  無論是衛家村的獵人,還是錢伍安等人,都是如此熱誠而好客。她生在冰城深宮之中,又在黑宇殿生活了那麼久,這兩處地方的人就算是笑著,也會讓人覺得冷漠,因此面對衛林他們的感觸不由分外深刻。

  天陌對此語不予置評,擦過臉和手後,才淡淡道:「你的腳怎麼樣?」

  這兩天小冰君都是自己上的藥,感覺到他的關心,心中歡喜,眉眼間自然而然便顯了出來。

  「沒那麼疼了。」她抿嘴笑。

  天陌瞥了她一眼,感到有些納悶,不明白她在樂什麼。

  「過去請衛林他們幾個過來。」看她接過毛巾,他突然吩咐。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要見外人,小冰君有些意外,應聲後往外而去,走了兩步才反應過來。

  「主子,大家趕路累了,這會兒只怕已經歇下。」這一路上都是這樣,每到晚上休息的時候,除了守夜的人外,那幾個獵人都是倒頭就睡。

  「你去便是,他們今晚當會離開。」天陌擺了擺手,探過身體去拿放在床頭的手杖。

  小冰君聞言不敢再多言,忙匆匆走了出去,沒想到剛出門就與正從廂房中出來的衛林幾人迎頭碰上。衛林五人本來分住幾間房,平時休息時也很少見他們幾個聚在一起閒聊,因此見到他們從一間房內出來,不由得不讓小冰君想起天陌的話。

  見到小冰君,幾個人都怔了怔,還是衛翼先反應過來。

  「冰君姑娘,陌爺睡沒?我們商量了下,決定現在就回去。」

  小冰君目光掃過衛林有些黯然的臉,心中雖然感歎宇主子料事如神,臉上卻沒表現出來,笑吟吟地道:「主子有請諸位壯士。」

  如同她初時一樣,衛林等人聽到宇主子要見他們,都露出愕然的神色,他們從小與山林和野物打交道,並不會掩飾自己的情緒,心中想什麼,臉上便都顯了出來。

  「不知陌爺有何事吩咐?」還是衛翼問的,他年紀在五人中最大,也是最沉著的。

  小冰君微笑搖頭,「主子不曾說,諸位請隨我來。」說罷,轉身往回走。

  回到屋內,天陌已經坐在了外間的小廳內,手旁放著冒著熱氣的茶,是早前院內下人送過來的。小冰君走過去,站在了他身後。

  同行數天並沒有讓衛姓獵人們在面對天陌時顯得更自在一些,一跨入廳中,都不覺緊張起來。

  「請坐。」天陌手微抬,做了個請的姿勢。

  因為是院中的正屋,小廳內有足夠多的椅子,五人坐下後還有空餘。在天陌面前,便是衛翼都侷促地忘記了要說什麼,更不用說其他人。尚幸天陌也無意等他們說話。

  「如我所料不錯,衛家村其實在我們去之前便已經有了遷移的打算。」輕柔徐緩的語調讓人不自覺間放鬆下來,屋內的氣氛也隨之而稍稍緩和。

  此言一出,在場諸人神色各異。小冰君是不解,衛林是莫名其妙,餘下四人則是一臉的怪異,有被猜中的愕然,還有疑惑。

  「沒、沒有這……」衛林剛說了幾個字,突然發現同伴的神色異常,不由停了下來,滿眼茫然。

  衛翼帶著些許歉意地看了衛林一眼,才沉聲道:「沒錯。陌爺如何得知?」說這話時,他的語氣中隱含著警惕。

  天陌右手肘尖撐在椅子護手上,拇指輕劃過鬢角,眸深難測。

  「不難揣測。無鹽,以及無後可繼。」

  衛翼滯了滯,很想再問他又怎麼會知道,嘴張了張,終究沒有問出來,而是頹然地點頭承認。

  「是。經歷了數代,先祖當初積存下來的鹽已經快告罄了,這本也沒什麼,只要找到出去的路,咱們拿獵物和藥材跟外面的人換也是行的。但是這幾年村子裡出生的孩子越來越少,不是出生後就夭折,就是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健全的少之又少。老人們都說是村子遭了詛咒……」

  衛林顯然並不知道此事,聞言大吃一驚,差點從椅中跳起來。

  「你們、你們為什麼要瞞著我?」他瞪大眼,臉漲得通紅,只覺得委屈無比。

  衛翼苦笑,沉聲道:「鹽的事只有村裡的長老們知道,至於詛咒,也只是他們的推測,沒告訴大家是不想引起恐慌。我們之前也不知道,還是你來找人送陌爺他們出山的時候,長老們想不如趁機讓人出來探探路,才私下叮囑我們幾個。本想著如果能找到出路倒也罷了,如果找不到,便索性一直瞞下去。」

  他這樣一說,衛林突然想起離開前一夜阿公對他說的話,滿腹委屈立時轉化為擔憂。

  「只是沒想到會出現狼禍,只怕也顧不得許多了。」沒等他說出什麼,衛翼垂了眼,有些悲涼的道。

  其他人都明白他的意思,在沒安排好一切便遷移出來,衛家村的村民們只會淪落為無根之蓬,無所可依。

  沒有人說話,衛翼沉默片刻,不由又振起精神,道:「能早一刻是一刻。陌爺,我們這就打算連夜趕回去,你們……你們保重!」他自認護送天陌他們的事還沒了結,就這樣撒手離去未免失於厚道,心中愧疚,聲音不覺低了下去。

  「不差這一刻。」天陌的目光落在自己修長而剛勁的手指上,神色不變。「現在走,你們永遠也別想回到村子。」

  衛翼等人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麼,狼喜夜間活動,此時正是最危險的時候,他們誰也不敢奢望那天夜裡的奇跡能再發生一次。

  「大不了跟那些畜牲拼了!」衛武忍不住插道,「總比呆在這裡乾著急好。就算死,咱們也要跟村子裡的人死一塊兒。」

  他的語氣雖然有些沖,但顯然說出了其他幾人的心聲,便是一向很敬畏天陌的衛林也沒有出聲責怪。事實上,在決定立即啟程回去的那一刻起,他們就已經做好了這種準備。

  天陌眸轉,淡淡掃了他一眼,只看得他心臟漏跳一拍,滿腔激忿化為烏有。

  「汝等便是如此迫不及待地想以身飼狼?」明明是平淡無緒的語調,卻令人聽出了濃濃的譏誚意味,除了衛翼,年紀較少的幾個都不禁漲紅了臉,既惱怒又羞愧。

  「也許、也許事情還沒糟到那一步……」衛翼訥訥地道,卻在天陌的注視下嚥住了餘下僥倖的話。

  他雖然也淳樸,但比那幾個又多了數年閱歷,立即從天陌的反應中捕捉到一絲隱約的訊息,眼中不由露出期盼的光芒。

  「陌爺可是有什麼法子能夠……能夠……」在絕望中看到一線希望,他激動得有些辭不達意。

  聞言,衛林等人都愣住了,只因他們從來沒想過可以向天陌尋求解決的辦法,畢竟他對誰都是那麼冷漠,實在很難讓人相信他會幫助什麼人,更何況他自己的處境也並不好。

  天陌端起茶杯,用蓋子撥著飄浮在水面上的茶梗,卻不喝。

  「沒有。」他一口否決,不理會那些不懂掩飾失望表情的獵人,慢條斯理地道:「明知回去無濟於事,不過多陪上幾條命,何不就此留在外面,至少還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此話一出,便是沉著的衛翼也變了臉色,赫地從椅中站起來,想反駁,卻又不知從何駁起,總覺得這聽著似乎很有理的話怎麼想怎麼不對勁。

  「若是主子遇難,我便是無力相救,便是會白白丟了性命,也是寧可要與主子在一起的。」一直靜靜聽著他們對話的小冰君突然輕聲道,語氣中透露出讓人無法置疑的堅定。她想她能明白他們的想法。

  她的聲音雖然小,在場眾人卻都聽到了,衛翼心中憋著的那口氣像是找到了突破口,一下子消散得七七八八,看向她的目光不自覺充滿了感激。

  天陌神色微不可察地凝了一下,轉瞬恢復如常,從容地放下手中茶杯。

  「罷了,且都安心住下,我保你們全村安然便是。」

  ******

  直到走出天陌住的房間,衛翼幾個還有些暈暈乎乎的,沒太明白事情究竟是怎麼變成現在這樣的。他說保,他們怎麼就信了?要知道他雙腿已廢,連出山都是他們抬的,又用什麼來保全村上上下下那麼多人。而最怪異的是,便是到了此刻,他們竟然仍相信他是能做到的。

  眾人走後,廳中一下子顯得有些空寂。小冰君見天陌手旁的茶已涼,忙重拿了個杯子,沏了杯熱的端給他。

  「主子,要睡了麼?」她問。

  天陌接過啜了口,搖頭,「你……」頓了下,他才柔和地道,「難道不認為我是在騙他們?」其他人對他毫無所知倒也罷了,她是一直跟在他身邊的,按理應該想到他是無力做什麼才對,為何反應竟也和其他人一樣。

  小冰君呆了下,而後笑開,「主子說能做到自然能做到。」

  看她一臉的理所當然,天陌突然有些無語,不知是該為她盲目的信任感動還是無奈。

  「你去歇著吧。明天去探探這家人的情況。」他吩咐,自己卻仍坐在椅中沒有動的意思。

  小冰君應了,先進內室將床鋪好,關好窗,才端著裝水的盆退出去。

  她沒關門,天陌透過敞開的門能看到燭光照射著的園子,此時已入秋寒之季,花木葉片稀稀拉拉的,漸現滄桑殘態。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幻帝宮中也曾經有過這樣一園能隨時令而變化的花草,那是蒼所喜愛的。與所有喜歡生命永遠處於永恆美麗的族人不同,蒼沉迷於短暫生命蓬勃衰敗的輪迴更替當中。

  因為短暫,所以才分外讓人覺得珍貴,便是枯亡也有一種滄桑淒涼的美好。這是蒼的原話,他忘記了很多事,卻對這句話記憶猶新。

  在幻狼盛世的時候,他如同其他族人一樣,無法理解蒼的想法,又或者,身為天祭司的他一直不容許自己去理解。然而,在獨自活了悠長的歲月之後,他才明白蒼是對的。

  有風從門口吹進來,帶著草籽以及枯葉的味道,還有秋的涼意。

  細碎的腳步聲在外面響起,天陌握了握已經變涼的茶杯,看到小冰君去而復返。

  對於人族來說,眼前的女子是絕色無雙的。目光靜靜隨著小冰君窈窕的身影而移動,看她走進來,手中捧著一個暖爐。

  「我找主人家要的。」小冰君笑嘻嘻地將暖爐塞到天陌懷中,「主子,我陪你坐會兒吧。」

  這會兒用暖爐其實早了點,但她擔心他腿會疼,也顧不得寄人籬下,巴巴跑了去麻煩人找出來,放上燒紅的炭便抱了過來。

  暖意從懷中傳遞到全身,天陌素來無情無緒的眼中隱隱出現了些許波動。

  「你也坐吧。」他看了眼身旁的椅子,道,間接默許了她的請求。

  小冰君歡喜地微側身面向著天陌坐了下來。

  一時間誰也沒說話,風吹著燭焰輕輕擺動,在白瓷花瓶上劃過粉色的薄光。

  「主子,咱們還要回黑宇殿嗎?」目光落在近在眼前的俊美側臉上,小冰君在片刻的怔神後不知想到了什麼,臉突然有些發燙,忙轉開眼隨便扯了個問題打破這讓人無措的靜默。

  「你想回去?」天陌依然看著外面在夜風中搖曳的花枝,沒有察覺她輕微的心思變化,不答反問。

  「我……」小冰君頓了下,不由將目光又移了回來,偏頭想了想,才認真地道:「主子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這話她以前曾經說過,天陌想起她開始代衛姓獵人說的話。

  若是主子遇難,我便是無力相救,便是會白白丟了性命,也是寧可要與主子在一起的。

  因為這句話,他突然覺得自己試探衛姓獵人們的做法甚為無聊,才會果斷地停止。她已經如此做過了,所以他無法懷疑她話中的真實性。只是,對於身為幻狼族天祭司的他,面對危難時一向要考慮的只能是怎麼做才能將傷害降倒最底,而不是任性而為,因此完全無法理解他們的想法。

  「你喜歡我?」他微側臉,問。他記得她說過喜歡就是時時想跟那人在一起,無論是人族還是幻狼族都能為了一個喜歡做出許多不可思議的事來,因此他自然而然便想到了這個理由。

  小冰君不防他冒出這麼一句話來,眨了眨眼,臉騰地一下紅了。

  「喜……喜歡……你?」她磕巴,從來沒往這上面去想,因此被他驀然點出,一時間竟然有種被說中心思的慌亂。「我……我……」她想否認,但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那個不字。所以,她是喜歡他的嗎?

  黑宇殿十年,雖只聞聲而不見人,對他的尊崇卻早已深刻在了心中。她知道,那當不算喜歡。至少不是男女間的那種喜歡。否則她不會選擇離去。如今,如今她卻有些不確定了。或許自從他虛弱地將頭靠在她懷裡那一刻起,又或者是在睜開眼睛看到他專注地給她腳上藥的時候,一切就發生了變化。

  沒有得到肯定的回答,天陌也不介意,手指摩挲著暖爐,陷入其它思緒當中。事實上那個問題只是他一時興起的念頭,喜歡還是不喜歡,於他來說其實無關緊要。

  見他不再追問,小冰君暗自鬆口氣之餘,又隱隱約約感到有些失落。也許,那種心思終究還是希望他能知道吧。

  ******

  這一夜小冰君沒睡好,輾轉反側間總是天陌漠然離去的背影,好不容易睡著,又夢到他丟下自己,越走越遠。天還沒大亮,便被雀鳥嘰喳聲吵醒了過來。

  扶著有些沉重的頭,她從榻上坐起。為了便於照顧春姬,兩人仍然睡一個房間,春姬睡床,而她則睡在外間的榻上。

  「你擾了我一夜。」隔著珠簾,裡面傳來春姬不悅的聲音。

  小冰君怔忡片刻,穿上鞋走進去,雖然仍笑著,卻明顯的有些心不在焉。

  透過窗隙的淡青晨光中,春姬睜著眼一臉的清醒,顯然真如她所說被擾得無法入眠。

  「那你再睡會兒,我出去走走。」小冰君滿眼歉意,她一夜睡不好倒也罷了,春姬身受重傷可不行。

  「這會兒哪還睡得著,過來扶我一把。」春姬沒好氣地道。或許是真正放下了對天陌的感情,又或許是終於重回「人間」,她對小冰君沒再像以前那樣防備,語氣變得隨意起來。

  「我很好奇,是何事讓一向什麼都不放在心上的夏夫人煩惱了整夜。」看著傾過身將軟枕墊在自己背後笑得美麗的女子,春姬腦海裡突然浮起兩人初見的情景。

  那一天將雨未雨,天色鉛沉,一身紅色嫁衣的少女站在玄天深澗的一端看著橫跨兩崖的吊橋,臉上的笑容燦爛得讓人彷彿覺得四周其實是陽光明媚的。片刻的恍神之後,她原本抱著看笑話的心瞬間沉了下去,為那能融化冰雪的溫暖笑靨。

  或許在那一刻,她便已預知了自己今日的結局,只是心中的不甘讓她始終不願意看清這個事實。

  小冰君直起腰時正看到春姬眼中的苦澀,微愣後方垂下眼,笑道:「吵到姐姐,是冰君的不是,可能是……」昨晚與天陌的對話自是不便與其他人說,她正想推在認床上面,卻被春姬驀然打斷。

  「冰君?為何改了名?」自從受傷醒來後,春姬精神都不太好,後又與天陌劃清界限,心情鬱積下並沒注意到小冰君名字的轉變,此時聽到不免詫異。

  「我原本便叫這個名字,進了黑宇殿才叫的夏姬。」在床沿坐下,小冰君想到那日宇主子給自己腳上藥時的專注表情,不由笑得甜美,眸子柔得幾乎要滴出水來,「主子讓我換回來的。」

  睨了她一眼,春姬難掩心中浮躁,「什麼大不了的事,至於樂成這樣?」

  小冰君沒有反駁,微曲了修長的頸項,伸手為春姬掖了掖腰邊的被角,柔聲問:「姐姐在家時喚什麼?」

  「家……」春姬怔忡,而後別開眼,「哪來的家,不過是別人養的玩物。」撇了撇唇,她語帶自輕的鄙夷。或許一直對自己的出生感到自卑,因此無論如何努力和偽裝,在面對身世高貴的小冰君時她始終無法忽略心中那低人一等的感覺。

  「姐姐……」小冰君沒想到她會這樣說,不由微抿了唇,眉間浮起一抹皺痕。她不喜歡這種說法,只是也沒立場勸什麼,那些義正詞嚴正氣凜然的大道理不過是顯示自己另類的優越感而已。「姐姐,我自從出生起便注定了要被送……送……要去和親。可是我很歡喜、很歡喜能嫁給主子。」冰城少主又怎麼了,其實用途跟春姬口中的玩物沒什麼區別,只是她從來沒看輕過自己,從不看輕自己。相較於戀兒,她們已經很幸運了,至少不會被人爭來搶去。

  「我不是他,別在我面前扮純情……」春姬嗤笑,隨即又斂去臉上的譏諷,輕歎道:「你不會懂的。」

  第九章

  小冰君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春姬會向她敞開心扉。

  「我是雷蒙善水人。」歇息片刻後,春姬開始娓娓說起自己的過往。「王統一雷蒙前,善水只是一個小國。」

  看到小冰君眼中的不解,她頓了頓,才解釋,「王就是封九連城穆喀德,雷蒙高原上最偉大的英雄。」

  「一定沒有主子偉大。」小冰君忍不住小聲嘀咕。

  「你倒底還要不要聽!」春姬白了她一眼,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不明白眼前之人在經歷了那麼多之後怎麼還能保住這份孩童般的天真。

  小冰君看了眼窗子,發現天色還早,便坐直身體,認真地點頭,「要。」主子這會兒應該還沒起吧。

  看出她的心思,春姬不由暗歎口氣,知道自己輸的不只是在出生,還在於用心程度上。

  「我十一年前入黑宇殿時,王還沒統一整個雷蒙大地,但善水已經被他納入了湛魚版圖。善水被滅國的時候,那些貪生怕死的貴族們自然是想盡辦法討王的歡心,而我便是在這種情況下被送給了王。」說到這,她突然自嘲地笑了笑。「我說是善水人,不過是抬高自己而已。我本是原善水巴扎家的奴隸,在那裡是不能算是人的。」

  小冰君沒有說話,只是伸出手握住了春姬放在被子外的手,很涼。

  春姬僵了下,卻沒縮回,只是微白了唇。那些回憶並不是好的,她曾經以為自己永遠都不會和人說,卻怎麼也沒想到會在這個清晨跟一個應該算是自己情敵的人有了傾訴的慾望。是黎明前將醒未醒的心理防線太過薄弱,還是因為眼前女子的笑太暖?

  「善水的貴族會挑選外形體質上佳的男女奴隸配種,然後再從繁育出來的奴隸種中選出美貌出眾的男女幼童培養成性奴……我便是其中之一。」

  說著這些的時候,她的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小冰君,卻並沒有看到預料中的輕鄙,本來冰涼的手漸漸回了暖。

  「在我十四歲那年,王攻破善水王都,巴扎家的老爺為活命,將我送給了王。」怎麼被選擇,還有訓練成性奴的經過她都沒說,就算願意提及往事,有的事也是無法再重溫一遍的。但只從她在眾多奴隸中被選中這一點來看,就知她定然是其中的姣姣者。

  「那時我才有了自己的名字,庫其兒。我再也不是主……他的人了,那春姬二字休要再提,以後你就叫我庫其兒吧。」

  「庫其兒姐姐。」小冰君立即笑瞇瞇喊了一聲,顯然很高興知道春姬的名字。

  庫其兒臉上浮起恍惚的神情,十多年後再次聽到這個名字從別人口中喊出,她竟有恍然若夢的感覺,還有些若有所失。

  曙光從薄薄的窗紗透進屋內,隱隱約約泛著粉紅的色澤,預示著這一日的好天氣。

  「他該起了,你去伺候他吧。」庫其兒突然間覺得有些心灰意懶,原本還未說完的話也不想說了,將手從小冰君的手中抽了出來。

  小冰君沉默片刻,卻沒堅持,只是道:「那姐姐你再小睡一會兒。」

  看庫其兒點頭,於是起身扶她睡下,自己則走到外間梳洗過後才往天陌的房間走去。

  ******

  「主子,原來春姐姐的名字是庫其兒。」仔細地為天陌繫上腰帶,小冰君隨口道。

  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起,天陌一向親力親為的更衣梳洗等事被小冰君接手了過去,自然得誰也沒察覺到這個改變。

  聽到她的話,天陌沒什麼反應,只是淡淡唔了聲。

  繫好外袍,他撐著手杖坐到窗邊的椅中。小冰君跟過去推開窗,讓早晨清新的空氣灌進屋子,然後取下自己發上的梳子,開始給他梳理長髮。

  門窗都是面南而設,可以看到青瓦上面被朝陽染紅的天空,院中有幾叢菊,顫微微地開著紫紅色的花朵,在枯敗的芭蕉旁邊顯得異常惹眼。

  手下的髮滑軟厚密,表面冰涼如水,靠近頸背部的部分卻帶著薄薄的暖意,有他的體溫。

  鼻尖嗅到似有若無的麝香味,小冰君不由微低了頭,想要聞得更仔細一些。

  「怎麼了?」察覺到她的小動作,天陌開口詢問。

  發覺自己的失態,小冰君臉微紅,嘴裡卻若無其事地道:「主子,你洗浴時並沒用什麼香料,衣服也沒熏過,為何身上會有香味?」這是她一直以來的疑問。她身上也會散發出香味,但那是自小服香丸生成的,她可不認為宇主子有必要用那個。

  「香味?」天陌平靜的語氣中有著淡淡的疑惑,似乎對麝香的事全然不知。「什麼香味?」

  小冰君梳發的手頓住,有些詫異。

  「主子身上有很好聞的味道,很像麝香,但又有些不同。」她籌措著用辭,慢吞吞地解釋,想了想,不太肯定地求證:「主子,你不知道麼?」難道他自己聞不到。

  天陌搖了搖頭,「沒人和我說過。」

  明明是很簡單的一句陳述,不帶有絲毫感情色彩,小冰君卻聽得心口一揪,差點沒伸手將眼前彷彿能撐起天地卻孤涼無比的寬肩抱住。

  「主子。」穩了穩心神,她才強行壓制下那奇怪的衝動,卻不由輕喚了一聲。

  「嗯?」天陌並不知道自己簡單的一句話會攪得身後人心緒難平,猶然淡漠如初。

  「主子,我能湊近聞聞麼?」小冰君頭腦一熱,衝口道。她一直不明白那香味究竟是從他發中散發出來的,還是由身體汗液蒸騰而來。

  「唔。」天陌無可無不可,絲毫沒意識到自己答應了一件在別人看來多麼了不得的事。

  小冰君懵了下,等反應過來,掬著他一縷發的手不由顫抖起來,激動得不能自已。自從開始給天陌梳發起,她就曾經無數次地幻想,用臉碰碰那黑亮順滑的長髮,此時夢想即將成真,反而有些不真實的感覺。

  「那……那我聞了?」她忍不住再次確認,聲音抖得厲害,但又擔心他會反悔,說話的同時已迫不及待地俯下了頭,將唇小心翼翼地湊上去。

  輕如蝶翼的吻落在那讓人垂涎的黑髮上,小冰君呼吸微促,臉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已經完全忘記自己尋找香味來源的初衷,抬起眼時看到那溫玉般的俊美側臉,想也沒想,便傻傻地吻了上去。

  臉上突如其來的溫軟觸感讓天陌微異地扭頭,淡淡的甜香便迎面撲進鼻中。

  眉揚,他疑惑地看著近在咫尺驀然睜大的美眸,察覺到她的唇正觸在自己鼻尖上,於是頭後仰退開了少許。

  小冰君被他漆黑的雙眸一看,立即清醒過來,眼中露出慌亂的神情。

  「主、主子……」她很想說自己不是有意的,但張了張嘴,終究沒好意思說出來。

  「聞出來了嗎?」天陌對她的窘迫視若無睹,淡淡問。

  小冰君傻眼,這才想起自己最初的目的,一靠近他她的腦袋就變成了一團糊糊,連在做什麼都不知道,更遑論去探查香味的來處了。

  看她的表情就知道答案,天陌也不再追究,頭轉了回去,「接著梳吧。」對於剛才那突兀曖昧的一幕,他並沒有責備,但也沒露出任何其它的反應。

  似乎因為那個吻而失常的只有自己。小冰君看著身前之人堅毅如磐石的背影,隱隱覺得有些失望,但為什麼失望卻又說不上來。

  ******

  吃過早飯,小冰君正要按天陌的吩咐到外面轉轉,同時探探所借住的這家人情況。不料剛一踏出正屋的門檻,就看到錢伍安伴著一個身形頎長的白衣男子從長廊一端走來。

  此時退回已然不及,她索性便站在原地,笑吟吟地看著兩人,待到他們走近,方斂衽一禮。

  「錢先生。」

  錢伍安忙側身還禮,「冰君姑娘,陌爺可在?」

  他身旁的白衣男子二十來歲模樣,長得很好看,眉目秀逸,肩寬腰細腿長,身形高挺筆直,往那裡一站說不出的英姿颯爽。

  小冰君自己就是世間罕見的美人,平時接觸的男男女女不是俊美不凡就是梟霸英武之輩,更不用說有天神之儀的天陌,因此面對此人也沒什麼太特別的想法,只是看他見到自己雖然眼中有驚艷之色,卻並沒有如其他人那樣呆怔癡迷,仍然維持著溫文爾雅的淺笑,心中不免就多了一絲好感。

  「主子在房中,二位稍等。」小冰君淺笑嫣然,正要轉身進去通傳,裡面已傳來天陌清冷的聲音。

  「既是此地主人,何須通傳,請進吧。」

  於是小冰君挪步,站到了旁邊,微笑著等兩人先進。

  男子也不禮讓,衝她微一點頭,撩衣跨過門檻走了進去,錢伍安緊跟其後。小冰君並沒進屋,而是去院子裡的小廚房沏了壺茶,才端著過來。

  當她端著茶裊裊走入的時候,白衣男子和錢伍安都突然產生一種錯覺,彷彿他們才是客人,而這一對男女才是此地主人。

  白衣男子姓楚,名子彥,是此宅的主人,錢伍安是他的管家。昨日外出回來已晚,所以今晨才來拜訪天陌。按理都是客人拜訪主人,沒有主人拜訪客人的道理,但天陌無論處於何地都從來沒有身為客人的自覺,小冰君自然隨他,衛家村的獵人們更不懂這些虛禮,只道錢伍安便是此地主人,自然也沒想到應該做些什麼,於是事情便變成了如今這詭異的局面。

  好在楚子彥是個不拘小節之人,也沒太放在心上,如今見到天陌驚為天人,哪裡還會去計較什麼。

  小冰君先給天陌奉了茶,然後才輪到楚子彥和錢伍安,二人雖然不介意,但仍然看得目瞪口呆,連道謝都忘記了。他們哪裡知道小冰君不是不懂禮節,只是在她眼中心中,天陌總應當在那個第一的位置而已。

  上罷茶,小冰君便退到了天陌的身後。

  「你也坐吧。」天陌微側臉,示意她坐在自己旁邊的椅中。

  小冰君聞言本來很高興,但在看到兩把椅中間隔著的小几時,下意識做了比對後便搖了搖頭。相較之下,還是眼前的位置離他更近一些。

  天陌也不勉強,注意力轉到楚子彥身上,見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後,眉微不可察地皺了下,竟隱然有些不喜別人這樣看小冰君。

  「內子。」他淡淡吐出兩字。

  此言一出,在場三人都怔了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一時反應各異。楚子彥立時察覺自己的失態,忙垂下眼,連道失禮,冠玉般的臉不免染上了層薄暈。錢伍安有些錯愕,只因結伴行了兩日,這兩人怎麼看也不像夫妻,倒更像是主僕。他一向自認眼力不差,沒想到這次竟是看錯了。不過想想異族似乎確有以夫為主的情況,因此倒不該少見多怪。

  小冰君卻是有點傻,她知道自己在天陌面前一向是不用腦子的。但是當這兩個字從他口中吐出時,她發現自己的腦子是完全沒法用,所以她只想知道自己的耳朵好不好使,有沒有聽錯,又或者她所理解的意思和他想表達的意思是不是一樣的。

  她處於這種糾結當中,以至於錯過了欣喜若狂的感覺,也錯過了三人接下來的談話,直到惶急凌亂的腳步聲自外面傳來。

  一個鼻青臉腫的小廝從外面跌跌撞撞衝進來,一下子撲倒在天陌足下,人都沒看清就嚎起來。

  「二爺,大爺他……大爺他出事了……」他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抬起頭來,然後驀地噎住。

  天陌淡漠地看了他一眼,便移開目光,彷彿腳下的人不存在一樣。

  楚子彥既尷尬又擔憂,厲聲道:「還跪著做什麼,大爺怎麼了?」之前他一直溫文如玉,此時擺下臉來竟也自有一股威嚴。

  被他這一喝,小廝醒過神來,只嚎到一半的哭聲竟然又接了下去,不過這次轉了個方向,一邊哭一邊爬向楚子彥。

  「大爺被李家的人給打了……嗚嗚……快要……快要……」

  「快要什麼?」楚子彥騰地一下站起身來,手心中冒起了冷汗。

  「快要不行了……」小廝抽噎了下才說完,而後便抱著身前人的腿哇哇大哭起來。

  楚子彥臉色劇變,一腳蹬開小廝就往外而去,情急之下連招呼都忘了跟天陌打。錢伍安神色也極差,匆匆向兩人道了聲歉,便也跟著去了。

  「主子?」小冰君看到天陌伸手拿放到椅邊的枴杖,忍不住詢問地喊了聲。

  「我們也去看看。」天陌回答。

  大夫搖了搖頭,說了一句恕老夫無能為力,屋內登時哭成一片。

  天陌坐在院中的石凳之上,小冰君站在他側後面,靜靜看著下人們慌亂地出出進進,並沒去打擾楚子彥,直到裡面傳出哭聲。

  他微一側臉,小冰君立即離開所站的位置走向屋廊之下,隨手逮到個抹著淚往外走的丫環詢問發生了什麼事。

  「大爺沒了。」那丫環心事忡忡,也沒看清問話的人,只是帶著哭聲回了句,便繞開身走了。

  小冰君皺眉,回去正要稟報,天陌已抬手阻止了她。

  「我已聽到。」

  垂眸思量片刻,他再次揚起眼看向敞開的房門,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者正從裡面慢騰騰地走出來,身後跟著一個背著出診箱的童兒。

  「人沒死。夏兒,把大夫留下。」一邊說,他一邊撐著手杖站了起來。

  小冰君啊的一聲,臉上露出歡喜的神色,也顧不得什麼儀態,撩起裙子便往已走出一段距離的老人追去。天陌沒有去管她,而是從容不迫地走向屋內。

  就在此時,只聽屋內一陣乒哩乓啷,像是有什麼東西砸在地上,接著是驚呼聲,勸阻聲,雜亂的腳步聲亂成一團。

  一個白色的人影從裡間氣勢洶洶地衝出,差點與天陌撞個滿懷。天陌不著痕跡地往後一退接著又回到原處,正正擋住來人,凝立如山。

  「讓……」楚子彥的怒吼在看清眼前之人時頓住,卻依然手握長劍一副目眥欲裂的暴怒狀。

  「人尚未死。」天陌淡淡道,面對眼前悲憤交集的人沒有絲毫動容。

  此言一出,楚子彥以及隨後追出的錢伍安都怔在了原地,以為是自己誤聽,而天陌已繞過他往內室走去,並不再理會他們。

  內室與外間隔著一個圓月形的門,垂著珠簾。簾內有幾個女眷正撲在床前號哭,還有幾個丫環模樣的在旁邊紅著眼睛低勸。

  天陌不是不知道在大晉這邊男女是要避嫌的,只是他已經膩煩了這些,又從來不將別人的眼光放在心上,因此無論說話還是行事都只按最有效的方式去做。活得久了,連多說一字廢話都嫌累。

  「讓開。」低沉的輕喝聲中,他已走到床邊。而隨著他的靠近,原本還跪撲在床邊丫環越勸哭得越厲害的幾個女人突然感到一股強大的壓力襲來,不自禁止住了聲,下意識地往旁邊退開。

  這個時候楚子彥和錢伍安也已經回轉,後面還有小冰君以及一臉莫可奈何樣的老大夫。

  小冰君看天陌站在床邊低頭看著床上躺著的人,不知在想什麼,忙搶上一步,拖了把椅子放在他身後。

  「主子,坐著想吧。」她輕輕道,生怕驚擾了沉思中的人,心中卻念著晚點找錢伍安給主子做把輪椅才好,總是這樣用雙手撐著實在是太辛苦了。

  天陌沒有應,但顯然聽到了她的話,身體後坐,緩緩沉入椅中。

  原本以為是家屬無法接受傷者已死而強拉自己回來的老大夫在看到天陌的那一刻,說不上為什麼,倒真有四五分相信被自己確診已死亡的人有可能被救活了。相較於會被罵庸醫的下場,此時他心中更多的是期待。起死回生,這是一個畢生致力於濟世救人的醫者最大的夢想。

  床上的人除了一張與楚子彥有七八分相像的臉還完好以外,身上再找不到一處完好的地方。外傷做過粗略的處理,平坦的胸膛卻已經停止了起伏。

  天陌伸出手,在楚大爺的心窩處摸了摸,而後驀然抓著手下的衣服一下子將人從床上拉坐起來,在女人們的驚呼聲中左手在其背後連擊數下。只聽咳地一聲,原本脈息已停的人突然喀出一口淤血,竟然緩緩睜開了眼。

  掃也沒掃目瞪口呆的人們,天陌示意小冰君將大夫拉到床邊繼續救治,自己則悄然退了出去。楚子彥等人沉溺在親人復生的狂喜當中,竟然沒察覺到他的離開。

  因為主人出了事,一路上幾乎看不到什麼人,深秋天空看著高遠而清朗。廊外秋菊叢叢,偶爾竟然還能看到一兩隻顫著翅膀的白蝶在花上翩然舞動。這大晉的秋天可比天闕山來得暖和多了。

  天陌在長廊上踽踽而行,如同數萬年來在幻帝宮中一般。

  「主子。」小冰君氣喘吁吁的喊聲在身後響起。

  天陌回頭,看到她因急奔而變得紅撲撲的臉,以及唇角甜甜的梨渦。

  「主子,原來你也懂醫術呀。」來到近前,小冰君一臉的崇拜。連看都沒看就能知道人的死活,這得多厲害的醫術才行啊。

  「我不懂醫。」天陌搖頭。目光落在小冰君額角滑落的一粒晶亮的汗珠上,撐著手杖的手指不自禁動了動,有想去拭的衝動。

  小冰君啊一聲,一下子噎住了。如果是別人,她一定會反駁說你不懂怎麼能把大夫都認定已死的人救活,但是對著宇主子這話就問不出了。她知道宇主子是不屑說謊的,更不會謙虛。

  「那……那你怎麼知道楚大爺沒死?」囁嚅了半天,她才問出這個問題。

  「因為沒有死人的氣味。」天陌也不瞞她,一邊說一邊繼續往前走。將死的人身上會散發出一種腐敗的氣味,鼻子稍微靈敏的人即能聞到,而幻狼族的鼻子又要比人族的鼻子靈敏上許多罷了。

  小冰君微側著身走在他的旁邊,無論是問話還是聽他說話,眼睛都沒離開過他的臉,聽到他的回答,俏臉上的表情不自禁有些呆滯。

  天陌垂眸睨了她一眼,不明白一個明明聰敏慧黠的人怎麼一到自己面前就變成這副蠢笨的模樣。

  「可是你還把他救活了。」被他意味不明的眼神看得一個機靈,小冰君趕緊道。不是質問,只是陳述事實。

  「運氣。」天陌淡淡道。他實在懶得解釋,換一個人活他這麼久,就算不懂醫,也同樣能救活一個不死的人。

  這一回小冰君完全不知道要該如何反應了,隔了好久,才又訥訥地叫了聲主子。

  天陌嗯了聲,卻沒看她。

  「主子,你、你……那個……」小冰君吞吞吐吐,竟然忸怩起來。

  這樣的表情在她身上實在罕見,連一向淡然的天陌亦不由有些奇怪起來,目光落在她紅透的耳根上。

  「什麼事?」

  「你、你早上說內子了……吧?」憋了半天,小冰君終於擠出這麼一句話來,然後飛快地低下頭,不敢去看天陌,兩隻耳朵卻豎得高高的,心中充滿了期待以及忐忑。

  天陌靜靜地看著她的頭頂,許久,直看到她雙肩微不可察地往下垮了垮時,才淡淡嗯了聲。

  小冰君驀地抬起頭,小嘴張了張,似乎想要再問點什麼,卻又一字也沒說出,臉蛋憋得紅撲撲的,美眸中波光氤氳,動人之極。

  天陌轉身,繼續往前走。

  「是、是冰君嗎?」身後傳來小冰君軟軟的小心翼翼卻又帶著些許著急的詢問。

  「唔。」頓了下,他仍然應了。她本是他的姬妾,又許他一生一世,無論有情無情,都當得起這樣的稱呼。只是他不得不承認,在說出那兩個字的時候,他如死灰般寂漠的心在滅族之後竟首次對一件事升起了少許期待。

  然而他卻無法確定她是否願意接受這個身份,又是否真能一直堅持初衷永遠留在他身邊,更不能確定她是否接受得了自己的另一個形體。

  他知人性甚深,只是獨自一人太久了,因此當有另一個人說要不離不棄陪著他的時候,他竟不能果斷地推開。

  身後安靜下來,連一直緊隨著的輕細腳步聲也停了下來。

  天陌前行的速度不變,只是微微抬起了下巴,目光直視前方,一眼看盡略顯陳舊的長廊。

  「主子!」就在走過第三根紅漆斑駁的廊柱後,耳中再次傳來那早已聽習慣的柔美呼喚聲,只是較之前微微大聲了一些,多了以前沒有過的激盪,或者還有更多的喜悅。

  隨著叫聲的響起,是急促奔跑的聲音,然後,他被一雙纖細的手臂從後面緊緊抱住。貼著背的身體是柔軟而溫暖的,還帶著無法控制的輕顫。

  天陌站住,感覺到她因奔跑而急促的呼吸透過衣服,帶著灼熱的潮潤感,黑眸中暗光流轉,斂去了少許淡漠。

  不是避不開她突如其來的擁抱,只是不想。

  ******

  溫暖的風,玉火顏的香味在空氣中瀰漫,月色石在陽光下泛著淡淡的瑩光。

  他看著在風中拂蕩的白色紗縵,不由抬手揉了揉眉心。明明獨自在這裡住了以萬年計的歲月,為何卻總有蒼仍然還在裡面的感覺,一如當年。

  耳畔彷彿又聽到了人的喁喁私語聲,以及女子的輕笑。

  紗維無風自動,在他的面前層層掀起,如同那一天一樣,他毫不猶豫地大步往裡面走去,甚至他還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蒼站在書案邊,正在伏案作畫,而幻海碧波台內唯一的臥榻之上則側躺著那個引起族人不滿的人類女子百花奴。蒼深紫色的髮從肩膀滑落,垂在揮動的手臂旁,不時抬起低垂的頭溫柔地看向對面的女子,對於他的到來似無所覺。

  「聽說你要舉行祭典,封這個女人為後?」他大步走進去,指著驚惶起身的女子冰冷而嚴厲地問他的王。

  「沒錯。」蒼仍垂眼畫著手中的畫,聲音一如既往的雍容溫和。「我親愛的祭司大人難道不是特地回來為我們主持儀式的?」

  雪白的絹帛上,是快要完成的女子畫像,側倚著玉榻,嬌姿楚楚,只是與族中女子相比,又算得了什麼。

  「她是外族。我族不能與外族通婚。」這個規矩自有幻狼族起,便一直存在。

  「我只認她為妻,陌。」蒼放下筆,終於抬起頭,毫不退讓地與他對視。

  幻狼族一生只認定一個伴侶,一旦認定便再不會改變。

  「她說她願意一生一世都陪著我,不離不棄。」

  床上的人微動,醒了過來。

  天陌抬起手按住自己的眼睛,好半會兒才從夢境的恍惚中掙脫出來,披衣起身。

  很久沒做夢了,沒想到再做,竟然是重溫當年的事。

  是因為白天與小冰君的對話吧。他垂眸低歎。當年他沒有執意阻止,一是蒼已認定,再來便是以為人類與他們相同,一生一世只給一人。

  胸口有些沉悶,他抬起手想要去按,卻又放下。目光落往擱在床邊的手杖,停了片刻,才傾身拿起,站起往外走去。

  輕輕拉開門,秋夜的清寒撲面而來,緩解了他胸中的郁氣。

  因為白日的好天氣,夜裡也顯得清爽,一輪缺了小半的月亮掛在屋頂,照得天空一片紫藍色。

  天陌走到院中,在冰涼的石凳上坐下,手肘撐在石桌上支著側額,半闔眼睫,似睡未睡。

  有的東西不能重憶,一旦憶起便只有無盡的遺憾和無力,還有讓人疼痛難抑的寂寞。這麼多年,他從來不讓自己去想,也從不去蒼溟宮底以及百花谷看那些殘留的遺跡。他只是守著,守著一份責任……

  有細微的聲音從東廂傳來,他抬眼,看到正探身推窗的小冰君。

  即使是一個人的時候,她的唇仍然輕輕地上揚著,讓人看著不自覺想跟著笑。

  小冰君也看到了天陌,先是怔了下,而後臉上的笑容變大,在月光下如同一朵綻放的玉白曇花。

  「主子。」她張嘴,用口型叫了一聲,然後便縮了回去。

  不一會兒,東廂的門也被輕輕地拉開,她一邊穿外衫一邊輕盈地從門內跳出來,如同一隻夜鶯般撲到坐在院中的人面前。

  「主子也睡不著嗎?我也睡不著。」她笑瞇瞇地道,聲音中充滿了興奮,彷彿睡不著是多麼值得驕傲的一件事。

  連著兩夜失眠,這對向來什麼都不放在心上的她來說簡直有些不可思議。不過發生了白天那種事,她要真睡得著,不免有些沒心沒肺了。

  天陌目光從她臉上挪開,又自闔上眼瞼,淡淡唔了聲,手不自覺輕輕按了按額角。

  「主子,頭痛嗎,我幫你揉揉。」小冰君卻是眼尖,在夜色下也能看清他那細微的動作,忙走到他的身後,伸出手想要代替他。

  天陌收手慢一步,與她的手碰到了一起,登時感到一陣涼意,不由側了側頭避開那帶著涼氣的手指。

  「我想喝你煮的茶。」在感應到對方失落情緒那一剎那,他低聲道。

  第十章

  只要小冰君想,她總是能在不合適的時間不合適的地點弄到自己需要的東西。

  小炭爐,茶餅,以及煮茶需要用到的茶具竟然一應齊備。

  「不用漢人的方式?」掃了眼簡單的茶器,天陌問蹲在地上專心搗鼓爐子的女子。他知道只要他開口,便是再為難她也會去辦,因此並沒問深更半夜人都睡下了她是怎麼弄的這些東西。

  拔亮了炭塊,聽到因燃燒而發出的輕微爆裂聲,小冰君將手在一旁盛水的盆中洗過擦乾,然後用竹夾子夾起茶餅在火上烘烤。

  「主子,我不會漢人的方法。」這時她才抬起被火烤得有些紅的臉,笑得羞赧。雖然也曾經被教導過漢人的語言和文化,但因為昏睡的時間太長,學得並不精,只大致能說能聽,並記得一些詩詞,再深入就不行了。

  天陌沒再說什麼。

  「我們冰族的茶其實也挺好的,最暖身子了。」小冰君頓了下,忍不住道,怕他不喜,又補了句,「明兒我便去學……」

  「不必。」天陌打斷她。他不過是隨口問一句,她何須如此緊張。

  小冰君甜甜一笑,嘴裡雖然沒多言,心中卻是已經下了決定的。

  爐火的暖意擴散向四周,漸漸抵了夜的寒。

  晾涼茶餅,加水入罏上火,搗茶餅。小冰君的動作有條不紊,像是做過許多遍一般。木杵發出的篤篤聲在靜夜中顯得分外悠遠,卻不擾人。

  「還在冰城時,夜裡常常和戀兒像這般一邊煮茶一邊說些閒話,一碗松雪茶下肚,整個人由內到外都暖洋洋的,可舒服了。」她下垂著長睫,嘴角笑意淺淺,慢聲細語說著往事。

  天陌以手撐著頭側倚在一旁的石桌上,靜靜看著她,並不接話。

  「可惜這裡沒有下雪,也沒有冰城那裡才有的軟香絨。」說到這裡,小冰君語氣中有著淡淡的遺憾,還有一些迷惘,不知是因想起離開了十年的冰城,還是想起了她的姐姐秋晨無戀。

  冰城,軟香絨,姐妹,煮茶的夜……天陌突然覺得能夠想念也是一種幸福,自己還有什麼能夠想念的呢。

  茶餅搗成碎末,爐子上的水也已經發出輕微的響聲,小冰君沒有篩,便將茶末放入了罏中,一邊煮一邊用杓子輕輕地攪著。

  「用軟香絨煮出來的茶,又香又甜,還帶著清冽的竹香,讓人想到南邊兒的夏。」水霧濛濛,她用空著的手將未束的長髮撩到耳後,唇畔梨渦現,如同她所說的香雪茶一般。「戀兒喜歡先吃幾塊極苦的青艾卷,再喝茶,她說那樣會覺得茶更加美味。就如人生一般,苦後的甜更能讓人覺得難得。」明明是同樣的環境長大,不知為何戀兒卻比她早懂事了許多。

  「你呢?」天陌微感興趣。

  「我?」攪茶水的手微頓,小冰君臉微微熱了,但仍然很開心得到他的回應。「我喜歡甜甜的蜜蓉糕。」她沒好意思說蜜蓉糕很甜很甜,基本上沒什麼人能吃得下去,是專門為嗜甜的她專門製作的。不過戀兒不准她多吃,怕她牙疼。「吃過蜜蓉糕後再飲香雪茶,香雪茶便嘗不出甜味了,但淡雅中透著清冽之氣,很舒服。」

  水沸了,小冰君將生成的茶花沫舀在一個碗中,然後放入少許紅糖入罏繼續攪動。待到糖化,茶水如波浪般翻騰時,又將碗中的茶花沫重新注入,混和均勻後便將茶罏端下炭爐放到石桌上。將隨手採來的白菊放於碗中,才將茶水舀入,然後雙手捧著送至天陌面前。

  月光下,澄褐色的水底,白菊舒展,映了半輪淺月。

  入口,天陌說不上好不好喝,只是覺得有些甜,有些暖。抬眼看到小冰君期待的眼神,不由又端起喝了一口,然後淡淡道:「我們可以去冰城。」他沒有心願和想念,不妨為別人達到心願一解思念。

  小冰君啊的一聲張開嘴半天沒合攏,待回過神後,歡喜得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想要說點什麼,卻在無意掃到天陌的腿時瞬間安靜下來。

  「主子,我不想回去。」她垂下頭,輕輕道,眼角餘光偷瞄到他停下了喝茶的動作,忙又急急補了一句,「戀兒不在了,我不想回去。」冰城一年中有八九個月的雪期,所有的花木都擠在剩下的幾個月裡開花結果,便是那幾個月也是冷的,如同這裡的早春。他的腿冷時疼得尤其厲害,怎能去那裡。

  天陌只微一沉吟便知道她心中轉著什麼念頭,也不堅持,只是道:「那便找到她。」語罷,放下碗,拿過手杖,起身往房間走去。

  小冰君有些怔愣,不知他是不是因為自己的違逆而生氣了。

  「夜,睡吧,那些東西明天再讓人收拾。」彷彿知道她又在胡思亂想,走出一段距離,天陌又丟了一句。

  也許是茶暖,也許是夜靜,他覺得自己此時睡下的話也許不會再做夢了。

  「好。」待那俊拔偉岸的背影消失在正房的門內,小冰君才像是突然反應過來,訥訥地應了聲,心中還是不大踏實。直到起身看到天陌面前的茶碗裡只剩下一朵菊花時,方又高興起來。

  覺得還是沒什麼睡意,便也舀了碗茶,獨自一人坐在那裡慢慢地喝。清風朗月,茶香淡淡,倒也雅趣悠然。當然,如果茶水能再甜一些就好了。

  ******

  翌晨,在天陌的授意下,小冰君請了楚家的人帶著在院內悶了兩天憂心忡忡的衛林等人上街遊玩散心。顯然因為楚大爺的事,楚家人對他們顯得比之前更為慇勤,幾乎是有求必應。

  他們走後,楚子彥再次光臨,這一次是獨自一人,沒有帶錢伍安。

  「陌兄,實不相瞞,楚家在汀洲是數一數二的大戶,但在這城山郡雖然有些產業,卻是說不上什麼話的。」楚子彥是個通透的人,昨日一面之後便知天陌不受世俗虛禮,因此只略略表示了一下對兄長之事的謝意後,便說起了其他話。

  天陌沒有應話,楚子彥卻知道對方是在聽著的,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對一個初識不明來歷的人說這些,只是在那雙彷彿能洞徹一切的黑眸注視下自然而然便說了出來。

  「這裡一直是兄長管理,在下只在汀洲幫著家父處理一些瑣碎之事。月前收到兄長的傳信,說城山李家意欲重金購我城郊的捻翠谷建避暑山莊。捻翠谷是楚家在城山郡設立據點的主要原因,怎可賣出,故而家兄婉言拒絕了,不想卻因此惹上禍事。」說到此,他長長歎了口氣。

  連小冰君都聽出了他話中多有不盡之處,更遑論天陌。

  捻翠谷究竟有什麼好竟然讓楚家特意從遙遠的汀洲來到這人生地不熟的城山郡設立產業,讓李家明知不可得卻仍然想要奪之?李家在城山郡的地位如何?所謂的禍事又是什麼樣的禍事,竟然讓他巴巴從汀洲趕了過來?

  只是天陌在很多時候是不會主動發問的,於他來說,如果想的話,要知道答案的方法有很多。微側身,端起手旁的茶杯,看到裡面細長的茶葉片已然舒展,青翠欲滴,不由想起昨夜小冰君煮的茶。甜甜的,暖暖的,如同她的人。思及此,他的眸光不著痕跡地掃了眼立於自己身後的女子,不明白她為什麼一定要站在那個位置。

  「那李家好生霸道!」知道天陌的性格,不想楚子彥太過尷尬,小冰君便隨口接了一句。事實上,從出生起便注定了要和親的命運,又經歷了黑宇殿之亂,比這霸道的事她見了不知幾多,此時聽著其實是沒什麼想法的。懷璧其罪,你有好東西,就不能避免被人盯上,更不能阻止別人用各種手段來搶奪。

  楚子彥不由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明白她的好意。

  「郡守是李家的人,其當家李佑玉又曾是當今皇上的侍讀,很得聖寵。在這城山郡李家幾乎已到了隻手遮天的地步。」

  「若是這樣的話,那可如何是好?」小冰君皺眉,眸中浮起憂色。「何不將那山谷賣給他們?」在她認知中,明知不可對抗,便應該果斷放棄才是,那些外物哪及得上家人的性命重要。

  杯蓋劃過杯沿,劃出清脆的響聲,天陌低頭抿了口翠綠色的茶水,入口微澀,嚥下後卻口中生津唇齒留香,讓人回味不已。

  楚子彥看了他一眼,對他是否在聽突然沒之前那樣有把握了,只是覺得此人情緒內斂之極,讓人完全無法捉摸。

  「如夫人所說,楚家確實應該識時務將那山谷讓予李家。只是……」微一沉吟,他正打算坦然道出原由時,外面一陣喧鬧,錢伍安匆匆走了進來。

  「陌爺。」先衝著天陌行了一禮,他才轉向楚子彥,臉色不大好。

  「怎麼?錢叔,大哥他……」沒等他開口,楚子彥已經站了起來,首先想到的就是傷重的楚大爺是不是出了問題。

  錢伍安搖頭,「二爺放心,大爺沒事。只是……」說到這,他往天陌的方向看了一眼,有些吞吞吐吐,「只是衛爺他們……」

  修長的手指輕輕劃過下巴,天陌淡淡地看著他,似乎在等他接下去。

  聽到衛爺,楚子彥心中咯登一下往下直沉,也不由往天陌看去。

  「錢先生,衛小哥他們怎麼了?」小冰君不覺跨前一步,有些著急地開口問了出來。衛林他們幾個是因為自己三人才出的山,如今又是她建議他們去上街遊玩,如今聽到他們出了事,她比任何人都急。

  沒等錢伍安開口,衛林幾個已經從門口走了進來,一臉的頹喪,後面還跟著早上帶他們出去的小廝,顯然他們是跟錢伍安一起過來的,只是開始等在外面沒敢進來。

  「陌爺,冰君姑娘……」衛林低著頭,訥訥地喊了聲,便沒了下文。

  小冰君注意到他顴骨的地方似乎有些青紫,再看向其他人,竟然也或多或少掛著彩。

  「衛小哥,你們這是?」打架了?她有些遲疑,怎麼說也同衛家村的人生活過一段時間,知道他們雖然熱情,卻不是魯莽惹事之輩,怎麼出去連半個時辰都沒到,就這樣灰溜溜地回來了,像是和人大打過一架般。不過看到他們一個也不少,她原本吊著的心也落回了原處。

  聽到她的問話,衛林的頭垂得更低了,幾乎要壓到胸口去。

  茶杯放回几上,發出一聲輕輕的碰聲,連帶著那個帶路的小廝,幾個人都不由哆嗦了一下。

  「說吧。」終於,天陌開了口,他的目光落在衛翼身上。

  說不上為什麼,衛家村諸人和天陌本來不是主僕關係,但是在他面前,他們卻都不由自主覺得矮了一頭,被他一看,便感到說不出的壓力。

  衛翼知道躲不過,索性一挺胸往前踏一步,站在了眾人前面,隱隱有一肩承擔責任的意味。

  「陌爺,我們殺人了。」他有些艱難地開口。從小生長在衛家村,因為能健康長大的人越來越少,人命在他們眼中是無比珍貴的,殺人對他們來說簡直是一件不可饒恕的事。

  楚子彥乍聞此言,眼皮不由跳了下,心中湧起一股不妙的感覺。反倒是錢伍安沒了之前的不安,垂著眼不知在想什麼。

  「唔。」天陌淡淡應了一聲,神色不見變化。

  小冰君沉默下來,只是唇角仍掛著淡淡的笑,不見憂色。在她心中,能讓天性淳良的衛林他們憤怒到失去理智下殺手,必然不會是什麼無辜之人。

  無論是衛家村諸人還是楚子彥,都沒想到天陌的反應會這樣輕淡,錢伍安本來鬆解的眉又微微皺了起來,暗忖難道他要與這幾個衛家村人撇清關係?那自己想將他捲進這場紛爭以助楚家的願望豈不要落空?

  嚥了口唾沫,衛翼在想自己有沒有必要再解釋幾句。

  「一人做事一人當,人是我殺的,與阿翼他們沒關係。」衛林漲紅了臉,甩開拉他的衛成,站到衛翼的前面。

  「你當?滾你娘的,你怎麼當?」衛翼呆了下,才大怒喝道,說著想伸手將他拽到自己身後。

  衛林此時是滿腔悲壯,哪裡肯乖乖聽話,一時間兩人又撕扯在了一起。其他幾個人見狀,忙上前去拉開兩人,廳內頓時一片混亂。

  楚子彥錢伍安看得目瞪口呆。

  天陌扶額,覺得太陽穴有些抽緊。

  「行了。」他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楚地傳進每一個人的耳中,帶著一股無形的威懾,令在場諸人都不由自主安靜下來。然後,他抬手指向站在最後的楚家小廝。「你來說。」

  就在那一剎那,楚子彥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感覺,似乎這件事在眼前這個人的眼中並不算什麼大事。

  「小的……小的……」那小廝似乎被嚇壞了,臉色異常慘白,走上前的時候渾身還在無法控制地打著擺子,連話都說不利索。

  「人是你殺的?」天陌放下手,淡淡問。

  「不……不是……」小廝被此話刺激得一機靈,撲通一下跪跌在地,終於哭了出來,「沒有……小的沒殺人,小的沒殺人……」

  看到小廝眼淚鼻涕糊了滿臉的狼狽樣,衛林等人都不由皺了眉,心中大大的瞧不起。楚子彥和錢伍安只覺尷尬不已,卻又有些憐憫。

  「既是如此,何須害怕?」天陌身體微微後靠,說得雲淡風清。

  他的聲音中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只是這樣悠悠道來,便讓人不由自主穩了心神。那小廝倏然停住神經質的叨念,抬起花成一團的臉來。

  天陌篤定地看著眼前可憐的人,黑眸如深黑的夜空,遙遠淡漠,卻又在其深處隱隱浮動著一股清和溫潤。

  小廝看呆了眼,一時竟忘了週遭之事。

  這一幕讓所有人都有些錯愕,暗忖難道是嚇得神志失常了?

  小冰君不覺攫緊了袖下的手,感到額角有汗沁出,心緒莫名的煩躁起來,很想上前隔斷那近乎癡迷的目光。她知道自己這樣是不應該的,但就是沒辦法不去在意。

  「主子,喝茶!」終究她還是沒忍住,傾過身換了杯熱茶,然後遞到天陌手中,同時擋住了那讓人不舒服的目光。

  天陌回眼看向她異常燦爛的笑靨,片刻後,直到她的唇角有些僵,才抬起手接過茶。

  小冰君悄悄鬆了口氣,直起身時,跪在地上的小廝已經恢復了正常。既不再發癡,也沒像開始那樣怕得瑟瑟發抖,顯然從親眼目睹殺人的恐懼中緩過了氣來。

  「起來說話。」天陌一邊低頭喝茶,一邊道。對於小冰君剛才的舉動,他是知道有些反常的,只是怎麼也想不到原由。

  小冰君抬手,借順耳畔髮絲的舉動不著痕跡地拭去了額角的汗跡。

  ******

  城山郡前臨浥水,背倚伏龍長嶺,是大晉東北通向內陸的關口,歷來便是兵家必爭之地,因此在建築上以堅固耐用為主。城牆比別處的高了一丈,厚了三尺,顯得氣勢恢弘之極。護城河是引浥水而成,亦比別處更寬更深,突顯了易守難攻的特點。加上該地又是南來北往的交通樞紐,故而在歷朝歷代都是繁華重鎮。

  衛林等人一上街便被其雄霸的氣勢所懾,直看得嘖嘖讚歎,覺得什麼都是新奇的,只恨爹娘沒給自己多生兩隻眼。

  帶他們遊玩的小廝叫楚墨,是楚大爺身邊的人,年紀小,愛炫耀,帶著眾人一個勁往繁華人多的地方鑽。

  城山人習武之風極勝,像衛林他們這樣背著弓箭打扮奇怪的人比比皆是,因此五個穿著獸皮襖的大漢一起出現雖然扎眼,但並沒引起多大的反應,加上他們眉眼憨實,以至於連孩童也敢往他們身邊鑽。

  事情究竟是怎麼發生的,他們誰也不清楚,只是等反應過來,已經被一群官兵模樣的人給包圍住。

  雖然官話是由晉東北語系演變而來,但城山話更要艱澀一些,因此弄了半天,在楚墨戰戰兢兢的解釋下,衛林他們才知道自己幾個竟然被當成了偷郡守官印的盜賊。

  郡守官印是個什麼東西,有什麼用,他們是不知道的,只是覺得或許是誤會一場,所以在對方要搜身的時候雖然不喜歡,但也沒反抗。他們記得出山時老人們的叮囑,能不惹麻煩盡量不惹麻煩。直到回到楚家,聽楚墨向天陌敘述事情的經過時,他們仍然沒明白,自己幾個明明什麼也沒做,為何那些人硬要誣賴他們。

  眾目睽睽下的搜身是一個極盡屈辱的過程,他們忍了。背上的弓箭被扔在地上踐踏,看到嚇得面色發白的楚墨,不想為楚家惹上麻煩,他們還是咬著牙忍了。然而當那個搜衛林身的大鬍子竟然在他身上揉揉捏捏,把他當成女人一樣輕薄的時候,他終究沒忍住,一拳轟了出去。

  接下來的事,簡直讓他們既覺得憤怒又覺得不可思議。那個大鬍子一隻手摀住被打的眼睛,一隻手上不知從何處變出了一個方方正正的東西,說是從衛林身上搜出來的。

  遠處看熱鬧的人都以為衛林是因為被搜出大印才出手打人,場面立即沸騰起來,不少懂點武功的人開始摩拳擦掌,準備助官兵一臂之力將幾人拿下。

  衛林幾個脾性單純淳樸,何曾遇到過這樣的事,一時頭腦發熱,拔出腰間的獵刀就和官兵幹了起來。

  官兵雖然人多,但大晉東北太平了數百年,早已吃得多動得少,平時只會倚勢橫行霸道,哪裡比得上常年在山林中謀生的衛姓獵人。衛林吃了那大鬍子的虧又被污蔑,一動起手來便直盯著他,恨不得將其剝皮挫骨。

  因此當獵刀扎進人肉中的鈍感從刀傳遞到手,再傳遞進腦子時,他看著對方驚恐睜大的眼睛,並沒覺得有多不對,直到周圍的人被嚇得退開,他被誰拉著下意識奔跑時,才漸漸回過神。

  「再來一次,我還殺他。」聽楚墨說到殺人這段,衛林衝口就道,那噴火的黑亮眼睛讓人不由聯想到還不知世事的牛犢子。

  楚墨被這句話噎住,後面再說不出。

  楚子彥張了張嘴,終究什麼也沒說。殺了官兵,無論他們與楚家有沒有關係,楚家都脫不了身,但是,他心中更清楚的是,其實是楚家連累了他們。

  天陌目光淡淡掃過衛林,直看得他剛升起的氣焰又立馬熄了下去。

  盜官印,殺官兵,被這兩項罪名一套上,便是個謀逆的罪名,無論是誰也別想再翻身。與衛林幾人不同的是,天陌眼睛清亮得跟明鏡似的,對箇中原由以及會導致的後果全部都心中有數,他甚至知道錢伍安的神色為何前後有異。

  「那捻翠谷為何讓李家如此惦記?」他看向楚子彥,不再廢話。

  楚子彥聽問便知天陌洞悉了一切,俊臉不由微紅,不自在地動了動身體,才道:「那裡有我楚家培育良馬的牧場……」他還想解釋幾句,卻又感到在眼前這人面前什麼樣的解釋都是多餘的,於是一句話罷便突兀地沉默了下來。

  良馬?天陌稍一沉吟,便即明白了箇中的彎彎繞繞。雖然大晉正逢盛世,早沒了初建國時的凌烈煞氣,但周邊強盛異族的虎視眈眈,使得朝廷不能高枕無憂,邊塞將士仍要枕戈待旦,戰馬的需求從來沒有減少過。加上貴族武風興盛,寶器良駒都是他們彼此炫耀攀比的資本,因此馬匹生意比私鹽買賣更讓人眼饞,當然也不是一般沒什麼背景的人能做得了。楚家既然能自己配種培育良馬,自然又非普通馬商可比。李家此次根本是明目張膽地想霸佔楚家牧場,與財勢皆不容小覷的楚家正面卯上,這後面不知是真因貪心作祟還是有其他不可告人的原因。

  「這會兒,官兵應該到了。」他道,掃過眼前神色各異的人,最終定在了楚子彥身上,「此事必不敢連累楚家,我等就此告辭。」

  此話一出,楚子彥和錢伍安都有片刻的呆怔,而後才赫然反應過來。天陌的意思顯然是讓楚家把他們交給官府,這樣楚家至少暫時是撇開了關係。只是兩人心中更清楚,郡守此舉根本是針對楚家,就算此次避開,後面只怕還有層出不窮的害人招數,與其出賣朋友來換得暫時的苟安,倒不如將他們緊緊地拉到自己這方。衛林等人倒也罷了,這天陌卻決非池中物。

  「陌兄!」看天陌拿過手杖欲起身,楚子彥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我楚子彥絕非怕事無義之輩,何況此事……幾位衛兄弟天性淳樸,與人無怨無仇,若非受我楚家牽連,又怎麼會被奸人陷害。子彥無顏,定將各位安全送離此地。」他知衛姓獵人懵懂,但天陌卻是不能唬弄的,於是索性以誠相待。

  錢伍安開始還在為楚子彥把責任往身上攬而皺眉,暗怪其不趁機施恩,但畢竟亦是油滑成了精的人,不一會兒便明白了他家二爺的意思。再偷覷了眼神色莫測的天陌,背上不由暗暗出了層冷汗,赫然頓悟在眼前這人面前耍手段就跟演大戲一般,不過是徒逗樂子罷了。

  天陌見楚子彥還不算糊塗,於是將手杖放回了原位。

  「如此,有勞楚二爺了。」他淡淡道,毫不客氣地接受了對方的好意。

  第十一章

  當官兵包圍楚宅準備捉拿逆賊的時候,天陌等人連同受傷不起的楚大爺已經出了城正趕往捻翠谷,留下楚子彥和錢伍安應付官府。

  如天陌所料,楚家在離自己勢力範圍如此遠的城山郡建立牧場飼養良馬,絕對不會不給自己留後路。

  楚宅設在城內,但卻有密道通往城中的車馬行,再由車馬行搭車至北城區,在靠近城邊的一座不起眼的小院中,有地道直達城外的一家客棧後院,裡面有配著馬的車隨時候著。一路安排周詳,並不虞被人阻攔,顯然楚家一早就在防著今日這樣的情況了。

  捻翠谷在城郊二十五里的地方,在城郊十來里的時候從官道拐入右側的岔道,兩旁松竹繁茂,雖然是土路,但卻寬敞平坦,顯然是為了方便運送馬匹而築。

  馬車內空間很大,裝了九個人,卻並不顯得擁擠,只是也不見得舒適就對了。

  一路上眾人都有些沉默,而自認惹了禍事的衛林則顯得更加不安。如同其他衛家村的人一樣,他怕的不是自己出事,而是怕牽累旁人。

  楚大爺已經醒了,只是精神較差,提不起勁說話,衛翼在旁邊看顧著。小冰君則坐在庫其兒和宇主子中間,隨時照應兩人的需要。

  不用問,庫其兒也能猜出定然是發生了什麼事,不然他們不會走得這麼急。這段日子一直靠人參養著,雖然還不能動用真氣,卻已比初時好了太多,至少不會連坐片刻都要覺得呼吸困難。面對車內有些窒悶的氣氛,她覺得有些煩躁,側臉看了眼身旁的小冰君,卻不想竟被其旁邊的天陌奪去了心神。

  明明已經決定放下對他的那些不著邊際的念想,但每當有他在的場合,她卻仍然沒辦法控制那種莫名的癡迷,只是這樣看著,便什麼也不能再想。

  察覺到她灼熱的目光,小冰君不由微垂了頭,覺得有些不安。與其他人不同,庫其兒和她一樣,都曾經是宇主子的姬妾,雖然有名無實,但兩人的地位是相當的。以前在黑宇殿的時候,因為離著宇主子太遠,所以她沒什麼感覺。如今卻……

  她想到昨天早上那個吻,想到他說的內人,想到那個不顧一切的擁抱。這些,他是不是也會許給春姬……不,是庫其兒姐姐,是不是也能許給旁人,就如曾經的四姬一樣,如果是那樣的話,她……她不知道要怎麼辦了。

  庫其兒的注視於天陌來說和其他人沒什麼區別,不過他卻敏銳地感覺到了身旁女子的惶惑,原本看著車窗外面松綠的目光回轉,不著痕跡地掃了側旁一眼,捕捉到那極細微蹙著的眉心。

  手指微動,他輕輕按上自己的膝。

  果然不出所料,原本還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女人立即跪下了身,也不管周圍有沒有其他人,便將他的腳抱進懷中,開始輕揉地按捏。在其他人愕然地注目中,好一會兒她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麼。

  「主子,腿又疼了麼?」抬起頭,她忘記了正在糾結的事,滿眸擔憂。

  天陌唇角微動,淡淡唔了聲,於是看到她又低下頭,專心致志地為他按揉起雙腿來,不再胡思亂想。

  看著這一幕,庫其兒突然覺得眼睛有些發澀。她想說自己也能為他做這些,只是從來就沒有過機會。

  她不會知道,能做與做一字之差代表著的是多大的勇氣與付出。

  ******

  馬車穿過松間道,翻上一座山嶺,越過鮮紅的雞爪槭與結著纍纍果實的榛樹,可以鳥瞰遠近山野。只見群山環峙下,一塊綠色蔥榮的肥沃原野寧靜而悠然地沉睡著。金黃色的田塊和澄藍色的湖泊點綴其間,如同織錦的地毯一般。所有人都不由眼前一亮。

  馬車沒行多久,一道峽道出現在眼前,兩旁高崖峙立,松木橫伸。出口處設有一座高大的木柵門,將內外隔離開。

  與其他為秀麗景致所迷醉的人不同,天陌注意的是此地的防守情況。一眼掃過,不由暗自搖頭。除了在木柵門那裡有人看守外,各險要之處竟沒設立任何哨樓,雖然有天險憑恃,但如果有人蓄意來攻,只怕挨不了多少時間。

  木柵門的守衛顯然識得駕車之人,只是彼此通報一聲後,便將門打開了,馬車長驅直入。

  進入山谷,坐在前面的馭者和楚墨似乎放鬆了下來,不時交談兩句。

  農人們忙著在田里收割稻穀,原野上駿馬奔馳,不時能聽到牧馬人將鞭子甩得啪啪的響。一座座松褐色的原木屋稀稀落落地散佈於北面的山腳下,在長草及繁星般的花朵掩映下,宛如遺世獨立的隱者一般。

  馬車駛過橫穿小谷的土道,穿過在原野上悠然吃草的馬群,最終停在了一座木屋前面的空場地上。

  楚墨沒等馬車停穩便跳了下去,一陣風般捲進大門,不片刻,便帶著幾個青衣大漢走了出來,將眾人迎下車。

  木屋分為前後兩進院子,木廊石路,沒有任何修飾,顯得樸拙無華。

  在寬敞的廳內坐下,那幾個漢子已從楚墨口中大致得知發生了什麼事,神色都不由變得凝重起來。楚大爺坐了一陣馬車,精神有些不濟,於是只隨便交待了兩句,便先去歇下了。一個青衣漢子又招來個農婦模樣的女子,幫著小冰君將庫其兒扶到安排好的房間休息。

  廳內只剩下天陌衛林等人,楚墨和四個青衣漢子。這時楚墨才有機會給他們彼此做介紹。

  原來那幾個青衣漢子都是楚家的家僕,從牧場建立之初便隨著楚大爺來了這裡幫著管理牧場,名字分別叫楚柏,楚玉,楚峰,楚豫。另外還有四個,去了域外尋找良種馬回來配種。

  楚柏是個滿臉虯髯的漢子,身材魁梧,雙眼閃閃有神,一看便知不是簡單角色。

  「大爺為何會受這麼重的傷?」他沉聲問,潑墨般的眉凝立如刀。他們跟隨楚大爺也有十多年了,情義極深,此時見其被人打傷,如何不怒。

  楚墨滯了下,忍不住側了側頭,想避開他咄咄逼人的眼神,卻不想一眼看到同樣注視著自己的天陌,仍帶著些許稚嫩的臉不由一紅,慌忙垂下眼,神色極為尷尬。

  「是……是為了……為了……」他訥訥難言,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是什麼?堂堂男子漢婆婆媽媽的做什!」楚峰是個急性子,見狀不由一拍椅手,喝道。

  同樣是急性子的衛武原本也聽得心中煩躁,只是礙於身份不方便說話,楚峰這一大喝,彷彿代他喝出了自逃亡起便憋著的滿腔鳥氣,頓時覺得通體舒泰,看向楚峰的眼神也不由變得惺惺相惜起來。

  楚墨卻被喝得打了個哆嗦,眼圈一紅,強忍著才沒當眾哭出來。

  「大爺、大爺他和李家二少爺同時看上胭脂閣的白柔姑娘,都要給她贖身,納她進府。我勸不住,兩邊就打起來了,誰想到那李家二少爺逛個窯子也帶那麼多人……」說到這,他還是沒忍住,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想來一是窘迫,再來便是確實被當時的情景嚇住了,此時想起還覺得後怕。

  楚柏等人聽到這個理由,臉色陣紅陣白,心中都不由暗怪楚峰不該當著外人的面問這個問題。他們卻不知道,在場的外人,除了天陌外,其他幾個根本不知道胭脂閣是什麼地方,對楚墨的話也只是半知不解。

  「不過是對方有心生事而已。」天陌開口,平靜無緒的語調就像一陣輕和的風,將廳內原本有些怪異的氣氛不著痕跡地吹散。

  楚柏精神一振,朗聲道:「不錯。李家有心生事,咱們怎麼防也防不了。」就像早上的事一般。他精明之極,一聽事情的來龍去脈,便將所有的事聯想在了一起。

  語罷,像是想到什麼,臉色微微變了。

  「二爺和錢爺留下,只怕有些不妥。」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眼睛下意識看向天陌。

  「此地都是楚家人?」天陌也不繞彎,直接問。目光卻不由自主瞟了眼門口,暗忖那丫頭怎麼一去不回了,莫不是還學會了避諱什麼?

  「是,都是楚家從汀洲遷過來的家奴。」楚柏點頭,說完才反應過來自己竟然在此人面前如此恭順。但即便反應過來了,仍然沒覺得有什麼不對,似乎這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事,心下不由暗暗納罕。

  接下來天陌又問了幾個問題,關於進入捻翠谷的通道,設置了哪些關卡,谷中居民的人數以及是否習武等等。楚柏心中雖然知道這些事是不能和外人說的,卻控制不住嘴巴,一一地回答了,還詳盡之極。他本來就是八僕之首,對這些比楚大爺還清楚,說起來簡直如數家珍,直聽得楚玉等人一愣一愣的,心叫不好,想要阻止,卻在看到天陌認真傾聽的表情時怎麼也開不了口打斷。

  於是,天陌最終弄清了捻翠谷的目前狀況。

  捻翠谷四面環山,只有他們進來的那條峽道與外界相通。楚柏原本是行伍出身,頗懂兵事,初來此地時便建議過在各險要和關鍵之處設立哨樓碉堡,同時在峽道的入口處建一座城樓,樓前開出壕溝,溝中設利石尖刺,以吊橋通行。那樣的話,就算是面對千軍萬馬,捻翠谷也穩如泰山。只是楚大爺說他們不過是養馬,又不是要擁兵自重,不想惹人誹議,也不想多花財力在養馬之外的事上,於是只草草在峽道口安了座柵門,以防馬匹跑出丟失,並沒採納他的建議。

  捻翠谷中原來是有一些原住民的,自從楚家圈下這塊谷後,便將那些原住民遷了出去,代以楚家自己的家奴和佃戶。一百二十戶,五百六十八人,大部分都是壯勞力,會武的卻只有百來人,這其中又以他們八大僕為首。

  天陌聽罷,身體往後靠向椅背,沒做任何評論。垂眸沉吟片刻,才抬起眼看向楚柏。

  「現在挖壕溝還來得及。」他說。

  楚柏一怔,立即心領神會。

  小冰君原本打算安頓好庫其兒便回轉,卻被庫其兒留下。

  「怎麼,分開這一會兒就受不了哪?」庫其兒笑吟吟地打趣,又恢復了以往在黑宇殿時的樣子。

  小冰君只是抿唇笑,並不否認。

  「妹妹還是太單純了一些,這對男人哪,你得若即若離,得不到的才最讓人惦記。像妹妹這樣,整天跟前跟後黏得緊緊的,讓做什麼就做什麼,便是不被膩煩,也只會被當成貼身侍奴一樣看待。」庫其兒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這些,她只是心裡憋著一口氣,很不舒服。對兩人那樣即使不說話也能明白對方心思的狀況,覺得很不舒服,彷彿自己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明明她比眼前的女子更早進殿,還曾經為救他差點丟了性命,憑什麼眼前的女子能那樣親近他,自己卻連一絲注意也分不到。

  「主子不是一般男人。」小冰君垂下眼,輕輕道。因為不是一般男人,所以如果不黏得緊緊的,只怕一轉眼就會消失不見。

  擱在被子外面的手不自覺收緊,直到指甲扎到掌心的疼痛傳來,庫其兒才倏然回過神,嫣然笑道:「妹妹可真實心眼。只是直到如今妹妹還稱他為主子,莫不是真只把自己當一個下僕,而沒有其它想法?」

  小冰君微微一笑,「這些年一直是這樣叫的,也沒什麼不好。」有些東西又豈會因改變一個稱呼便有所不同。「路途勞累,姐姐歇一會兒吧。」語罷,她轉身出了房,同時順手將門輕輕帶上,沒再看庫其兒一眼。

  走了幾步,小冰君便停了下來,怔怔看著空曠的院子好一會兒,然後有些乏力地依向旁邊的柱子。

  其實庫其兒說得沒錯,雖然她一直努力想跟上宇主子的腳步,卻始終無法與他並肩而立。他就像雄偉挺拔永遠也不會倒塌的天闕峰一般,讓人除了深深的敬畏以外,不敢再做它想。這樣的男人……

  她突然想起那一日在那水下神廟通道的黑暗中,他疲憊地將頭埋在自己懷中的情景,心口驀地一陣酸脹。

  這樣的男人該有多寂寞啊。只要能陪在他身邊,是下僕還是什麼,又有什麼重要?

  想通此點,她心中豁然舒暢。站直身,撣了撣有些發皺的衣裙,正想往前院走去,便看見楚墨引著天陌等人走了進來,忙急急迎上。

  天陌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並沒說話。

  小冰君發現開始接待他們那幾個漢子都不見了,住處等一應瑣事都是眼眶紅紅的楚墨安排的。出了這等事,衛林等人心中雖然著急,卻也不好提離開。不過就在楚墨離開,他們正準備各自回房間的時候,天陌問了一句話。

  「這處可好?」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包括小冰君在內,所有人都有些發愣。天陌也不解釋,好一會兒,衛翼被那雙漆黑晶亮的眸子看得有些吃不消了,於是訥訥地點了點頭。

  直到他們幾個稀里糊塗地離開,小冰君才赫然反應過來,吃驚地叫了聲主子。

  此地的條件較城山郡的楚宅差了許多,屋子裡只有一個炕,一個粗重的儲物櫃,連張椅子都沒有。天陌在炕上坐下,將手杖放到一旁,才抬頭看向滿眼驚疑不定的小冰君。

  「心裡明白便是,不需說出來。」他道。

  小冰君唇動了動,終究沒說出話來。她突然有些懷疑,以眼前這個男人運籌帷幄的智慧,怎會如此輕易便讓人害得差點性命不保。

  他什麼都不需做,只是讓自己攛掇衛林他們出去逛一圈,便將他們乃至整個衛家村的後路都安排好了。或許捻翠谷牧場是個意外,但就算沒有,也不妨礙他的計劃。

  楚家不弱,敢將楚大爺明目張膽地重傷近死,無論出於何種原因,李家這都明擺著是存心要跟楚家對上,那麼自然不會放過楚家的一草一動。衛家幾個獵人只要上街一晃,便能引起李家的戒心。有楚大爺的事積怨在前,不管李家採取什麼行動,最終都會與楚家面對面扛上,那個時候仍寄住在楚家的衛林等人肯定會出手相助,事後,楚家必然要欠他們這個人情。而以他家的財勢,安排一個百十來戶的衛家村根本是小事一樁。

  這一切安排還僅僅是由楚大爺昨日被打一事順勢而為,沒有其他任何情報可供利用。發展成此時這樣,只能說是上蒼相助。這件事自然不會到此為止,但看他會問出剛才那句話,便知已成竹在胸。

  其實天陌也頗感意外,沒想到小冰君竟然只從簡簡單單一句話便將個中關節想了個通透。在黑宇殿時他對所有人都比較疏遠,倒沒什麼特別的感覺,經過這一段時間的相處才知道四姬之中,若論聰慧,只怕要以眼前的女子為冠。

  見他不說話,小冰君磨蹭了一下,才緩緩走向前,站在炕的另一頭。

  「主子,若楚二爺他們想明白了,會不會……」她有些擔憂。如果連她都能看出來,只怕楚家人早晚也會想通此節。

  天陌動了動身體,小冰君立即見機地走過去,將枕頭墊在他身後讓他舒服的側倚著,又為他去了鞋襪。

  「無妨。就算衛家獵人不參一腳,楚家一樣要落到現在這個地步,只怕會更糟。另外,我自會讓他們主動要求衛家村的人來此地定居。」天陌伸手,將準備退開一步的小冰君拉坐在炕沿上,神態懶懶地解釋。「何況,於他家也不是沒有好處。」

  他的手溫潤中透出些許剛勁,小冰君只是一恍神,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他已經收了回去,心中不由有些失落,耳中繼續傳來他不緊不慢的聲音。

  「凡我族之人,一水之恩,也必湧泉相報,絕不會虧欠於人。」

  聽到此,小冰君怔怔抬起眼,看著他俊美無匹的臉,心中升起一股說不出的酸澀疼痛。不虧欠於人,又何嘗不是與人毫無牽掛,孑然一身。不虧欠於人,卻仍然有人想置他於死地。不虧欠於人,所以在別人害了他又救他之後,他選擇不去計較……

  「主子。」她喊,沒有笑,擔心一笑,眼淚就會落下來。

  天陌已闔上眼,聞喚,只是眉微微動了下,然後嗯了聲。

  小冰君驀然傾過身將他抱住,臉緊緊地埋進他的懷中。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做,只是心中有一股莫名的衝動,催促著她靠他近些,再近些。

  天陌愕然睜眼,只聽到她在懷中悶悶地說:「主子,你不能跟我算這個帳。我要一直跟著你。」

  一直嗎?他眼中浮起薄薄的迷惑,放在一邊的手卻不由自主抬起,輕輕按在她的背上。

  秋收暫停下來,楚柏召集了牧場所有的勞動力,挖土的挖土,運石的運石,伐木的伐木,連夜趕工,次日傍晚,峽口處一條闊三丈,深兩丈簡陋的壕溝便挖成了。溝底佈滿了削尖的木柱和鋒利的碎石,又以現成的土石在靠近牧場這面砌了個簡單卻結實的防禦工事。因峽口極窄,兩側山崖高而陡,形成了天然的屏障,於此建防頗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

  就在所有人都忙於挖壕溝的時候,楚子彥和錢伍安來了。他們來得有些狼狽,不僅掛了彩,還折了幾名壯僕,其中就有上次跟隨錢伍安一起來的人。

  看到即將完成的壕溝,他們先是大吃一驚,而後明顯地吁了口氣。

  從臨時搭的木板橋上進了牧場,見到天陌,一邊處理傷勢,楚子彥一邊將眾人走後發生的事說了一遍。

  官兵包圍了楚宅,郡守親自來了。一來冷著臉二話不說便下令搜宅,直到沒找到衛林等人,才稍稍對一直恭敬陪在身邊的楚子彥假以辭色。事情到了這一刻,郡守已經毫不掩飾自己的本意,楚子彥也沒再假裝不明白。為了拖延時間爭取機會,他不得不一再退讓,最終用一盒拇指大小的抹海金珍珠才將協商轉讓牧場的事拖到次日,卻沒讓郡守將包圍住楚宅的兵撤離。

  那一夜宵禁,為了不暴露通往城外客棧的密道,他們沒敢有所行動。而是在這日早上,郡守府派人來請楚子彥時,錢伍安安排了人從密道先行一步,分別在靠近城門處以及城外接應,自己則陪著楚子彥前往。雖然安排周密,但郡守也有所準備,派來的又都是高手,因此在中途逃離過程中,他們仍然吃了大虧。

  楚子彥說得簡略,聽的人卻能想像個中凶險,何況他身上還多處受傷。

  為了處理傷勢,他不得不赤裸著上身,不方便女子在場,加上地方不大,因此室內只有天陌,錢伍安,以及受傷的幾個人,小冰君以及衛家獵人還有楚柏四僕則等在外面。

  對於郡守的貪得無厭,楚子彥已經說不出是痛恨還是鄙夷了。他唯一擔心的就是,郡守會直接派兵來奪牧場,並借此事打壓楚家。如今看到牧場在防守上有所準備,雖然不知道在面對官兵的時候能撐多久,但多少還是鬆了口氣。

  「危機何嘗不是轉機。」天陌神色不動地道。

  大夫正在給楚子彥包紮胸口的傷,不知道碰到了哪裡,引來他倒抽氣的聲音。好一會兒,他才頭上冒著冷汗地看向天陌。

  「陌兄,此話怎講?」

  天陌回視他,黑眸中閃爍著睿智的光芒。

  「對城山郡,楚二爺可有興趣?」雖然相處時間不多,但通過處理事情的手段以及其他人的話語,他已經明白為什麼楚子彥會被留在楚家,而楚大爺卻被放到城山郡這邊養馬。

  此話一出,除了正在專心處理傷勢的大夫,在場其他人都呆了。

  楚子彥在天陌的注視下,心不由微微地收緊。天陌有個習慣,說正事時喜歡盯著那個人的眼睛,正是因為如此,被他看著的人從來不會置疑他想表達的意思。

  深吸口氣,壓下心中莫名的激動,楚子彥揮退了其他人,包括大夫,只留下錢伍安。

  「陌兄請說。」他沉聲道,俊逸的臉上沒了平時的溫雅,卻多出幾分穩重從容。他知道,與眼前這個人相處,坦承直接會比虛偽試探更好。

  天陌沒有說,他只是伸指醮了不知是誰滴在桌子上未乾的血,寫了兩個字,待兩人看清後,一彈指,那成字的血瞬間消失無蹤。而他的手白淨如初,彷彿從未沾過半絲血跡。

  謠言。

  楚子彥皺眉沉思,隱隱像要抓住點什麼,卻又始終不甚清明。錢伍安眼中精光一閃,似有所得。

  「那李家欺男霸女,橫行無忌,賣官鬻爵,這確不是假的,只是上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他笑著說,心想如果把這些罪證拿到手,李家倒下也不是不可能的。

  楚子彥眉微展,正要點頭,不想天陌卻歎了口氣。

  「不夠。」

  這一回輪到錢伍安愣了,好一會兒,他與楚子彥對望一眼,胸口彷彿壓著一塊大石般,幾乎是憋著氣艱難地吐出來:「陌爺的意思……」如果以上罪證都不夠,那麼再嚴重的也只有通敵叛國之類了。還有一個,他連想都沒敢去想。

  天陌卻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彷彿說的只是一件稀鬆平常的事。

  「要讓一個人反應最激烈,最有效的方式就是讓他知道另一個人要奪他手上的東西。」尤其那個人還是坐擁天下的那位。

  不知為什麼,楚子彥覺得自己額上開始冒冷汗,心中卻豁然開朗。他總覺得在這個人面前,自己的腦子和膽子都不夠用。

  「還請陌兄詳說。」雖然經過提點,他心中已經有了初步的構思,但仍然想聽聽天陌的意思。

  「時間無多。」天陌淡淡道,所以也沒推托,而是簡練乾脆地說了幾個字:「三管齊下。離間,傳播,對抗。」

  楚子彥和錢伍安都是聰明人,一聽就明白了,沒敢耽誤,當下將楚柏以及衛翼叫了進來,一起商討起細節來。楚柏在牧場的地位隱隱有超越楚大爺的趨勢,但他為人沉穩精細且忠心,很得楚家看重,所以楚子彥才會叫他進來。而叫衛翼,卻是天陌的意思。

  小冰君一直等在外面,又大概過了半個時辰,天陌才從屋中慢步而出。她慌忙迎上。

  看見她,天陌冷漠無緒的黑眸微微溫和。

  「怎麼不回屋?」

  小冰君淺淺一笑,「我想等主子。」說著,她下意識地想伸手去拽天陌的衣袖,卻立即反應過來那樣會影響到他的行動,伸出的手滯了滯,又縮了回去。

  將她的小動作盡收眼底,天陌垂下眼。

  「陪我去外面走走。」

  小冰君輕啊一聲,有些意外地看向他,轉瞬即為雀躍開懷的笑容所替代。

  天陌走在前面,雖然他速度並不快,小冰君卻始終與他相差半肩。

  木屋與木屋之間相隔甚遠,在屋周半枯半榮的野花芒草間,隱約可見四通八達的小徑。屋後不遠便是斜斜上升的高聳山脈,佈滿了高大的赤松和紅杉。

  衣擺刷過草葉,發出沙沙的響聲。風輕緩地流動著,溫柔地蹭過人的臉,連髮絲也沒驚動。

  小冰君看著前面人寬厚堅實的背,突然發覺相較於並肩,現在這個位置或許更好。這樣她就能一直看著他,不錯過分毫。

  沒有人說話,週遭很安靜,氣氛卻並不僵凝。人們都去挖壕溝了,只有不時從遠處傳來一兩聲馬嘶牛叫,伴著兩人行走時分草拂葉的聲音,說不出的悠然寧謐。

  沒多久,兩人已經來到山腳,天陌卻並沒停,而是循著山徑往上。

  「主子,咱們就在山下走走吧。」抬頭看了眼往上延伸進嶙峋山石以及高大松木間的小路,小冰君忍不住道。

  「此山林木蒼翠蔥鬱,必有泉瀑,咱們去覓覓。」天陌頭也未回地道,說話間已經到了上面的山石處。

  小冰君怕他手滑摔著,不敢怠慢,忙撩起裙擺就跟了上去。

  一路草茅拂面,冷菀子紅艷,石奇木古,松杉飄香。小冰君卻無心玩賞,只是緊緊地盯著前面的人,生怕有個閃失。

  「主子,咱們歇會兒吧。」沒爬多久,她彎下腰,雙手撐著膝蓋,喘息道。

  天陌回眸,看到她臉色若常,眉眼盈笑,於是轉過頭,什麼也沒說,繼續。

  小冰君吐了吐舌,慌忙追趕。不過沒走一會兒,又故伎重施,依然沒被理會,她卻樂此不彼,企圖借此抑制兩人入山的高度和深度。天陌倒也不惱,只是不予理睬。

  於是在小冰君一路喊著歇息的聲音中,前面竟然真的隱約傳來了水流的響聲。小冰君安靜下來,發現此時已入深山,回首難望來路,先是惶然,不過很快便放開,暗忖既已至此,再怎麼走也沒關係了吧。於是素性不再阻攔,安心地跟在天陌身後,便是真的累了也沒出聲。

  穿過一片搖曳粉嫩的打碗子花,一素薄水出現在眼前,淌過光滑的山石,淙淙蜿蜒而下。

  小冰君驚喜地奔過去,跪蹲在水邊石上,伸手去掬那汪清澄。不想手剛入水,立時驚呼出聲。

  「怎麼?」天陌眉微蹙,身形微晃,來到她的身邊。

  「溫的。主子,水是溫的。」小冰君抬起臉,滿眸欣喜,差點要手舞足蹈起來。她是冰城人,一碰觸到這水,立即想到了溫泉。

  天陌唇角微抽,不由別開臉,對她的大驚小怪實在有些不以為然。

  「看這周圍植物便知。」他淡淡道。地氣暖,因此即便是在這秋寒時節,依然花艷木翠。「再往上走走。」

  小冰君一掃之前的懈怠,幾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應了聲好。

  順著水流,沒走多久,鼻中隱隱約約開始嗅到硫磺味,滿眼粗壯的松幹間開始漸漸夾雜稀疏的修竹,到後來全部為綠竹替代。竹間有人走過的痕跡,雖然不明顯,卻仍能勉強看出來,顯然牧場的人也時有來此。

  正走著,天陌突然停了下來,興致勃勃的小冰君沒留神差點一頭撞在他背上。穩住身,她詫異地探出頭往前看,透過竹隙,隱約可見前面有一個水潭。

  「主子……」她正想開口問怎麼了,卻被天陌回頭用眼神阻止了下面的話。

  「有人。」天陌悄語,原本平靜的目光倏然透出一股犀利。全牧場的人都在趕防禦工事,那麼在這裡的會是什麼人?

  小冰君啊地一下,無聲地張開了嘴,等反應過來閉上,整個人卻立時緊張起來,不由自主伸出手,輕輕地拽住了天陌腰際的衣服。腦子則飛快地轉著,尋思如果遇到危險,自己要怎麼才能讓他安然脫身。

  正當兩人心中各自轉著念頭的時候,細細的呻吟聲從水潭的方向傳來,那聲音婉轉中帶著柔媚,似痛苦又似難耐,還不時夾雜著一兩句親暱的喃語,顯然不止一個人。

  天陌皺眉,往前走去。

  小冰君抓著他衣服的手一緊,腦子裡所想的東西一瞬間飛得乾乾淨淨,下意識地也跟了上去。

  只是沒走兩步,兩人又都同時停了下來,天陌是愕然,小冰君卻是目瞪口呆。

  在他們的位置,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水潭,以及在水潭邊大石上兩個正交纏在一起的赤裸胴體。兩個人情慾正炙,渾不知已被人看了去。

  「別……別那麼快……慢點……慢點……」女子嬌吟哀求的聲音傳進小冰君耳中,她一震,清醒過來,臉頓時滾燙起來,心跳莫名增快,手腳有些發軟,不由偷偷看向天陌,卻見他已經移開了目光,目光探究地看著水潭對面山崖,似乎在尋找什麼。

  隱隱有些失落,她垂下眼,沒再去看那對偷情的男女。

  天陌動了,卻不是後退,而是往前。小冰君大驚,也顧不得心中那古怪難言的感覺,慌忙追上,在聽到那對男女驚叫聲以及撲通落水的聲音時,不由尷尬地將頭垂得更低了,連眼角餘光也收斂了起來,不敢胡亂瞟。

  天陌卻沒一點不自在,如同一個帝王走在自己的領土上般,高貴,從容,傲然自矜,並沒有去看那對又羞又怕可憐兮兮縮在水中的情侶。

  小冰君心中直叨咕對不起,走到後來,幾乎是用碎步跑了起來。如果不是天陌在前面,她恐怕比那對男女還想快快逃離。

  「主子,咱們……咱們去別處吧。」看天陌竟然站在潭邊研究冒著熱氣的潭水,小冰君覺得自己熱得頭髮絲似乎也跟著冒煙了,終究沒忍住小聲勸道。

  天陌回頭看了她一眼,眸光微異,卻仍然唔了聲,然後順著潭邊,往上遊走去。

  小冰君悄悄鬆了口氣。不知是否錯覺,她似乎還聽到了另外兩道長長吁氣的聲音。

  第十二章

  經這一番驚嚇,小冰君乍見溫泉的歡喜已消散得七七八八。抬眼,透過軟軟的竹梢,只看到清藍的天空,卻辨不清時辰。

  「主子,咱們這會兒也該回去了,再晚只怕下不了山。」她勸,心中其實沒怎麼抱希望他會聽進耳中。

  天陌果然充耳不聞,依然往上走著,手杖壓在枯落的竹葉上,稍一陷落,又被無聲無息地提了起來。

  「潭中之水是由溪流所匯,因此泉眼應該在上面。」

  說話間,繞過一塊巨大的山石,前面赫然開朗,顯出一片空曠的荒石灘來。灘周綠竹翠松環繞,尚能看到右旁斜伸往藍天的峰巒。灘上卻白石怪巖,擠擠挨挨,一個方圓數十丈的半月型湖泊靜靜地躺在其中,水色清藍,水面霧氣氤氳,硫磺味在清冽的松竹風中顯得異常刺鼻。

  小冰君眨了眨眼,不再說回去的話了。看著天陌覓了一塊方形的大石坐下,她唇角梨渦微現,撩起裙子艱難地攀過擁擠的怪石往湖邊走去。在無意踩到沒抓穩而滑下的裙擺差點摔落石隙時,扶著身旁的石頭她背心冒汗地想回去以後一定要弄件像牧民那樣方便的衣服來穿。

  天陌一直目光溫和地看著她的舉動,看她走到湖邊,小心翼翼地將手指探進湖水中,然後是整隻手,唇角不覺輕輕揚了起來。他知道,她肯定會喜歡的。

  小冰君回頭正要招呼天陌,沒想到竟一眼捕捉到他唇畔的笑,不由呆了。

  青絲黑袍,玉顏如雕,西斜的陽光照耀下,白石森森耀得人眼花,那抹笑如同清潤的風慢慢浸透人的心,讓人彷彿置身於梨花林中,辨不清眼前的是翻飛的梨花瓣,還是風回的雪落,只是鼻中有香,如醒如醉。

  良久,她緩緩站起身,抬起溫淋淋的手將鬢角垂落的髮絲掠往耳後,心跳隆隆,似在耳邊。

  「夏兒?」天陌見她呆立癡望著自己,不由有些疑惑。

  小冰君輕輕偏了偏頭,臉上無笑,神色有些恍惚,「主子。」

  天陌眉微皺,暗忖好好的這是怎麼了?正要起身過去,小冰君卻突然轉過身去,纖白的手指在腰帶上靈活地一勾一扯,裙帶便散了開,衣裙落地,她竟然就這樣穿著裡衣跳進了水中。宛如一條美人魚般在水中游了一圈,又數度潛入水中,好一會兒後,她才從水中探出頭,濕潤的髮襯得俏臉如桃花般鮮艷。

  「主子,你也下來泡泡吧。水比下面的要熱許多,但不燙人。我檢查過了,水底都是石頭,沒其它東西。」她的眼神晶亮,雖然沒有笑,天陌卻知道她很開心。是的,就是開心。

  想了想,他撐起手杖,走了過去。

  小冰君從水中起身,上前為他脫衣,濕衣貼著曼妙的胴體,說不出的香艷誘人。只是天陌不以為意,她自小又是習慣了這樣的,所以倒也沒人覺得不妥當。

  去掉外袍,天陌讓小冰君退開,手中枴杖伸進水中,一下又一下,沉穩而堅定地沉進了水中。小冰君放好衣服,也入了水,然後游到他身邊拿過枴杖放到衣服一起。

  天陌剛在一塊浸在水中的大石突出部位坐定,那邊又傳來小冰君的聲音。

  「主子,你把裡面的衣服給我,我洗洗晾好,待會兒好穿。」

  片刻後,啪的一聲,濕嗒嗒的裡衣褻褲砸在了小冰君面前,濺起無數的水花。她伸手撈起,抬起手背蹭了蹭臉上的水,反射性地往天陌那邊看了眼。因為大石阻隔,什麼也沒看到。

  低下頭,她開始揉搓衣服。被熱氣一蒸,那衣服上隱隱散發出淡淡的麝香味,那是天陌身上熟悉的味道。她吸了吸鼻子,心中竟莫名覺得有些踏實。

  「主子,等我洗完衣服給你擦背。」她說。語罷才想起,兩人都赤身裸體的,似乎不大好。只是話已出口,想收回也來不及了,不由有些緊張起來。

  「唔。」天陌靠在身後的大石上,看著藍藍的天空,心思散漫,並沒聽清她在說什麼,口裡卻懶洋洋地應了。

  這、這是答應了?小冰君呆了呆,才平靜沒多久的心跳又開始急劇地跳動起來,搓衣服的手一下子變得軟弱無力。

  四周突然安靜下來,除了山間婉轉的鳥啼聲,便是洗衣的細碎聲音。

  小冰君腦子裡突然浮起之前在下面水潭邊所見到的一幕,那如蛇般交纏在一起的白生生胴體,野性的律動,歡愉的呻吟……

  心中哀號一聲,她將滾燙的臉埋進手上的衣服裡,不敢再想下去,生怕自己會下意識將那兩張臉替換成自己和天陌的。

  從小被教導媚術,不是沒見過男歡女愛,她記得第一次看到的時候還被嚇倒過,但之後便習以為常了,甚至能夠邊吃著糕點飲著羊奶邊仔細研究。這次卻……難道是因為十來年沒看過了,所以才會在乍見之下受到這麼大的衝擊?只是衝擊到將自己也聯想進去,也未免……未免……

  心跳如雷,鼻中嗅到的又是那人的味道,她竟有些心猿意馬起來。

  其實,自己本來便是他的女人,就算兩人真那樣,其實……其實也是理所當然的吧。腦子裡突然冒出這個念頭,讓她已經亂成一團的心微微安定了些許。只是手明明是濕的,她卻似乎仍能感覺到手心在直冒汗。

  如果、如果……

  抬起頭,她沒讓那個念頭成形,手上卻加快了洗衣的動作。將衣服擰了水,攤平在旁邊已用水洗淨吹乾的大石上。

  手指撫上裡衣的繫帶,垂著頭,她站在那裡不知在想些什麼。風吹在濕透的身上,帶起讓人戰慄的涼意。然後,手指動了,輕輕拉開繫帶,一具鍾天地之靈秀的美麗胴體出現在青藍的湖邊。

  洗好自己的裡衣晾上,小冰君深吸口氣沉進水中,向天陌所在的地方游去。微燙的水撫上敏感的皮膚,一掃之前的冰涼,令原本有些不安忐忑的心也跟著灼熱起來。

  嘩啦一聲水響,將天陌散漫遊離的思緒拉了回來,他無意識地順聲看去。

  小冰君正從他左手旁的水中探出上半身來,清碧的水波在玉白的胴體下輕輕蕩漾著,濕潤烏黑的長髮從臉兩旁垂落,越過美好的胸線,在腰部的位置如墨般暈散在水中。蓮臉醉紅,微微喘息著,眼睫上還沾著水珠,看著他的雙眸清澈而溫馴,卻又隱隱透露出一股說不出的嫵媚,勾魂懾魄之極。換成一般的男人,此時只怕早已撲了上去。天陌卻是目光淡淡,雖沒有輕視鄙薄,卻也沒有慾望情熾,態度與平時無異。

  抬手,食指輕輕抹去她眼睫上的水珠。

  「怎麼對我用媚術?」他問,眼神溫和,不見責備。

  媚術?小冰君滿眼迷茫,方才眉梢眼角勾帶出的嬌媚登時消失得乾乾淨淨,雖然仍美得不可方物,卻已沒了那股挑動壓制在人心底最深處慾念的媚惑。純淨簡單的美好,因不知所措而漾起的無辜笑靨,讓人不由感到一股輕淺的甜意慢慢自心口升起,而後瀰漫上舌根。

  手指著魔般觸了觸她唇畔那小小的梨渦,天陌沉吟了下,問:「出水的時候在想什麼?」如果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到用了媚術,那麼唯一的解釋就是那個時候她正在想著能誘使她下意識使用媚術的事情。

  他手指碰觸過的地方引起一陣難以言喻的酥麻,小冰君傻傻抬起手抓住他正要收回的手,像小貓一樣用臉在上面蹭了蹭,然後才想起他的問題,臉蛋不由滾燙起來。

  「在想……下面……下面水潭邊看到的……」她吞吞吐吐地道,聲音細若蚊蚋,語罷,腦袋低得幾乎要埋進了水中,手卻仍緊緊抓著他的。

  天陌恍然大悟,「那對正在交配的男女?」若是這個,也難怪了。

  交、交配……小冰君赫地抬起頭,看到說著這話的男人目光已經沒在自己身上,而是淡漠地看著不遠處的湖面,神色坦蕩自然。可是她仍然為這過於直接的形容而覺得窘迫尷尬不已,尤其是在聞到他身上因為熱氣蒸騰而散發出的比平時更加濃烈的麝香味時,泡在水中的身體竟不可遏制地燥熱起來。

  輕輕嗯了聲,她深吸口氣,努力壓制住身體的異樣,「主子為什麼不避開他們?」明明是想轉開自己注意力,卻沒想到一開口竟仍然是繞著這個話題打轉。

  「要尋水源,自然要順流而上,避開豈不是要多費許多功夫?」天陌理所當然地道,從相貼的手能感覺到她的情緒波動,他卻沒收回來,縱容地任她抓著。他本不習慣與人如此相近,不過與她相處月餘,似乎也有些適應了。

  「但是他們在……在……」小冰君忸怩,心想任誰見到這種情況,除非真有急不可待之事,必然都是會避讓開的,誰會像他這樣大模大樣地走上去啊。

  「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何須避讓?」天陌動了動手,覺得掌心被她握得有些冒汗。「坐這兒吧,再泡一會兒就下去了。」他單手撐著身體往旁邊挪了挪,騰出一塊地方來。湖水攪動,霧氣較之前似乎更濃厚了一些。

  小冰君被他的話震得啞然失聲,明明覺得有哪裡不妥,卻又無法反駁他,心中還因此隱隱覺得有些不安。彷彿……彷彿男女交配,不,是交歡,對他來說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那樣的話……那樣的話……

  想到此,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往淹至他胸部的水下看去,匆匆一眼又趕緊別開了臉,呼吸微促,一臉做了壞事的樣子。

  好像看到了,又好像沒看到,水雖然清澈,但因為輕輕蕩漾著,加上太陽漸落,光線轉暗的關係,她實在不知自己是不是看到了,但卻沒勇氣再看一眼。

  「夏兒?」見她半天沒動靜,天陌不由疑惑地側頭看向她。

  小冰君腦子裡亂糟糟的,正在胡思亂想,被他這樣一喊,驚得驀然抬起頭,一眼看進他深黑的眸中,心口一窒,腰膝莫名就酸軟起來,直登登便往水中沉去。

  天陌皺眉,被她握著的手倏然翻轉,反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提到了自己身邊坐下。

  一靠近他,感覺到他與湖水有異的體溫,小冰君覺得自己更軟了,心中不由大大地瞧不起自己,手卻驚慌失措地扒上了身旁人的身體。

  「主子……」赤裸的肌膚相貼,她呼吸困難地低喃,腦子裡已經沒辦法再想其他。如果這一幕被教導她的嬤嬤看到,只怕要氣得吐血。

  天陌原本還在詫異她怎麼了,待將她的神態收入眼底後,想起之前她出水的那一幕,心中立時明鏡一般。

  原來這丫頭被那一幕刺激得發情了。他暗忖,伸臂攬住她的腰,以防她滑進水中,心中卻在想著要怎麼辦。

  他從出生起便注定了是諸神之子,為了保持純淨無垢的身體和靈魂,從小就被封禁了情慾,因此雖然對各類物種繁衍之事瞭若指掌,自己卻是從來沒和女子交配過。後來獨自一人經歷了那麼悠長的歲月,即便再不用守任何戒律,他對此事亦是毫無興趣了。不過既然已經承認她是自己的妻子,交配繁育自是早晚之事,只是目前還不到時候。

  他一邊想著,攬著小冰君的手一邊無意識地在她光裸的腰際摩挲著,只是覺得滑膩柔韌,手感極好,卻不想早已把人摸得幾乎要化成了一灘春水。

  「夏兒。」他思索著要怎麼說。他絕不會犯蒼御曾犯過的錯,在完全確定她的心意之前,他不會同她交配。擁有人狼兩身,他還沒見過能完全毫無芥蒂接受的人類。他不想在身邊留一個會後悔的人,更不想讓她在後悔之時沒有退路。畢竟無論是人族還是幻狼族,對貞潔之事都異常看重。

  小冰君癱在他胸前,渾身的敏感點彷彿都集中到了腰部,想推開他的手,又想他手再往別的地方移移,矛盾得幾乎要呻吟出聲。聽到他喊的時候,腦子還沒反應過來,嘴裡已經下意識地嗯了出來。只是那聲音柔媚軟膩,尾音長長地拖了開,像羽毛一樣,輕薄飄渺。

  天陌身體微僵,覺得那羽毛彷彿搔到了心尖上,些許不明顯的異樣感從那裡傳開來,有些酥有些麻,是他從未體驗過的。

  不過這種感覺一閃即逝,讓他幾乎懷疑是自己的錯覺。

  將手從她腰上拿開,他拍了拍埋在自己胸前的滾熱小臉,「去湖裡玩。」他說,然後抓住那一頭濃密的濕發將人給拋了出去,穩穩落進前面的水中。

  小冰君措不及防,連喝了兩口水才浮上水面,一邊咳嗽一邊迷茫地看向天陌,見他依然一派悠然地坐在那裡,正似笑非笑地注視著自己。剛剛升起的些許委屈被這樣一看,立即化為烏有。

  「去吧。」天陌擺了擺手。他知道,阻止她情動的唯一方法就是明白表示出自己沒興趣。

  小冰君彎眸一笑,一個猛子扎進了水中,片刻後再出現已是數丈遠的地方。她是聰明的,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因為他眼神坦蕩,沒有輕視也沒有歉意,所以除了隱隱有些失望外,她並沒有覺得難堪。

  夕陽透過林隙灑在湖面上,半湖澄藍半湖紅,微風拂動,有碎金的光點在上面跳躍,薄薄的霧氣暈繞開來,小冰君玉白嬌美的身影穿梭於其中,如同湖妖一般。

  天陌本來正懶洋洋地靠在背後大石上漫不經心地用目光追逐著她的身影,突然雙眸微瞇,射出銳利的光芒,下一刻人已經離開了坐的地方,如一尾蛟龍般迅速地游至正玩得開心的小冰君身邊,一把勾住她的腰,旋身,將她擋在了自己身後。

  「主子?」小冰君被他單手圈在身後,入目的是一片結實而光滑的背肌,不由怔了怔,訥訥地喊。

  「有人。」天陌沉聲道,目光冰冷地掃向湖岸。

  他話音方落,林子裡果然走出一男一女兩個人來。那兩人像是在尋找什麼,東張西望的,然後很快他們就看到了水中的天陌。

  天陌冷眼看著他們惶恐地跪下,拚命地朝著自己叩頭,並沒打算說話。倒是小冰君被他擋著,什麼都看不到,忍不住開口問:「是什麼人,主子?」說著,就想探出頭去看。

  天陌抬起空著的手將她不安份的頭按了回去,嚴嚴實實地擋著,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不想讓人看到此時的她。

  「求你……求你們別把開始看到的事說出去……」大概是覺得磕得差不多了,男人抬起叩出血的額頭,乞求道。他身邊的女人則仍一個勁地埋頭叩著,身體恐懼得直哆嗦。原來竟是在下面水潭邊偷情的那對男女。

  天陌之前根本沒看清他們的長相,此時聽到他們的要求,只覺莫名其妙。

  「我不認識你們。」他淡淡陳述事實。他當然也知道人類素來在交配一事上諱莫如深,並因此立下種種規矩束縛,不過這些與他又有何干。

  那男子一怔,臉上隨即浮起欣喜的神色,顯是明白了對方無意多管閒事,慌忙又叩了兩個頭,嘴裡直道:「多謝!多謝!」而後轉身扶住身旁的女子,讓她停了下來。

  那女子由始至終都沒出聲,頭一直埋著,就算在得到答覆之後,全身仍然控制不住微微地發著抖。

  小冰君聽出是怎麼回事,也就沒再放在心上,心思立時轉到了眼前的狀況上。她也發現了天陌的異常,明明之前還帶著自己大大方方地經過那對正在歡愛的男女身邊,說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為何現在卻又要擋著自己?莫不是……害怕自己的身子被人瞧了去?

  想到這個可能,她心中歡喜,不由伸出雙手環抱住了前面人的腰,在他背上深深烙下一吻。

  感覺到她的親暱,天陌回手在她頭上揉了揉算是回應,目光卻仍警惕地看著那兩個人。

  「你們可以走了。」他開口。

  那兩人顯然也不願多留,聞言忙連聲應是,然後彼此摻扶著往回走,就在快進入林子的時候,那男的突然又回過頭來,好心地道:「兩位也趕緊離開這裡吧,這山中天黑後不大安生。」

  天陌沒有應,直到確定兩人走遠後,他才放開小冰君。

  「咱們也下山。」

  說著,健臂一展,率先往湖岸游去。小冰君在後面看著他矯健而優雅的身影,不由有些癡了,只覺但凡有這個人在,這世上便沒什麼事可懼怕的。

  ******

  回到牧場時天已黑了下來,見到兩人,楚柏明顯地鬆了口氣。小冰君大概說了下兩人的去處,然後便有人送上晚飯來。

  壕溝已挖好,還建了簡單的戰樓和望樓。楚子彥因為受傷的關係,早早就歇下了,楚豫帶著幾個手下在下午的時候就已經離開了牧場。沒過多久,浥水流域就流傳了諸如「木子,木子,坐在山城子,看著阿卿的凳子。」「春雨嘩啦啦,李子無葉就開花,夏日炎炎呀,青圪瘩換上黃袍娃。」等等此類的童謠,童謠傳播速度極快,不到一個月,連天子腳下也流行了起來。而是時,城山李郡守糾集了手下的軍隊,並調用了附近兩郡的兵力正在攻打楚家牧場。

  「本朝皇族葉姓,而今上乳名正好叫阿卿。」楚子彥是這樣介紹的,說話的時候還不忘朝南邊拱了拱手。

  過了幾日,楚柏興沖沖地跟著楚子彥來找天陌,手中推著一個裝著兩個輪子的木椅。原來牧場本來就有手藝好的木匠,初來牧場的時候小冰君曾隨口同楚柏提過一句,沒想到他便記在了心上,馬上去找人做了來。天陌還不見怎的,小冰君卻是極歡喜。

  木椅是用上好的酸枝木做的,因為趕工,並沒有雕刻精細的花紋,但卻因此顯得更加厚重樸拙,椅上還放了精美柔軟的椅墊。看得出,楚柏對此事極為上心。

  天陌坐上輪椅,小冰君推著他出去轉了一圈,回來時整個院子的門檻幾乎都被取掉了,輪椅可自如往來。

  「如此周詳的思慮以及行事效率,楚家何愁不強盛。」天陌歎。

  「若無陌兄相助,楚家眼前此劫只怕就難以渡過,又談什麼強盛?」楚子彥哈哈笑著從屋中走出來,他身受重傷,臉色仍然蒼白,精神卻極好。

  看他手中拿著份黃皮本,天陌心知事情正按他們所預料的方向在發展,不由微側臉看向小冰君,「你去庫其兒那裡。」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她知道得越少越好,以免憑添憂心。

  小冰君也知這種場合自己不宜在場,當下應了,對楚子彥微微點了點頭,便快步而去。

  楚子彥將手中的黃皮本遞給天陌,然後接過他的輪椅,往屋內推去。

  「李佑玉那廝果然意欲上疏告我楚家謀反,若不是陌爺提點,在半路上截下驛使,這回楚家就算不滅門,也定然要脫上一層皮。」

  天陌唔了聲,打開黃皮本快速掃了眼便即合上,遞還楚子彥。

  「城內傳來消息,楚宅已被封,李賊派出了一千郡兵,估計是想來強佔牧場。」楚子彥繼續道,頓了頓,眼中射出濃烈的恨意,「楚某必讓他來得去不得。」

  天陌揚了揚下巴,示意楚子彥坐下,他不慣仰頭看人。

  「如果楚二爺不怕坐實謀反的罪名,這樣做倒也無妨。」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叩著椅手,他淡淡道。

  楚子彥一怔,有些不解:「陌爺難道要楚某將牧場雙手奉上?」若真那樣,又何苦生出這許多事,白白喪了幾條命。

  天陌搖了搖頭,「讓他知道以一郡之兵力要想拿下這牧場是不可能的事就足夠了。」

  楚子彥瞇眼,而後恍然,笑道:「陌爺這連環套下得可真妙啊。」李家橫行無忌慣了,若在此受挫,勢必調動糾集附庸他的別郡之兵來攻打牧場,在這流言四起的時候就算借口再好也不免令上面心生芥蒂。若再有素日瞧不慣他家的人在旁煽點風添點油,加上證據確鑿的事實,只怕他想翻身也難。在事關那個位置的時候,就算是親兄弟也會反目,何況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侍讀。「只是以牧場的人手,恐難應付萬數以上的正規軍隊。」頓了頓,他有些憂慮地道,並沒被那假想的結果沖昏了頭腦。

  天陌垂眸,有些漫不經心地道:「我不喜見血。」輪椅一轉,往外滑去,「自是以不見血為好。」語音仍在廳內迴盪,他連人帶椅已經消失在門口。

  楚子彥愕然看著空空的大廳,半晌不知該做何反應。相處了這些日子,他還是有些不適應天陌那難以捉摸的說話以及行事方式。

  不見血……不見血?怎麼可能不見血?

  ******

  天陌從廳中出來,並沒去庫其兒那裡,而是滑往外面。

  牧場很大,容下百萬軍隊也不是問題,加上水草豐茂,土地肥沃,無論養馬還是藏兵都是極佳的地方,難怪李家對此地勢在必得。

  木輪壓在過草莖,發出輕細的悉索聲。

  天陌舉目遠望,能夠看到木柵欄裡面被隔離開的牛馬,在湖邊飲馬的牧馬人,以及其周圍成群的駿馬。

  這是個好地方。他想。若被血染了就可惜了。

  以他之能,莫說萬數庸兵,就是十萬人族精銳也不放在眼中。只是人族之事,當以人族的方式來解決,否則當初他又何苦設立黑宇殿。

  無聲地歎了口氣,他向後靠在椅背上,闔上眼感受夾帶著牛馬騷氣以及草葉清新味道的風拂過面頰。

  不知道會不會有人發現蒼溟殿水下的神宮遺址。心思一轉,他終於開始考慮黑宇殿的事。其它事他倒沒什麼在意的,只是若有人誤打誤撞解開了封魔殿中的封印,這天地間只怕難免一場浩劫。

  想到此,他覺得有些膩煩。連他自己也不明白,連族都滅了,他為何還要守在那裡。這世間一切生物的安危,與他又有何干?

  抬手,他揉了揉有些抽緊的額角。或許該趁郡兵到來前回黑宇殿看看。

  身後傳來細碎輕盈的腳步聲,不用回頭,他也知道是誰。放下手,他忍不住想,這個丫頭能陪伴他到什麼時候呢?

  「主子,你看這個。」小冰君笑盈盈地捧著一個白乎乎的小糰子繞過輪椅,在天陌面前半跪下,然後小心翼翼地將手中東西送到他面前。

  白兔崽兒……天陌睜眼,看到原本溫順乖巧地臥在那雙素白手掌中的小兔突然驚恐地瞪大眼可憐兮兮地發起抖來,不由微微別開臉。他想他忘記了告訴她,不該把這些小動物帶到他的面前來。

  「啊!」小冰君正在奇怪小兔的改變,不防手掌一陣溫熱,小東西竟然失禁了。她忙不迭將小東西放到地上,抓了把草擦手,然後直起身四望尋找洗手的地方。

  那小兔被放在草中,竟然也並不逃走,而是傻呆呆地蹲在原地,動也不敢動。

  「奇怪。」小冰君注意到小兔的異樣,不由低聲咕噥。

  天陌自己推著椅輪繞開她往前面滑了一小段距離,才淡淡道:「它不喜歡我。你帶著它到別處玩吧。」

  小冰君頹喪地垮下肩膀,有氣無力地哦了聲,然後捧起小兔往回走,一邊走還一邊點著害她丟臉的小傢伙腦袋教訓。

  聽到風中傳來她嘀嘀咕咕地說著什麼主子很好一點也不可怕的傻氣話,天陌不由微笑,之前些許的煩悶一掃而空。

  不過片刻的功夫,小冰君甩著濕濕的手又跑回來了,這一次手中沒再帶小兔。

  「是楚柏看到庫其兒姐姐整天躺著無聊就送來了兩隻小兔。我見著可愛討了只來玩,哪裡想到它不喜歡我。」她如是解釋,說到後面還有些鬱悶,不過眼中仍然是笑意滿滿的。

  「庫其兒的身體怎麼樣了?」天陌問。

  小冰君推著他往湖邊走去。

  「好多了,現在能自己起身吃飯。想來用不了多久就能痊癒。」想到庫其兒越來越紅潤的臉,她的語氣中充滿了喜悅。

  天陌凝目看向遠處陡峭的山崖,沉吟了片刻,「也許她會想留下。」

  輪椅微不可察地停了下,小冰君有些遲疑地問:「主子,咱們要離開這裡?」她的語氣中有著些許不捨,不知是不是因為這裡有著草原的氣息,她在第一眼看到時便喜歡上了,此時聽出天陌的弦外之意,不由有些茫然。離開這裡,他們又要去哪裡?

  天陌微側臉,「如果喜歡,你也可以留下。」他說這話時沒有絲毫猶豫,只是在說罷之後,便即沉默了下來,身周突然多出了一層淡淡的疏離。

  小冰君心思纖細,立時便感覺到了,推車的手不由一緊,而後驀然放開,有些著急地轉到天陌面前。

  「主子去哪兒,我就去哪兒。」她蹲下,雙手按在他的腿上,仰頭看著他一臉認真地道。

  天陌垂眸與她對視,半晌無言。

  小冰君心中惶然,心知自己於他來說其實是可有可無的,只要念頭一轉隨時都能撇下,不敢給他多想的機會,一把抱住手下的雙腿,將臉埋了上去,可憐兮兮地乞求:「主子,你別丟下我。」

  天陌沒想到她會耍賴,愕然之餘感到心口微軟,身上下意識散發出的疏離頓時褪去。

  「只要你不想離開,我便不會丟下你。」他遲疑了下,抬手撫上她的髮,聲音柔和地道。

  沒想到會得到他的保證,小冰君不由大喜過望,抬起頭時滿心滿眼的歡喜。

  「這話主子可不能忘記!」她笑嘻嘻地道。

  「唔。」天陌伸指輕輕將她有些散亂的鬢髮挑起往耳旁順了順,然後才轉開目光,發現兩人距木屋已遠,四周牧草如浪,花色繽紛,卻沒什麼人,只不遠處可見一兩匹離群的黑色馬兒正悠然吃著草。

  「且在此處坐坐。」他說。

  得了他的話,小冰君便沒立即起身,而是挨著他的腿坐在了草地上。

  「主子,咱們要去哪裡?」黑宇殿被人侵佔,他可是要去奪回來?那些對不起他的人,總是要還回來的。還有他的腿……每當想到這些,她都覺得惶惑而無力。自己似乎是一個很沒用的人哪!

  「去草原。」天陌瞇眼,想起小冰君的心願。找秋晨無戀,然後再是冰城。出了這麼一檔子事,冰城只怕也安生不了多久了。

  小冰君啊了一聲,抬起頭,「可是,主子,那言衛……」黑宇殿在草原上的勢力龐大,他們去那裡,豈不是自投羅網?

  「無妨。」天陌嘴角微抿,淡漠地道。言衛從來就沒被他放在眼裡,哪怕此次他被迫得離開黑宇殿。

  怔怔看著他不自覺散發出傲氣的俊美臉龐半晌,小冰君只覺心中升起一股濃烈的難以分辨的情感,似傾慕,似崇敬,卻又好像兩者都不是,讓她只想將他緊緊抱住,再也不放開。

  如此想著,她卻只是將臉頰輕輕貼在他的腿上,沒再做更逾越的動作。

  「他們為什麼要那麼做?」她近似於自言自語地道。雖然一直知道人心貪婪,但是她還是不明白,為什麼三姬以及在黑宇殿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言衛要背叛主子。主子讓他們自由選擇來去,賦予他們常人畢生難以企及的權力和地位,他們為何還要背叛他,甚至於非致他於死地不可?

  聽到她的喃語,天陌收回遠望的目光,有些奇怪地俯首看向她。

  「人不都這樣?」貪婪,無知,狹隘,怯懦……因此背叛這等事發生在他們身上,實在再尋常不過。

  小冰君滯了下,想要反駁,話到嘴邊卻又嚥了下去。她想說她不是這樣的,還有很多人也不是這樣的,只是這等事不是說不是便不是,與其用說的倒不如用行動來證明。

  天陌顯然是將這種情況當成了理所當然的事,因此說的時候語氣中並沒有任何憤怒和輕蔑。他伸手揉了揉小冰君皺起的眉頭,緩緩道:「那個位置對任何有野心的人都是一種誘惑。」所以一旦得知他身體不適,那些平時被壓制下來的慾望自然便會蠢動起來,

  「庫其兒是封九連城的人。當初他贈她予我,一是為了借黑宇殿的力量統一雷蒙高原。再來,自然便是為了這一日而做準備。」天陌承認,那確實是一個雄才大略的人類。

  他的動作柔和,指尖帶著絲絲暖意,小冰君貪戀他這難得的溫柔,因此雖然心中因他的話而驚異,卻仍然一動不動地趴在原處,問:「難道此次之事,那封九連城也參與了?」

  天陌唔了聲,抬起頭凝目遠處的湖泊。

  「秋姬是百花族人,百花族,嘿……」他沒往下說,只是那一聲嘿卻充滿了諷刺。即便是他,也為人類這種世代傳承的精神烙印而覺得驚奇。與幻狼族共存的人類早在其互相殘殺及數次無法躲避的天災之後滅亡,但他們的遺族卻繼承了他們記憶深處對狼的厭惡仇恨以及那個因背叛愛人而使得人族興旺的女人印象。

  百花奴。百花族。百花教。滅了一個又起一個,當真是頑強無比哪。

  「百花族?這名字真好聽。」小冰君第一次聽到有這個民族,不由覺得有些好奇。回想秋姬的模樣,倒真是無愧於這個名字。

  天陌輕輕捏著她的耳垂,目光淡淡,沒有接下這個話題。因為不想告訴她,與名字所給予人的感覺恰恰相反,百花族其實是一個邪惡而黑暗的種族。而那看上去多愁善感的秋姬,手段之狠毒狡詐遠勝過當時圍攻他的任何人。

  「冬姬是她的男人為了保命而親手送給我的,所以才會那麼恨我。至於非月,不過是因為嫉妒白月比他受寵而已。」他漫不經心地將眾人背叛的原因緩緩道出,彷彿說的是與己毫不相關的事。

  小冰君聽得心中又冷又難受,不由跪直了身,然後傾身過去將他緊緊地抱住,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這突如其來的動作讓天陌怔了下,而後才察覺到她低落的心情,微一沉吟,便即明白了她的心思。一瞬間也說不上是什麼感覺,只是覺得被另一個人這樣珍而重之地抱著,實在是一種極新奇的經歷。心臟的位置,好像有什麼被觸動了,有些酸軟。

  「不是什麼大事。」他終於抬起手環住她,在她背上輕輕拍了拍道。明明是安慰的話,出口後卻莫名其妙變成了讓人無語的狂傲。

  小冰君卻不理那麼多,反而抱得更緊了。這個人,除了自己,還有誰會心疼他?

  第十三章

  傍晚時分,由城山郡而來的一千郡兵抵達捻翠谷口,被阻於谷外。硬闖無功後,後退五里紮營,同時派人連夜回報郡守。同一時間,楚柏帶領人手將大量之前在別地購買來的火油火藥等物運至峽口備用,並進一步增強防禦工事。

  是夜,就在所有人都沉睡之際,一道黑影自天陌房間的窗子飆射而出,如一道黑色閃電般轉瞬即逝。

  黑影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往北而去,掠過莽莽叢林險峻山脈,所行之處狼嗥此起彼伏,群獸斂聲,仿似有古老而神秘的儀式正在蒼茫天地間舉行。

  夜色中,黑宇殿如同一個沉睡的巨獸靜靜蟠伏在天闕峰的懷抱中,與以往沒有什麼異樣,顯然那弒主謀逆的一幕還被密密實實地壓制著。

  面對這種情況,他並沒有任何情緒波動。事實上,若是連這一點手腕都沒有,言衛也不配坐上現在這個位置了。

  玄天深澗外山石森森,枯黃的葦草在寒風中瑟瑟地搖動著。如他在時那樣,沒有任何守衛,但是他卻感覺到了人的氣息。

  目光凝往前方,長索的吊橋延伸進夜霧中,彷彿延伸往永無止盡的幽冥之地。

  他突然有些怔忡。那裡是他住了千萬年的地方,為什麼以往不曾有這種感覺,如今卻隱約有些排斥,甚至不願去回憶起那沒有白日黑夜一個人徘徊於華麗奇幻殿堂間的日子。

  無邊的寂寞……

  然後,他想起了那個女子,想起那暖人的笑靨,以及那不管不顧地跟隨,於是那亙古以來一直凝定靜止的深沉寂寞便如眼前的霧氣般有了些許浮動,頓時讓人感覺到了它那無處不在無孔不入的存在。

  無聲地歎了口氣,他身形一動,閃電般越過長長的吊橋,從暗藏在對面的人眼皮子底下掠過,卻只被當成一陣挾帶著奇異香氣的風。

  蒼溟殿被嚴密地包圍了起來。他們三人的屍體沒被找到,那些人自然不敢大意,只怕那水下不知已被搜了多少遍。

  避開守衛的人進入大殿,內中空無一人,卻能看到正中臥台上散放著幾個海蛟皮製作的水靠。在殿頂星光的照耀下,那黑而光滑的表面上還閃著潤濕的水澤,顯然才用過沒多久。

  想到他們或許已經發現了水下的神宮,他黑黝的眸子裡突然射出冷厲的光芒。迅速地躍入水中,直到確定下面一切都和離開前無異後,他才再次恢復淡漠,回到上面,從容地啟動機關,阻斷了水下通往幻海的通道,將殿中的水其變成一池死水。

  離開的時候,他再沒有任何留戀和掛慮。無論是背叛他的,還是忠誠於他的,他很清楚他們早就具備了從容應對這場亂局的能力。

  回途中,他猶豫了下,終究還是繞道城山郡,卻拜訪了一回郡守府。

  翌晨,當小冰君來到天陌的房間時,他並沒有如同以往那樣穿戴妥當坐在窗邊等她,而是仍躺在炕上,見她進來也並沒起身,只是懶洋洋地抬一下眼皮,又繼續睡。

  「主子身體不適麼?」小冰君有些擔心,走上前去探他的額頭,溫度並不見高。

  天陌沒有睜開眼,只是淡淡唔了聲,眉間有些許疲倦。

  「我去找大夫。」小冰君急了,轉身就要往外面跑,卻被天陌伸手抓住。

  「我要睡會兒,別讓人來擾我。」他無奈開口,覺得這丫頭實在太愛大驚小怪,但心中卻並沒有絲毫厭煩或者不耐。有個人在身邊打轉,似乎也挺好。

  「可是……」小冰君不敢用力掙,卻又不放心,不由有些為難。

  天陌歎氣,索性將她拉坐在自己身邊。「你就坐這等我醒來,哪也不許去。」他其實睡不了多久,只是需要小歇一會兒而已。

  被他拉著,小冰君也沒辦法走,只好呆呆坐那裡,過了一會兒,看他除了疲憊外確實沒其他異常,這才稍稍安下心來。

  他的手鬆開了,放在她的腿側,她不由伸出手輕輕地覆在上面,目光落在他表情寧靜的臉上,突然覺得如果能這樣陪他一輩子,那不知該有多好。

  讓天陌意外的是,這一覺他睡得很舒服,醒來時天已過午。小冰君果真一直坐在他身邊,連挪動一下也沒有,正靠在炕頭打盹兒,他一睜開眼她便察覺了。

  「要起來了麼,主子?」她問。

  那個時候天陌才發現她的手一直握著他的,從躺著的位置看上去,能看到她淡淡的笑靨中透著讓人心神安寧的沉靜和溫暖。

  是因為她在身邊,所以才難得好眠麼?他思索。雖然他睡眠素來沒什麼問題,但不過亦如同他的生命那般,沒有任何值得期待的地方,因此這難得的特殊感覺讓他不由有些留戀。

  「等會兒你去跟楚子彥說,讓他找個丫頭照顧庫其兒,以後你睡這邊。」他坐起身,吩咐,語氣中並沒有絲毫商量的味道。

  小冰君轉身正要去拿他的外袍,聞言啊了聲,驀地回過頭呆呆看著他,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心跳不由增快,訥訥說了聲好,心中有些詫異有些期待,一時間也說不上是什麼滋味。

  之後無論是給天陌梳發,還是去找楚子彥,甚至於吃中午飯,她都處於一種做夢般的恍惚狀態,一直到去見庫其兒,被她目光中的冰冷一激,才徹底清醒過來。

  「你之前不是打算離開他嗎,怎麼這會兒又要爬到他的床上去了?」庫其兒惡毒地嘲諷,她覺得自己嫉妒得快瘋了。原本她以為自己已經放下,一路見天陌待眼前的女人較其他人不同,雖然不甘卻也慢慢能夠接受,但在乍聽到這個消息時才發現,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才知道,是篤定了那人不會跟任何女人在一起,就算待小冰君不同,也不過是把她當成侍奴而已,所以才會帶著看笑話的想法等著看她撞得頭破血流,然後好慶幸自己的決定是對的。誰知,誰知……

  憑什麼,憑什麼這個除了笑什麼也不會的女人能得到他的親睞?

  面對她的不善和質問,小冰君只是怔愣了一下,而後微笑輕語:「我再也不會離開他。」她並不意外庫其兒的反應,一切不過是因為喜歡了,因此既不惱怒也不同情,只是很認真地表明自己的態度。回想這一段日子所經歷的種種,她都會禁不住後怕,幸好當初沒有走成。幸好!

  庫其兒錯愕,接著笑了,笑得花枝亂顫,笑得咳喘起來,牽動身上的傷疼得整個人都蜷縮起來,卻仍然笑個不停。

  見到她這樣,小冰君有些無措,「姐姐,你……」她想勸她別笑了,卻在見到她眼角笑出的淚而作罷。

  良久,庫其兒終於停了下來,抬起頭恨恨地看著小冰君。

  「他不過是一個無心之人。你且記住我今日的話,早晚有一天,終叫你比我的下場還慘。」

  那像是預言,又像是詛咒。小冰君怔怔看著她泛著淚光充斥著嫉妒和不甘的美眸,心底莫名地升起一股寒意。

  ******

  城山郡的一千郡兵撤了,不過路卻被他們封鎖了起來,將牧場與外界完全隔斷了。牧場內糧食肉類皆自給自足,因此便是長期被封,也不虞物資匱乏。

  衛林和衛遷二人帶著天陌讓小冰君給他們趕做出的六個香囊翻越西面陡峭的山崖離開了牧場,趕回衛家村。衛翼等三人則留了下來相助楚子彥。臨行前,天陌鄭重地叮囑了他們兩條必須做到之事,一是香囊不可掉,二是不可殺狼。兩人對他奉若神明,雖然不明白為什麼,卻仍然鄭重其事地將這兩條牢記於心。

  見兩人竟然能安然攀越西面的山崖,楚子彥不由有些憂慮。

  「若是敵人也從那方而來,如何是好?」他問天陌。

  「牧場中有多少人能越過那方?」天陌反問。

  楚子彥思索了一下,才應。「因為地勢險惡,除了當初來勘察此處環境的伯澤遠揚二人外,其他人都不曾試過。」

  天陌抿唇,良久,淡淡道:「無妨。守住峽道便是。」如此天險,如果不是輕功極好,便只有如衛家獵人那樣慣於攀山越嶺之人方能渡過。不能說李家沒這等人才,但絕對不會多。他如今身在此處,四周山嶺便不會太平,想來要阻攔此等人並不困難。就算有僥倖者能闖入,也瞞不過他。

  他所想的,楚子彥只能猜到一半,但看他神情篤定,心竟莫名就定了下來。隱約覺得,似乎只要眼前這人在,便沒什麼事不能解決的。這幾天,李家步步緊逼,如果沒有天陌提前抵達牧場為他主持大局,只怕此刻牧場已被李家強佔,甚至連遠在汀洲的楚家也會受到牽連。此時雖然勢險,但絕處總有生機,至於以後會如何,那也得拼過才能知道。

  心即定,餘下的事便只剩坐等城山那邊傳來的消息。

  次日,城山郡守以剿滅反賊之名,開始大張旗鼓地集結城山郡以及抽調其相鄰三個從屬李家的郡縣軍隊。同時上疏直斥楚家於捻翠谷設軍事防禦,擁兵自重,圖謀不軌。

  一郡常備軍五千,四郡就是兩萬。面對這個數目,一直因天陌的存在而覺得安枕無憂的楚子彥也感到了壓力。

  「這李賊當真看得起我楚家啊。」他歎。算上老幼婦孺,牧場不過五百多人,即便憑恃地利,這個差距也實在讓人覺得羞於對比。只是事到如今,除了固守外,再也沒有退路。

  十日後,四郡人馬陸續抵達,屯於捻翠谷外五里湖。不知是不是因為感應到危險,從那日起牧場四周山嶺中的野獸開始躁動起來。雖然沒有闖進山谷,卻每夜都能聽到狼嗥聲,一夜多過一夜,彷彿附近山嶺中的狼匹都聚積到了此處,直攪得牧場內人心惶惶,牲畜不安。

  「危險和鮮血對狼族素來有著莫大的吸引力,有它們在此,對咱們未必沒有好處。」相較於衛翼等人的憂心忡忡,天陌顯得有些漫不經心。

  聽他如此說,其他人雖然仍覺忐忑,卻因面臨著兩萬大軍,早已無暇分神去應對,也唯有往好處去想。然而,牧場的氣氛卻空前地緊張起來。

  戰前一夜,衛林翻越西嶺趕了回來,還帶著三百名衛姓青壯年獵手。男女各半,個個剽悍勇猛,身手矯健。

  他們的到來讓已抱有拚死一戰想法的牧場諸人不由士氣大振,眼前彷彿看到了活著的希望。楚柏趕緊讓人殺豬宰羊為他們安排酒宴洗塵。但因時機不對,最終沒排成大晉那華麗而精細的宴席,而是弄了十數個篝火,就這樣將剃淨剖好抹上香料的羊架在上面烤,並以好酒相佐。大塊吃肉,大碗喝酒,極得獵人們的歡心。除了在峽口打起百二十分精神負責防禦的楚玉楚峰二人外,餘下牧場首領級人物都參與了進來,連重傷初癒的楚大爺也在楚墨的扶持下來了。

  「這幾日四面山嶺狼群出沒,你們是怎麼過來的?」衛翼看衛林他們不像與狼搏鬥過的樣子,忍不住問。

  此話一出,原本還在熱情招呼其他人吃肉喝酒的楚子彥楚柏等人都不由停下來,豎起了耳朵,畢竟那突然多出來的狼患始終是他們心上的疙瘩。不說傷人,便是突然闖進牧場咬死牲口,在這非常時期也夠他們焦頭爛額的。

  其他火堆的人聽不到這邊的話,喧鬧如前,益發襯得他們這邊氣氛異常。

  衛林聞言下意識便往天陌看去,其他人自然而然也隨了他的目光。天陌正接過小冰君切割成小片的羊肉慢條斯裡地放進嘴裡,神情專注,動作優雅,對眾人的目光渾若不覺。

  衛林撓了撓腦袋,開始不太確定自己的猜想是不是正確的,因此也不好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出來,只是納悶地道:「一路都很乾淨,沒什麼東西攻擊我們。」

  「沒有狼麼?怎麼會……」楚子彥愕然。

  「不是沒有狼。」衛林自己也是一頭霧水,禁不住又看了眼天陌,不想正對上他望過來的眼睛,心口突地一跳,後面想說什麼頓時都忘記了。

  眾人都在等著他下文,他卻突然住口,頓時一片靜默。羊肉身上烤出來的油落進火焰中,發出滋滋的響聲,肉香味被夜風送出老遠,引來山林中野獸躁動的嗥叫。

  「不只有狼群,還有遍地的蛇。」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接口。她叫衛鵲,是與衛林同來的那批獵手之一,容貌並不出眾,但腿長腰細,身形柔韌豐滿,包裹在黑狐皮坎肩下的身軀彷彿蘊含著爆炸性的力量,讓人不敢小覷。能與天陌他們坐在同一個火堆,可見她在衛家村的地位並不低。

  她端起酒碗喝了一口,酒水從她嘴角漏出,滴在那傲人的胸脯上,除了天陌,在場的男人都不由看呆了眼。與小冰君的絕代風華不同,她給男人是一種極致的野性誘惑。

  「但是我們所經過的地方,狼蛇等野物都遠遠避了開來。」並不在意男人們的目光,她神情坦蕩大方。說著,突然看向衛林,撇嘴笑,「小林子,你說這是什麼原因?」

  衛林沒想到她竟然又將問題丟給了自己,啊了兩聲,才支吾道:「我不知道。」難道要他說可能是因為那散發著異香的奇怪香囊嗎?誰會信他啊。

  衛鵲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追根究底。楚子彥衛翼等人就更是摸不著頭腦了,完全無法想像狼蛇自動避開的畫面,只道黑夜難辨,兩人看花了眼。看此事再問也問不出什麼來,衛翼趕緊轉開了話題。

  「衛遷呢?其他人呢?只是你們出來嗎?」家中還有妻子,想到上次遇到的狼群,衛翼無法不關心。

  衛鵲抓起一隻羊蹄開始悶頭吃起來,並不再答話。衛林只好道:「衛遷和嫂子他們留下護送老人和孩子,並尋找落腳的地方。等這邊事了結,我們再去和他們會合。」

  衛翼放下心來,不再詢問。楚子彥卻聽出了蹊蹺,忙追問是怎麼回事。衛翼就將狼禍以及全村搬遷之事說了。此事楚子彥曾聽錢伍安說過,當時也並沒放在心上,此時卻心中一動。

  「不知衛兄覺得我這牧場如何?」他突然問。

  衛翼一怔,「二爺的意思是……」他怎麼覺得這話聽著那麼耳熟呢。

  楚子彥低低笑了聲,目光異常誠摯,「若是楚家有幸得過此關,在下欲邀請衛兄及貴村之人在此落戶,不知會否過於冒昧?」自見到衛家這一群剽悍獵人起,他便起了愛惜之心,得此良機,又怎肯放過。

  「衛家村人數代居於山林,生性閒逸不羈,只怕過不慣受拘束的日子。」未等衛翼回答,一直默不作聲的天陌突然開口。

  衛翼突然想起,初到牧場那一日天陌也問過一句類似的話,莫不成……只是為何他現在像是要代自己拒絕?若想再找一個比牧場更好的地方,不是不可以,但短期內只怕是做不到的,而全村人都已經出來了,哪有時間容他們慢慢尋找。

  心中雖然疑惑,但他並沒出聲反駁天陌,或許是知道他不會害他們,也或許是因為他說話時所散發的讓人不由自主服從的氣度。

  楚子彥卻不似衛翼那般懵懂,一點就透,忙笑道:「斷不敢以東家自居拘束各位,只是這牧場甚大,以現有的住戶數來說仍嫌稀少冷清了一些,加上這四周山嶺莽莽,不時有野獸出沒,讓牧民極為頭痛。若蒙諸位不嫌棄屈就此處,彼此照應著,實乃我楚家之幸。」他雖然說得謙遜客氣,但也說出了七八分的事實。牧場居民過少,在防禦上就現出了弱勢,如果從汀洲遷佃戶補充的話不僅路途遙遠所費不貲,還難以穩定人心,畢竟大多數人都不願離開祖居之所,而要另行買人或者租賃給附近居民,在忠誠度上又實在無法保證。像衛家村獵戶這般實力強橫卻又無任何掛礙淳樸率直的住民,簡直就是可遇而不可求。

  其他人都被這邊的談話內容吸引住,停止了閒聊。楚大爺眉頭皺了起來,顯然不高興兄弟沒和自己商量便做出如此邀請。

  「若是如此,住住倒也無妨。」這句話天陌是對著衛翼等人說的,語罷,便轉過了臉去與小冰君說話,似乎他只是隨口插的一句,至於決定什麼的與他則完全無關。

  楚子彥一愕,突然想起,自己似乎一直沒弄清天陌與衛家村諸人的關係。若說無關,他似乎處處都在幫著衛姓諸人,若說有關,卻又能明顯感覺到他們之間的生分。正思忖間身旁的衛翼向他告了一聲罪,然後招了衛林衛鵲等人到一旁商量去了。

  他並不擔心他們的答案,正如他要找他們這一類的住民不容易一樣,他們想要在外面找到一個像牧場這樣環境好又有人照應的久居之地也並不容易。

  碗中酒澄黃透亮,是陳年的老雕,他看了片刻才抬起漫不經心地喝了一口,香醇的酒味在口腔內瀰漫開來,讓他不由微瞇了眼。

  錢伍安走了過來,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句話,他垂著眼無動於衷,好一會兒才一仰頭將碗中酒飲盡,淡淡瞥了眼火堆對面楚大爺曾坐過如今已經空了的位置,然後站起身,跟錢伍安悄然離開。

  小冰君在旁邊野菊燙的水中洗過切肉的手,雖然不是刻意去注意,卻也看得出哪些人離開了。

  「主子,楚家大爺似乎不是很喜歡楚二爺的提議呢。」她一邊用旁邊備用的乾淨毛巾擦著手上的水珠,一邊道。

  天陌目光落在正中間熊熊燃燒的篝火上,接過小冰君遞過來的酒。

  「這酒無味。」他說,只喝了一口便遞還了回去。「女子喝倒使得。」

  小冰君也不避忌,當真接過便喝,目光則滴溜溜在不遠處聚在一起商量事的衛翼等人以及其他火堆猜拳笑鬧的人們中轉來轉去。

  如果他們能在此地安家,倒是一件極好的事。她想。

  「我自不會讓人將衛家村人欺負了去。」耳邊突然響起天陌淡漠的聲音,她微怔,側臉看去。

  火光映照下,他的側臉被鍍上了一層暖黃的光芒,顯得比平時要柔和許多。

  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絕雲氣,負青天。莫名地,她想起這麼幾句話來。眼前這個男人便像那北冥之鵬,有著強健的雙翼,就算是已陷身劣境,卻仍能為別人撐起一方天空。

  心中不由浮起一股強大的自豪感,她想,這世上再不會有一個人是如他這般的。

  ******

  這一夜,衛家村的人與楚子彥最終達成了約定。一旦度過眼前難關,便率領全村老小以非僱傭的關係入住牧場,楚家會無條件予以照應,至於是否入楚家牧場效力,全憑各人意願。

  翌日午時,郡兵發動了首輪攻擊。

  在弓弩手的掩護下,身著鮮明鎧甲的郡兵在壕溝上搭起了用粗直松木臨時制做而成的壕橋,數百名先鋒軍開始渡過壕溝攻打寨門。

  牧場諸人包括楚子彥在內都是第一次面對如此場面,面對如此氣勢洶洶的進攻,即便身懷絕技也不由心中著慌,頗有些手足無措的感覺。好在城山數郡位處內陸,數十年來一無外賊相侵,二無匪類之患,安逸的日子過得久了,上位者只知盤剝民脂民膏,在軍隊管理方面卻極為鬆散。郡兵在壓搾老百姓,倚勢橫行上無人可出其右,但要談到真正地攻城掠地行軍打仗,卻都是一堆廢物。說起來,那李佑玉終究只是個諂媚貪婪好大喜功之徒,沒什麼真本事,否則也不至於明目張膽地要搶奪楚家牧場。

  正是因為看中了此點,天陌才敢以一千不到的人對抗兩萬正規軍。若對面換上卿家軍又或者由陰長天君無玄等輩指揮作戰,就算是只有數百人,還有地利可憑恃,他亦不敢如此托大。

  沒有威力強大的攻城器械,眼前的攻擊並不被他放在眼裡。

  按著他的吩咐,衛翼等人在戰樓上只是冷眼看著郡兵渡過壕溝,直到人數過半,對方開始用檑木撞擊寨門,才施施然下令往下傾倒早已備在一旁的火油,釋放火箭。原本心已提到嗓子眼的牧場諸人登時如獲聖諭,行動之麻利迅速實前所未有。

  頓時火蛇漫延,火球滾動,慘號聲此起彼伏。攻過來的郡兵慌忙扔了擂木,往回便跑,與後面仍陸續過橋的人擠著一團,相互踩踏傾軋。著火的,被踩傷的,落進壕溝的,一時間死傷無數,連帶的將原本在後方整齊有序作掩護的弓弩隊也沖得七零八散。迫得對方不得不趕緊鳴金收兵,退到三里遠處才漸漸將場面控制下來。

  牧場方卻並沒趁勝追擊,只是等火焰熄滅後,便派人劈了壕橋,修復被撞損的柵門。

  首戰大捷,無一人傷亡,這個戰果讓牧場這方士氣大振,原本還有些不安的心都定了下來。

  消息傳來時,小冰君正在院子裡煮茶,天陌與庫其兒則分坐於她兩側。自楚柏發現天陌的輪椅好用後,便又讓人為同樣行動不便的庫其兒也做了一把,因此小冰君不時也會將她推出來散散心。

  院子中放了紅木矮几,几上有幾碟糕點,都是留守在院子裡的僕婦準備的。小冰君又剪了幾枝紫菊插於青瓷瓶中置於其旁,倒也賞心悅目。

  茶霧裊裊中,楚子彥一反平日沉穩儒雅的氣度,如一陣風般衝了進來,嘴裡還不停地嚷著。

  「陌兄!陌兄!贏了贏了……」

  天陌早料到了結果,聞言只是平靜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淡淡說了句:「喝杯茶吧。」

  話音落,小冰君已笑吟吟地起身讓出了凳子。

  楚子彥一對上那雙清冷深邃的眸子,心神一震,立時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忙穩了穩神,雖然仍難掩喜悅,神色卻已恢復如常。對於小冰君讓出來的位置自然不敢坐下,而是讓僕傭另外加了一把椅子。見狀小冰君也不再推讓,重又坐下,拿起扇子煽了煽爐火。

  「恭喜楚公子!」庫其兒笑道,目光流轉間嬌媚動人之極,因傷重而顯得蒼白的臉色反為之平添了幾許柔弱依人的風情。「不過楚公子英明決斷,又身先士卒,得此勝利原不意外。」

  恭維話人人愛聽,尤其這話還是由美人口中說出。楚子彥俊臉一紅,心中雖然受用,但卻並沒被沖昏了頭,匆匆瞟了眼庫其兒便立即低眉垂目,微笑道:「姑娘過譽了。楚某對行軍打仗一竅不通,如不是有陌兄相助,上一次郡兵來時牧場只怕已拱手讓人,又何談此次勝利。」

  聽他如此一說,庫其兒只是冷冷一哼,沒有接話。

  小冰君笑瞇瞇地聽著楚子彥對天陌的肯定,對他語氣中毫不掩飾的崇拜欽佩感到十分喜歡。

  「楚二爺喝茶。」舀了一碗熱茶雙手捧著送到他的面前。

  楚子彥道謝接過,看那茶湯與以往不同,心下不由暗自奇怪,卻仍然低頭動作優雅地啜了一口,卻差點沒一口噴出,好容易才勉強忍了下去。

  有點甜有點鹹有點澀,還有奶腥味……這究竟是什麼東西?他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看著手中還剩下大半碗的茶湯,發起愁來。

  「這是妾身家鄉的煮茶方式,楚二爺喝不慣麼?」注意到他古怪的臉色,小冰君眨了眨眼,隨即反應過來,不由有些歉疚。「那別喝了吧,妾另外給你泡杯清茶。」說著不待楚子彥回應,便匆匆起身而去。

  楚子彥有些尷尬,想要否認卻已不及,何況他確實也喝不下去,那違心之言便怎麼也說不出口。

  「有了教訓,下一次他們再來,便不是這樣容易打發。」天陌一邊喝著茶,一邊緩緩開口。對於庫其兒當著他的面在別的男人面前賣弄風情並不著惱,也不在意楚子彥的欽佩。

  聽到他的話,楚子彥立即忘記了之前的窘境,俊眉皺了起來。「那依陌兄之見,接下來我等該當如何應對?」

  「二爺已經有過一次與人作戰的經歷,不妨先自己想想。」天陌道。

  不知是否錯覺,楚子彥竟似覺得他的眼中好像有了些許笑意,而非常見的無情無緒。

  第十四章

  不知是否錯覺,楚子彥竟似覺得他的眼中好像有了些許笑意,而非常見的無情無緒。這樣的天陌立時多了一分人氣,不再像以前那樣讓人覺得如神祇般難已接近。也是在這一刻,楚子彥才赫然驚覺自己凡事似乎太過於依賴他了。明明認識不過半月。

  這樣是不行的,除非……抬起手抹了把額頭,他將喝了一口的茶碗放在面前几上,然後一臉期待地看向天陌。

  「陌兄,待此地事了結,不若隨子彥回返汀洲,楚家必竭盡全力為兄台尋訪名醫。」即便在邀請衛家村人入住牧場的時候,他也沒敢動過留下天陌的念頭。但是在這一刻,他卻怎麼也壓制不住這種想法,將牧場面臨的危機撇在了一旁,脫口而道。

  天陌聞言並沒有驚訝,淡淡瞥了他一眼,沒有立即回答。小冰君正端著茶走過來,恰恰將楚子彥的話聽進了耳中,腳下不由快了幾分。

  「楚二爺,那汀洲可暖和?」她笑問,語氣雖然輕鬆,眼中卻隱隱有些急切,希望天陌能答應下來。便是只有一分希望,她也想去試試。

  說話間,她已來到矮几前面。

  因為所有心神都放在天陌的反應上面,在端茶給楚子彥的時候不由滑了一下,滾燙的茶水灑出濺在手上,小冰君手一顫,卻仍穩穩地放好了茶杯,臉上笑容更甜了些許。

  「回夫人,此季汀洲要較城山這方冷上幾分。」楚子彥回答得恭謹,因為目不斜視,加上心中忐忑,並沒發現小冰君被茶水燙到。

  小冰君正要將手收往背後,一直靜默的天陌卻突然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將那燙紅的手背浸入一旁煮茶時備用的冷水中。

  「若我腿一直如此,你待如何?」沒有理驚訝的楚子彥和臉色怪異的庫其兒,他垂眼看著因猝不及防而差點跌在他腿上的小冰君,問。

  小冰君沒想到他會注意到這小小的細節,隨著絲絲涼意緩解手背上的灼痛,她心中也不由被濃濃的甜意填滿。將狼狽的趴伏調整成蹲姿,她才抬起頭,一臉的笑意。

  「若治得好那自然是極好的。若不行……不行,那咱們就去一個一年四季都很暖和雨水少的地方好了。」儘管心臟因他有可能要終身都坐在輪椅上而揪痛難當,她臉上眼中卻佈滿了暖意,沒有絲毫遲疑和憐憫。

  天陌的嘴角不明顯地揚起些許弧度,然後他轉過臉,看向楚子彥。

  「我們要去草原。」毫不婉轉地拒絕從他口中說出來,奇怪的是並不讓人覺得難堪。

  茶杯中銀針豎立,清雅的茶香驅散了口中那股怪味,楚子彥壓下心中的失落,笑道:「既然陌兄已有安排,子彥不便相強,不過牧場每隔數月就會派人前往草原尋找良馬,到時或可與陌兄夫婦一道,也好有個照應。」

  天陌唔了聲,算是答允,然後便將注意力轉回了小冰君身上。

  「疼?」他問,目光專注無比。

  小冰君瑩白的臉上飛起了一抹嫣紅,眼睛卻怎麼也轉不開,只是傻傻地搖了搖頭。

  天陌沒有再說話,而是將她的手從水中拿出來,然後用一旁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淨上面的水。

  夕陽越過木屋的屋頂照射在院中,將兩人的身影映照在霞光中,旁邊秋菊搖曳,茶霧裊裊,竟是讓人幾疑非在凡間。

  才經過一場慘烈的戰爭,再面對如此靜美的一幕,楚子彥不由看得呆住,忘記了應該做些什麼。庫其兒唇角浮起一抹輕蔑的冷笑,轉開了眼。

  「擒賊擒王,只要派一個武功高強擅長刺殺的人去將那惹事的郡守給幹掉,這兵自然就會退了。」她輕描淡寫地道,接的是最開始的話題,冷酷的語氣將原本溫馨的氛圍破壞殆盡。

  楚子彥回過神,修眉微皺,看向庫其兒的眼中隱隱有些驚疑,他沒想到眼前看上去嬌弱嫵媚的女子說起殺人來竟然輕鬆。雖知她的提議並不妥當,但他仍然禮貌地做了解釋。

  「姑娘之計甚好,只是我牧場現有人手中並沒有此等人才,因此實難施行。」他說的只是一個原因,另一個沒說出口的才是最重要的。那就是若真出手殺了李佑玉,楚家必然要擔上一個謀害朝廷大員的罪名,原本的有理也變成了沒理,楚家立即便要陷入劣境當中去。

  天陌將小冰君擦乾的手又拉近了些,看到在那白玉般的手背上仍有些許緋紅,不由皺了眉。

  「不知那些前來送命的將士有幾人知道真正的原因……」他漫不經心地道,說著,話題驀地一轉,「有燙傷藥沒?」

  楚子彥被一語驚醒,想到了接下來要做什麼,正激動著,乍聞後面一句,不由怔愣住,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騰地一聲站起,連聲道:「有有,我去找大夫來……」說著,人已經往院外跑去,帶翻了椅子也沒發覺。

  小冰君登時醒過神來,臉紅得更厲害了,一邊不自然地想要縮回手,一邊訥訥。

  「主子,不疼了……沒怎麼燙著。」想到這麼點小事也要驚動大夫,她就覺得有些無地自容。

  天陌任她抽出手,卻轉而握住她的手臂將她拉了起來。

  「看看無妨。」他說。「以後小心些,若再傷著自己,我這裡便不用你服侍了。」淡漠的語氣中不無警告。

  小冰君心口一跳,驚愕地看向天陌,在確定他神色中的認真之後,不由咬了咬唇,然後勾下頭去。好一會兒才應了聲,心中卻有些委屈。

  身後傳來木輪滾動的聲音,漸行漸遠,庫其兒終於忍受不了,獨自推著輪子出了院子。

  小冰君仍站在原地,手已經收到背後,因為離開冷水又開始灼痛起來的手背忍不住在微涼的衣料上輕輕地蹭來蹭去。

  注意到她的小動作,天陌不由歎了口氣,突然伸手攬住面前的纖腰,將她拽進了自己懷中。

  將她的手從背後掏出來,又傾身拿了擦手的帕子浸了冷水擰乾後敷上去。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親近,小冰君先是錯愕,而後有些僵硬,再之後才算是徹底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原本的些許鬱鬱立即煙消雲散,唇角怎麼也控制不住地往上翹。

  「主子。」她喊,臉湊過去,差點碰到天陌的額頭。

  感覺到她的氣息撲在眼睫上,天陌上身向後靠了些許才抬起眼,平靜的黑眸帶著些許疑問回望。

  那近在眼前的眸子如黑曜石般散發著溫潤而瑰麗的光澤,炫得人心思迷亂,小冰君連想也未想便將唇貼了上去。

  天陌眼中驚詫一閃即逝,條件反射地閉眼頭往後仰想要避開那突如其來的襲擊,右眼皮卻仍然一熱,被那柔軟的唇瓣吻了個正著。他僵住,感覺著那奇異的觸感,濕熱的氣息,心跳不由漏了一拍。

  輕如蝶翼般的吻從他的右眼轉到左眼,滑過鼻尖,最終落在唇上不再挪動。淡淡的馨香撲進鼻中,他緩緩睜開眼,瞳中映入一雙充滿羞澀和迷茫,還有些許遲疑的黑眸。

  太近了。他想,然而頭已經後仰到了極致,於是抬起手想要推開幾乎全身都壓在自己身上的人。

  察覺到他的意圖,小冰君眸中有驚慌閃過,原本的遲疑頓時退去,被堅定所替代,下一刻她已緊緊抱住天陌的脖頸,原本輕輕觸著的唇驀地加重了力道,小舌伸出探向對方緊閉的唇縫。

  天陌心臟莫名抽緊,猶豫了片刻,而後試探性地張開了唇。香軟濕濡的小舌立即鑽了進來,掃過他遲鈍的舌尖,他下意識地吮住,與之糾纏在一起,原本擱到她肩上想要推開的手滑到了背上,收緊。

  柔軟的胸脯緊緊壓在堅實寬厚的胸膛上,已分不清是誰的心跳如此急促而響亮。交混的鼻息,曖昧的吮嘖聲,在溫馨的依戀中帶出了些許情慾的色彩。

  隱隱的腳步聲在跨過院子的時候又陡地縮了回去,四週一片寂靜,風帶著越來越濃烈的異香拂過開得正盛的秋菊,那菊似乎又艷了幾分。

  直到快要喘不過氣來,小冰君才戀戀不捨地抬起頭,手仍摟著天陌的脖子,手指無意識地絞著他的髮,俏臉佈滿紅霞,美眸迷濛,微微喘息著的雙唇如同玫瑰花一般鮮紅潤澤。

  天陌靜靜注視了一會兒,然後閉上眼,調整好呼吸,再睜眼神情又是一片平靜。伸手擦掉她唇瓣上可疑的晶亮水澤,他的目光掃向不知何時落在椅手上的濕帕,無聲地歎了口氣。

  「去叫楚二爺和大夫進來吧。」他說,看到她一震後羞赧得幾乎要鑽進地下的樣子,想到之前她撲過來恨不得要吃了自己的樣子,突然覺得很有趣。

  原本左閃右閃就是不肯正眼看他的小冰君偶然捕捉到他眼中的調侃,立時像被燙著一樣從他腿上跳起來。

  「那個,我不是……不是……」她結巴,腦子裡亂成一團,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最後臊得一跺腳掩面逃回了兩人的房間,也不管什麼大夫了。

  背靠著關上的門,她摸著滾燙的臉心口怦怦直跳,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竟然真的強吻了他。有些心慌,有些羞赧,但充盈在胸腔中最多的卻是歡喜和甜蜜。

  天陌錯愕地看著她落荒而逃,片刻後抬手捂眼,將裡面的無奈和笑意掩住。

  ******

  楚子彥經天陌的提點後,次日便派內力深厚善於言辯之人於兩方交戰時不停喊話,將李佑玉以權謀私,意圖霸佔百姓私產的目的加油添醋地公諸於眾,言辭之間犀利之極,不僅戳穿了他調兵剿賊的借口,還給他套上為了私利不顧士兵死活的罪名,甚至隱隱透露出他有謀反的野心。

  因著首戰便被挫了銳氣,又加上這一番言論散播,原本就懶散慣了的郡兵士氣越發低迷。無論是挖土填壕坑還是進攻都顯得有氣無力,還沒衝到柵門之下,被戰樓上凌厲而百發百中的箭雨一射便立即回逃。

  交戰第三日,正當天水郡郡守下令回逃者斬時,牧場方打開柵門,衛翼帶著五十名衛家村人,如同一隻尖錐扎進敵陣,常年一起打獵的默契讓他們如同逮捕一隻大型卻粗笨的野獸般,輕而易舉地將指揮進攻的天水郡守生擒。主將被擒,原本還做做樣子揮動兩下兵器的郡兵門立即四散逃竄。那場面天陌只看了一眼,便即轉身而去,對這場對決再也沒有任何興致提供意見。突然之間,他有些懷念起狼盜來。

  天水郡守被捉回來後便被丟進一個房間,楚子彥即不殺他也不勸說,只是好吃好喝地供著,隔了兩日又將他毫髮無傷地放了回去。

  此後,李佑玉便一直防著天水郡郡守,沒再讓他和他的郡兵再攻打過牧場,數日後,兩人一言不合鬧翻,天水郡守抽回自己轄下的郡兵,返回天水。此後,郡兵方人心動搖,又久戰無功,正當李佑玉進退兩難的時候,一道聖旨到達城山郡,將他召了回去。次日,兵退,牧場圍解。

  隨後,李宅被抄,李佑玉以及另外兩郡郡守落獄,獨天水郡守降職,免去滅族之禍。同一時間,在新郡守上任之前,楚家的勢力迅速滲透亂成一團的城山郡以及鄰近三郡,最終將其隱形勢力牢牢掌控在了自己手中,成了大晉東北最強大的一族。

  楚子彥等人後來才知道,之所以那麼容易就將李家掰倒,那天水郡郡守實出了大力。雖然抄家時並沒找到與謀反相關的證據,但貪污受賄賣官鬻爵等等罪證卻多不勝數,加上因被他所疑害怕他事後整治的天水郡守的積極指證,龍顏終於大怒。

  所有事全部完結,已是冬月。衛家村的人已經在牧場安下家,在楚家的關照下,一切辦得迅速而妥當。庫其兒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大概被憋得太久,無論走到哪裡似乎都可遇見她美麗的身影,而天陌的腿卻始終沒有好轉。

  時,雪已經下了好幾場。

  天陌終究沒有等到楚家到北塞購買配種良馬的人回來便和小冰君離開了楚家牧場。楚子彥雖然感到歉疚,卻也無可奈何。只因直到牧場之圍解後,他們才從北邊傳來的消息得知從八月中旬起,北塞內外自宛陽到魏水源這一段被黑宇殿陰極皇朝以及其他幾股神秘勢力監控了起來,普通客商完全被禁止通行。對於此事,朝廷雖然沒出面干涉,但卻嚴加戒備,上上下下都繃著一根弦,也是因此李佑玉輕率調動郡兵的行為才會讓一直對他寵幸有加的皇帝深惡痛絕,以致於不再對他姑息。

  走的那天下著大雪,除了為他們安排馬車的楚子彥和楚柏,沒再驚動任何人。

  馬車輪子壓過冰雪覆蓋的草梗,發出軋軋的脆響。看著一前一後站著的兩人漸漸被風雪迷濛,小冰君又揮了揮手才縮回車內,將車窗關緊,以防風灌進來。

  車內燃著炭爐,散發出融融暖意。天陌側臥在車內軟榻上,正拿著一本書在隨意翻著,神色一如既往的淡漠。

  小冰君跪坐在車廂內厚絨絨的氈子上,有些怔忡,恍惚間她覺得這樣的情景似曾相識。

  那一年雪比這還大,她與陪嫁的侍兒們坐在暖熱如春的華麗馬轎中,離開了長大的冰城一步一步走向神秘莫測的黑宇殿。那個時候她怎麼也沒想到等待著她的會是十年扶桑如火,卻與所嫁之人緣慳一面。

  想到此,她心臟彷彿被人掐了一把,疼痛來得突兀而猛烈。想也未想,她陡然直起身撲到天陌身上,像是要確認什麼似的將他緊緊抱住。

  「不想走?」天陌被她突然壓住也沒有現出絲毫訝色,只是有些不便,於是放下書稍稍撐起身讓她趴在自己胸前,淡淡問。

  小冰君將臉埋在他懷中,聞問只是搖了搖頭,卻沒抬起來,抱著他的手卻更緊了。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那麼多年都沒覺得怎麼,現如今與他離得這樣近了反倒又痛又怕起來。難道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患得患失麼?

  感覺到她低落的情緒,天陌抬起手摸了摸懷中的腦袋,語氣柔和地道:「說吧。」

  小冰君悶悶應了聲,才放開緊抱著他的手,坐正了身體,撥了撥有些亂的額發,紅著臉道:「我想起十年前來黑宇殿時的情景了。那會兒也是這樣的天氣……」

  她還有許多話未說出來,天陌卻已瞭然。

  「可後悔?」他隨口問。

  小冰君搖頭,沒有絲毫的猶豫。「就是害怕想起過去的十年,心裡總有些空落落的。」或許只有在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再回頭才會覺得那曾經平淡安穩連情緒也罕有波動的日子有多讓人難以忍受吧。

  聽到她的話,天陌默然,靜靜看著她唇角的笑渦,好一會兒。直到在那雙美眸中浮起些許不安時,才抬起手輕輕觸了觸她的唇角,「至少你還能笑。」而他,在那麼悠長的歲月中,連笑都遺忘了。

  小冰君沒明白他的意思,但卻也聽出他沒生氣,因他沉默而提起的心終於放回原位。那輕如微風的碰觸讓她突如其來的傷感一掃而空,心情又雀躍起來。

  「主子,咱們把庫其兒姐姐這樣不聲不響地丟下,只怕不好吧。」這個時候她才想起自離開起便壓在心底的疑問。吃過早膳他才突然說要走,連一絲回還餘地也沒有,倉猝中楚子彥只來得及讓楚柏在馬車中安置好炭爐,又備了些銀兩乾糧,連她要去跟庫其兒說一聲跟衛林等人告別也沒被允許。大家是一道出來的,尤其庫其兒與他們關係還非同一般,這樣不辭而別讓她總覺得有些不安。

  「她與我們已經不相干。」天陌往裡挪了挪,又拿起書一邊看一邊漫不經心地道。「路途還長,你不妨上來躺會兒。」

  庫其兒傷勢痊癒,有足夠的能力自保,加上楚子彥看在他的份上也會給予妥善照顧,完全不必掛心。自此,曾有助於他之人皆得到了相應的回報,唯獨眼前的女子……她所求之物,是他暫時還無法給予的。不過不急,只要她想法不變,他早晚會為她達成。

  小冰君果然依言爬上了軟榻,卻並沒躺下,而是跪坐他腳邊,將他的腳抱進懷中,輕柔地按摩著。

  「再過兩日又要十五了,主子你可覺得疼?」

  前兩個月,一逢十五,即便天氣晴朗,他亦會疼得面色蒼白額上汗出。雖然他說是腿疼,她卻隱約感覺到不止如此,那種全身僵硬得近乎痙攣的樣子,只是腿疼怕達不到那種效果,尤其是對於自控力強如他這樣的人來說。

  「還好。」天陌由著她去,輕描淡寫地道,連眼也沒抬。

  小冰君不滿地嘟了嘟小嘴,卻也沒說什麼,只是手下按摩的力道加大了些。他總是這樣,即便再疼,有人在面前的時候始終表現得若無其事,上一個月若不是她晚上同他睡在一起,只怕還不會察覺。每每想到此,她便心疼得不行。

  馬車的速度減慢下來,車外響起對話的聲音,不知不覺間竟然已經到了谷口。

  因著前車之鑒,牧場解困之後楚子彥立即著手趁農閒期派人在谷口修築正規的箭樓防禦,並將樓前的壕溝加寬加深,又於通往外面山道的各處險隘設置哨樓,此時工程才剛剛開頭。

  小冰君聽出說話的人是錢伍安,不由放下天陌的腿,探身到車窗處推開少許。

  「錢爺,我們這就要離開了,這些日子承蒙照顧了。」她笑吟吟地看著錢伍安驚訝的臉,柔聲道。

  錢伍安確實有些措手不及,他沒想到他們會說走就走,事先連一點徵兆也沒有。原本按他的想法就是要楚子彥想盡辦法將他們留下,像天陌這種人物根本是可遇不可求的,直覺告訴他但凡有此人在一天,楚家都不會有大麻煩。

  「在下正要往郡裡去辦事,不知陌爺和夫人可否容在下搭趟順風車?」他心中一動,笑道。無論如何,終究要試試,不然他實在不甘。

  小冰君怔了下,自然而然回頭往天陌望去,看到他微微頷首,顯然是應允了

  錢伍安原本想著天陌不好勸,或許可以從小冰君入手,但上了馬車後他才發現自己太一廂情願了。在狹窄而密閉的車廂裡,天陌身上所發散發出的強大氣場無任何緩衝,對他造成了難以形容的壓力,加上兩人世所罕見的出色外表,讓他無端地自慚形穢起來。連半刻鐘也沒呆住,他便找了個借口,逃一般鑽出了車廂坐到車伕旁邊去。之後到了城山郡,連城也沒入,兩人便直接在碼頭上了一艘北上的客船。錢伍安除了為他們送行打點外,什麼也沒做成。

  雖然下著雪,水面卻還沒結冰,因此船行倒也順暢。因著容貌過於顯眼,兩人要的是一間單獨的艙房,貴是貴了點,卻省了很多麻煩。而且,楚子彥為他們準備的銀兩應付這些開銷綽綽有餘。

  沿岸雪覆山野,林木蒼蒼,風景如畫。小冰君卻不敢打開窗戶,只怕冷氣惹發天陌的腿疾。她又去找船家要了兩個炭盆,直把艙房內弄得暖烘烘的才作罷。

  然而一歇下來她便不知道要做什麼好了。開始還有些第一次做船的新奇感,時間一長,便覺出枯燥來。天陌又不愛說話,只是拿著書翻著,說上許久他才會應上一聲,漸漸的她也就不再打擾他,只是獨自坐在火盆前一邊照看著一邊發呆。

  船槳擊水的聲音從外面傳來,不時還夾雜著或近或遠的說話聲腳步聲,襯得這一間艙房越發寧靜起來。

  將這些日子的事回想了一遍,小冰君赫然省起,這個時候出北塞過魏水原去草原,無疑是自投羅網。宇主子不可能不清楚這一點。而且,現在草原已經進入了雪季,就算他們運氣好過了魏水原,之後幾個月也必是寸步難行的。面對如此艱難的處境,他為何仍要執意去草原?

  心中如此想著,她抬頭看向天陌,發現他仍然如之前那樣坐著,目光落在書頁之上,神色安然,似乎便是這樣坐上十年八年也無所謂。她想開口詢問,卻又莫名的不忍打破眼前這副寧靜的畫面。正在她猶豫不決的當兒,天陌抬起了頭。

  「何事?」他的感覺一向敏銳,別人輕微的情緒變化都能察覺到,只是想不想理會的問題。就像早前算是送了他們一程的錢伍安,他又何嘗沒看出他的意圖。

  「主子,咱們為什麼要去草原?」見他主動搭理自己,小冰君高興了,近乎諂媚地端著木凳湊到了他跟前。

  「找秋晨無戀。」天陌也不遮遮掩掩,回答得很直接。

  小冰君啊了聲,片刻後才反應過來秋晨無戀就是她姐姐戀兒,一瞬間喉嚨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一樣,半天都說不出話。

  「怎麼?」看到她並沒有露出自己意料中的欣喜笑顏,眼眶中隱約還有淚珠兒在打轉,天陌不由揚了眉,疑惑地伸出手碰了碰她臉,問。

  小冰君抿緊嘴搖了搖頭,抓住他的手將臉埋了進去,害怕自己一張口就會掉下淚來。

  這樣的小冰君是天陌不曾見過的,他不由有些無措,不知要如何是好,只能呆呆地伸著手任她臉在掌心磨蹭,蹭得一手濕意。好一會兒她才抬起臉來,眼睛紅紅的,笑得有些勉強。

  「我想戀兒了。」她如是解釋自己的失態,卻隱藏了最重要的原因。她沒想到自己隨口說的話會被他記在心上,甚至於想著幫她達成心願。這樣的他,讓她不由覺得自己其實是被他放在心上的。

  天陌看著這樣的她,突然覺得自己或許應該做點什麼。

  「你……也許想抱抱我。」他有些遲疑地道。想到那日將她攬入懷中卻被她吻的事,他有些不自然。那種感覺說不上不好,只是於他來說,實在是太親暱了些,當她將舌頭伸進他嘴裡的時候,他有一種自己心中最私密的東西被人分享了的感覺。

  小冰君微愕,看到他冷淡著臉卻一副你可以隨意享用的樣子,不由破涕為笑,當真撲上去緊緊地抱住了他。

  天陌有些僵硬地坐直身體等著她的親吻,結果好半晌都沒等到她下一步行動。他不由鬆了口氣,放緩了緊繃的肌肉,心中卻又隱隱地莫名覺得有些失望。

  事實上這一回小冰君因為心中激動得不能自已,直到放開他都沒想到別處去。平靜下來後,她才將之前的顧慮說了出來。

  「我和戀兒分開已經這麼多年,便是再多等一些時日也不妨,不必急在這個時候。」末了,她真心地道。

  天陌聽著,神色沒有絲毫變化,顯然她所說的一切他都有想到。

  「你害怕?」沒有解釋,他問。

  小冰君呆了呆,搖頭。她倒真沒想過害怕的問題,只是不想他為了她一個小小的願望而以身涉險。

  「那你是在擔心我。」這一次,天陌用的是肯定的語氣。

  小冰君說不出話來,心中越發地著急,眼巴巴地看著他,手不由自主使勁拽著他的袍擺,彷彿這樣便能讓他打消主意一般。

  天陌看她急得眼都紅了,臉上的笑卻說不出的美麗,突然間就覺得心裡有些不舒服,彷彿被人擰了下似的。那個時候,他第一次覺得她這樣的愛笑或許不是一件好事。

  拍了拍她拽得死緊的手,他歎了口氣,道:「不用擔心。我不想給,誰也要不了我的命。」這算是另類的承諾了。之前他一個人的時候,實在覺得活得膩煩,因此才會拿自己的命來跟那些人玩。如今,身邊多了一個人,而這個人又是如此在意他的安危,他便也不會再亂來。

  小冰君不是不相信他,只是有的人但凡一被放在心上,便不由得不去擔憂掛念。

  見她還轉不過彎來,天陌有些無奈,只能摸了摸腿,果不其然,她的注意力立即被轉移。

  「又疼了麼?還沒到十五……這是被冷到了吧。」她一邊關切地嘀咕,一邊專心致志地給他按揉起腿來。

  天陌沒有理她,又拿起了書。

  有人著緊的感覺其實不壞。在書上的字映入眼簾前,他如是想。

  第十五章

  船順著浥水北上,走了五天,在南洛靠岸。從南洛到宛陽有幾百里的路程,兩者之間無直達的水道,便只能坐馬車。

  南洛是大晉北邊重鎮,南來北往的商旅齊聚,即便滿地鋪著白雪,大街上仍然熙熙攘攘,踩得一片泥濘。為了不引起注意,兩人都戴上了帷帽。然而到車行一問,因著北塞一帶被幾大勢力控制,怕惹麻煩,普通客商以及馬車已經不再往那邊去。

  天陌原本想著索性花錢買一輛馬車,結果此話出口,小冰君也不反駁,只是笑嘻嘻地看著他,滿臉無辜。

  她不會趕車,他卻是不能。他很清楚,普通的馬根本吃不消他的威壓,只要他坐上馭者的位置,那馬還能站著已經算不錯,更別說跑。

  買車的打算不得不取消,天陌看到小冰君臉上有明顯鬆了口氣的表情,頗覺無奈。看來這事一直讓她不安。察覺到這一點,他不由開始考慮起是否要暫時推遲去塞外的計劃。

  出得車馬行,天又紛紛揚揚地飄起了細雪,兩人戴著帷帽便也不顯得扎眼。

  椅輪碾過泥濘的雪地,小冰君走得小心翼翼。

  「主子,咱們是否要在這裡住上一段日子?」自然是住得越久越好,如果能夠轉個方向去到南邊兒,那就更好了。心中如此想著,她嘴上卻沒敢說出來。

  「先找家客棧。這裡不是久居之地。」天陌沉吟道。

  此語一出,小冰君的心又吊了起來,無精打采地應了聲,便不再說話。

  因著客商滯留,南洛雖然是大城,卻也人滿為患。連問了幾家客棧,都沒找到空房,有的客棧連大堂都住了人。小冰君開始犯起愁來。她倒無所謂,但天陌的腿在雪地中呆久了可不妙。想起前兩天他發作的情景,她仍心有餘悸。

  相較於她的憂心,天陌倒顯得極為從容。

  「若真不行,就隨便找戶人家借住便是。」

  他說得隨意,小冰君卻認真考慮起這個提議的可行性來。

  「在大草原上走到哪裡都能當家,不知道這裡的人……」她不太確定地嘀咕,話未說完,斜刺裡突然衝出一個人影,撞得她差點跌倒,幸好被天陌眼疾手快給扶住了,頭上的帷帽卻落了地。

  周圍有抽氣聲響起,還有一連串辟裡匡啷物體落地的聲音,原本鬧哄哄的街道一下子安靜了下來,變得落針可聞。

  小冰君也沒注意,扶著天陌的手在濕滑的雪地上好不容易站穩,又彎腰撿起帷帽,這才發現原本挎在背上的行禮以及掛在腰間的錢袋不見了,不由大急。他們所有的家當都在裡面,若找不回來,兩人連吃飯都是問題,更別說找地方住又或者去別的地方了。

  她長年住在深宮之中,從來沒遇到過這種事,心中一下子沒了主意,卻又不想天陌擔心,臉上便笑得異常嬌媚。

  「主子,你在此地等我,我去去就來。」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慢騰騰地道,但是等她抬起頭時卻不由愣住。

  她之前也知道街上人多,但是卻沒有這一刻的感覺如此明顯。做生意的商販,雜耍賣藝走江湖的,騎著馬的遊俠兒,貂裘錦袍的貴公子,挎著菜藍子的普通婦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身體還保持著做某事的姿勢。那種目光是驚艷,是癡迷,是貪婪,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渴望。

  天很冷,小冰君卻感到背上開始冒汗。她想將帷帽戴上,卻才發現帷帽落在雪水中,已經被髒污了。

  攫緊拳頭,她覺得有些呼吸困難。她一直是知道自己容貌較常人更為姝麗的,但並不知道在大庭廣眾前露面會引起這樣的效應。她很害怕……

  注意到了她的處境,天陌伸手,將她握成拳的手包在了掌中,正要掀開自己的帷帽將眾人的注意力轉移,人群突然一陣騷動,衝出一群黑衣繡銀蛟的人來,將兩人團團圍住。

  為首一人二十來歲,長得白面無鬚,頗為俊俏。他將目光從小冰君臉上戀戀不捨地移開,落在天陌身上,神色傲然。

  「兩位,請到舍下飲杯水酒吧。」

  看出他來意不善,小冰君即使極力控制,也無法壓抑住身體的顫抖,但她仍然吃力地挪了挪有些發軟的腿,擋在了天陌前面。

  「我們不認識你們。」她深吸口氣,一個字一個字困難地吐出,而笑容卻幾乎炫花了眾人的眼。

  那個男人呆了呆,眼神有些迷亂。

  「在下周永泰,姑娘……」他訥訥地道,還沒說完,突然反應過來,笑道:「去了不就認識了麼。這一段日子城中客棧吃緊,兩位是不可能再找到落腳的地方,何不就到舍下暫住。這大冷的天露宿街頭,在下可是會心疼的……」他開始還一本正經,最後一句卻沒忍住說了句調戲的話。

  街上人都道他對小冰君動了心思,心中雖然不滿,但看他們人多勢眾,也沒誰敢出頭惹火燒身,只能私下罵上兩句。

  小冰君笑而不答,誰也不知道她其實是怕得說不出話了。天陌坐在椅中,抬眼只能看到她纖弱的背影,明明怕得發抖,卻非要擋在自己面前,無形中竟然給人一種堅定不移的矛盾感覺。他有些怔忡,心底似乎有一根弦被撥動了。

  「夏兒……」他開口,想叫她到自己身後,還沒說出,卻被另一個熟悉的聲音給打斷。

  「真是好不要臉,人家都說了不認識你,還在這裡糾纏不清,你是不是男人哪!」懶洋洋的帶著有些痞的沙啞女聲從頭頂上方傳過來。

  這聲音來得突然,所有人都不由抬起頭順聲看去。

  就在他們所在大街對面的酒樓二樓,一個頭髮亂蓬蓬,穿著又髒又舊看不出顏色衣服的少女正一隻腿踩在窗戶上,一隻腳吊在空中晃悠著坐在窗沿上,手中拿著個酒葫蘆笑嘻嘻地望著這邊。接收到眾人的目光,她還瀟灑地衝著諸人搖了搖酒壺,然後毫無形象地仰頭大灌了兩口酒。

  這樣一個少女,若在平時遇到,多半會被人嫌棄。但此時她卻坐在城中赫赫有名的攬金樓二樓,膽敢譏諷一個看上去就不好惹的人物,便知也是一個麻煩角色。

  天陌看到她,掀開帷帽的打算便作罷了,只是將小冰君拉到自己椅後,兩人退到了牆邊。

  他這一動,周永泰等人立即反應過來,他不想另生枝節,也不理會少女的挑釁,手一揮,示意手下拿人。

  「兩位,得罪了!」

  看情況是要強搶。圍觀的人怕被殃及池魚,都遠遠地散了開去。小冰君心口一緊,眼睜睜看著那些人衝了過來,腦子一片空白,下意識轉身撲到了天陌身上。然而,等了半天也沒有等到想像中不客氣的拉扯又或者疼痛,只除腰上多了一隻溫柔攬著她的手。

  她茫然抬頭,恰看見帷帽下天陌閃爍著奇異光芒的黑眸。

  「別怕,是小七。」摸了摸她的頭,他道,原本如冰巖般無情無緒的聲音中似乎多了一分連他自己也沒察覺的柔軟。

  小七?小冰君呆了呆,一時間沒想起小七是誰。回頭,卻一眼看到開始坐在窗上的少女不知何時已來到他們面前,正笑嘻嘻地看著自己,在她的身後無聲無息倒了一地的人。

  「長得這樣昏天黑地的好看,爺兒身邊的除了夏夫人再沒別人了。」沒有理那些狼狽倒在地上依然清醒卻動彈不得的黑衣人,少女雙手背在身後搖搖晃晃地走過來,掛在腰間的葫蘆也跟著搖搖晃晃的。

  聽到她說出夏夫人,小冰君微怔,站直身,雖然還是想不起少女是誰,卻仍然回以甜美的微笑,至少她知道眼前之人是友非敵。

  「柯小七。」天陌低沉而緩慢地喚,明明淡漠一如平時,小冰君卻隱隱感到有些不一樣。

  果然,少女一聽到喊,原本懶洋洋吊而郎當的神情立即一斂,倏然縱身撲向天陌,在眾人目瞪口呆中一把掀起帽前垂著的紗帷,吧唧一口親在他的臉上。

  「爺兒,姑奶……姑娘我可想死你了。」她嘻皮笑臉地道,差點習慣性嚷成姑奶奶,幸好及時改口,卻嚇了自己一身冷汗。

  天陌如玉雕般俊美的臉上留下了一道明顯的污跡,他卻無動於衷,只是伸出手抓住少女的衣領將她拎離自己。

  「髒。臭。」他冷硬地吐出兩個字,同時在少女愁眉苦臉中順手摘走了她腰間的酒壺。

  見他要扔,嚇得少女一把撲上去抱住他的手臂,一連聲可憐兮兮地乞求,「別扔別扔別扔別扔……爺兒,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麼?這可是我從南疆好不容易弄來的千葉香,就只有這麼一點點……放你那兒,放你那兒,我一天只喝一口還不行麼?」

  小冰君愣愣看著這一幕,一時之間竟不知手腳該往哪裡擺,在如此稔熟的兩人面前總覺得自己彷彿是個多餘的。她沒見過天陌和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親近過,就以為,就以為自己是比較特殊的。但是眼前的少女,她……她叫柯小七罷,能夠在他面前如此無拘無束任性耍賴,頓時將自己以前那點沾沾自喜襯得卑微可憐起來。

  靜靜地看著少女一副沒有酒毋寧死的樣子半晌,見她沒有絲毫退縮,天陌唇角微緊,「夏兒,收下。」說著,他示意呆在一旁的小冰君將手中酒壺拿過去。

  少女鬆了口氣,立即放開他的手臂,瀟灑地一撩蓬亂的髮,又撣了撣破舊的衣服。

  天陌冷著臉轉頭,避開了那一天亂塵。小冰君走過來接了酒壺,在看到他臉上的污跡時手指動了動,想去擦拭卻又強行忍住。

  沒人注意到她的異常,這邊少女已經回轉身,走到仍躺在地上的黑衣人中,伸腳踢了踢一臉怒色不甘的周永泰,「怎麼,不服?」

  周永泰等人也不知是被點了穴還是怎麼的,不僅動不了還說不了話,只能用眼睛表達出自己恨不得吃了眼前少女的想法。

  少女嘖了聲,背著手在人堆裡來回走了兩遭,這才老氣橫秋地道:「姑奶奶今兒心情好,懶得款待你們這群小兔崽子。」

  遠離的人群中有撲哧的笑聲傳來。

  少女沒理會,而是又回到周永泰面前,彎下腰笑吟吟地看著他,慢吞吞地道:「回去跟那兩棵蔥說,我家爺兒不是隨便什麼阿貓阿狗都能動的,讓他們乖點兒,別一天到晚就知道瞎折騰。」

  周永泰聽到她的話,像是被當頭潑了盆冷水,原本的滿腔恨怒立時消斂無蹤,化為一臉震驚。他不是笨蛋,一聽便知這少女是識得自己主上的,而且還不是普通的熟悉。據他所知敢用蔥取笑自己主上的人上一個早幾年前就到閻王爺那報道去了,她卻仍然安然無恙,如果不是主上手下留情,那便是她手上確實有兩下子。那麼,連主上都無法奈何的人,他們栽了,其實,或許……也不是那麼丟人。

  他如此自我安慰著,回過神時,三人已經不見了蹤影。而他們一群人卻仍躺在地上,直到被自己人救回去,又足足躺了一天才算作罷。

  ******

  且說天陌這邊,直到少女帶著他們來到港口,進入一艘小舟內時,小冰君才赫然想起柯小七是誰。

  黑宇殿轄下女兒樓由十三個姑娘管理,而其中又以大姑娘龍一為首。柯小七便是柯七,排行第七,但卻長年不在樓內,因此見過她的人只是極少數,小冰君也只知道有這麼一個人而已。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更沒想到會是這樣的一個姑娘,讓人很是……很是羨慕。

  在上舟之前柯七便解釋了,這舟是她自北海邊一直撐過來的,吃睡都在裡面。進去後,裡面被褥鍋碗一應俱全,宛若普通住在水上的漁家船一般。

  三人進去後,柯七便將泥爐拎到外面甲板上去生火,厚重的棉布簾垂下,隔絕了內外的空間。

  「夏兒?」一路過來,天陌終於注意到小冰君異於平日的安靜,不由詢問地看著她。

  相處這麼久,就算他沒問出來,小冰君也知道他的意思。她知道自己難受得好沒來由,只是一想到還有別的人也能那樣親他,她就覺得心裡堵得慌,恨不得……恨不得……

  恨不得什麼她卻想不出來,只是手已下意識地伸出摸上他被親的那邊臉,擦了又擦,擦了又擦,最後索性傾過身去吻住了那裡,彷彿想要消除柯七在上面留下的氣息似的。

  天陌先是被她異常的反應弄得莫名其妙,而後才反應過來,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久久貼在臉上的溫軟觸感以及傳遞過來的不安情緒讓他心中微軟,退後,在小冰君忐忑惶惑的眼神中抬起手捏住她的左耳陲輕輕揉著,然後突然湊過去親了親她的唇。

  看著她由震驚到不敢置信再到欣喜若狂,他鬆開手,唇邊浮起一抹淺淡的笑。

  「小七是我養大的。」他說,不算解釋的解釋。

  懸著的心因他主動的親吻而放下,小冰君一掃滿腹陰鬱,親暱地偎到了他身邊。這句話響起的時候她仍沉浸在一種懵懂而幸福的情緒中,傳進耳中好一會兒才算回過味來,不由呆了呆,疑惑地啊了聲。

  據她所知,在黑宇殿中不說其他部,單是女兒樓中就有好幾位是在殿內長大的,跟他的關係比四姬要親近許多。他這樣一說,反倒讓她有些糊塗了,想不明白他要表達的意思。

  天陌見她一臉迷糊,有髮絲落在眼前也不管,不由伸手將那縷發挑到耳後,聲音又恢復了無情無緒:「我在狼窩裡撿到小七,那時候她才幾個月大。」

  那一夜聽到嬰孩的啼哭,他尋聲找到狼窩裡時,那光溜溜的小身體正在母狼肚子底下拱來拱去找奶吃,母狼回過頭慈愛地舔著她,旁邊還有三隻被擠開的未睜眼小狼在嗷嗷地叫著。他平靜了數萬年的心湖在那一瞬間陡然被掀起了驚濤駭浪。

  狼人世代仇恨。蒼當年許下的詛咒,他沒想到除了自己不受影響外,竟然會被一匹母狼打破。直到如今他仍記憶猶新的是,那個小肉球軟軟的四肢使勁扒著他的感覺,明明看上去那麼脆弱,卻扒得那麼緊,怎麼弄也不肯撒手。那是自滅族以來第一次有另外一個生命如此親近他,而不是遠遠地敬畏。

  後來他便親手養大了她,然後在她十歲的時候,像一匹狼一般放回了山野。他從來沒用人類的那一套禮教來約束她,因此也導致了她現在這樣一副大大咧咧隨心所欲的性子。

  小冰君哦了聲,其實還是沒太明白。任她怎麼想,也想不到天陌會親自教養嬰孩,畢竟以黑宇殿的財勢,要找人專門養育孩子實在是太容易了。

  正在她腦子飛快轉動,企圖找到天陌話中重點的時候,只聽嘖的一聲,柯七拎著爐子掀簾鑽了進來。

  「爺兒,你直接說我是你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就不得了,那麼含蓄做什麼。」她一邊將爐子放到艙心,一邊笑嘻嘻地道。

  天陌沒理她,她也不以為意,轉過頭又對小冰君道:「夏夫人,我來說吧。我娘是隻狼,爺兒算是我半個爹……」顯然,對有一位狼媽她是很感到自豪的。

  聽到這個似是而非的解釋,天陌不由微微皺了眉,卻並沒阻止,由得她胡言亂語。

  說話間,柯七走了過來,在他面前坐下,抄過他的手開始認真地把起脈來。

  「我呢,我這人……嘿嘿……」她空著的手撓了撓亂髮,髒兮兮的臉上竟然透出一絲羞赧來,頓了一下才像豁出去樣接著道:「其實……其實沒啥壞毛病,挺好的。」

  小冰君原本以為她要揭自己的短,沒想到會是這麼一句話,不由撲哧笑出聲來,突然間覺得要不喜歡眼前這個少女很難。

  見到她笑,柯七明顯地鬆了口氣,然而片刻後眉頭又皺了起來,疑惑地看了眼天陌。

  「爺兒,你的腿……」自見面起她便注意到了天陌是坐在輪椅上的,雖然心中擔憂,卻沒表露出絲毫,一直忍到此刻才問出來。從脈像上看,她並沒查出異常來。

  「沒什麼。」天陌淡淡道。

  柯七撇了撇嘴收回手,下意識地到腰間一摸,卻摸了一個空,這才想起酒壺被沒收了,原本撇著的嘴不由噘了起來,目光溜向小冰君。

  小冰君接收到她火熱的目光,一愕之下反應過來,想到天陌的囑咐,條件反射要遞還酒壺的動作硬生生收住,然後有些不好意思地別開了臉,幾乎要縮到天陌背後去。

  她長得本來就美麗絕倫,舉止間有著天生的貴族優雅,這樣一縮不僅不會讓人覺得怯懦畏縮,反而憑添了幾分與年齡不符的天真可愛。

  柯七哈哈大笑起來,喝不到酒的鬱悶一掃而空。

  「阿姐,難怪爺兒會讓你留在身邊。嗯嗯,姑……姑娘我也喜歡你。」若說之前她稱小冰君為夏夫人是因為疏遠而持保留意見的話,那麼這一聲阿姐便算是真正地從心裡接受了她。

  小冰君歡喜地看了眼天陌,然後才回以甜甜的笑。

  「你要去何處?」天陌背向後靠在艙壁上,對於兩女相互的認同沒太在意。他知柯七性子放曠,行蹤飄浮,應該不會在此地呆太久,更不會認為她會隨同自己一路。

  柯七暫時將他腿的事放在一邊,握拳一砸船板,就在小冰君嚇了一跳以為她在生氣的時候,卻又轉過身懶洋洋地抻了個懶腰也靠著艙壁坐了,這才慢悠悠地將她來此地的原由說了出來。

  「還不是因為你。姑……姑娘我本來在南疆玩得開心,結果聽說你被算計了,嘿……雖然我覺得你不算計別人就是好的,但是還是決定回來看看。」

  說到這她頓了一下,天陌沒說話,小冰君卻沒忍住。

  「是真的。」

  柯七窒了窒,看到她雖然笑著,眼神卻極認真,還有些許憂慮悲傷,後面想說的話一下子忘記了,訥訥地重複了兩聲:「真的……當然是真的……」語罷才恍然回過神,啪地一聲拍了下腿,大聲道:「我自然知道有九成九是真的,要不就不回來了。」

  小冰君呆了下,明明這話聽起來正常得很,為什麼她會隱隱感到有些怪異。

  「發生在爺兒身上的事就沒假過。」柯七又補上一句,說著,不滿地瞪了眼天陌,氣哼哼地道:「你無聊就無聊,幹嘛非得把自己也折騰進去?」

  小冰君微微皺了秀眉,覺得這話質問得好沒來由,想要為天陌辯解幾句,卻又無從說起。

  天陌抬手,順毛一樣摸了摸柯七的亂髮,既不反駁也不解釋。

  「頭髮打結了。」他說,「剪了吧。」

  原本還像個小火藥桶隨時準備爆炸的少女立即蔫敗了下來,乖乖地哦了聲,頭像只小狗一樣拱了拱那隻大手,舒服得半閉著眼小聲小氣地咕噥:「你不能每次都這樣……」

  之前還桀驁不馴的人一下子變得如此溫馴,小冰君不是不驚訝,但相對於天陌罕有顯露的帶著些許嘮叨的慈父形象就變得不值一提了,她笑瞇瞇地看著這樣的天陌,真是越看越喜歡。

  天陌又順了幾下,道:「不過順應時勢而已。」那些勾結,陰謀,野心他一一看在眼中,只是沒有去壓制反擊,然後適時提供一個小小的著火點而已,並沒刻意去設計什麼。若非偶爾將自己置於生死邊緣,他又怎能提醒自己還活著。

  說話間他不經意地看了眼小冰君,注意到她的神色,手下不由一頓,收了回來。連他自己也沒察覺,無意中他已經開始在意起她的想法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喜歡亂我就讓他們大亂特亂罷,你就別去湊熱鬧了。」頭上大手一收,柯七又恢復了豪爽女俠樣,擺了擺手,起身去淘米煮飯。

  小冰君想上去幫忙,卻被天陌拉住,「水。」說著,他將摸過柯七頭髮的手攤開,原本白玉般的手指此時竟然已經變得髒黑。

  小冰君咬了咬唇,忍著笑轉了出去,在柯七將米上火前燒了點溫熱的水,然後細細地給天陌洗了。

  「爺兒,你這媳婦兒不錯。」柯七蹲在旁邊加炭塊將火撥弄旺的當兒看到,點頭讚道。

  天陌淡淡瞟了她一眼,沒有回答,再看小冰君時,那低垂著的美麗臉上已染上了一層薄暈。

  因著燒了火,不算寬敞的船艙內一掃初入時的清冷,變得暖融融起來。柯七用的是上好的炭,燃燒時不起煙不嗆鼻,因此並沒掀開布簾透氣。

  「爺兒,這次動靜真大啊,西到巴術,東到大晉,北到蒼冥,南到瀚海,你可算是全招惹遍了。」

  「唔。」天陌任小冰君用帕子給自己將手指一根根擦乾,聞言連眼皮也沒抬。

  「那你就這樣丟下不管,讓人把黑宇殿給刮分了?」柯七可不像其他人那樣,天陌不說話她就自動安靜下來。可以說,因為從小是在他身邊長大的,他身上那對常人來說如同神祇般的威壓一來不會對著她施展,二來她也習慣了,所以不會有太大的影響。

  天陌原本不想理會這個問題,但卻感到小冰君的手顫了下,知道她在擔心,默然了片刻,才緩緩道:「不破不立。這塊大陸表面榮昌,內在已朽,已到重新劃分權力結構的時候了。黑宇殿順時而生,順時而分,天數而已,沒什麼可執著的。」這是他首次一口氣說這麼多,以前沒指望過誰能明白,所以從來不解釋。如今解釋罷才赫然發現,他竟然開始期待眼前這個說過要一直陪著他的女子能懂。

  他說完,船艙裡突然靜了下來。柯七在思考,小冰君也在。

  鍋裡煮的飯沸了,白霧騰騰頂著鍋蓋發出撲撲的響聲,米香味在狹小的空間裡瀰漫。

  過了好一會兒,柯七長吁口氣,似乎不再糾結黑宇殿之事,而是想到了其他。「這麼說來,參與此次黑宇殿的幾股勢力都有可能成為未來的霸主了?」

  天陌不語,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小冰君收拾好帕子和水盆,又回來抱膝靠著自己坐下。秀眉輕輕蹙著,顯得有些憂心忡忡,連他的注視也沒察覺。

  如果連這個都放不下,將來又要怎麼去面對更多的失去?他無聲地歎了口氣,轉開眼,心底升起一股不易察覺的失望。

  「爺兒,那兩棵蔥……那水月兄弟就是倆混帳妖怪,一個喜歡殺人,一個喜歡美人,他們要當了霸主他娘的還讓不讓人活了?」柯七繼續念叨。

  「世事無絕對。」天陌淡淡道,目光穿透那蒸騰而上的白霧落在不知名的某處,眸色黯沉。

  柯七不服,卻也只是咳了一聲,沒有反駁,只是道:「反正遇到那兩個混帳,你當心就是了,千萬別讓他們看到阿姐。」說著,她像是想到什麼,皺眉搖了搖頭,「不行,你們不能留在這裡,得趕緊離開……」

  「去塞外,你送我們一程。」天陌無意識動了動手指,似想去摸腿,卻又忍住。

  原本還在走神的小冰君卻條件反射地跪坐了起來,移到他的面前,在他怔然的目光以及柯七驚訝的表情中抱過他腿去了鞋襪按揉起來。

  「爺兒,你腿疼?」柯七也挪了過來,又給他把起脈來。

  天陌不知可否地唔了聲,目光越過小冰君低垂的頭頂落向艙角。他不是腿疼,他只是在想事情,並沒注意到自己做了什麼引起她的誤會。她雖然是真心待他,只是要與他相伴一生,不是單單靠一時的衝動與喜歡就能做到的,還要面對許多普通人族無法想像的問題。

  理所當然的,直到柯七放開手也沒查出什麼問題來。面對著小冰君投送過來的希冀眼神,她竟莫名地歉疚起來。搖了搖頭,她別開眼睛。

  「醫皇劍子都在大晉,去塞外做什麼?」她皺眉不滿地道。

  「多事!」天陌垂下眼輕斥,並不打算說。一直沉默的小冰君卻開了口,在他語音未落的時候。

  「是妾的錯。主子要為妾尋找姐姐,所以才會想到往草原去。」她的聲音中有著濃濃的自責,想到早前的遭遇,更是壓抑不住心底的愧疚。索性放開天陌的腿,後退兩步,然後深深地跪伏下去。「主子,我不想找戀兒了。」

  柯七沒想到自己隨口的一問會引起這樣的反應,不由傻住。

  自從恢復原來的名字之後,小冰君就再沒這樣跪拜過他。天陌靜靜看著眼前女子低伏的身體,並沒有讓她起來,只是語氣漠然地問:「那你想要什麼?」這樣的跪拜,將他當成了什麼?

  感覺到他的疏離,小冰君肩膀微縮,卻仍然固執地跪著,沒有絲毫猶豫地道:「主子可還記得那日曾問妾想去哪裡?妾當時說想去南方。」停了一下,沒有得到回應,她又繼續一字一字堅定地說出自己的願望:「妾要去南方。妾想主子和妾一起去南方。」

  第十六章

  靜默。讓人窒息的靜默。

  然後,天陌微俯身,伸手抬起小冰君的臉,歎息:「你究竟想要什麼呢?」他這一生最忌諱的就是人心的反覆不定。就算明知她的目的是為了自己,他卻仍然被勾起了不好的記憶。這一刻她可以為了他放下自己的姐妹,那麼以後會不會為了其他人而放棄他?

  那個女子也捨命救蒼,那個女子也對蒼說一生一世不離不棄,那個女子也溫柔美麗善良純真……然而,也是那個女子將蒼陷入了萬劫不復的地獄。終究,他還是無法相信人性。幻宮萬年凝止,雖然空無寂寥,但至少不會在下一刻讓人無所適從。對於擁有永無止盡生命的人來說,或許只有這才是最適合的。

  看著他一瞬間變得深幽如天宇遼闊虛無的黑眸,小冰君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強烈的恐懼,像是眼睜睜看著某樣對她來說極其重要的東西消失卻無力抓住一樣。兩手驚惶地一把握住天陌抬著自己下巴的大手,她使勁全力卻說不出一個字。

  想要什麼?她想要一直跟他在一起,想要他平安無恙,想要見戀兒一面,想要在這次的亂局中冰城不會受到影響……

  太貪心了。她知道。所以她不說,不敢說。

  天陌靜靜地與她對視半晌,然後將手從她手中抽出,轉頭對呆在一旁的柯七道:「打聽一下近日可有南下的船。」

  柯七條件反射地哦了聲才反應過來,啊地叫出來,「爺兒,不是我送麼?」

  天陌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對小冰君淡淡道:「起來吧。以後別再輕易下跪。」說罷,方看向柯七,「你能送我們多遠?」

  柯七被問得一怔,撓了撓頭,髒兮兮的臉罕見地有了一絲赧意。她自己知道自己事,天陌更知道,性子太野,又不適合人群,就算真讓她送,只怕更多時候也是見不到她人影的。

  「那,那……」她嘿嘿地乾笑了兩聲,想了想,一咬牙正準備豁出去說一定會老老實實陪他們到安定下來為止的時候,天陌開口了。

  「你去塞外,留意一下秋晨無戀的消息。」

  「秋晨無戀!」小冰君驚愕的同時,柯七驚呼出聲,「她不是、不是……」她想說秋晨無戀不是早幾年前就在摩蘭後宮裡墜水而亡了嗎?幸好及時察覺到小冰君關切的眼神,將後半截話嚥了下去。

  「如何?」天陌凝目看向她。他據天闕之巔,為黑宇之主,消息自然靈通無比,不是不知道草原上那個唯強者得之有天下最美麗女人之稱的秋晨無戀,只是也就聽過便罷,不曾放在心上,因此並不知道秋晨無戀的死訊。

  柯七噎了一下,眼角餘光瞟到小冰君渴盼的神色,忙笑道:「都說秋晨無戀是天下最美麗的女子,是扎爾特依山的聖女哲靈轉世呢,我真想瞧瞧怎麼個美法。」

  聽到戀兒被讚揚,小冰君原本因天陌那突如其來的疏遠態度而低郁的情緒稍稍昂揚了一些,微笑道:「戀兒是最好的。」這話她不只是口頭上說說,而是打心底這樣認為。雖然兩人是同胎所生,容貌並無二致,但自小時起,如小鹿般溫馴而懂事的戀兒就是眾人注目的焦點。與戀兒比起來,無論歡喜還是憂傷都笑得沒心沒肺的她聽得最多的就是癡憨二字。

  所有人都道她不知世事,才會這樣愛笑。卻不知她不是不知,只是覺得早已注定了的事,若不能抗拒,笑著接受總是成的吧,那樣的話,難過的人總會少些。只是覺得那樣的話,事情就不會太壞,就還有希望。

  她說完,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天陌,莫名地冀望能從他口中聽到對戀兒的讚美。

  然而天陌卻垂著眼,不予評論。以他對柯七的瞭解,知她定是隱瞞了些什麼,而這個隱瞞自然是對著小冰君來的,那必然不是什麼好消息了。

  「那就親眼去確定。」他說。這話聽到兩女耳中卻各有意思,小冰君只道天陌讓柯七去親眼確定戀兒的容貌是不是名符其實,柯七卻知道他是在告誡她,若沒有親自確定的消息最好憋在肚子裡永遠都不要說出來。

  她用手背抹了把額頭,裝成唯唯諾諾的樣子應了,害怕小冰君會往下追問,趕緊借口去城裡買熟菜一閃身溜了,把煮在火上的飯忘了個乾淨。

  船上只剩下天陌兩人,氣氛再沒了之前的融洽。小冰君感覺得出,就在她跪下說要去南邊的那一刻,天陌就在兩人間設下了藩籬。可是她不後悔,她只要能保他平安,其他都顧不得了。從他和柯七的對答中,她知道他的敵人不只一個,而且來頭都不小,就算他手眼通天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遑論像如今這般雙腿已廢,身邊還沒一個可用得上的人。

  她真不後悔。可是,她難受。

  「主子……」開口,她想說點什麼緩和這種難受,卻又不知要說什麼好。說出她的顧慮麼?還是說她不想他受到傷害?那些她想他其實是知道的,而他又驕傲地從不放在心上的東西。可是在這事上她不想妥協,哪怕他並不喜歡。

  天陌仍垂著眼,聞喚應了聲,聲音很淡,淡得讓人心涼。

  唇上似乎還能感覺到早前他安撫的親吻所留下的餘溫,此刻他卻又站回了那高高的難以觸及的山巔。小冰君手握緊,努力壓抑住心尖那突如其來的刺痛。

  「啊,飯香了。」她挪到泥爐邊,揭開鍋蓋看了眼,然後重新蓋上將鍋端下了火,言笑嫣嫣間似乎什麼也沒發生過。

  他願意跟她去南方,還讓柯七尋找戀兒的下落,就說明他仍記著曾經許下的諾言。只要她不離開他,他就不會丟下她。這樣就好。這樣她就還有機會像以前那樣靠近他。

  無論如何,她是絕不會主動離開他的。

  ******

  柯七買了幾包熟菜滷味回來,同時也帶來了南下的船的消息。晚飯的時候,小冰君一如既往的細心服侍著天陌進食,天陌也並沒有絲毫拒絕的意思,但柯七卻仍然敏銳地感覺到兩人不再如初見時那樣親密無間。她心中雖然訝異,卻也沒表現出來。一餐飯在表面融洽,實際卻極其古怪的氛圍下吃完了。

  睡覺的時候,小冰君本準備如同以往那樣躺在天陌的身邊,卻被他一句話給阻止了。

  「你去和小七睡。」他背對著她,聲音和緩淡漠卻不容靠近。

  小冰君咬了咬唇,回頭看向柯七所在的位置,卻見她在天陌說話的同時便一哧溜鑽出了船艙,轉眼便不見人影,只剩下厚布簾仍然在擺動。

  她靜默片刻,然後挪遠了點,最後在他腳邊躺了下來。

  睡至半夜的時候,天陌突然睜開眼睛,雙眸在黑暗中閃爍著熠熠的寒光。下一刻,船身一震,搖晃了好幾下,像是被什麼重物撞擊到。

  小冰君因為滿腹心事睡得本來就不熟,登時驚醒過來,有些迷茫地坐起身。不知何時回來的柯七一躍起而起,「我去看看。」說話間,人已竄了出去。

  「娘的!誰撞姑奶奶的船?給姑奶奶死出來!」外面響起柯七惱怒的喝問。

  天陌聽出她的暗示,知來者不簡單,於是坐了起來。

  「主子。」小冰君低喚,想去將油燈點上。

  「別動。」天陌道,語氣依然從容淡漠,雙耳卻仔細捕捉著外面的一聲一響。

  一聲冷哼在寂靜的暗夜中響起,接著是一把傲慢的聲音:「你是什麼東西!也配在本君面前叫囂?」說著,不待柯七回答,語調一揚,「黑宇殿主既然在此,何不出來一見?」

  「你是哪棵蔥,我家爺兒是你說要見就見的?」柯七一掃之前的暴怒,笑嘻嘻地反譏。

  天陌聞言神色淡淡,只是伸手摸了摸身邊的帷帽,卻又作罷。他知道與對方見面是避免不了的,本想讓小冰君戴上自己的帷帽,卻又想到在高手面前那薄薄的紗帷其實什麼也遮掩不住,反而比大大方方地露面更要多添一份驚人的神秘美感,那樣不如不戴。只要,他也不戴便是。

  正思忖間,船底突然傳來細微的震動,若非他感覺異常敏銳必然難以察覺。

  「好膽!髒人眼的醜東西,別以為本君奈何不了你……」耳中傳來那人狂怒的喝聲,顯然是被柯七戳中了忌諱。

  天陌手按著艙板,一股柔中帶剛的力道透過掌心傳出,往船底而去,下一刻便聽到隱隱約約的咕嘟吐水聲,然後他示意小冰君推過輪椅,自己坐了上去。

  「閣下必是水月雙君中的海君罷。」

  皓月當空,映著兩岸寒雪,重重山陰,巍巍城樓,林立船桅,清朗中透著幽深。一艘體型龐大華麗的巨舶穩立江中,隱隱凌迫著一隻寒酸的小船。

  隨著那句寒冷淡漠如霜雪的聲音響起,小船的厚簾被掀起,一個人坐在輪椅上緩慢而從容地被推了出來。

  只見在江心融融月色中,他青衣貂裘,長髮如墨,膚若白瓷宛然瑩潤,丰神雅淡而英毅。長眸微微垂著,無喜無怒無傲無懼,雖然坐著,卻自有一股睥睨凡塵的意態。

  容色無雙。

  巨舶上的人聲凝住,水面有穿著黑鮫皮水靠的人浮上,清寒的空氣中混入了一絲讓人不易察覺的血腥味。

  豐邑無相腦海中除了這四個字外再找不到其他任何東西。多年後回想起,始終覺得他對容貌的不再執著有大部原因是源於這一夜的這一眼,儘管七兒堅持認定那是因為她魅力無雙。

  任誰看到這樣一張臉,這樣一個人之後,對美醜的界定只怕都要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頗有此花過後更無花的意思。雖然以花形容之未免流於淺薄。

  「不過爾爾,沒比我家小七更堪入目。」神仙般的男子口中吐出譏誚的話,語氣卻依然平淡無緒。

  然而相處這麼久,小冰君這才是第二次聽到他說這樣的話。第一次還是在蒼溟殿下那被水湮沒的神秘宮殿中,因為她不知道的原因。這一次大約是因為柯七被對方侮辱了吧。他其實是一個很護短的人。想到此,她心中一酸,握著椅背的手緊了緊。

  顯然柯七是從來沒聽到天陌這樣說過話的,驚訝地瞪大了眼。

  站在高高巨舶上的豐邑無相穿著一身淺綠色深衣,外披孔雀翎大氅,長髮冠束,修眉鳳眸,雍容華貴,傲氣天生,容貌在人族中來說自也是頂尖的,難怪瞧不起柯七。不過天陌瞧不起他,也自有資本。

  聽到天陌的話,他回過神,這才有心思去注意其他。

  水面浮起的屍體,天陌背後被其光芒掩蓋了的傾國之色,還有四面圍攏的己方船隻。

  「與宇主相比,本君確實自歎不如。」雙手扶著船舷,豐邑無相微微俯下身笑道。對於美人,他總是擁有更多的耐性。至於自己那幾個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手下,他只是微偏了偏頭,示意人將他們的屍體打撈起來。

  面對他的坦承,天陌無動於衷,一直跟他們兄弟不對盤的柯七卻不由有些側目,對其惡感稍減。

  「久仰黑宇殿主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沒有得到回應,豐邑無相並不以為意,尤自慇勤相邀。「值此江清月明,雪寒夜冷之際,若能與君圍爐夜酌,縱談江湖風雲,定然是美事一樁。還望君不嫌鄙陋,過船一敘。」

  聽到他文謅謅說出這麼一番話,柯七不由嘖了一聲,又嘖一聲,連連嘖聲。

  「爺兒,這棵蔥最愛假模假樣,千萬別被他騙了。」她大聲道,挑釁地斜眼看著大船上的人。

  哪知豐邑無相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殷切地注視著天陌,完全視她為無物。她雖然氣悶,卻也無可奈何。

  事實上,無論是她還是天陌都知道,對方說得雖然客氣,卻是不容拒絕的。只看散佈在小船四周的大船小艇便知,這水上水下只怕早被布下了天羅地網,連一隻蚊子也飛不出去。

  「何妨。」天陌淡淡道。在對方開始安排人接應三人的時候,他微側臉對身後的小冰君低聲吩咐:「上船後,除了我身後,哪裡也不要去。」他很清楚,唯有在他身邊,才能將其他人的注意從小冰君身上移開。

  「嗯。」感覺到他的關心,小冰君一直緊揪的心微微緩和,不由露出甜美而帶著些許討好的笑。

  「還有,別笑。」天陌將她的反應收入眼底,眉微皺,冷冷道。

  小冰君微愕,心中難過一閃,而後才隱隱約約有些明白他的意思,於是乖巧地點了點頭,努力將翹起的唇角使勁往下扯平,直抿出一條直線來。

  天陌搖頭想說不必這樣,但終究什麼也沒有說。回過頭,只覺得原以為已經回復冷硬的心中一角似乎有些酸軟。

  華燈宮帷,玉盞金樽,輕歌曼舞,爐暖酒醇。

  「此酒名泠碧,是由碎玉島特有的綠糯米,青果,冰泉釀製,儲於海下百丈深的巖洞之中五年乃成。雖是憑寒而制,卻性如烈火,乃冬日御寒之佳品。尊客試試,看可還能入口。」豐邑無相親自捧起一個漆黑如墨的小酒罈,摳開封泥,將其中液體注入天陌面前白色薄瓷碗中,同時侃侃而談。

  那碗不過巴掌大,無任何紋飾,卻輕薄剔透,當淺綠色的酒液注入後,碗身便透出一抹淺淡的瑩綠,幾枝竹影若隱若現,如風動雨潤,煞是好看。

  天陌伸指捏住碗沿,端起。白晰的手與那細白的瓷放在一起,竟似還勝了一分瑩潤和優雅。豐邑無相看著,雙眸灼灼生輝。

  「哎呀,這傢伙怎麼會有好心,肯定有毒,爺兒我替你喝了吧。」正當天陌要將碗遞至唇邊之時,斜刺裡突然伸來一隻髒兮兮的手,一把將碗奪了過去。

  柯七一口將碗中酒喝了個乾淨,咂咂嘴,神色間有些不滿,「這什麼破玩意兒,淡得出鳥來!」她還道是什麼好東西呢,一聽到性如烈火就忍不住了,誰知道味兒連南邊兒最溫和的青竹米釀也比不上。

  看著被她丟到桌上原本精緻典雅的細瓷碗邊沿被染上了幾個黑乎乎油膩膩的手印,豐邑無相俊美高貴的臉沉了下來,鳳眸中射出不加掩飾的怒火及厭惡。

  「我許你喝了嗎?柯小七!」就在他準備發作的時候,天陌開口了,語氣雖淡,卻極嚴厲。

  「爺兒,我……嗝……」柯七嘿了兩聲,正要嘻皮笑臉地混過去,哪知還沒說話就打了個酒嗝。她一把摀住嘴,感覺到一股酒味伴著暖烘烘的熱氣由胃中直衝而上,身體登時一股燥熱。

  「……嗝……好熱……」她甩了甩有些昏沉的頭,一把扯開了衣襟,露出麥色的肌膚來,酥胸若隱若現。

  豐邑無相眸光一凝的當兒,一件貂皮大氅已經包住柯七。

  「夏兒,帶小七下去休息,你也睡會兒。」天陌道,同時順手將包著的人推到了小冰君的懷中。

  豐邑無相倒也知機,立即叫來人為兩女安排住處。

  「主子……」小冰君有些不放心,上船後第一次開口,柔和婉麗的聲音立即引來豐邑無相的目光。

  天陌擺了擺手,「無妨,去吧。」

  「可否勞煩君上再拿只碗?」不再去看小冰君兩人,他轉頭,將豐邑無相的注意力引到自己這邊。

  「當然。」豐邑無相笑道,對眼前之人的意圖倒也瞭然,「若本君猜得不錯,那一位姑娘必是來自冰城。」

  天陌淡淡看了他一眼,見柯七喝過的碗被撤下,替換上了一隻嶄新的。燈光下,素潔的碗麵有淡淡的粉芒流轉。

  這一次不等豐邑無相斟酒,他逕自傾身捧起酒罈,為兩人面前的碗中各自注上酒液。

  「她是內子,確實來自冰城。」專注地倒完酒,他才緩緩道。

  冰城女子的美麗是天下聞名的,但能一眼便辨認出來,卻不是那麼容易,畢竟天下之大,又豈止冰城獨有美人。豐邑無相能這樣肯定,若不是從言衛那邊得到消息,知道跟隨自己一起消失的人中有冰城的夏姬,便是對冰城的人異常熟悉。更有可能的是,兩者兼有。事實上,以其喜愛美人的天性,又怎會錯過專產美人的冰城。

  聽到他的解釋,豐邑無相微愕,還未開口,天陌已經轉開了話題。

  「若我記得不錯,這酒原該叫焱靈。」

  豐邑無相收回心神,笑道:「沒想到宇主竟知焱靈,此名不用已數百年,如今只在那儲酒的巖洞中尚還能見到記載。」

  「多年前曾有幸得飲過幾口。」端起酒,天陌小小地抿了口,淡淡道。

  見他如此賞臉,又懂此酒,豐邑無相立即一掃之前柯七帶來的懊惱,興致勃勃地介紹起這酒的歷史來。

  「說起這個焱靈,還有一個很有趣的故事。」

  他揚手揮退了跳舞唱歌的美人,只留下一掌琴者隔簾輕撥著如柔絲般飄渺的曲調,簾後暗香裊裊,人影綽約,倒也頗為風雅。

  「傳說在很久遠的某個年代,碎玉島附近出現了一條白龍。此龍所到之處,海水冰封,炎日降雪,莊稼絕收,魚蝦無蹤,碎玉島的百姓苦不堪言。」

  豐邑無相一邊說,一邊在旁邊盛水的盂中洗了手,然後在桌上盤中拿了只青玉色的如同龍爪的東西,剝了外殼及五指,只留掌心肉,然後放到天陌面前的碗中。

  那掌心肉呈粉紅色,晶瑩剔透,圓溜可愛,襯著雨後天青色的瓷碗,如珠如露,異常美麗。

  「君嘗嘗,這就是碎玉島才有的青果,只在這隆冬時節才會結果。喝泠碧時須配食此物才能壓下其燥烈之性。」

  「若不食,會如何?」天陌起箸夾起掌珠,放入嘴中,只是輕輕一咬,便覺汁液橫流,清甜滿口。他不由想到剛剛喝了一整碗泠碧的柯七,突然有大笑的衝動。

  「不錯。」他淡淡給了評語。此物入口,更襯得之前喝過的酒液醇香無比。

  豐邑無相眼睛一亮,心懷大悅。「倒也不會如何,只是會燥熱難當,酒性過了也就好了。」他也想到了柯七,只是對她實在是厭煩討厭極了,恨不得能給她些教訓,自然不會主動送青果去給她解酒性。哪怕是天陌提起,他定然也會想辦法岔到其他地方去。

  天陌卻並沒再說什麼,只是端起碗慢慢品著酒。

  於是豐邑無相樂得不提,而是繼續之前的傳說。

  「白龍來後,碎玉島上所有的植物都凍死了,只剩下平時不起眼的青果樹越長越茂盛,還結出了肥碩的果實。這青果原本叫青龍爪,當時因為忌諱白龍,便改成了青果。」

  「沒有食物,島上的百姓便只能大量採集青果儲存起來食用,並每日祈禱著白龍早日離開。」

  隨著他的話語,天陌腦海中恍惚浮起一副副人們採摘青果以及跪在雪地中向神明祈禱的畫面,畫中的人穿著單薄的衣衫,渾身包裹在乾草樹皮中,卻仍然凍得瑟瑟發抖。

  「那島之前氣候極熱,人們無衣無食,單是青果又能支持多久。」他隨口說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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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節還沒想通,晚上應該不會再更了.

  另外,這幾天總是停電停網,昨天直接是整個區大面積停.不知道是不是真的UFO來了,還是2012即將到來.

  最後,十分感謝星兒昨天幫我發通知.

  「正是。」豐邑無相擊掌應和,「海水冰封,無法行船,人們離不了島,眼看著只能在島上等死。」

  「就在這個危急的時刻,島上突然來了一男一女……」

  一男一女?天陌頓了下,黑眸中浮起迷惑的神色。

  「這對男女都長著一頭紅髮,就像燃燒的火焰一般。男的叫焱,女的叫靈。」耳邊繼續響著豐邑無相的聲音,「他們在島上住了下來,靈教島上的居民用僅剩的綠糯米和青果釀製出抵抗嚴寒的酒漿。焱則穿上黑色的鎧甲,帶著巨大的劍敲破冰封的海面,跳入水中尋找白龍。」

  天陌一口酒咽錯地方,嗆咳出來。

  「抱歉。」他放下酒碗,側轉了臉,一邊咳一邊在袖中摸索出手絹掩住嘴。

  豐邑無相拿了個杯子倒上茶水,遞了過去,心中卻在細想自己方才說了什麼竟然導致眼前這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失態。

  「後來呢?」天陌喝了口茶,氣息平復下來,沉聲問。

  豐邑無相正在猜測是不是對方覺得自己的話題無聊,沒料到他會主動問起,立即除去了懷疑。

  「焱一走就是半年,這半年間天氣時晴時雪。有人說是焱在和白龍相鬥,也有人說焱早就被白龍吃掉,再也不會回來了。」

  天陌一手端著茶杯,一手撐在椅手上支著下巴,聽得津津有味。若不是知道那個時候蒼的咒誓還沒破解,他差點要懷疑當初鬼憐和自己一起去了。

  「靈等了一月又一月,有一天早上起來,人們發現她那一頭紅髮變成了雪白。那一日,她將自己釀製的所有酒液全部傾入冰覆的海面,冰層便融化了,她隨後也縱身跳入了海中。就在靈美麗的身影被海水湮沒之後,海面突然狂風大作,怒濤掀天,人們看到一尾銀白色的龍出現在波濤之間,身穿黑色鎧甲的焱揮舞著巨劍與白龍纏鬥在一起,英勇無比,如同天神降臨。」

  豐邑無相說到精彩處,突然停了下來,端起酒正欲向天陌相邀,卻不由呆了一呆。

  月光如素練般從西窗垂入,將一身青衣的天陌半側身籠在霜色中,而其另半側身仍映著明亮的燈火,光色交錯間,隱見他眸中似含笑意,讓人幾疑眼前景象非真。

  輕咳一聲,豐邑無相甩掉那奇怪的感覺,將故事做了個結束,卻忘了邀酒之事。

  「焱與白龍斗了七天七夜,最終白龍被斬成數截,血液如泉般噴湧而出,染紅了遠近海面。而焱也因筋疲力盡,又為靈過度傷心而亡。」

  「都死了?」天陌坐直身體,神色間竟有些惆悵。

  「是啊。」豐邑無相笑了起來,「傳說罷了。據說,白龍死後,龍頭化成了一泓寒泉,就是後來的冰泉。而碎玉島又恢復了以往的溫暖如春,但每年卻有兩個月的雪期。青果便在這兩個月裡迅速生長結果。人們為了紀念焱和靈,就將靈用青果與綠糯米製作的酒漿稱為焱靈。」

  天陌垂下眼,目光落在淺碧色的酒液上。

  「焱靈,火之神也。」若他沒記錯的話,當初在冰龍興風作浪之前,那個島上已經有了此酒。什麼紅髮男女,什麼造酒抗寒入海殺龍,都是杜撰。唯一留有真實事件痕跡的只怕就是那副黑色的鎧甲和長劍了。只是,那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這一夜,兩人如同友人般隨意聊了些南海的風土人情掌故傳說,大多數時候都是豐邑無相在說,天陌偶爾相應,卻談得極為投機,至於黑宇殿之事,則是提也未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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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冰君將柯七拉回房間,在看到那香潔雅致的床時,實在無法忍受渾身塵污的她就這樣躺上去。於是向帶他們來的侍女要了熱水,硬是把柯七扔了進去,渾身上下洗刷乾淨,直換了兩次水才算作罷。

  那泠碧味道清淡,後勁卻極猛,便是以柯七的酒量也有些吃不消,又經過熱水這樣一泡,便昏昏欲睡起來,由著小冰君擺佈。

  小冰君給她換上乾淨的衣服,弄乾濕發,等她睡下,自己也已渾身濕透。於是又請守在外面的人擔了熱水,自己也洗浴過,便坐在床邊慢慢擦拭頭髮。

  她知道天陌是不會來這一間房的,卻仍然不由豎起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期盼著能傳來椅輪滾動的響聲。

  然而直等到天際發白,柯七醒來,也沒等到。雖然說在敵人的船上不宜兒女情長,但她仍然難抑心中的失望。她並不是不懂看時勢分不清利害關係只知一味癡纏的女子,只是前一夜發生的事便像一根刺紮在她的心腔子上,使得她連呼吸都不得不小心翼翼的,生怕觸疼了它。即便是後來天陌表現得對她仍然維護,她卻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而最讓她難以忍受的是,她無法抓到問題的關鍵所在。

  是她堅持要去南方辜負了他的好意?還是因為違逆了他的意思?又或是因為那一跪拉開了兩人的距離?

  她有一下沒一下地梳著頭髮,想出了很多原因,好像每一條都足夠他生氣,但細想卻又覺得都不是。

  「阿姐沒睡麼?」正當她愁腸百結的時候,耳邊突然響起翻身的聲音,接著是柯七剛睡醒還帶著些許慵懶的沙啞詢問聲。

  側臉,看到曾大字型躺平在床上的少女。洗去了臉上髒污,柯七終於顯露出了些許女孩子的秀氣,儘管姿勢仍然大大咧咧的。

  「沒。」小冰君回應淺淺的笑,卻難掩眸中郁悴。「你可睡得好?」

  柯七揉了揉眼,而後伸了一個大的懶腰,長歎道:「好久沒睡得這樣好了。還是洗了澡舒服。」

  小冰君被她逗得暫時忘記了煩惱,輕笑出聲,「既是如此,那你之前為何要把自己弄得跟叫化子一樣?」

  柯七軟綿綿地翻了個身,趴在床上,打了個呵欠,「阿姐,你有所不知。我在南疆的時候遇上風暴,翻了船。全身上下就剩下……剩下……」說到這,她的目光不由在小冰君身上東看西看,最後在一旁的案上找到自己的酒壺,於是抬起手指了指,「就剩下它。」她的眼神有些委屈,顯然想起曾跟她同生共死的酒壺已經被天陌給沒收了。

  小冰君輕啊一聲,臉上露出不加掩飾的擔憂。她一直羨慕柯七的瀟灑不羈,卻從來沒想到一個女孩子行走江湖會遇到多少危險。

  「後來怎樣了?」

  「後來?」柯七習慣性地撓了撓頭,雖然頭髮昨天才洗過,一點也不癢。「後來正好遇到兩棵蔥的船,就偷摸了上來,才知道黑宇殿的事。不過被他們察覺了,最後只好自己去弄了只船,一直綴著他們,期間還打過幾場架,根本沒時間洗澡。」

  第十七章

  曾經那樣驚心動魄險死還生的經歷,柯七卻只是草草幾句便說完了。之後,也不等小冰君繼續追問,便轉開了話題。

  「阿姐,你在為爺兒的事煩心吧?」她雖然行事不拘小節,但心思卻纖細之極,又瞭解天陌至深,哪裡會不知道兩人間有了問題。

  小冰君被說中心事,神色微黯,猶豫了一會兒,才輕輕道:「我覺得他不想要我了。」話出口,她才發現胡思亂想了一整晚,其實都是在害怕這個猜測的發生。

  柯七呆了一呆,才笑嘻嘻地道:「怎麼可能……」大概是底氣不足,說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聲音已經完全聽不見。

  小冰君靜靜看著她,美眸清澈如水,漾著些許期望,似乎想從她那裡得到信心。

  被這樣一雙眼睛一看,柯七原本還想敷衍幾句的想法立即被打消地乾乾淨淨,有些頹然:「不要就不要吧,誰離了誰不能活。大不了,我送你到你想去的地方,安排好一切,定然叫你後半世無憂。」她不想說這些話,但是就算她偏著天陌,卻也知道要得到他的維護很容易,但要真正走進他的內心卻難比登天,而眼前的女子顯然並不想與他只能保持前者那種關係。

  小冰君抓著梳子的手緊了緊,又放開,低著頭開始挽髮,唇角笑意淺淺。

  「我就想陪著他。」這股執念是什麼時候開始有的,她已分不大清楚,只記得自那日在水下神廟漆黑的秘道中他疲憊地將頭埋進她懷中那一刻起,她好像就放不開手了。

  柯七有些愣神,她一直以為這個阿姐嬌弱而沒有主見,是需要人小心翼翼呵護的花朵,雖然讓人喜愛,但打心底說,她並不認為這樣只可供觀賞的女子與宇主子之間真能發生點什麼,不然也不會說出之前那一番話來。事實上她也是真心喜歡小冰君,才會期望她早點看清現實及時抽身。

  然而,小冰君讓她意外了。

  沒有做什麼信誓旦旦狀,更沒有露出一副非君不嫁的堅貞樣,只是帶著點任性的輕輕一句陳述,卻讓人感覺到了其內在的柔韌,連勸說也無從入手。

  也許……也許爺兒以後的日子不會太無聊了。柯七翻身,抬起手背蓋在眼睛上,呆了片刻,而後一捶床,坐了起來。

  「既然如此,你管他要不要你,你要他不就得了!」

  說著,她驀地跳下床,找到自己的髒衣服,在裡面一陣翻揀,掏出幾個細竹筒來,一臉賊笑地湊回小冰君身邊。

  「阿姐,我這裡有很多有用的玩意兒,你想要什麼就拿什麼,沒有的我就去給你弄……」一邊說,她一邊拔開了其中一個竹筒的塞子,裡面露出個白胖胖的小腦袋來。

  小冰君正在插簪子,措不及防被眼前的東西一嚇,戳在了頭皮上,痛得她倒抽口氣,手一鬆,頭髮又散了下來。

  柯七沒發覺,還獻寶一樣倒出那小東西,卻是一條中指長的蚿。那蚿比常見的要小上許多,通體烏黑,帶著金色的條紋,頭部那一段卻是白色的,一落進手掌中便緊緊蜷成了一團,動也不動。即便是這樣,小冰君仍然被嚇得直往後縮,腳軟手軟渾身冒雞皮疙瘩。

  「哎呀,寶貝兒還害羞了。」柯七嘀咕,手往小冰君伸過去,「阿姐,它最好了……」

  「快拿開!」她正要仔細介紹小蚿的用法,小冰君已忍無可忍地低叫出聲,從坐的地方彈跳起來,退得遠遠的,然後一個踉蹌跌坐在地。

  柯七手僵在半空,錯愕地看著她被嚇得煞白的臉,半晌才反應過來,不由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將手中的蚿又放回了竹筒。

  「阿姐,你別怕……你不喜歡咱們就不用它。」她安慰,說這句話的時候心中感到深深的惋惜,要知道她所有的東西加起來也沒這條蚿珍貴。

  塞好木塞,她想起身去扶小冰君起來,誰知身體才動,狼狽坐在地上的人立即驚懼得一瑟縮,她只好打消念頭,乖乖地坐著不動。

  看來爺兒的媳婦兒還需要多加鍛煉啊。撓了撓後腦勺,她一邊在剩下的竹筒裡揀選著,一邊暗忖。

  將裝著活物的都收回了身上,床上只剩下五個竹筒,她攏了攏,這才看向仍睜大眼警惕地瞪著她的小冰君。

  「阿姐,咱們不用活的,你過來吧。」

  這話更驚悚,小冰君要不是想到剛才看到的東西有可能從後面被拋過來,只怕已經奪門而逃了。

  「我……我不想用。」她有些虛弱地想要拒絕,手抓住旁邊鋪著厚軟繡墊的椅子,想要爬起來。

  柯七噘起了嘴,哪裡甘願自己的想法還沒說出來就被否決,想了想,索性一把抓起那幾個竹筒衝到小冰君的面前,故意忽視掉她比之前更蒼白的臉和額角晶亮的汗漬。

  「這個只要一點點就能讓人動彈不得,就是昨天我用的。這一個能讓人渾身發癢坐立不安,這一個能讓人產生幻覺,看到自己最想看到的東西,這一個……」也不管小冰君聽沒聽進去,她一口氣將竹筒裡東西的用途全部說了出來,生怕一停頓就再也沒機會說完。

  她說完的同時,小冰君已經蹭到椅子上坐了下來。

  「我……我要這些做什麼?」縮在椅子裡,小冰君有些不解有些委屈地問。

  柯七瞬間有被雷擊中的感覺,原來忙活了半天,全是瞎忙。拍了下額頭,她一屁股坐在地上,覺得有氣無力。

  「你不是說爺兒不要你嗎?那就用這個放倒他啊。」

  注意到小冰君在聽到這話時美眸中露出驚奇的神色,她精神一振,餿主意一個個直往上冒。

  「要不用春藥把他強上了,得不到心得到身體也不虧本,嘿……你們還沒那個吧?」腦海中幻想著天陌被小冰君壓在身下的情景,柯七摸著下巴嘿嘿樂了半天才驀然想到自己好像還沒弄清楚具體的情況。

  小冰君搖了搖頭,抬手抹了把額角冒出的冷汗,那一刻突然覺得眼前的少女笑得真猥瑣。

  「這樣不……不大好……」她想真那樣做的話,主子只怕會永遠都不再理睬她。

  「唔……要不然,我幫你養一對情蠱好了……」再次被否決,柯七也不氣餒,尤自想著歪七拐八的主意。

  小冰君說不出話來,目光落向艙門,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期待著有人來敲門。無論是誰都好。

  彷彿聽到了小冰君心中的聲音,不片刻便有人來了,卻是伺候她們梳洗的侍女。然而直到吃罷早餐,兩人也沒能見到天陌。無論是小冰君軟言相詢,還是柯七強硬地脅迫,得到的只是一句話,他在休息,海君吩咐不准任何人去打擾。

  他們被隔離了。這個事實讓柯七大為惱火,然而考慮到天陌暫時應該沒危險,加上投鼠忌器,因此並沒擅動。

  除了三樓,兩人依然能在船上自由行走,但這樣一來,柯七卻不敢再讓小冰君踏出艙門一步,自己則四處走動,尋找著見天陌的機會。

  辰時方過,船便離開了南洛,往北而行。

  小冰君獨自坐在房中,冷風透過打開的窗子灌進來,讓她因見不到天陌而變得慌亂無所依從的心微微冷靜下來。

  路邊的房屋越來越少,漸漸被雪覆的田野以及山林所替代。

  從來沒有哪一刻讓她像現在這樣覺得自己的無用。除了會笑,她還會什麼?二十多年來她第一次這樣問自己。

  那麼信誓旦旦地說要一直陪著他,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發現,要實現這個承諾,並不是只要想就能行的,毫無用處的自己只怕反成了一個負擔。

  她覺得有些難受。

  將腳蜷縮進椅子內,小冰君雙手環抱住膝蓋怔怔看著窗外,臉上卻漾起如陽光般明媚的笑。若被不瞭解她的人看見,只怕還以為她想到了什麼開心的事。

  兩岸開始出現雄偉險峻的山崖,江面也隨之變窄,水流湍急起來。原本在兩旁護航的船隻也不得不調整了一下,變成一前一後與中間的船排成一列前行,船行速度大大地緩了下來。

  突然,船身一震,小冰君措手不及,差點從椅中栽下來。

  她反射地抓住椅手穩住自己,還沒緩過神,柯七的頭驀地出現在窗外,驚了她一身冷汗。

  「阿姐。」柯七倒掛在窗外,小聲地喊。看小冰君想要說話,她忙用指比在唇前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前面的水路被浮木堵住了,只怕是沖爺兒來的。你準備一下等著我,咱們趁亂溜。」

  說罷,她一縮身飛快地消失在了窗外。

  小冰君未及細想,人已經從椅中跳了下來,穿好鞋,然後將行囊紮好,怕遺漏了什麼,連柯七的髒衣也捲了起來。剛準備好,門外就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她心中一動,拎起包袱一頭鑽進了床底。

  門被呯地一聲推開,走進來兩個人,從床下只能看到粉色的裙擺以及淺紫色的繡花鞋,看樣子是專門負責服侍她們的那兩個侍女。

  小冰君不由屏住呼吸,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夫人!」一個少女喚,一雙腳往床的方向走來,最後在床前停下。

  另一雙腳在房內四處走了一圈,伴隨著物品被翻動的聲音。小冰君越發連動都不敢動一下。

  「人不見了。」另一個侍女道,聲音中透露出些許焦急。

  「行禮也不見了。」站在床邊的侍女掀了掀被褥,脫口而出。「糟了,快追。」說話間,人已經往門邊奔去。

  直到兩人的腳消失在視線中,門被關上,小冰君才悄悄鬆了口氣,從床下爬出來。

  外面傳來隱約的打鬥聲及斥喝聲,她移到窗邊往外窺視,卻什麼也看不到,柯七卻仍沒來,心中不由焦急起來,真恨自己為什麼沒學過武功。

  就在這時,一條小艇出現在大船之側,柯七站在上面,一邊努力地用槳維持著艇身的穩定,一邊直衝小冰君招手。而在她的身後,天陌正穩穩當當地坐在那裡。

  一眼看到天陌,小冰君原本惶急的心突然就安穩了下來,隨後才想到自己根本不會輕功,要怎麼從這數丈高的地方下去。

  就在她猶豫的當兒,柯七臉上露出催促之意,唇張張合合似乎在對她說什麼,但因為太高,加上聲音太小,根本聽不清。

  小冰君抿緊唇,一咬牙先將包袱扔了下去,看到柯七縱身一躍撈住,再落回艇中適時將在湍急的水流中開始打轉的小艇穩住。那一瞬間,她有些明白柯七的意思了。

  跳下去,柯七自然會接應。

  只是……她嘗試著探出半個身子,卻在看清船下的激流時又縮了回去,雙腿直髮軟,完全忘記了自己水性不錯的事。

  再耽擱只怕會牽累他們兩人。她心中著急,目光不由自主望向天陌。

  天陌也正看著她,目光沉靜似深潭之水,雖然看不出鼓勵的意思,卻也沒有絲毫的催促和不耐,一如和她在捻翠谷內的草地上散步閒聊時的樣子。

  想到那時,小冰君心中一暖,定了定神,咬緊牙關撩起裙擺往窗外爬去。

  在這個過程中,她一直緊緊盯著天陌的眼睛,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有足夠的勇氣。然而,就在她坐在窗框上準備往下跳的時候,那雙始終闐黑深沉的眸子中陡然閃過一絲銳利驚怒的光芒。沒等她明白是為了什麼,後背驀地一緊,一把冰冷鋒利的刀刃架在了她的喉嚨上。

  小冰君怔住,看著天陌的眼睛又恢復平靜,移開眼,才發現柯七滿臉的焦急和怒意。

  終究還是拖累他們了嗎?她有些失神,說不出心中那種感覺是什麼,或許連悔恨愧疚都不能算。

  「停在那裡!」背後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帶著濃烈的警告和殺意,語罷一聲忽哨。

  忽哨聲方落,兩條灰影如梟鷹般從大船上撲向小艇,同一時間上游出現了兩艘小艇,順著湍急的水流飛速往天陌他們接近。

  「不准動!」又一次簡潔乾脆的威嚇,隨著刀刃往下壓了兩分的力道,打消了柯七反射性的反抗。

  小冰君只覺脖子一痛,似乎有溫熱的液體往下滑落。

  眼看著灰衣人落上小艇,就要制住柯七和天陌,眼看著柯七眼中露出矛盾掙扎卻終究不甘地準備放棄,她突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變得緩慢而空茫起來,留戀地看了眼微微皺起眉的天陌,她閉上眼,不顧架在她脖子上的刀,身體一縱往下面跳去。

  「不要……」同一時間,看出她意圖的天陌出聲阻止,卻已經晚了。

  小冰君聽到了,唇角浮起淡淡的笑。脖子傳來被利刃劃過的疼痛,耳邊有布帛撕裂的聲音,人的驚呼,寒風呼嘯的聲音,然後是徹骨的寒冷……

  隱約間,她恍惚覺得自己又回到了當年的黑宇殿前,又聽到了血盜轟隆的馬蹄聲。

  異變突發,柯七眼中寒光一閃,勁韌的腰肢往後一仰,躲開了那伸向她的手,同時懷中射出兩點白光,直取兩個已踏足小艇的灰衣人。

  天陌卻看也未看那個靠近他的人,黑眸中怒潮翻湧,手掌在椅手上一撐,人也跟著躍進了激流當中,片刻後帶著江水沖天而起,落到艇上,手中抱著已經奄奄一息的小冰君。另兩人已被柯七踢落水中。

  不等天陌發話,柯七一擺船槳,划著小艇往下游飛速而去。

  天陌連頭也未回,反手一掌隔空擊向大船。但聽轟隆一聲巨響,漸起水浪百丈,豐邑無相的整艘座駕瞬間化成了齏粉,碎屑四濺,強勁的氣流將其前後的船隻沖得東倒西歪,那兩艘追來的小艇打著旋兒撞上了江邊的石壁。

  這一掌之威不僅震驚了正在激戰中的兩方人馬,連柯七也吃驚得忘記了划槳,任著小艇被強勁餘波推著箭般往下游飛射而去。

  天陌沒有理會自己所造成的災難,低下頭檢查小冰君的傷勢。

  看得出刀刃很鋒利,拉出的傷口整齊而細長,劃破了氣管,懷中人已經喘息困難,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頸脈沒被傷到。

  天陌手掌按上她背心,一股真氣輸入,瞬間封閉了她全身的大小經脈和氣息,令之由外呼吸轉為內呼吸,血行緩慢,進入假死狀態。

  俯首,他舔上那致命的傷口。

  「爺兒?」柯七驚魂甫定,正奮力划動手中木槳重新掌控住小艇,看到眼前的一幕,不由有些疑惑,暗忖難道爺兒傷心過度神志失常了?

  「走。」天陌低聲道,垂眼看到血止住,那傷口在雪白修長的頸項上便顯得越發猙獰起來。他抬起手似想去摸,卻只是捏緊成拳垂落在一旁。

  發上的水滴在懷中人蒼白的臉上,然後順著臉側滑落耳際,冰冷的失去生機的美麗臉龐上仍掛著淺淺的笑……

  天陌的喉嚨滾動了一下,察覺到胸腔中翻騰的情緒。

  那是憤怒。他知道,一種無法言喻的憤怒。如同在久遠的過去,在得知族滅那一刻,他所感覺到的相似,卻又不盡相同。

  人類,總是習慣於用謊言給人希望,然後又毫不留情地將之毀滅。

  說什麼要一直……

  他沒有讓自己再想下去,深吸口氣,黑眸恢復一慣的無情無緒,俯下頭繼續舔舐那傷口,直到它完全癒合,看不出一絲痕跡。

  手在小冰君背後輕輕一拍,打通封閉的脈絡,解除了她的假死狀態。

  小冰君虛弱地嗆咳了兩聲,胸口開始輕緩地起伏,雖然還沒清醒過來,卻已無性命之虞。

  ******

  因為那一掌之威,三人輕易地甩脫了豐邑無相以及另一批人的追蹤,在離南洛近百里之遙的江畔小漁村暫時寄住了下來。

  當晚小冰君就醒了過來,卻因為受寒以及驚憂過度而發起燒來。

  柯七精擅醫術,弄了點草藥給她熬湯喝下,然後捂了被褥發汗,到得半夜的時候便見了成效。

  小冰君睜開眼,昏暗的燈光映入眼簾,架著橫樑的屋頂黑乎乎的看不甚清,卻仍能隱約見到上面掛著的塵網被漏進的風吹得來回搖動。

  身子很虛乏,連指頭都不想動一下。

  為什麼會這樣?這又是在哪裡?她有片刻的迷茫,之後才慢慢回憶起昏迷前發生的事,心口一跳,下意識地抬起手摸向脖子。

  好好的……她有些不解,手在脖子那裡來來回回地摸索著,卻始終找不到一點能引起疼痛的地方。

  「阿姐,你醒了?」耳邊突然響起帶著些微沙啞的少女聲音。

  轉過頭,眼前的光線一下子明亮了許多。柯七坐在不遠處的桌子邊,正拿著幾個竹筒不知在搗鼓什麼。

  小冰君動了動,想撐起身來。

  「你躺著別動,這會兒還早,能再睡一覺。」柯七頭也不抬地道。

  小冰君本來就覺得渾身無力,試了試也就作罷,便只是翻了個身,面對著柯七那邊。

  「小……」她開口,卻發現喉嚨沙啞,幾乎發不出聲來。

  柯七卻像是知道她想問什麼似的,不等她繼續,隨意地擺了擺手,漫不經心地道:「爺兒好好的,在隔壁睡著呢。」

  篤篤!篤篤!竹筒磕在桌面發出沉悶的響聲。

  「你就當做了一場大夢吧……」柯七指的是白日的事,說著,拿起塞子塞住竹筒揣進懷中,這才抬起頭看向小冰君。「我到現在都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呢。」

  那毀滅整艘巨舶的一掌,那奇跡般癒合的傷口……她赫然發現,原來自己對爺兒根本是一無所知。她甚至開始懷疑,他是人?還是神?

  小冰君眼中露出茫然的神色,完全聽不懂眼前的少女在說什麼。

  柯七抓了抓不知何時又變得亂七八糟的頭髮,笑得有些無辜,「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睡吧睡吧,明天早上起來,或許就什麼都明白了。」說著,她一口吹熄了燈,然後跳上床在小冰君身邊躺下。

  小冰君看她既不脫衣服,也不蓋被子,擔心她會涼著,便伸手推了推她,然後掀開了被子一角。

  「我不怕冷。」柯七說,又將被角壓得嚴嚴實實的。「阿姐你安心睡吧。我在呢,不用怕有人追來。」雖然親眼看到天陌有多厲害,她卻仍然不敢鬆懈,畢竟追拿他們的不只一股勢力。何況她真有些不敢睡沉,就怕一覺醒來,會分不清白日發生的事是真的還是做夢。

  見她執意如此,小冰君本來就沒什麼精神,便沒再堅持。雖然腦子裡一片懵懂,那些雜七雜八的畫面紛亂而來,又有些掛念天陌,卻仍抵不過發沉的身體,很快便昏睡過去了。

  柯七卻精神得很,聽著身旁的呼吸聲漸緩漸勻,她睜大眼睛看著黑暗中的某一點,回想十多年來跟天陌相處的點點滴滴,企圖在其中尋找著自己想要的答案。

  她已經想了一整天,隱隱約約似乎捉摸到了點什麼,卻始終無法抓住頭緒,這讓一向什麼事都不太往心裡過的她頗有些糾結。

  僅僅是相隔了一日,再次見到天陌,小冰君竟有分開了很久的感覺。

  天陌正在吃早餐,簡單的湯餅,用的是有缺口的土碗,看上去粗劣而寒酸,他的吃態卻一如既往的優雅,沒有絲毫的嫌棄和不自在。

  「主子!」小冰君心中激盪,就想撲過去察看他是否有損傷,卻被天陌冷漠的眼神制止住了。

  不,不是冷漠,是陌生。

  小冰君的步子遲滯下來,然後停住。

  「你可以繼續住在這裡。也可以繼續南下。」天陌說,放下碗筷,掏出手帕擦了擦嘴,然後推著椅輪往外面滑去。

  「秋晨無戀的事小七會去辦。」兩人擦身而過,他的聲音卻像來自遙遠的天際,恍惚而不真實。

  小冰君的目光怔怔跟隨著他的身影,半天沒反應過來他的意思。等想明白奔出去,穿過窄小的院子,出了大門,正看到他撐著身體離開輪椅坐進停在岸邊的小艇。

  柯七不知從哪裡弄來了個竹笠,手上轉著蹦蹦跳跳從屋旁轉過來,看到小冰君,她笑嘻嘻地打了個招呼。

  「阿姐,你在這裡等我,我送了爺兒就回來。」

  一夜未睡,她精神仍好得很,對於天陌的決定沒表示出任何異議,也沒對小冰君露出絲毫憐憫。她性格灑脫,如果事情已經成了定局,便不會再去徒勞地傷神。昨天已算是特例,想了一天一夜,她覺得自己是想明白了。至於自己所想究竟有幾分正確,她並不在意,也沒想去求證。其實這世上的事不就是這樣,真與假,對與錯有什麼重要,重要的是得明白自己在做什麼。

  就如眼前的阿姐,或許並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麼,這樣的她是不足以讓爺兒許下一生的誓言的。

  小冰君呆呆看著天陌垂著眼,俊美的側臉在江畔的積雪映襯下顯得那麼冰冷而遙遠,突然間明白到這一次他是真的要扔下自己了,就如當初毫不留戀地扔下庫其兒一樣。

  「你說過只要我不離開,你就不會丟下我。」她輕聲呢喃,心中一片茫然,不知要怎麼辦。

  他不過是一個無心之人。你且記住我今日的話,早晚有一天,終叫你比我的下場還慘。

  當初庫其兒的話突然浮現在耳畔,身上的力氣彷彿一下子被抽了個乾淨,她不由伸出手扶住身旁的門框,腳卻無法再向前挪動半步。

  柯七將竹笠扣在頭上,解開纜繩跳上船,突然想起什麼,抬起頭沖這邊嚷:「阿姐,早餐在灶房的鍋裡。」一邊喊她一邊將船撐離了岸。

  小冰君沒有回應,她看到天陌突然轉過臉來,嘴動了動,似乎說了句話。

  船槳擊水,逆流而上。

  你已經選擇了離開。他說。

  她渾身一震,突然提起裙擺撒腿沿著江岸追了過去。

  「我沒有!我沒有……」一路追,她一路對著小船大喊,聲音中帶上了哭腔。

  「爺兒。」柯七看著她磕磕絆絆的身影,不由有些遲疑起來。

  天陌垂下眼,沒有說話,也沒有回頭,只是按在腿上的手卻緩緩地收緊了。

  江邊亂石嶙峋,枯葦亂草處處,小冰君沒跑多遠便被絆了一下,撲跌在地,膝蓋和手心傳來火辣辣的疼痛,她卻顧不得,惶急地爬起來繼續追。

  然而小艇卻漸去漸遠,最終變成了一個黑點,消失不見。

  再一次跌倒,她沒再爬起來,眼睛怔怔地看著面前半掩在雪下的蔓荊,嘴裡依然在喃喃著沒有。

  她沒有,她怎麼捨得?額頭輕輕磕在冰冷的雪上,有那麼一瞬間她忍不住想如果能像昨天那樣睡過去,再也不用醒來該有多好。

  她不懂為什麼不過一日就什麼都變了,更不懂他那句話的意思。也許……也許由始至終都是自己一廂情願吧。

  閉了閉眼,她吃力地從地上起身,手腳已凍得僵硬,連之前的疼痛都感覺不到了。

  抬手,她用手背蹭了蹭被雪浸得冰冷的額頭,緩緩將散亂的髮絲順到耳後,凍得青白的臉上掛著燦爛的笑,跛著腳往回走。

  往回,走了很久很久,當看到那棟位於漁村邊緣的仍敞開著大門的老屋時,小冰君甚至覺得自己或許走到了另一個地方。直到走進裡面,看到天陌放下的碗筷時,才放下這個想法。

  沒有人。找遍老屋的每一個房間,每一個角落,都沒看到一個人,連一隻老鼠也沒有。關上大門後,整棟屋子沒有一絲聲響,空得讓人害怕。

  小冰君默默地將碗收進灶房,從缸中舀了一瓢涼水倒在木盆中,然後將手放進裡面,垂著頭慢慢地清洗上面的血跡和泥沙。

  血凝成了塊,泥沙嵌進了破皮的傷口中,她便一點一點地摳下來,心裡什麼也不想。洗著洗著,突然有水珠掉進不再清澈的水中,一滴接著一滴。

  很痛。真的很痛!指甲每摳出一粒細砂,她就對自己說一句,與之相伴的便是接連不斷的水珠滴落。

  直到全部洗乾淨,她才抬起袖子在眼睛和臉上抹了幾下,唇角揚得高高的,帶出了深深的梨渦。

  倒水,舀水,清手,然後走出灶房,在院子裡以及各個房間茫無目的地轉來轉去。然後蹲在一株含著花苞的老梅前,靜靜地等著蝴蝶的到來。

  蝴蝶會來的吧。她想,如果沒有蝴蝶,在這冰天雪地中,它該有多寂寞啊。

  只是它什麼時候開呢?仰頭看了看鉛灰色的天,看樣子又要有一場大雪,它會在下雪的時候開嗎?

  她皺眉,然後突然跳起來,往一個房間跑去。她記得裡面有斗笠和蓑衣。

  等手忙腳亂地穿好蓑衣,拿著斗笠出來的時候,雪已經紛紛揚揚地下了起來。她拆了髮髻,將斗笠戴上,然後又蹲回了老梅旁,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黑褐色枝幹上的紅色花骨朵,看著細雪飄過,將它襯得嬌艷如火。

  她想,她可以陪著它,就算是一廂情願也沒關係。

  等到花開的時候,她就去找他。

  第十八章

  雪中挾帶著霏霏雨粉,潤物無聲,然而在晚間的時候梅樹卻覆上了一層薄冰。

  小冰君掌上燈,呆呆看著凝在冰晶之中的花骨朵,一下子沒了主意。

  花不會開了。花沒辦法開了……

  緩緩蹲下,凍僵的手指無意識地在雪上劃著,昏黃的油燈照射下,一個奇怪的字體出現,又被另一個類似的字體所替代,最終卻都湮沒在紛飛的雪片中。

  雪落簌簌,夜愈加寒冷起來,鼻中一陣發癢,她不由連著打了兩個噴嚏,於是掏出手絹抹了抹鼻子,又折得整整齊齊地揣進懷裡。

  低下頭,看到被雪湮沒得幾乎看不出是什麼的字,出了一會兒神,而後唇角梨渦微現,伸出手順著那字跡重新劃了一遍。雪湮了,便又劃清楚,如是反覆,竟是樂此不彼。

  陌。陌。陌……陌……逆?逆!

  她赫然想起,她所寫的字不只是陌,還有逆的意思。在冰族語中,這兩個字的寫法其實是一樣的。

  逆。

  阿嬤說,要掌控住一個男人的心,一定要學會怎麼恰當地運用這個逆之。總是一味地溫柔順從,很快便會讓他們厭倦。

  可是,她就是想對他好,不捨得他煩惱。阿嬤可白教了。

  逆。

  不過偶爾的任性也是被允許的吧。他都不要她了,她再順著可就再見不到他了。

  逆。逆……

  啊,他們是逆流而上,逆流……逆流!

  碰地一聲,小冰君驚慌地站起身,因為太急,在雪中蹲得太久已經變得又僵又硬的腿一個踉蹌,踏翻了旁邊的油燈。油燈倒在雪地上,油撒了一地,火焰撲騰了兩下,滅了。

  顧不得油燈,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好將整件事想個透徹,生怕遺漏了什麼地方。

  為什麼才逃離那些人,他卻又倒回去?他之前要去塞外,是為了幫她尋找戀兒,但早上離開前卻說了這事小七會去做,那麼他往北是要去哪裡?他無意奪回黑宇殿,自然也不想參與進那些人的爭鬥中,那往回走是……是……

  越想她越覺得害怕,雙手抖得無法控制。

  他是為了引開那些人的注意力吧。

  因為她的無用,所以才不得不這樣做吧。

  就算不想再要她了,卻仍然顧慮著她的安危……

  想到此,小冰君再也站不住,跛著腿便往屋外跑去,直到在野地裡跌了一跤才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麼。於是揉了揉跌得發痛的膝蓋和下巴,又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嘴裡有血腥味,大約是舌頭還是哪裡被磕破了。走進灶房,舀水漱了漱口。冰冷的水一入口,牙齒舌頭都凍得麻木了,渾身上下彷彿再找不出一絲暖意。

  生火,燒水,將身體泡進溫熱的水中,直到慢慢回暖。

  將柯七早上留在鍋裡的已經糊成一團的湯餅熱了熱,胡亂吃了一頓,然後回到屋內倒頭就睡。她很清楚,在這樣的天氣,不做好充分準備就冒冒然去尋人,只怕人還沒尋到,自己倒先凍死在了路上。

  然而,她沒想到這一躺下,竟然會差點再也起不來。

  她身體本來就還很虛弱,又在雪中呆了一日,加上情緒起伏太大,之前一直撐著倒還沒事,這一躺下便發作起來。迷迷糊糊中只覺渾身像火燒一般,連呼出的氣都是滾熱的,頭痛欲裂。

  前一夜時還有柯七照料著,現在卻只剩下她一個人,這燒一發起來,便如那燎原之火,越燒越旺,頗有無法收拾之虞。

  隱隱約約間她知道一直這樣下去必死無疑,求生的慾望迫使她奮力掙扎著想要清醒過來,然而眼皮像灌了鉛般怎麼也撐不開,胸口如同壓著一顆大石,每喘一口氣都要用盡全力的力氣。

  她還不想死,她還想再看看主子,還想再看看戀兒……還有那如同聖域般潔白的城……

  耳邊響著拉風箱般的呼哧聲,在寂靜的夜中,在雪片敲打屋頂的簌簌聲中,清晰而寂寞。

  「……看不到的笑臉,知曉我的痛苦,你會不會來……看不到的笑臉,知曉我的痛苦,你會不會來……」

  是誰在唱歌?那彷彿來自遠古的堅韌而溫暖的反覆吟唱……

  小冰君只覺身體一震,整個人就像掙脫了桎梏瞬間變得輕盈無比,羽毛般往上飄去,毫無阻礙地穿過牆壁,往著記憶中開滿潔白梨花的宮院飄去。

  就在快要飄出院子時,一聲細微的炸裂聲引起了她的注意,回頭,只見那株被冰封的梅樹上,一朵鮮紅的梅花撐開了外面的薄冰,如火焰般在紛飛的雪片中,在闐黑深沉的暗夜中綻放,金色的蕊隨著花瓣緩慢地舒展開來。

  花開了!

  她欣喜地飄回,小心翼翼地以手掬之,卻未觸及花朵。

  舒緩而憂傷的吟唱仍在響著,卻越來越遙遠,最終變成一縷飄忽難以捉摸的存在。

  低首,小冰君珍而重之地親吻花瓣,在看到自己的唇與花瓣重疊時並沒有太多地驚訝。就在回頭的那一刻,她已經知道自己又離開了身體,如同十年前的每一個白日那般。

  八歲時的一場大病,來得如同今日這般兇猛而迅速,就在御醫束手無策,所有人都認定她必死無疑的時候,她陷入了永久的沉睡當中。除了戀兒以外,沒人知道她晚上會醒來,也沒人知道她並不是睡著,而是回不了身體,只能到處遊蕩。

  暫時是回不去的,而且什麼也做不了。她知道,因此也不是如何擔憂,順其自然好了。

  既然有一朵梅花能夠破冰綻放,餘下的滿樹梅苞必然也會陸續開放,是她去找主子的時候了。

  看了一眼迷濛滿目的大雪,她收回目光,對著靜默中醞釀著爆發性生命力的老梅甜甜一笑。

  「我不能陪你了,我要去找他。」

  語罷,輕盈的身體往院牆外面飄去,順著河流而上。一路行,那低低的吟唱一路相伴,如同母親溫柔而憂傷的呼喚和撫慰。

  現在,無論是黑暗,還是寒冷,都無法再阻止她。

  ******

  越往北,天氣越冷,河水已經被冰封,許多船隻被滯留在了途中。小冰君一路仔細尋找,終於在離小漁村四五十里遠的地方看到了熟悉的小艇。小艇靠著岸,上面空無一人。

  岸上是一片荒野,黑壓壓的山脈下分佈著稀稀疏疏的樹林,樹葉都掉光了,看上去蕭瑟而荒涼。而就在樹林的深處,隱約可見昏黃的燈光。

  小冰君飄過去,發現是一個荒村。平時罕有人跡的村落因為冰封的河流而一下子熱鬧起來,被迫滯留的客商旅人多下了船來到這裡借宿,等待天氣回暖,河流解凍。

  因為睡不下,有的人就索性圍爐夜聊,打算熬到天亮。

  小冰君一戶一戶地尋找,沿途遇到有狗的人家,便引來一陣狂吠。她以前見慣了,也不以為意。

  然後,在一棟青磚瓦房的大堂裡看到了柯七。她正與幾個江湖客圍坐在火塘邊,一邊大碗喝酒一邊高談闊論,滿臉歡暢的笑,顯然心情並沒因被阻半途而受到影響。

  看到她,小冰君不由微笑,飄過去輕輕碰了碰那被酒意染上淺暈的小臉。

  「小七,主子呢?」她問,卻知無人能聽到,不由微微有些傷懷。「你乖乖的,別喝太多了。」忽略掉那讓人不愉快的情緒,她摸了摸柯七的頭,然後往其他的房間飄去。

  就在她飄進天陌所在的那間廂房時,原本閉著眼似乎已經睡熟的人突然睜開了眼睛,冷漠的目光在黑暗中緩慢地移動,彷彿在尋找什麼。

  「主子!」看到他,小冰君歡喜地撲過去,卻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碰到一股森寒的如刀劍般鋒利的氣流,讓她感覺到一種超乎於肉體的尖銳疼痛,不由一瑟縮,急急往後退去,一不小心就退過了牆壁,飄到了外面。

  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以前到處遊蕩的時候從來沒有碰到過這種情況,也許……也許只是錯覺。

  雖然如此想,卻還是覺得有些委屈,不滿地嘟了嘟嘴,才又鼓足勇氣進入房間。

  天陌已經披衣坐了起來,卻沒點燈,像是在等著什麼。

  「夏兒?」就在小冰君飄進去的那一刻,他突然低低喚了聲。

  小冰君一下子摀住嘴巴,掩住脫口而出的驚呼,雖然明知無人能聽到。

  他看到她了?他……他能看到她?如果她現在不是魂體,只怕已經被驚得摔倒。

  「是你吧,夏兒?」天陌繼續道,目光定定地看著小冰君所在的方向,就像正看著她一樣。然而他出口的話,卻讓她知道他其實沒看到。也許他只是感知到……感知到她的存在。

  就算是這樣,已經足夠小冰君欣喜若狂。

  「是我!是我!主子,是我!」她一連聲地應著,很想撲過去抱抱他親親他,可是又畏懼著他身周的氣流,只能站在原地心癢難耐。

  「夏兒……」天陌顯然沒聽到她的話,垂下眼不知在想什麼,片刻後一聲長歎,而後抬起頭看向大堂的方向。

  「小七,過來!」他的聲音不大,就像平時和人說話一樣。

  柯七卻在下一刻如隻貓般推門而入,彷彿她一直就在門外一般。

  「爺兒,怎麼了?」一邊掌燈,她一邊問天陌。

  天陌表情雖然平靜,臉色卻有些蒼白,「你快回去,夏兒出事了。」

  ______

  注:吟唱歌詞來源於印度古歌謠Nagumomo

  柯七手上一顫,回頭有些莫名地看向他,「爺兒,你……你做惡夢了?」如果不是這個原因,他又怎麼會半夜說出這樣讓人吃驚的話。

  「不是……你趕緊去!」天陌皺眉催促,並沒說原因。他身為幻狼族,能夠感應到許多人類感應不到的東西,這話要讓他怎麼解釋。

  柯七哦了聲,不再多言,一閃身消失在門外,門同一時間被無聲地拉上。

  天陌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沉默半晌,才緩緩道:「你不愛惜自己的性命,我如何替你愛惜?如今這樣,跟在我身邊又有何用?」連著兩個問句,說到後面大約是觸到了心中的某根弦,他的面色一時嚴若寒霜,陡地一揮手掃得桌上飄搖不定的油燈狠狠地砸向牆壁,又碰地一聲摔落在地上。火焰撲地一下熄滅,屋內瞬間陷入黑暗之中。

  「滾!滾得遠遠的!」後面這兩句厲喝已經帶上了強烈的怒氣,以及深沉難言的痛心。

  隨著他的暴喝出聲,小冰君感覺到一股強勁的氣流湧了過來,將她衝出屋外,飄向黑暗無際的夜色當中。

  糟了,又惹他生氣了!在陷入無盡的黑暗之前,她不安地浮過這絲意念。

  ******

  沉重的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再次傳來,小冰君不由呻吟出聲,實在不喜歡這種彷彿被強制壓縮進狹小鐵籠子裡的感覺。

  「阿姐?阿姐?」耳邊傳來柯七遲疑的輕喚。

  小冰君頭痛欲裂,好一會兒才勉強撐開鉛重的眼皮,將一張擔憂而疲憊的小臉映入眸中。

  「你終於醒了!」柯七一臉的如釋重負,而後又有些不放心,伸手在她面前擺了擺,「阿姐,你還認得出我嗎?」

  即便是身體不適,小冰君仍然被她戰戰兢兢的樣子逗得笑了出來,開口想應,卻發不出聲來。

  「能笑就好。」柯七吁了口氣,「你燒了三天,一直降不下溫,幸好沒燒糊塗……不要急,好好休養幾天就能說話了。」

  小冰君眨了眨眼,回想起自己離魂的事,有些意外這一次竟然這麼容易就回了體。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主子好像生氣了,很嚴重那種。

  心中忐忑,她再次如同以往每一次那樣,將與天陌在一起所發生的怪異之事拋之腦後。不去想為什麼能在一瞬間從天闕峰到達相隔千里之遙的衛家村;不去想明明被咬了,卻為什麼沒傷口;不去想被割破喉嚨必死無疑的自己為什麼會安然無恙;更不去想他為什麼能知道離魂的自己的存在,以及環繞在他身周的氣流是什麼,怎麼能將她衝回身體。

  她不在乎這些,她唯一在乎的是,他是否還會要她。

  「幸好爺兒料到你不好,讓我連夜趕回,要不事情就糟糕了。」柯七連著五天沒好好休息,便是她精力再好也有些吃不消,一邊說一邊打著呵欠,末了,還神秘兮兮地湊近了點,「阿姐,看來爺兒還掛念你得緊呢,不然怎麼會知道……」

  小冰君正專心地聽著柯七說話,鼻中突然嗅到一股熟悉的麝香味,雖然淡,對於心有所牽的她來說卻如黑夜中的燈光那樣明顯,心中不由一震,顧不得身體虛軟,一翻身下了床,跌跌撞撞地往門邊跑去。

  柯七被她嚇了一跳,剩下的話一下子噎住,忙緊隨在後。

  吃力的拉開門,一股冷風吹入,小冰君不由打了個冷戰。

  依然是夜晚。沒有雪的乾燥夜晚。空寂的夜,牆頭院落的雪層在灰暗的天宇下泛著淺淺的藍光,院角的梅花靜靜地綻放著,幽香暗傳。一張補過的網掛在另一邊,在風中緩緩搖蕩。

  沒有人。沒有那個人。

  夜風勁狂,刮起積雪紛揚,也吹得衣著單薄的女子長髮在身後不停地撲動。

  「阿姐,你找什麼?」柯七在後面踮起腳尖,好奇地四處張望。

  風將最後一絲殘留的香味帶得無影無蹤,小冰君不死心地又掃視了院子一圈,連最角落的地方也沒放過,卻什麼也沒找到。原本因滿腔希望而晶亮的雙眸頓時黯淡下來,強撐而起的身體軟軟往後便倒。

  幸好柯七就在後面,堪堪接住了她。

  「阿姐,有什麼事讓我去做就好,你現在可再受不得涼!」一邊把小冰君抱回屋內,柯七一邊不高興地叨叨。轉身之前目光卻在院子裡那淺淺的狀似犬類的腳印上頓了一頓,心中升起些許疑惑。沒聽說這附近有大型的狼啊!

  心中想著事,手上卻幫小冰君拉好被子,又掖嚴了被角,就在她要直起腰的時候,突然被一隻溫軟的手拉住。

  對不起。小冰君看著她無聲地道,黑黑的眼睛裡有著濃濃的歉疚,還有無法言喻的黯然。

  讀出她的意思,柯七突然不好意思起來,撓了撓頭,別開眼有些彆扭地道:「沒什麼啦。你是爺兒的媳婦兒,又是我阿姐呀。」

  聽到她的話,小冰君不由露出淺淺的笑,只是神色間卻難掩惆悵。

  媳婦兒……雖然之前也聽天陌親口承認她是他的內子,然而她卻始終沒有身為他妻子的感覺。若真當她是妻子,又怎會如此輕易拋下?

  察覺到她低落的情緒,柯七想到那一晚趕回此地時,看到她孤零零一人躺在床上人世不知的情形,心中不由一軟,不由脫口道:「阿姐,等你好了,我帶你去找爺兒吧。」

  小冰君一驚,以為自己聽錯了,直到看到柯七肯定的點頭時,才露出歡喜的笑容。

  話出口,柯七原本還有些懊惱,擔心自己壞了主子的事,卻立即被那散去憂鬱的美麗笑臉將那一絲淺淡的悔意打消得乾乾淨淨,越發堅定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

  「爺兒就在離這半日水程的地方等我。」她說,「你別擔心,安心將養身體,不然要怎麼行遠路?」

  小冰君彎眸而笑,用口型說了個好。

  柯七放下心來,到灶房盛了溫著的白米粥,餵著她吃了,等她睡下,自己才在旁邊側躺下,數日來終於得以安心地睡一覺。

  不知是不是睡得太久,還是剛進過食,小冰君聽著身邊漸沉的呼吸,卻有些睡不著。

  她想到自己不算強健的身體,想到連自保也不能,原本因為可以去找天陌而滿溢胸口的喜悅不由減了一分,又減一分,代以無法言說的不安。

  直修養了五天,小冰君才算完完全全好起來,時天氣非但沒轉暖,反而更加寒冷了,江面冰層厚得足以行人。

  這一日逢著未下雪,柯七帶著小冰君施展輕功翻山穿林趕往數十里外的荒村。路上兩人各懷心思,交談並不多。

  柯七想的是,等到了地方,大不了自己扔下人就走,過個幾個月一年兩年再去見爺兒,那時候他估計早忘記這麼一回事兒了。

  小冰君則在想,這一回無論他怎麼生氣冷漠,自己都要緊緊跟著才好,不能再被嚇唬住,呆呆地任他丟下。

  然而,千想萬想兩人都沒想到,等她們千辛萬苦到達地方的時候,天陌竟已獨自離開。

  「那位公子走好幾天了,跟著一隊客商。」屋主說,然後拿出一封信,「這是他留下的。」

  抽出箋紙,上面只有兩個字。

  勿尋。

  怔怔看了一會兒那熟悉的字體,又抬頭茫然地看著柯七,小冰君只覺腦子裡一片空白,什麼也不能想。

  柯七也有些傻眼,她怎麼忘記了自己是他一手帶出來的。若論起恣意妄為,行跡飄忽不羈的程度,自己那是拍馬也不能及的。想必,他也是料到了自己會心軟帶阿姐來吧。

  撓了撓頭,她乾笑兩聲,一時無語相對。

  看到她的樣子,小冰君回過神,也沒再為難她,垂下頭仔細地將信箋收好。

  柯七突然覺得有些難受,忍不住道:「咱們現在就去追他,這幾日一直在下雪,他又行動不便,必然走不遠。」

  小冰君低著的頭搖了搖,就在柯七以為她哭了的時候,她卻抬起頭粲然一笑。

  「我自己去。」

  柯七愕然,就聽到她繼續道:「你不能一直陪著我。如果我連獨自去尋找他都做不到,那麼以前說的那些要永遠陪著他的話也不過是空言罷。」

  「可是……」你根本沒能力保護自己。柯七想要反駁,卻在看到那美麗笑容中包含的倔強時頓住。

  「我知道。」小冰君抿唇淺笑,黑眸亮晶晶的,跳動著她所特有的傲氣。「不是所有人都會武功,但他們一樣活得好好的,一樣走遍天南海北。」說到這,她沉默了一下,又補上一句,「放心,我會好好的。」

  那一瞬間,柯七彷彿看到一棵攀附著大樹的柔弱菟絲花變成了一株剛發芽的小草,雖然仍有些怯生生的,卻已讓人感到它所蘊含的蓬勃生機以及柔韌力量。

  「我這裡有幾樣東西,你拿著。」她不再阻止,而是從身上掏出幾個竹筒一股腦往小冰君懷中塞,看到她瑟縮了一下,忙道:「別怕,都是些粉粉末末。死不了人,不過也沒解藥,時間一過就好了。」

  既然不是自己所害怕的蟲蛇之物,小冰君便也不推辭,都收了下來,畢竟誰也不能保證不會遇到別有所圖的人,而這一回她身邊再沒人能為她出頭。

  事情既定,她便要急著上路,柯七本來還想指點一下她尋人以及避禍的經驗,想了想最終作罷,只是打點了一些乾糧銀兩等必須之物,問明客商離開的方向,然後與她相伴離開了那戶人家。

  小冰君並沒讓柯七送太遠,在出了村子的時候,便與其分開了。她自然不知道柯七並沒離開,而是一直隱在暗處跟著她,直到確定她真的安全無虞之後,才悄然而去。

  ******

  屋主說那些客商有馬車,大約是往離荒村百里遠的縣城去了。從荒村到縣城是有路的,雖然不算平坦,但勉強能行馬車。而對小冰君來說,最重要的是免去了迷路的危險。

  路上壓著一層厚厚的積雪,連著幾日的大雪,早將前面人行走的痕跡掩了去。小冰君深一腳淺一腳地沿著隱約可見的野道走著,冷冽的空氣吸進肺中,凍得胸腔子都痛了。觸目所及,皆是一片雪白,偶可見黑褐的裸露山體以及光禿禿的樹幹,也有一兩隻麻雀在雪地上跳著,成為天地間除她以外唯一能看到的活物。

  小冰君不是第一次依靠雙腳走遠路,上一次與衛家村的人一同出山,跟著幾個身手矯捷的獵人翻山越嶺,當時是跟得很吃力,還磨破了雙腳,卻最終堅持了下來。時隔幾個月再走,雖然是獨自一人,卻也不是如何害怕。

  百里遠的地方,按她的速度,大約要走上兩三天。她心中估算了一下,然後一邊走一邊開始計劃著晚上歇宿的問題。

  如果遇到人家戶倒還好,可以借住。若是沒有,那只能在野地裡休息一夜。這樣的天氣……

  她撓了撓頭,然後赫然省悟這是柯七習慣的動作,不由莞爾。

  為了不引人注目,柯七已經將她身上穿的在楚家置辦的貂皮大氅跟那家屋主換成了棉衣棉褲,以及兩雙新的棉鞋,雖然穿在身上看著臃腫難看,但卻便於行走。

  因為要放大量的精力在應付路上無法預知的危險以及籌措渡夜的事上,想到天陌的時候便少了許多,就算想起,也不再有被丟下的難過,只剩下濃濃的思念以及期待。

  知道自己走得慢,小冰君休息的次數並不多,只在實在邁不開腳的時候,才歇一歇,磕掉鞋底上踩實的雪塊,以免滑倒。

  然而無論她怎麼拚命地走,就是看不到一絲人跡,那種獨自一人置身於冰天雪地中的感覺,讓她幾乎要以為自己被上天給遺棄了。

  過了午,天開始下起雪來。她心中不由叫糟,開始一邊走一邊尋覓可以容身的地方。

  雪越來越大,漸漸迷濛了視線,她不太敢繼續走,擔心迷失方向。但若不走,呆在原地也只有死路一條。不得已,只能咬著牙繼續前行,心中祈禱雪早些停下來。

  而無聲無息綴在她身後的柯七看著她在雪中若影若現沒有絲毫停下的身影,不由有些著急,忙跟得近了些,以防她踩到雪下的陷坑暗流。

  哪知越怕什麼越來什麼,就在她想著要如何把小冰君誘到一個安全的地方避雪時,前面突然傳來一聲哎喲,那穿著棉襖的臃腫身影一下子矮了一截。她大吃一驚,忍不住便要飛身至前,卻突然想起當初七歲的自己被天陌扔進野獸出沒毒蟲密佈的叢林中時的情景,忙硬生生忍下了那股衝動。

  然後就看著那個身影蠕動啊蠕動,最終又恢復了原來的高度,看樣子沒什麼大礙,她心中緩緩鬆了口氣,突然覺得爺兒要做出這樣的決定,也挺不容易的,可見這一次是真的生氣了……大約還受了驚。

  說起來,若一陷入險境不想牽累旁人就自戕,那她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因此那日當小冰君不顧一切從刀口下跳落水中之時,她的心臟幾乎停跳,等緩過神來後也是有些生氣的,畢竟在她看來,事情還沒糟到那一步。

  無論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哪怕是處於看不到一絲希望的絕境中,也不可輕言放棄。因為你永遠也無法預知在下一刻,事情會有什麼轉機。這是爺兒教她們的。

  正因為如此,幾年前老大為了救她男人,以命相換,差點救不過來。那個時候她正好在,親眼看到痊癒後的老大是怎麼被爺兒教訓得淒慘兮兮。

  「他不是傻子。」他說。「他會比你痛苦十倍百倍。」

  所以,這一次阿姐的做法會激怒他,實在是意料之中的。摸了摸鼻子,柯七背靠著一株老樹,看著不遠處坐下來脫換鞋子的身影,眼中浮起一抹興味的笑。

  而能讓爺兒顯露出情緒,阿姐其實也不簡單哪。

  ******

  小冰君一腳踩空,整個人直往下墜去,未等她反應過來,墜勢已止,但徹骨的寒冷卻立即將她雙腿包繞。

  原來在雪層下是一個積水的坑,因為數日連著下雪,被覆蓋在下面,竟然只結了一層薄冰。好在不算深,否則柯七想不出面也不行。

  好不容易從坑中爬起來,一接觸到寒冷的空氣,浸水的鞋襪以及棉褲立即凝凍起來,又冷又硬地支楞著,膝蓋以下凍得發木。只走了兩步,小冰君就有些受不了。只好就地坐下,從包袱中掏出另一雙棉鞋,然後將與褲子幾乎凍在一起的鞋子掰下來,卻沒去剝與皮膚已經連在一起的襪子,就這樣穿上乾鞋。想了想,將換下的鞋仍然提在了手上。

  不敢再繼續趕路,她四目環顧,注意到四周多是低矮嶙峋的石頭,以及壓在雪下的荊棘灌木,也有幾株掉光了葉子的樹。沉吟片刻,拖著已經沒有了知覺的雙腳往山石多的地方而去,希望能找到一個能避風雪的地方。然而沒走幾步,又被絆了下,摔趴在雪地上,手中鞋子飛了出去。

  好在雪厚,加上穿得不少,倒不是如何的疼,爬起來的時候一眼看到幾步遠的巨石下好像有個黑乎乎的洞,被冰墜以及披著白雪的枯草掩住,站著根本看不到。

  沒抱太大的希望,但是她仍然撿起鞋走了過去,扒開積雪荒草看了一眼,發現裡面雖然不夠高,但還算寬敞,足夠容納四五人的樣子,最主要的是夠乾燥。

  不再多想,伸手掰掉岩石上掛著的冰墜,貓著腰鑽了進去,放下包袱,又爬了出來。她雖然不大通世事,卻也知道要這樣在那石下過一晚,明天非凍死不可,何況當初還和衛家村的獵人們在野外相處過數日,眼看耳聽中多少還是學到了一點生存之道的。

  出得洞,還沒走幾步,又被絆了一跤,同一時間耳中傳來卡嚓的碎裂聲。因為所在的位置較前面高,因此直往下面滾了兩圈才停下來,摔得灰頭土臉,差點又落進之前陷下去的坑中,不由又是慶幸又是懊惱,索性回頭去看是什麼東西。

  卻才發現竟然是一株倒下的枯樹,因為之前被雪掩著,所以沒注意到,被她來回絆了兩下,上面的雪塌落,露出黑褐色的樹幹來。大抵是朽的厲害了,內中已空,只剩下外面薄薄的一層樹殼,被她後面那一撞竟然把中段上面部分給撞成了碎塊,露出空空的樹芯來。

  小冰君正在發愁到哪裡去找可燒的木柴,見狀不由啊呀一聲歡呼,忙將碎了的樹殼攏在一起,抱回巖洞。隨後又出來想將剩下的樹幹弄回去,只是那樹幹其餘部分仍被雪埋著,雖然朽壞,但畢竟是大樹,以她那點力氣根本弄不動。

  搗騰了半天,最後只是用柯七送她的匕首弄到了幾小塊樹皮,人卻已累得氣喘吁吁,不得不作罷。但這也提醒了她,也許能在雪下面找到小一些的枯柴廢枝。

  不敢再將時間浪費在那棵枯樹幹上,她就近開始用手刨雪,在下面尋找可燒之物。雪密密地下著,在她頭髮以及肩上落了厚厚的一層,抖落又覆上,就算冷得已經沒了知覺,她卻仍然咬著牙一直到收集夠燃燒一夜的柴枝以及乾草。

  雪下的枯柴有的被冰凍著,有的卻仍然乾燥,她就先用乾燥的生了火,把其他烘在旁邊備用。

  在火焰竄起的那一刻,小冰君終於鬆了口氣,這才感覺到渾身冷得發痛,尤其是手和腳。

  將結了冰的鞋架在火旁,又脫下腳上的鞋放在一起烤著,她往後退了退,離火遠了些,這才去看因被碎冰渣劃傷腳底而染上一層粉紅的冰襪,皺眉想了好一會兒,也沒辦法,只能等襪子上的冰自己融化。

  大約是回溫了,手又癢又痛,她忍著去撓的衝動,從包袱裡掏出一個餅慢慢啃起來。

  火焰撲撲地跳動著,不一會兒就將不算太大的石洞烘暖了,小冰君靠著石壁,一邊費勁地嚥著乾硬的麵餅,一邊忍耐著身上傳來的各種不適,最初解決宿夜之事的安心之後,接踵而來的是無法言喻的孤寂。

  這種感覺不是沒有過,戀兒嫁給摩蘭國的王之後,她每夜每夜醒來面對的就是這種天地之間彷彿只剩下自己的可怕感覺。在黑宇殿的十年裡,雖然每日裡言笑嫣嫣,卻總有一種局外人的寂寥與茫然。

  此時回想起來,她才赫然省悟自己與天陌之間,其實不是她陪他,而是他陪著她。執意要跟隨其左右,是因為始終堅信只要那個人願意,他會永遠在那裡,像大山一樣毫不動搖。即便是在被他丟下之後的現在,她這種想法也沒有絲毫改變。

  第十九章

  勉強填飽了肚子,又捏了團淨雪啃了幾口,整個人才漸漸放鬆下來。

  腳上的襪子終於化開,小心翼翼地剝下來,用手帕擦乾淨腳底的血水,換了乾淨的襪子才套上棉鞋。暖意侵來,腳心便感覺到火燒般的疼痛,讓人幾乎要懷疑第二日是否還能行走。

  那一刻,小冰君突然想起當初天陌為她的腳敷藥包紮時的專注神情,而此時卻只有自己一個人,心中不由又暖又酸,眼睛便有些模糊起來。

  若被他知道了自己這樣,會不會……會不會有一點點……

  以後小心些,若再傷著自己,我這裡便不用你服侍了。

  她本來還在幻想他可能會有一點點心疼,腦子裡卻立即浮現某日添茶不小心燙傷自己時他所說的話,心中一驚,下意識地將腳蜷縮到了屁股下面,暗忖絕對不能讓他知道。同時,隱隱約約好像有點捉摸到了他此次丟下自己的原因,只是還不能太確定。

  抬起手背揉了揉眼睛,將裡面的酸澀揉掉,然後翻過一直在刺痛的手掌看了看。這才注意到雙手不僅被凍得紅腫,在柔嫩的掌心上面還紮著許多木刺,怪不得一碰就痛,必然是開始撿拾搬動木柴時扎到的。

  頂著發麻的頭皮,她就著火光先用指甲將能拔的拔了出來,餘下的就用針細細挑出。疼得沒辦法的時候,就讓自己去想天陌生氣時的樣子。

  他說你不愛惜自己的性命,我如何替你愛惜。他說滾得遠遠的。他揮手將油燈砸到牆上……

  洞外雪片落在地上發出撲撲的響聲,在這四處無人的曠野中顯得異常清晰,風呼嘯著刮過,如同鬼神在哭嚎。

  小冰君將身子往內縮了縮,將所有心神地放在挑刺上面,不敢往洞外看。直到感覺到洞內的煙越來越濃,熏得人睜不開眼,她才赫然發現洞口幾乎已經被落雪給堵住了。忙爬過去將雪刨開,露出足夠一人出入的通道,刨出的雪都堆到了出口的兩旁。

  等洞內濃煙散得差不多,她才轉回去。不知是否錯覺,在回身時彷彿看到一道人影站在巖上,仔細去看時卻又什麼都沒有,心中不由大楚。

  眼睛都被煙熏得花了。壓下恐懼,她甩了甩頭,對自己說,然而往洞內爬的速度卻越來越快,彷彿後面有什麼東西在追著似的。

  如果柯七知道因為自己一時的大意而引起這樣的誤會,不知道是會歉疚,還是會笑不可遏。

  為了防止大雪將洞口封住,又時不時想起之前看到的黑影,小冰君不敢睡下,只是坐著打盹兒,每隔一段時間就要起來往火堆裡添些柴,並將積在洞口的雪扒開。好在天寒,外出覓食的野獸漸少,否則這一夜只怕會更加難熬。

  好不容易等到洞口有曙光透入,她滅了火,收好烤乾的鞋襪,背起包袱開始了新一天的旅程。

  有了前一日的教訓,雖然身體疼痛而疲憊,心中卻較之初時踏實了許多。用柔軟的帕子裹住受傷的手,握著在路上撿的一根結實木棍,一邊試探著一邊前行,以免再重複昨日的遭遇。

  走了大約個把時辰,前路漸漸崎嶇往上,四周的林木也越來越密,到後來幾乎要手腳齊用。如果不是從屋主那裡早就知道去縣城會經過這麼一段不好走的路,小冰君只怕要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方向,她實在無法想像馬車要如何在這樣的路上行走。

  就在快要到山頂的時候,一個轉彎,竟是一面臨著萬丈深淵的懸崖,而路就挨著懸崖邊險險地擦過,往另一邊延伸下去。

  小冰君先磕了磕鞋底的雪,然後盡量靠著巖壁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在走到中途時,驀然看到幾步遠的懸崖邊有一小段車輪的印跡,心中不由一突。

  那道印跡被一塊翻起的石頭擋著,因此沒被新落的雪蓋住,印跡周圍枯草傾倒斷裂,山石活動,有部分被壓碎的痕跡,似乎,似乎……

  小冰君不由自主攫緊心口,沒讓自己往下想,別開眼繼續趕路,然而不覺間已多添了一份心事。

  好不容易走過那段險道,就在要踏上坦途的時候,突然看到前面一處向內凹進的巖壁下有兩個人圍著火堆在烤一隻山雞,肉香味遠遠就能聞到。

  走了一天多終於再次看到人,她心情不由一振,走過去向他們打聽天陌的消息。

  那是兩個壯年男人,背著刀劍,穿著厚厚的羊皮襖子,一個面如古銅,一個要斯文些,卻都是一臉的風塵。見到小冰君,兩人皆是一怔,顯然無法想像一個嬌滴滴毫無武功的姑娘竟然敢獨身一人行走在這山野之間。

  聽到她的詢問,兩人目光中露出異色,下意識地往懸崖方向看去。

  小冰君心口一緊。

  「你們……你們可瞧仔細了,他雙腿不便,頭髮很長,長得……長得……」在他們開口之前,她不由再次強調。

  「長得跟神仙一般。」那古銅臉的接道,搖了搖頭,一臉的惋惜。「那位公子長得實在扎眼,只要看過一眼,便再也不會忘記。」

  小冰君咬了咬唇,臉色微微有些發白,卻仍抱著一絲希望地問:「他過去有多久了?有沒有說要去哪裡?」

  比較斯文的那位比較仔細,看到她握著棍子的手在微微的顫抖,忙向同伴遞眼色,讓他別說出事實真相,自己則搶先開口轉開話題。

  「不知姑娘和那位公子是什麼關係?」

  「我是他的妻子。」小冰君有些神思不屬地應,目光卻仍緊緊盯著古銅臉的大漢,等著他的回答。

  古銅臉被看得別開眼去,有些不忍地指了指懸崖下面,「掉下去了。」頓了一頓,又補充道:「整輛馬車都翻了下去,上面還有其他幾個人以及一些貨。我們兄弟留在這裡等人去縣城尋找好手來打撈……」打撈什麼,不言而明。

  小冰君身體一晃,差點栽倒。

  「不……不可能……」她低喃,就在那斯文臉的男子在考慮是否應該起身扶她一把的時候,她突然轉身往外跑去,狀如瘋子般往山下連滾帶翻地衝下去。

  兩人措手不及,都有些傻眼。

  「不是讓你別說嗎?」斯文臉的忍不住責怪嘴快的同伴。

  「難道要讓她這樣一個長得天仙一般的姑娘四處去找一個已經不存在的人?那不是害人嗎。」古銅臉的沒好氣地回。

  斯文臉的無話可答,只能擔憂地看了眼小冰君離去的方向,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追去。

  在小冰君跑下山的時候,匿在暗處聽到他們談話的柯七沒再跟上,而是從懷中掏出兩隻掌面粗糙指尖鑲有尖銳鐵刺的金絲手套戴上,而後縱身躍下懸崖。

  在她心中,這世上再沒人比天陌更重要。她絕不相信他這麼容易就死了,她要探查清楚。

  山崖雖然陡峭,但並非平直如削,還是有一定的坡度的。加上一些突出的岩石和樹木,對於攀山越嶺慣了的柯七來說上下並不困難。

  花了個把時辰的功夫到達崖底,下面是密密森森的林子,長滿了蒼翠高大的松樹。可以看見,有幾株緊挨著的松樹枝葉有明顯斷裂的跡象,而就在那幾株樹下,是一個傾倒的馬車車廂。

  馬車車轅斷了,余處損壞得不是很厲害,從那麼高的地方掉下來,就算被樹枝擋了一下,這樣的結果依然讓人覺得驚訝。事實上,她早做好尋找馬車碎片的心理準備。

  馬車內外沒有人的屍體,尋遍了方圓里許範圍,除了零散的血跡腳印以及一個摔得稀爛的馬頭外,沒再找到其他東西。這還是因為有松樹遮擋,才沒讓落雪將跡象湮滅。

  柯七見狀,心中大約有了幾分底,這才想起自聽到天陌出事之後便被她遺忘掉的小冰君,不由暗叫聲糟,也不再循蹤去追落崖之人,趕緊縱身原路返回。

  然而崖上不若崖下,紛飛的雪片很快便將人行的痕跡掩蓋,只能靠細察灌木以及石塊的細微變動來追蹤,這一來便多耗了許多功夫,短時間內竟是無法追上。

  ******

  乍聽到噩耗,小冰君腦子裡一片混亂,什麼也無法去想,唯一知道就是無論是生是死,自己都要找到他。幸好她還存有一絲清明,沒像柯七那樣直接從懸崖上跳下去,而是連滾帶爬地跑到山腳,然後急不擇路地想要繞到山的側面。然而此地山巒綿延起伏,彼此之間並不是獨立的,加上草木叢生,她轉入密林之後沒多久便迷失了方向。

  無論怎麼走,眼前的景物都差不多。松樹,像永遠也沒有止盡的松樹……

  混混沌沌轉了很久,小冰君終於從天陌落崖的消息中稍稍緩過了點神,忍著滿腔彷徨停下來思索片刻,然後掏出匕首在身旁的松樹上刻了個箭頭。一路走一路留記號,之後四周景物依然相似,卻並再看到箭頭,顯示她並沒走回頭路。雖然如此,一直到天黑,她仍然沒找到懸崖下面。

  當林子裡陷入一片漆黑的時候,就算再不願,小冰君也不得不停下來。就在原地刨開雪,清出一小片空地來,架上清雪時撿拾到的松枝松茅,她本想燃個火堆。然而火折子吹了兩下沒吹燃,一直強壓的悲傷突然襲上來,她心中大慟,火折子掉在了一邊,人則顫抖地蜷縮在地,無力地靠著身旁粗糙的樹幹。

  他不在了,她要怎麼辦?直到此刻,在這寒冷的黑暗中,她終於無法再逃避這個問題。

  夏兒,要永遠笑下去。耳中突然響起他的話,那一次在蒼溟宮的水下,他讓她獨自逃生的時候這樣說。

  只要不流淚,就不會有分離。那個時候她如此堅定地相信,所以與他還有庫其兒終於逃出了生天。

  這一次……這一次他丟下她和小七離開,她雖然掉淚了,但那不算,那不算,那是因為她摔疼了。所以,只要她不流淚,只要她笑,她就還能看到他好好的在那裡等著她。

  主子……手指深深地陷進身邊的泥土裡,小冰君咬住下唇,將嗚咽吞下,連血腥味在口中瀰漫亦無所覺。

  就在那一刻,她終於明白天陌為何說她已經選擇了離開。

  他若對她有情,那當他眼睜睜看著自己在他面前失去性命時,那種剜心之痛勝過她如今所承受的又何止十倍百倍。自己說要一直陪著他,卻又因怕牽累他而輕易放棄,那以後也自可因其他原因棄他而去。她只知自己無愧無疚,又何嘗為他想過。難怪他寧願把小七扔下,也不想再見她。

  想通此點,她心中又悔又痛,幾乎喘不過氣來。然而,即便是這樣,她也沒讓自己落下一滴淚。只因在她心中始終保有那麼一點微弱的希望,這一世她是不需要流淚的。

  就在她神思惶惶的時候,鼻中隱約聞到一股熟悉的麝香味,心口不由一震,身體不由緩緩直起來,勉強收攝心神想要仔細分辨是否是自己的錯覺。

  一聲枯枝斷裂的聲音響起,那聲音極細微,大約是隔得太遠的緣故,若不是她正好凝聚注意力,只怕會漏掉。

  無法再多想,她的手已經彷彿有自我意識般在身邊的地上急切而慌亂地摸索開始掉落的火折子,等好不容易找到,並吹燃點上面前那堆架好的柴時,四周又是一片寂靜,讓人幾乎懷疑那其實是狂風吹斷樹枝的聲響。

  火舌舔舐著松茅,飛快地將上面的松枝也捲了烈焰當中。明亮的火光刺破松林中那彷彿亙古就存在的暗寂,圈出了小冰君所在的那一方空地,火光之外,仍然是無盡無休的黑暗。

  小冰君茫然看向周圍,企圖尋找出聲音傳來的地方。

  可是,什麼也沒有。只除了……

  她突地站起身,極力在掠身而過的寒風中捕捉那抹淡淡的麝香。

  沒錯。就是那種味道,還有似有若無的血腥味。

  確定不是自己的幻覺,她再也坐不住,蹲身抽出一根燃燒著的松枝,又點了兩根,然後握在一起開始尋找起來。

  松枝燃燒發出濃烈的松香味,立時就將本來就不怎麼明顯的香氣湮沒。小冰君有好幾次都想將之扔掉,最終還是忍住了這種不明智的做法。

  繞著火堆轉了一圈,就在她決定索性找遍這四周所有的地方時,突然又聞到了那股被松香掩蓋的麝香味,精神不由一振,便循著那邊找去。

  越往那個方向走,香味越濃烈。這讓知道她知道自己找的方向沒錯。

  大約走了一柱香功夫,一棵數人合抱的老松擋住了去路。小冰君正想繞過去,手中松枝撲地一下熄了一根,然後又是一根,只剩下最粗的那根上面還晃動著一點要熄不熄的火苗,無法再照明。

  回頭,已看不到來時的火堆,而且就算看得到,她也不打算就這樣轉回去。

  從身上掏出火折子,吹燃,就在小冰君準備順著樹根部往旁邊走的時候,眼角餘光突然發現樹根下似乎有一個洞。

  遲疑了下,她彎下腰去,小心翼翼地將火折子往裡面照去。

  火光與暗影交錯的過程中,隱約似乎有一個龐然大物趴在裡面。

  強抑著心中的恐懼和緊張,小冰君凝神看去,不想竟與一雙黝黑深邃的眸子撞在了一起,那熟悉的感覺讓她心中一揪,然而等她看清那雙眼的主人時,驚得手中火折子差點沒掉落在地。

  那是一匹狼!

  一匹黑色的巨狼!

  看清那物的同時,小冰君不自覺倒退了兩步,求生的本能讓她返身拔腿就跑。

  奔跑風大,火折子撲地一下熄了,她眼前一片黑暗,雙腿卻不敢停下。心神不寧加上無法視物,沒跑兩步,便撞在了一株大樹上,大約是衝勢太猛,直撞得她倒退數步而後跌坐在地。

  這一撞倒把人撞得有些清醒了,也撞回了一些平時不敢回想的記憶。她又想起天陌,心中一片淒然。

  之前還抱著的些許希望顯然破滅了,那香味應該是樹洞中的狼身上散發出來的,而不是她所期待的那個人。

  之所以這樣肯定,是因為她對這匹狼記憶深刻。雖然只見過一面,但那一面卻讓她多年來總是夢魘。

  那一年,她初入黑宇殿,主子說讓她憑本事。於是她獨自一人渡蛇洞,過荒漠。就是在那片荒漠中,她遇見了那匹被石堆壓在下面的巨大黑狼。那匹狼身上也散發著跟主子一樣的麝香味,只是更濃烈了一些。她想救它,它卻咬了她。雖然事後她並沒有在脖子上發現咬痕,但那一幕卻已足夠讓她永生難忘。

  樹洞中的狼與那匹狼一樣有著巨大的體型,又黑又長的毛髮,以及相同的眼神。唯一不同的是,石堆下的狼曾經咆哮威脅過她,而眼前這匹沒有。

  退一步說,就算它們不是同一隻狼,起碼也是同種族,有異於普通野狼的種族。

  心中電光火石般閃過這個念頭,小冰君坐在原地,沒有再動彈。

  一想到荒漠中的黑狼,很自然又想起了與天陌的初識。雖然只是寥寥幾句對話,雖然連面也沒見到,於此時回憶起來,卻也變得無比的美好起來。

  若能得他平安無事,便是讓她一輩子這樣與他相處,她亦甘之如飴。她抬頭仰望天穹,卻只看到一片被樹枝遮擋住的黑暗,對於離此不遠的黑狼心中竟再無一絲恐懼。

  而奇怪的是,她呆坐了許久,整個人幾乎已經凍僵,那匹狼也沒追來。按理說,在這冬天缺少食物的情況下,它看到人應該不會放過才是。

  莫不是……小冰君突然想起那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下意識猜測。

  也許是因為那種與天陌身上相同的香味,也許是因為水下宮殿中那長得與天陌相似的人身邊伴著一匹與黑狼幾乎一模一樣的巨狼,也許只是心中的一股衝動,無論是什麼原因,總之小冰君抬起僵冷的手,重新吹燃了火折子,然後爬起身往不遠處的老松蹣跚走去。

  黑狼仍盤在原地,看到她返回,不由抬起頭來,平靜的眸子裡浮起一絲訝然,卻被四周黯淡的光線所遮掩。

  小冰君在洞外蹲了片刻,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爬了進去。

  如果在這個時候,那隻狼撲過來,她知道自己連一絲逃脫的機會也不會再有。

  狼並沒動,仍靜靜地趴在原地看著她,眼中沒有敵意,喉嚨裡也沒發出恐嚇的咆哮,只是原本蜷縮的身體稍稍抻直了點。

  小冰君慢慢地靠近,當火光將黑狼全身都照射到的時候,她驚愕地發現它暴露在外側的左腿上竟然有一條超過兩尺長的巨大劃傷,從腰胯部一直延伸過腿彎,皮肉外翻,深可見骨,看起來異常猙獰。血似乎已經止住了,露出的肌肉泛著蒼白的色澤。而在它的身下,還能看見暗紅色的血跡,想像得出剛受傷時定然流了不少血。

  雖然已經有心理準備,在看到這樣的傷口時,小冰君仍然被嚇住了,呆在原地好一會兒才緩過神。

  「你……」張口,她想說點什麼,卻又不知道對著一匹狼要說什麼好,於是又默默地閉上嘴,看了一眼即將燃盡的火折子,放下背上的包袱轉身往外爬去。

  在樹洞外面弄了一些枯枝松果松茅,然後堆在離大狼和洞口都有一定距離的地方,生了一堆火。

  整個過程中,黑狼並沒有表示出任何反對的意思。

  火焰照亮了不算大的樹洞,小冰君蹲在那裡默默地看著受傷的黑狼,一時竟想不出要怎麼辦才好。看了半晌,突然覺得它的前腿似乎也有些不大妥當,彎曲的角度過於詭異了些。

  「那個……」她試探地往那邊靠近了幾步,「我幫你把傷口包紮一下可好?」除了這個,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在這冰天雪地中,又要到哪裡去找療傷的草藥來?更何況她對草藥還一無所知。

  大狼靜靜地看著她,目光清澈而沉寂,如同一泓深潭,像極了那雙她看慣了的黑眸。

  一想到眸子的主人,小冰君只覺心中一陣揪痛,不由自主又咬住了下唇。疼痛喚醒神志,她緩緩鬆口牙齒,露出一個燦爛的笑靨。

  「我來這裡是為了找我家主子。」她一邊說,一邊回轉身從包袱裡拿出一件柔軟乾淨的裡衣,然後拿著往大狼爬去。「他們說他落下山了,我知道他定然還活著……」說到這兒,她又笑了笑,聲音有些微哽咽。

  頓了片刻,才又繼續道:「大狼你可有看到他?他長得……長得很好看,是全天下最好看最好看的人……」

  說話間,人已經來到了黑狼身邊。不像十年前遇到的那頭狼,這頭狼對她的接近顯得異常溫和,於是她的膽子也相應地大了起來。

  然而當她將裡衣折疊好要往狼腿上放的時候,黑狼卻突然轉過頭來咬住她的袖子,不讓她去碰傷口。

  小冰君驚得心差點從喉嚨眼兒裡跳出來,過了一會兒,見它沒有其他動作,才慢慢放鬆下來。

  「我沒惡意……我只是想給你把傷口包紮一下。」她不敢將袖子從它嘴裡硬扯出來,只能柔聲解釋,「天氣太冷,傷口露在外面只怕會凍傷。」

  黑狼靜靜看了她一會兒,然後鬆開口,卻並不是同意讓她包紮,而是彎過身在傷口上舔起來。

  因為離得近,它身上的麝香味顯得異常濃烈,就像天陌當初泡在溫泉裡時所散發出來的那樣。與血腥味混和在一起,讓小冰君不由產生不好的聯想。

  她喉嚨哽了一下,才笑道:「不包便不包吧,等明兒天亮,我去看看能不能找一些管用的草藥來。」說話間,目光掃過黑狼的前肢,不由一震。

  那只前腿果然有問題,當黑狼彎過身去舔後腿時,靠的是右邊那只腿撐著,而左邊那只卻奇怪地彎曲著,像是……像是折了。

  「你的前腿……」她訥訥地開口,不自覺湊過去了點,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察覺到她的意圖,黑狼回過身,又恢復了開始的趴姿。

  小冰君呆呆跪坐在它面前,再一次感到自己的無力。

  「我摸摸好嗎?」她有些猶豫,一是怕引起它的攻擊,再來就是想到,如果真的折了,自己似乎也不知道要怎麼辦。

  黑狼看著她小心翼翼卻又躍躍欲試的樣子,黑眸中流露出一絲無奈,動了動身體,坐了起來,烏黑的長毛順著它的動作往下滑落,在火光中泛著動人的光澤。

  自它起身那一刻開始,小冰君就不由屏住了呼吸提心吊膽地看著,直到它停下。

  坐著的大狼比跪在地上的小冰君高出了大半個身子,一股強大的威壓也隨之而來,她不由挺直了背,卻仍然覺得自己在它面前太過弱小。

  面對著它完全顯露在自己面前有些畸形的左前腿,她深吸口氣,強抑著往後退開的衝動,緩慢地伸出手,同時留意著它的眼睛。見它眼神平靜溫和,沒有不悅的樣子,這才輕輕地將手放在那只腿上。

  那腿斜斜地支楞著,在膝下的位置能夠摸到尖銳的突起,幾乎刺破外皮。就算小冰君對醫一竅不通,也知道那骨頭確實是折了。想到自己只是摔破點皮就痛得掉眼淚,像它這樣不知要如何了,她只是想想就覺得整個心都揪了起來,莫名其妙地難過起來。

  怕多碰一下都會增加它的痛苦,她收回手,娥眉緊蹙,想著要怎麼才能幫它。

  她不會正骨,不會幫它減輕疼痛,也沒有治傷的藥……藥?小冰君突然轉過身往火堆邊爬去。她這個時候才想起小七在給她收拾行囊的時候,有給她塞進去一瓶藥丸。她記得小七告訴過她,無論受了什麼傷,吃這個總不會錯,就算不起作用,也不會有壞處。大抵是小七擔心她弄混,才只給這樣一種不用分辨的藥。

  在包袱裡掏了半天,撇開那些害人的竹筒,才找到藏在最裡面的綠色瓷瓶。然而在拔開塞子倒藥的時候,她又犯愁了。要吃幾粒呢?

  回頭看了眼黑狼巨大的體型,她咬咬唇,將藥丸全倒進手裡一數,小拇指頭大小的黑色丸子,散發著濃烈的藥香,總共也就十粒。

  她本來打算乾脆全部喂大狼算了,想了想,又倒進去五粒。明天她還要繼續尋找天陌,萬一他也受傷了,一點藥也沒有那可該怎麼辦?

  「乖,把這個吃了。吃了藥傷就好了。」回到黑狼面前,她將攤開的手伸過去,柔聲哄勸,彷彿它能聽得懂一般。

  黑狼看了她一眼,竟然真地低下頭伸舌將藥丸捲進了嘴裡,連猶豫一下也沒有。

  感覺到掌心被它濕熱的舌掃過,小冰君的心一下子變得柔軟無比,忍不住伸出手去摸黑狼背上的毛。

  嚥下藥,黑狼又重新趴伏下去,並沒有抗拒她的撫摸。

  「你怎麼會傷得這樣嚴重呢?」小冰君因它的柔順而倍覺心疼,不由低下額頭親暱地抵著它的腦袋,手一下又一下地輕撫著那線條優雅的結實背脊,喃喃低問。

  回答她的自然是無盡的沉默。

  ******

  怎麼會傷得這樣嚴重……

  勻細輕緩的呼吸聲中,黑狼抬起頭看向挨著自己不知何時睡熟過去的女人,毫無防備的美麗臉上泛著疲憊的蒼白,原本瑩白如玉的肌膚上有著多處擦傷,髮絲凌亂,顯得狼狽不堪,看來吃了不少苦頭。

  湊過去,它伸舌添向女人有著深深咬傷的唇,然後是其他破損擦傷的地方。直到看不出一丁點痕跡,它才動了動身體,小心翼翼地將女人圈在身體裡面,用自己溫暖的長毛為她遮擋寒冷。

  此時火堆早已熄滅,只剩下餘燼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再也不能產生一絲熱度。

  那藥對他的傷沒有多大用處,而事實上他也用不著藥物,不過是不想她著急,所以才勉強吞下。此時藥效起了,傷處傳來灼熱的感覺,讓他覺得比之前更不舒服。

  你怎麼會傷得這樣嚴重呢?想起她的詢問,他心中不由歎了口氣,目光落向沒有一絲光亮的洞口。

  他不過是想保住車廂不摔壞罷了,卻遺忘了自己雙腿不便,從那麼高的地方掉落的巨大衝力,即便以他之力,承受起來也有些吃力。而比較不走運的是,中途有一道突出的尖銳岩石劃傷了他腿,差點害他前功盡棄。

  在平安落地之後,面對那幾人驚怪敬畏的眼神,他就知道自己無法再和他們一路了,於是在夜色降臨的時候恢復了本體悄然離開了他們。因為傷重,他無法走得太遠,又不想再遇上那些人,於是尋到了這處樹洞匿起來養傷。

  他身體有自愈的能力,只是這次傷得太重,不得不多花幾天時間。唯一讓他頭痛的是,左手的骨折以他單手之力實在無法復位,只能等待機會。

  然而他怎麼也沒想到,她會出現,而且是隻身一人。

  想到乍然看到她出現在洞外時的那一幕,他只覺心窩子一陣酸軟,不由又扭過頭,鼻子在她臉上蹭了蹭。

  她終究還是找來了。

  他不得不承認,在看到她被自己嚇得轉身驚惶逃走時,情緒曾有片刻的低落,即使明知那其實是人類的正常反應。說不上怨怪,只是有些落寞以及無奈。因此,當她傻兮兮地回轉,明明害怕還硬著頭皮靠近自己時,她必然不會相信,那個時候他其實也是小心翼翼地,生怕嚇得她再次轉身而逃。

  傷口如同火燒一般,他動了動身體,聽到她發出一聲輕輕的哼聲,不由僵住,又緩緩恢復原狀。

  「主子……別走……別走……」小冰君在睡夢中不安地囈語,手在空中揮了幾下,似乎想抓住什麼。

  她被嚇壞了。

  它探過鼻子去碰了碰她的手,任她抓住耳朵將自己的頭緊緊抱在懷裡,然後再次陷入深沉而不安的夢裡。

  這個姿勢對它來說是有些不適的,但當那久違的女兒體香竄進鼻子中時,它竟漸漸放鬆下來,也入了眠。

  第二十章

  當第一縷曙光透進曙光中的時候,它注意到她的睫毛顫動了下,似乎有醒轉的跡象。於是舒展身體,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洞穴。她既然在此,那麼小七必然也不會太遠。

  一股寒冷侵來,小冰君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徹底清醒過來。

  「主子……」鼻尖縈繞著一股淡淡的麝香味,她下意識地喊了出來,之後才想起那是黑狼身上的,忙翻身坐了起來。

  然而樹洞寂冷,除了一堆冷灰以及孤零零躺在旁邊仍敞開著的包袱外,什麼也沒有。

  她呆了呆,才慌忙爬出樹洞,四處找了一遍,除了看到一兩隻撲騰著出來覓食的山雞外,哪裡還有狼的影子。

  它受了那麼重的傷,能去哪兒?小冰君忍不住擔心,害怕因為自己佔據了樹洞,它才另換地方,如此一想,心中更添了愧疚。

  回到樹洞中又坐了許久,並不見黑狼回來,又念著天陌,她不得不收拾好包袱,繼續自己的行程,然而卻不自覺多了一份沉沉的心事。

  ******

  因為落雪的原因,柯七追蹤小冰君經過的痕跡很是費了一番功夫,進入密林之後,看到樹上刻的箭頭後,才真正舒了口氣。

  看得出那箭頭是由利器劃的,但刻痕淺而笨拙,顯然留跡之人並不懂用刀且力弱,最重要的是箭頭的出現與她所追蹤之人留下的痕跡是在同一條路線上。由之前重複雜亂的足跡到現在指示方向的箭頭,她可以萬分肯定地說,阿姐迷路了。

  正當她準備加快速度追上小冰君的時候,突然風起,眼前黑影一閃,一個人出現在了不遠處的松樹下。

  她定晴一看,不由歡呼一聲撲了過去,卻又在離那人兩步遠的地方剎住了撲勢。

  那人卻是天陌。他坐在大樹下,身上的大氅已經不在,只隨意披著一件白色的單衣,黑色的長髮披散在上面,在薄雪與蒼松的映襯下,說不出的風華絕代。但讓柯七止步卻是他白衣上的血跡。

  漆黑的眸子骨碌碌將他從上到下掃視了一遍,目光最後定在他的左手上,柯七的眼圈一下子紅了。她也不說話,只是抿緊嘴在他面前蹲下,伸手在那隻手臂上來回摸索了片刻。然後從腰間拔出薄刀,躍上老松削了一根手腕粗的挺直樹枝。

  看著她像是要在樹枝上切下一塊血肉樣惡狠狠地削著枝葉,天陌不由歎了口氣,伸手去揉她的頭。

  柯七卻一偏頭躲開了,沉著臉彷彿誰欠了她多少錢似的。

  這是天陌第一次看到她發脾氣,當然這也是他在她面前第一次受傷,一時之間竟然有些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沒什麼大礙。」收回手,他淡淡道。明明是想讓人安心,話由他說出來,竟仍然是一慣的漫不經心,讓人聽了更氣。

  柯七終究不是氣長之人,只是過一會兒就忍不住了,扭頭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卡嚓卡嚓兩聲,手中削好的樹枝被劈成天陌小臂長短,然後又被剖三塊薄片。

  「你好意思氣人家阿姐!你好意思氣阿姐麼……」一邊抓住他的手將斷裂的前臂骨頭對合,她一邊連聲地惱道。

  想起那天小冰君喉嚨被刀割破毫無生氣的樣子,天陌眸光一暗。

  「我不會死。」他低語,停了停才又道,「車裡還有五人。」所以在察覺到馬車滑落山崖的那一刻,他不得不當機立斷地擊斷車轅,減去馬匹的重量,然後先一步落下托住車廂。

  柯七語窒,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不救的話。論到殺人不眨眼,這天下能與黑宇殿出來的人比肩的只怕幾個指頭都數得出來,但是那並不代表他們漠視生命。若是那樣,也不會有她,更不會有三姐以及小十三他們幾個。

  「那、那你也不能傷得這樣重啊。」她嚥了口唾沫,不是很有底氣地埋怨。手上卻很利落地給他復位好的手臂夾上木板,然後用布帶纏緊。

  天陌唔了一聲,沒再多說。

  柯七其實也知道自己反應有些過了,事實上這樣的傷在她以及女兒樓的姐妹身上根本是家常便飯,不過天陌在她們心中素來是無所不能的,所以看到他這樣才會異常緊張。

  「阿姐來尋你了。」她轉開話題。「你還不見她嗎?她是自己來的,我沒幫……」一想起小冰君在大雪中深一腳淺一腳的笨拙身影,她就忍不住心酸。從來沒想過,那些原本於她來說稀鬆平常的事,落在別人眼中原來是這樣的感覺。

  「我知道。」天陌打斷了她,抬了抬手臂,眼中露出滿意的神色。「我會去找她。你可以離開了。」

  「可是你腿……」柯七想到他雙腿不便,又有一手受傷,哪裡放心。

  「一手足矣。」天陌道,右手撐向地面就想離開,卻突然想起一事,又停了下來。「你到最近的縣城找個落腳的地方,然後給我們準備幾件衣服。」他身上的衣服在化為本體時便落下了,剛才回去尋找的時候,發現只剩下染血的裡衣,那件大氅卻不見了蹤影。

  柯七應了。她倒也瀟灑,一但決定下來,揮揮手轉身便去。

  「你可不能再丟下阿姐,這一回我可再不能幫你保護她了。」走出老遠,她突然回身衝著仍坐在原地的人大聲道。

  天陌往後靠向樹幹,沒有回應。

  ******

  小冰君又走了一天,不僅沒走出密林,也沒走到山崖底下,甚至連黑狼也沒看到。失去天陌的悲傷在這彷彿永遠也沒有盡頭的行走當中漸漸沉澱下來,形成一道不敢去碰的傷口。

  因為柯七是按百里路程給她帶的食物,即便是因為心情極壞,沒怎麼吃東西,幾天下來身上的乾糧也已耗得差不多。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著走出林子,不過若找不到天陌,能不能活著出去,其實也不是那麼重要了。

  天黑的時候,她生起了火堆,心中隱隱期待著黑狼會看到火堆,然後出現。她想知道它的傷怎麼樣了。這一日除了趕路外,她還特別留意了一下所過之處有沒有自己認識的草藥。即便對於只知道寥寥幾種草藥的她來說這種可能性實在很小。

  沒想到倒真讓她找到了一種。那還是當初在冰城時,她常會因為玩耍而弄傷自己,又怕被教養嬤嬤知道,戀兒就特地去找來這種草藥搗碎了給她敷上。她已不太記得效果如何了,只知道傷了用這個總是沒錯的。

  冰城氣候嚴寒,這草只在極寒的季節生長,正好是這個時候,她能找到也算運氣。

  從包袱中掏出僅剩的兩個餅,小冰君看了半晌,只覺得喉嚨發乾,便又放了回去。還沒紮好包袱,只聽風響,啪的一聲,一樣物事落在身邊。循聲看去,卻是一隻脖子上仍流著血的山雞。

  她微訝,抬頭。

  黑狼微提著前腿,昂然立在火堆對面,長毛微微拂動著,彷彿帶著一身暮靄。

  「大狼!」小冰君驚喜地喊出聲,翻身從地上爬起,跑了過去。

  黑狼淡淡看了她一眼,後腿微曲,蹲坐下來。

  小冰君一眼注意到它左前腿上的夾板,不由一怔,緩緩蹲下,伸出手指去碰了碰。看得出,夾板的綁紮手法很熟練,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誰幫了你呢?」她輕輕問,心中既為它感到高興,又覺得疑惑。難道在這密林之中還有其他人?

  黑狼自然不會回答她。然而它身上所散發出的氣場很溫和,溫和得讓人覺得連經過的風也似乎變得溫柔了。

  小冰君臉上浮起淺淺的笑,又去查看它後腿上的傷。

  「我有給你找到草藥呢,可不知道你去哪兒了……」她說,而後驚異地發現昨日還深可見骨的傷口此時竟已漸漸合攏,變淺變短了許多,不由咦地一聲,差點就想伸指去戳戳看是不是自己眼花,幸好及時反應過來控制住了。

  突然之間,她感到眼前的黑狼渾身上下充滿了難以言喻的神秘感,就如同一層薄霧般將它罩於其中,讓人無法捉摸。

  它的出現會不會是天神對她的一種指示呢?腦海中浮起這個念頭。她想到從小嬤嬤跟她們說過的關於狼的故事。那個故事在十年前被那頭在荒漠中的黑狼一口給咬得模糊了多年,直到此刻,面對眼前這頭靈性而溫和的黑狼時,才再次被重新憶起。

  在遠古的時候,狼是眾靈之長。它們有著比人類高大的身軀以及美麗的長毛,還有著超越人類的智慧以及悠長壽命,更有著人類不能理解的幻化成人的能力。它們的名字叫幻狼。

  嬤嬤說,其實幻狼是月神與人類的後代,是半神半人的種族。

  嬤嬤說故事的時候,戀兒安靜地坐著,眼中是溫柔而憧憬的專注。她卻不太安分,正撲在花叢裡捉螢火蟲,聽到這句話,一下子就從花叢裡鑽了出來,指著圓圓的月亮,咯咯地笑著說原來月神是大狼啊,氣得嬤嬤手中的羅扇都掉在了地上,頓時沒了講故事的心情。還是戀兒哀求,她才勉強說完,在這過程中戀兒一直將她拉在身邊捂著她的嘴,不讓她再說一句話。她那個時候還沒得怪病,還不大能坐得住,被強迫坐了那麼久,又不能說話,因此對那個故事印象十分深刻。

  直到現在她才明白嬤嬤為什麼會生氣。因為冰族的保護神正是月神,神廟中的月神是一個美麗的銀髮女子,在所有冰族人的心中,月神是美的代表。而將明明是女性的月神轉換成狼,只怕沒幾個冰族人能接受。雖然她覺得,狼也能很美麗,就如眼前這個。

  想到此,她忍不住探身抱住了黑狼的脖子,臉在它的頭上蹭了蹭。

  「你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狼!你一定要早點好起來。」她呢喃,然後放開手轉身到包袱那邊拿自己采的草藥。無論如何,用了總比不用好吧。她如此認為。

  黑狼被她突如其來的親暱蹭得僵了一下,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放鬆下來,睨了她不知道在忙什麼的背影一眼,而後慵懶地趴伏下來闔上黑眸假寐。

  小冰君塞了一把草藥在嘴裡嚼著,然後捧著剩下的回到黑狼身邊。草藥初入口時帶著淡淡的苦味,多嚼兩口就覺得舌頭有些麻,等嚼爛的時候,似乎連牙齒都木木的沒了知覺。

  將草藥吐到手心,看著那青黑色的草泥,她突然有些猶豫。能敷吧!能敷吧?

  看了一眼黑狼懶洋洋不設防的樣子,她又等了片刻,直到沒發現其他異樣,這才小心翼翼地將草泥抹上黑狼的傷口,然而剩下的卻不敢再弄。

  用刀從裡衣上割下一條布帶,輕柔地裹住傷腿,在膝彎處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過程中,黑狼只是在最開始被敷上藥的時候回頭看過一眼,之後便由著她擺弄。

  「如果覺得不舒服,一定要讓我知道哦。」小冰君俯下頭親了親它的耳朵,道,抬起頭注意到那只氣絕已久的山雞,「那是給我的嗎?可是我吃不下……」雖然很高興能再看到它,但心底那一塊卻始終是沉甸甸的,並沒有絲毫減輕。

  聽到她的話,狀似睡熟的黑狼突然抬起頭,黑眸中流露出嚴厲的光芒。

  小冰君心裡一突,覺得這眼神像極那一夜大發脾氣的天陌,胸口不由微酸,差點掉下淚來,慌得她趕緊用手摀住眼睛,悶悶地道:「大狼,我想主子。」

  黑狼一怔,眸光柔和下來,探過頭去用鼻子蹭了蹭她的手。

  暖暖的氣息透過指隙撲在眼睛上,有些濕潤,有些**,讓小冰君有一瞬間的恍惚,差點要以為天陌就在眼前。

  「你是天神派來的吧。」她說,嘴角翹起了美麗的弧度,然後緩緩放下手,紅著眼看著近在咫尺的黑狼眼睛。「你會帶我找到主子的吧。」話說口的那一刻,她如此堅定的相信黑狼就是為這而出現。

  黑狼與她對視片刻,又趴了回去,沒有給出任何回應。

  然而小冰君心中壓著的那一塊似乎輕了一些,唇角梨渦深陷,摸了摸黑狼的背,「我去把雞烤了,咱們一起吃。」主子不會喜歡她餓肚子的。

  曾經看過衛家村的獵人烤野雞,小冰君雖然沒做過,但大概的步驟還是知道的。燒了毛,用雪將表面擦乾淨,然後剖開肚子,挖去內臟,再用雪擦過,之後用一根松樹枝串起來在火上邊烤邊翻。

  因為是第一次做,小冰君顯得有些手忙腳亂,狀況不斷,因此從燒毛的時候不小心將雞掉進火堆裡開始,她就將全副注意力投了進去,一直到烤熟都沒再說一句話。

  幻狼族的王叫做蒼御。

  蒼御王有著一身紫色華美的長毛,當他化成人的時候,就會擁有一頭美麗的紫色長髮。

  小冰君靠在黑狼身上,一邊啃著自己烤焦的山雞,一邊說著嬤嬤的故事,不時還往黑狼嘴裡餵上一塊雞肉。

  也許就像主子的那樣好看吧。她說,吃東西的動作停了下來,星子般的黑眸裡閃爍著嚮往的神色,顯然是想起了天陌,好一會兒才繼續接下去。

  蒼御王喜歡上了一個叫百花奴的人類女子,竟然要為她打破人狼不通婚的祖規,甚至還讓她知道了自己的弱點。嬤嬤說,蒼御王是一個英明的君主,可是在這一件事上卻不大英明。

  黑狼微垂的眸子裡浮起一抹慘然。

  相信自己的伴侶,難道有錯?

  「那倒也沒錯。」小冰君偏頭想了想,同意道。語罷,才驀然一驚,抬起頭往四周看了一圈。只見樹影幢幢,黑壓壓的一團,哪有什麼人?心中不由直冒寒氣,身子直往黑狼那邊縮去,只差沒鑽進它的肚子下面了。

  「大狼,你聽到有人說話沒?」

  黑狼被擠得正想往旁邊挪開一點,聽到她帶著顫音的問話,心中不由歎了口氣,沒再動彈。膽子這麼小,是怎麼走到這裡來的?

  黑狼身上傳遞過來的溫暖與熟悉的香氣讓小冰君心神一穩,有些懷疑方才只是自己的錯覺,畢竟她也不太確定自己聽到了,那個聲音更像是在她腦海中響起的,而不是從耳朵傳入。

  自己想事情的時候不也這樣嗎?大驚小怪什麼!如果不是手上油膩,她真想敲敲自己的腦袋。

  「蒼御大王也許是沒錯的。」撕了塊雞肉塞進黑狼的嘴裡,她若有所思地道,「但是當百花奴看見過他變身為狼之後,就把他當成怪物了,怕得要命。」說到這,她神色有些憧憬,「可是我想,蒼御王就算變成狼也定然是一匹極漂亮的狼,就像大狼你一樣,有什麼好怕的。」說著,她驀地坐直身,然後一把攬住黑狼的脖子,低頭在它腦袋上一陣磨蹭,完全忘記自己當初也曾嚇得撒腿就跑。

  黑狼僵住,沒敢亂動,生怕她手上拿的雞蹭到自己毛上,只好由得她去了。

  小冰君親熱夠了,才老老實實地坐回去繼續說故事,背卻仍然懶懶地靠著它。事實上,連她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會這樣喜歡眼前這匹比自己還高大的狼。她甚至開始無法理解,那十年自己為何會因它惡夢連連。

  「就算蒼御王對百花奴傾盡了自己所有的柔情,卻仍然不能消除她心中的恐懼和厭惡。最終百花奴背叛了他,與一個人類男子勾結在一起,引發了一場人狼大戰。她自己則親手將匕首刺透了深愛著自己的男人小腹。」

  小冰君秀美的眉毛皺了起來,突然覺得有些難受。小時候聽這個故事,她只是覺得裡面那個女人很壞很壞,除此之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受,所以當戀兒在聽到蒼御被刺時泣不成聲,她其實是不大明白的。如今識過情滋味,才知道在情感上與戀兒比較起來,自己有多懵懂。

  「嬤嬤說,狼恨人,人怕狼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故事並沒有結束,可是她已經沒了心思再說,未盡的話化成一聲輕歎,消斂於夜風中。過去她不明白戀兒的眼淚,現在卻是無法明白百花奴為什麼能夠那麼殘忍地對待一個真心愛自己的人。

  或者是因為那只是傳說吧。她想,人斷不會這樣的。

  手上的雞還有大半隻,回頭看黑狼闔著眼,似乎已經睡了。她便不打算再吃,拿出包餅的油紙將雞也包了,在雪地上擦乾淨手,又在火堆裡添了些柴,然後也窩在了黑狼身邊睡下。

  害怕它第二天又無聲無息地消失,她伸手環在了它的脖子上,確保它一動,就能醒過來。

  黑狼撩了下眼皮,聽到近在耳側的安穩呼吸聲,又闔上眼。

  樹枝上簌簌地響,不時有一兩片如蝶般降落的雪白,剛一落進火光中便消失不見。

  開始下雪了。

  ******

  早上醒來的時候,小冰君發現自己整個人都被黑狼圈著,身上覆著厚軟的長毛,就像是被它抱在懷裡一樣,難怪晚上一點也不冷。

  火堆還燃著,這讓她有些奇怪,瞟了一眼旁邊所剩無幾的柴枝,暗忖難道自己半夜有起來加過柴?

  甩了甩頭,將這不太重要的問題拋在了一邊,低頭,看見黑狼也已經睜開了眼睛,正無聲地看著她,這才發現自己仍抱著它的脖子,不由有些羞赧。

  「我怕你又丟下我跑了。」她解釋,戀戀不捨地鬆開手,看它抻直身體站起來,走至一旁抖了抖毛,立時有光華從那華麗的長毛上滑過,如同星光一樣。不由越看越愛,恨不得將它抱進懷裡一頓揉搓。

  但站起來的黑狼身上自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讓人不敢造次。她忍了忍,眼角餘光注意到它的後腿上自己包紮的布帶,忙道:「我先給你看看傷,上完藥咱們再走。」

  聽到她的話,黑狼又走回她身旁,卻仍直直地站著,沒有臥下。

  站著的它太過高大,小冰君發現自己整個人都落在了它的陰影下面,感到很有壓力,忙跪起身,迅速地拆開布帶。隨著布帶的脫落,傷口上敷著的草藥也掉落了下來,現出完好無損的皮毛來。

  小冰君啊地一聲,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由伸手摸了摸,確實是好的,就像從來沒受過傷一樣。唯一異常的就是,原本應該是傷口所在位置的長毛顯得比旁邊更黑更亮一些,就像是新生的那樣。

  大約是她發呆的時間太長,黑狼有些不耐煩地跺了跺腳,然後走到火堆另一邊叼起包袱扔了給她。

  小冰君下意識地接了,而後才回過神,幾乎是崇拜地看著黑狼,腦子裡一瞬間轉了無數的念頭。

  「大狼,你能帶我找到主子吧。」

  「大狼,你傷好得這麼快,如果主子也受傷了,你能幫我治好他吧。」

  「大狼,你的前腿是誰給你治的,等找到主子後,你能帶我們去找他嗎?」

  ……

  一路上就聽到小冰君在不停地發問和請求,而黑狼始終昂首注視著前方,即便有一隻腿瘸著,走路的姿勢依然優雅得如同一個貴族。

  因為有黑狼的引路,午時未到,小冰君就找到了來時的山崖。一眼看到傾倒的車廂以及稀爛的馬頭,她只覺眼前一黑,差點一頭栽倒。

  黑狼及時叼住了她的衣領,然後幾乎算是強硬地將之拖到了馬車前面。

  鬆開口,小冰君兩腿一軟,跪在了雪地上,手顫抖著,怎麼也無法抬起。

  黑狼眸中掠過一絲無奈,只能上前一步,頭探過去頂開了車門。

  車廂中空無一物。

  小冰君又仔細看了一眼,沒發現有血跡,不由緩緩吐出一口氣,差點大哭出來。傾過身靠著黑狼,好一會兒她才平靜下紛亂的心緒,然後起身在四周尋過一遍,甚至挖開了積雪,確信沒有任何讓她恐懼的東西,一時竟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

  扶著面前老松虯結的枝幹站起身,她回頭尋找黑狼,發現它仍站在原地耐心地等著自己,心中的彷徨稍斂。

  在松樹根部鬆軟的泥土上刨了一個洞,她將摔得腦漿迸裂的馬頭埋了進去,之後並沒立即離開,而是在山林裡搜尋了數日,直到雪停,天轉晴。

  「大狼,我們走吧。」那一天,將背上的包袱緊了緊,一無所獲的她對始終跟隨在身邊的黑狼微笑道。

  只要一日尋不見人,就還有希望。

  不過短短的幾日,她美麗的雙眸中少了幾分天真,多了以往少見的堅強以及沉著。同時,黑狼的腿去了夾板,已能行動自如。

  兩日後,一人一狼站在山林邊緣,誰也沒再往前走。

  連著晴了兩日,路上開始有人行走,積雪融化的道路變得泥濘難行,從他們所站的位置已隱約可見到平野遠處隱隱綽綽的城牆屋宇。

  小冰君手無意識地摳著斑駁的樹皮,沒有說話。

  黑狼靜靜地凝視著她,良久,轉身往松林深處走去。

  「大狼……」看著它的背影,小冰君只覺心口一疼,仿如當初天陌離開時那樣,不由自主追了兩步。

  黑狼聞聲站住,回頭溫和地看著她。

  小冰君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說出來。她想說它不能跟她一起走麼,然而在話出口之前心中卻已有了答案。黑狼是屬於山林的,以它的形貌若出現在人前,只怕會引起各種覬覦,惹來無妄之災。然而就這樣分開,她卻覺得心像被切了一塊似的,空疼得難受。

  明明才相處不過幾日……

  黑狼等了片刻,見她不說話,便不再停留,幾個縱躍,閃電般消失在深林中。

  小冰君眼睜睜看著,喉嚨一哽,這一次再喚不出來。

  人只要活著,便要無時無刻不面對分離。所以你們一定要記著,不要對任何人付出感情以及信任,因為你們的身份注定你們不可能得到真情,更不可能有人會永遠留在你們的身邊。

  嬤嬤的話突然在耳邊響起,讓她心口一陣發悶。從小時候開始她便不喜歡聽嬤嬤說這樣的話,如今依然。她更願意相信,只要自己努力,就算分離了,很快也會再相聚。連付出都不肯,又談什麼永遠?

  她微昂起下巴,捏緊了拳頭,晶亮的黑眸中流露出倔強的光芒。她還會回來找大狼的,跟主子一起。主子不喜歡那些爭鬥,他們就離得遠遠的,住在這山林之中。

  想到兩人一狼住在一起其樂融融的景象,她唇角梨渦微現,再次留戀地看了眼黑狼離去的方向,然後毅然步出了林緣。

  路上的行人看到她獨身一人從山林中走出,目光中露出驚訝之色。幸好在山林呆了數日,她早弄得一身狼狽,否則只怕會惹來更多的注目。

  跟著人流往縣城走去,通過交談才知道此日正逢集市,加上天氣又好,因此四村八鄉的人都趕了來,難怪會有這麼多人。

  大約是她笑容甜美,人又溫柔秀雅,同行的人都愛跟她說話。無論她問的還是沒問的,都搶著回答,更將那俚俗怪事添油加醋地道來,直聽到她津津有味,心中的郁氣化去不少。

  「聽俺家娃子說,前些日子一夥兒上縣城的客官就親眼看到過神仙。」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嫗拎著一籃子雞蛋,小聲地插了一句。

  些話一出,原本還各談各論的人們一下子安靜下來,目光齊唰唰地落在她身上,裡面充滿了明顯的不信以及譏笑,片刻後又別開臉去,接著之前的話題聊。

  小冰君從身邊的人那裡得知,這老嫗的兒子是個潑皮,在村子裡人見人嫌,不久前惹到了里長,便跑到了城裡,說是在一家客棧打零工。這樣的人說出的話,誰會相信?

  側臉恰看到老嫗一臉羞慚地低下頭,身形變得比之前更加佝僂,小冰君心中升起一絲不忍,忍不住開口問:「大娘,那神仙是什麼模樣的?」

  聽到她的話,其他人都露出詫異的神色,那老嫗更是一臉的不敢置信,直到抬眼看到小冰君美麗的大眼正認真地看著自己,這才確信不是自己聽錯,不由精神一振,眼角浮起深深的皺紋。

  「阿順講那些客官是因為大河被冰凍了,才改走陸路,在他們客棧住了兩夜,阿順去給他們送水時聽到的。」

  或許是她說得有理有據,又或許是因為小冰君聽得專注,原本還不太相信的人都不由斂了聲,認真聽起來。不管怎麼說,這樣時新的故事聽聽總是好的,回去也好跟鄉里人擺談。

  老嫗發現了眾人的改變,大約是第一次受到這樣的注目,心中不免有些得意,話也說得分外順溜起來。

  「那些客官說跟他們一道的原本還有一個頭髮長長,長得像神仙一樣的大爺。那個大爺是在他們投宿在杏子村的時候出現的,後來他們上縣城,他也跟來了。」

  聽到這裡,小冰君心裡一突,手心不由開始冒汗。

  「後來呢?」她還沒開口,已有人追問起來,顯然也被故事吸引住了。

  「他們說那位大爺一準是上天知道他們要遭難,所以特地派來解救他們的。」老嫗咳了兩聲,吐出一口痰,才又繼續。「大夥兒都知道從杏子村過來要走一道崖吧。」

  有幾個人同時應了,顯然都去過杏子村。

  「一道崖險著呢,不走好準要人命。」一個邊走邊吸著煙桿的老漢補充。

  「是啊是啊。」老嫗一連聲地附和,然後道:「那些客官不相信,非要在大雪天趕路,還坐著馬車。這不,走到一道崖,馬車就出事了,連馬帶車全栽了下去……」

  第二十一章

  與趕集的鄉下人分開的時候,小冰君心中是充滿喜悅的。儘管那老嫗的故事越到後面越玄乎,但其中透露出的線索卻足以讓她肯定當時摔下山崖的人們都沒死,其中自然包括了天陌。之所以只剩下馬頭,並不是狼吃了馬身,而是因為那些人怕沒有足夠的食物走出山林,所以將摔死的馬肉切割下來,隨身帶走了。

  這是自從天陌離開後,她首次覺得分離並不能算什麼,只要那個人還活著。明明不過半月,卻彷彿在輪迴中走了一遭,再回想當初自己難過得幾乎要死去的感覺,以及曾經的自我懷疑及猶豫,竟是如浮雲般輕薄。正如柯七所說,何必去管他要不要她,只要她要他就足夠了。又有誰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呢?

  她心中從來沒有像此時這般如同明鏡一樣,清楚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又該如何去做。

  艱難地擠過滿是人潮的大道,小冰君站在一家屋簷下四處張望,正想找人打聽,目光卻被不遠處巷口的一道人影給吸引住。

  那人影一閃即逝,她來不及細想,已撒腿追了過去,卻在追入巷子的時候一下子站住,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在離她幾丈遠的地方,一身白衣的男人頭戴著帷帽背對著她靜靜地坐在輪椅上,像是在等著什麼人。那一頭烏黑的髮襯著白衣,耀眼得讓人心口發疼。

  她氣喘吁吁地看著,一時竟有些反應不過來。

  她沒有說話,男人也沒有,而是推著輪椅緩緩地往前走去。

  椅輪轆轆的聲音傳進耳中,小冰君一震,登時清醒過來,忙跟上,如同以往那樣將手放在椅背上熟練地推起來。

  男人於是收回擱在輪子上的手,淡淡道:「辛苦了!」

  一語數關,小冰君差點沒忍住掉下淚來,心中知道他已經同意自己繼續跟隨了。

  「不……」她想回不辛苦,卻終究沒控制住自己,驀地停下來從後面一把抱住了他,緊緊地,彷彿要將自己與他融為一體,再也不分開。只是這一次她再沒像以往那樣說以後都不要丟下她。

  男人由著她抱著,半晌,抬起手越過自己的肩,摸了摸她埋在自己頸後的頭。

  「走吧。」他說,「前面就到地方了。」

  ******

  柯七給天陌租的地方就在巷子裡,是一個不算大的院子,一間主屋兩間廂房,還有一間灶房。院子裡有一口石井,石井旁並生著兩株碗口粗的桂花樹。雖然簡樸,但很乾淨。

  柯七辦事相當妥當,還雇了一個小廝和一個廚娘,都是老實不多話的人,預付了一年的佣金。兩人回去的時候,廚娘已經將熱水燒好。

  一直到洗完澡,小冰君都仍然覺得有些恍惚,無法相信這樣輕易就讓她找到人了。草草擦了擦濕發,她披著一件單衣就往主屋跑,直到看到天陌坐在裡面安靜地看書時才真正放下心來,不再懷疑是做夢。

  見她進來,天陌抬眼看了一眼,眉梢微動,放下書探手自床上拿過自己的大氅。

  「過來。」

  被冷風吹得冰涼的身體一披上大氅,立即感到一股暖意自心窩處瀰散開來,小冰君垂眼看著他認真地為自己系裡面單衣的衣帶,再也抑制不住滿腔的思念和愛意。

  「主子。」她喚。

  天陌沒有抬頭,淡淡嗯了一聲,仍然專注地繫著衣帶。

  「我喜歡你。」小冰君說。

  衣帶繫好,又伸手撫平了衣上的折痕,天陌覺得柯七買的衣服稍稍大了一些,又或者其實是穿衣服的人瘦了。

  抬眼,他看向說完那句話便沉默不語的女人,那雙漆黑如星子的眸中沒有失落沒有希冀,只有讓人心安的堅定。

  「我知道。」他應。只是直到如今,他仍然不知道何為喜歡。

  定定看著他,半晌,小冰君甜甜一笑。「這些天我很想你。」如今也只想說這麼一句了,那些擔憂害怕,既然已經過去,便不需再提。

  「唔。」天陌一如既往地淡漠,不過卻伸手拖過一張凳子,讓她背對著坐在自己前面,然後取了案上的梳子輕輕為她梳理起那一頭濕髮來。

  小冰君有些受寵若驚,歷來都是她為他梳發,從來沒敢想過他也會為自己做這件事,一時竟有些不自在,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放鬆下來。

  「就住在這裡吧。」天陌突然說。

  小冰君還處在他為她梳發的驚喜以及震撼當中,聞言愣了下才反應過來,忙道:「好。」說罷,又覺得這不能完全表達出自己的心意,於是又補充道:「你在哪裡我就在哪裡。」無論是這裡還是黑宇殿,又或者江南草原,但凡他想,以後她都不會再阻止。

  天陌的手停了一下,片刻後利落地將那頭濕髮鬆鬆地編成辮子,卻沒綁紮。

  「夏兒。」

  小冰君聽到他喊,反射性地回過頭,還沒看清是什麼事,唇便被封住了。看著近在咫尺的深邃黑眸,她有些傻,直到感到唇瓣有溫軟濡濕的東西舔過,才驀地回過神,心口怦怦跳起來。

  緩緩側過身,她伸手環住他的頸項,探出小舌與他的糾纏在一起。

  氣息交纏,相濡以沫,那十幾天的分離彷彿從未存在過。那些眼淚,那些擔憂與疼痛,思念與悲傷,與此刻比起來,又有什麼要緊。

  緊緊攬著男人的脖子,即便在唇分之後也沒放開,連小冰君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從凳子上挪進了天陌的懷中。

  由得她將臉貼著自己的臉喘息,天陌目光落在窗外,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撫著懷中人的後背。

  從他們所在的位置可以看到院子裡的石井以及井旁的桂花樹,冬日的陽光透過蒼綠的樹葉間隙,斑駁地落在井口,映照在枯敗的苔蘚上。

  他覺得自己不像是發情。天陌有些疑惑,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突然想要親她,只是覺得當將她收攏進懷的那一刻,原本有些空蕩的胸口突然就滿了。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小冰君都想不明白那一日天陌為什麼會親她,因為後來他再也沒這樣做過,而兩人也依然分房而睡。在經歷過這十數日的分離,一切似乎都回不去了,但是隱隱的又與最初的疏離有那麼一些不一樣。

  小縣城的日子平靜而寧和,沒有激情也沒有波瀾,小冰君覺得這樣很好,有的時候會產生兩人會這樣過一輩子的錯覺。

  她跟天陌說起過黑狼,還去城外山林裡尋找過很多次,卻再沒看到黑狼的蹤影,彷彿它從來沒存在過一樣。為此,她情緒低落過好一陣子。

  天陌說只是一匹狼而已,語氣中含著淡淡的不以為然。

  「它是我的朋友。」她說。那是她第一次跟天陌生氣,但他卻沒介意,相反還笑了。

  那笑讓她胸口堵著的郁氣一下子消去,讓她產生想用雙手掬著小心翼翼呵護的念頭。後來,她仍然常常跑去找黑狼。她總是覺得,自己還能見到它。

  這樣的日子很好,充滿了溫馨和期待。直到過年前,她去拿買年貨的錢給廚娘時發現銀子已所剩無幾,那個時候她才想到生計問題。一直以來都有人為他們打點吃穿以及用度,等輪到自己手中的時候才發現普通百姓的生活也並不是如之前所表現出來的那樣輕鬆愜意。

  這事她沒敢跟天陌說,自己輾轉反側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也沒想出什麼掙錢的法子來。不得已,只好悄悄向廚娘請教。

  廚娘聽到她的請求,有些吃驚,好一會兒才訥訥地道:「夫人可以做些繡活等到趕集的時候去賣,也能去大戶人家攬些洗衣活……」說到這她頓了下,沒接下去。在她眼中看來,屋主夫婦怎麼看都不是做那些粗活的人,甚至於他們原應該過得比縣城裡最大的老爺都要氣派才對,無論如何也不該為生計勞碌。

  小冰君卻一點也不覺得難為情,而是仔細問了各種活的收入情況,仔細琢磨著做哪一種才能支撐四個人吃飯。

  廚娘見她並不是說笑,猶豫了一下,才又道:「聽人說李府來了位表小姐,正要雇幾個近身使喚的下人,那差使佣金應該比做其他活要高出不少。」話一說完她就有些後悔,覺得這事即便是說說都是對眼前女子的一種褻瀆。

  哪知小冰君聽罷倒覺得可行,就打聽了李府的位置,就要去探探情況。人還沒踏出院門,就聽到輪椅轆轆聲響,心中一驚,回頭看到天陌出現在主屋門口,正定定地看著她。

  「要出門?」他問,神色清冷,讓人猜不出他究竟有沒有聽到兩人的談話。

  廚娘看到他,喊了聲爺,便迅速地消失了。

  小冰君侷促地應了聲,心中緊張,臉上便笑得益發燦爛。

  「一起。」天陌彷彿沒看到她的不安,淡淡道,說著,手上使力,輪椅滑出了房門,就要往台階下滾落。

  小冰君大驚,趕緊跑過去抓住椅背,盡量控制著椅子的平衡。柯七在租這小院時便讓人去了門檻,想著這台階不高,所以沒處理。小冰君卻沒辦法放心讓他自己下台階。

  幫著天陌下了石階,小冰君又跑進屋內拿了兩頂帷帽,自己戴一頂,他戴一頂,這才推著輪椅往外面走去。

  快過年了,街上到處都是玩煙花炮竹的孩子,兩旁的店舖外面擺滿了各種年貨,討價還價的,張貼對聯門神的,搬運貨物進進出出的,到處都充滿了過節的氣氛。

  站在街心,看著身邊忙碌的人們,小冰君有瞬間的迷茫。那個時候她才知道,他們所住的地方並沒有家的感覺。她曾經以為自己已經滿足了,然而事實上並不是如此。

  「主子,咱們去哪兒?」她問。這個時候她自然不能再去李府。

  「到處看看。」天陌目光緩緩掃過大街兩旁,看著人們喜氣洋洋的樣子,紗帷下的俊臉一片淡漠。與小冰君不同,他根本沒有家的認知。從小按照天祭司的要求來培養,父母都難見上一面,又談什麼家。何況在幻狼族中,家只包含夫妻二人,並無子女。因此,從出生那一刻他便注定了與家無緣。

  緩緩前行的兩人在忙得馬不停蹄的人流中顯得異常特殊,沒走多久,後面就跟了幾個小孩。因為有一個小孩丟了個炮竹在小冰君身邊,嚇了她一跳,回過神她也沒惱,只是回頭對著那全神戒備瞪著她等著她開罵的孩子甜甜一笑,又繼續走自己的路了。沒想到那孩子個子矮,將她美麗的笑容完全看在了眼中,以為自己看到了仙女,於是便帶著小夥伴跟在了她後面,如同一串尾巴一樣。

  天陌不是不知道後面發生的事,見小冰君沒事,便沒再多理會,而是讓小冰君買齊了筆墨紙硯和紅紙,在一棵大樹下,借了旁邊賣餛飩的小攤一張桌子,現賣現寫起春聯來。

  等弄明白他要做什麼,小冰君便知道他聽到了自己與廚娘的對話,心中不由自責起來,卻也沒敢勸他,只能默默陪在一邊,幫著研墨換紙。

  也不知道是因為是後面跟著一群小孩顯得熱鬧,還是因為兩人的打扮太過奇特,沒過片刻就吸引了不少人圍在周圍,其中倒真有一兩個上前要**聯。

  一幅春聯完成攤開晾乾的時候,就算不識字的人也覺得那字映在紅紅的紙上說不出的好看,買的人就覺得分外得意起來,彷彿那是自己寫的一樣。

  大抵是圖個吉利,又現寫的新鮮,而且還不貴,後面便陸續有人來要,直到買的紅紙寫完,天陌就擱筆了。就算有人願意倒貼上紅紙,他也不肯再寫。

  還了餛飩攤的桌子,還附送上一幅春聯,兩人便打道回府。誰也不知道,後來有一幅春聯被一個識貨的人看到,登時如獲至寶,四處打聽來處,甚至上門求字不果後,竟然四處高價收集那些春聯,讓買的人都發了一筆小財。

  對於這些天陌是不知道的,就算知道他也不在意。他只是想告訴小冰君,想要掙錢,他方法多得是,還用不著委屈她去給人當奴才。

  小冰君沒敢起出去掙錢的念頭,然而經過這一件事,也讓她知道,要像一個普通人那樣生存,她以前所學的一切都是沒用的。因此,從那裡起她就常常跟隨在廚娘左右學一些基本的生活常識,從鄰里關係到操持家事,從節日風俗到討價還價,一應瑣事都細細記下。

  天陌知她無聊,也由之任之,三日後拿了兩張千兩的銀票給她。

  小冰君以前對金錢沒有概念,就算看到百十萬兩也不會有什麼想法,但經這幾日後,已知道這不是個小數目,普通人家就算一輩子也不見得掙得到,因此有些吃驚。

  「我向玉齋老闆提供了一條到泊夷不必通過關塞以及卡吉特人地盤的捷徑。」看她想知道又不敢問的樣子,天陌主動解釋。

  泊夷產玉,質佳而價廉,各地玉商常常不顧艱險路遠前往淘玉以獲取豐厚的利潤,然而在冒著生命危險之餘,還要受貪婪野蠻的卡吉特人以及官府的重重盤剝,可以說從中原到泊夷這條路是由玉商的血淚所鋪築出來的。

  因此對玉齋老闆來說,若天陌的捷徑可靠,那已不是只值幾千兩銀子的事。這二千兩只是預付,等他派人探路回來,若屬實還會有重酬。按天陌所繪的地圖計算,到泊夷只需兩月,來回不足半年,與常行路線單程所耗費的時間相若,因此只是時間上就搶了先機,還不說其他。

  小冰君雖然不明白這裡面的道道,但對天陌卻是絕對的信任,因此錢收得毫不心虛,以後再也沒去為銀錢的事發過愁。

  除夕那夜,廚娘準備好年夜飯,便和小廝各自回家過年了。

  天陌與小冰君面對著一大桌豐盛的菜餚,並沒有特別的感覺,一如既往地沉默進食,直到炮竹聲此起彼伏地響起。

  小冰君不自覺抬起頭往門外看去,雖然大門緊閉什麼也看不到,但仍能從孩子的歡笑聲以及大人揚高的說話聲中感覺到那種熱鬧喜悅,與院內的冷清形成鮮明的對比。她長在冰族,又在黑宇殿生活過十年,然而這兩個地方都不過春節,因此這還是她第一次親身體驗書中所寫的大晉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

  「陳嬸可買炮竹?」天陌抬頭看了她一眼,問。

  「啊?」小冰君有瞬間的反應不過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眼睛中閃爍著欣羨的光芒。

  天陌放下筷子,掏出帕子擦了擦嘴,「我們應該在吃飯前放。」他不是不知道,只是對於人類的節日沒太放在心上,若不是看出她有所嚮往,只怕吃完飯就回房了。

  小冰君又是啊地一聲,一下子站起身,急急道:「有有,我這就去拿。」

  等她再次出來的時候,天陌已經到了院子裡,時雪正紛紛揚揚地下著,他也沒撐傘,在屋內透出的燈光照射下,顯得異常孤寂。

  她腳步一滯,在石階上呆呆地站住,突然間覺得有些難過,似乎無論自己怎麼做,都無法真正進入他的內心。

  看到她將煙花炮竹一股腦都抱了出來,天陌不由失笑,一時間身周所縈繞不去的寂寞便似化進了雪中,消匿不見。

  「過來。」他招手。等小冰君走過去,便從她懷中撿出一串炮竹,目光在院子裡掃視一圈,而後從堆雜物的角落裡撿出一根竹竿來,將炮竹挑上。

  打開院門,天陌手拿著竹竿將鞭炮支出院外,然後示意小冰君去點。

  小冰君原本覺得新奇,正躍躍欲試地拿著火折子湊向信子,不料隔壁正巧也在放,突然響起的辟啪聲震耳欲聾,驚得她一下子跳了回來,死活不肯再去點。

  天陌無奈,只能將竹竿插在門框與牆壁的縫隙間,然後從她手中拿過火折子吹燃,向前一拋,火折子打了個翻轉,恰恰擦過炮竹的信子又飛了回來。

  只見火星滋滋迅速地燃向第一節炮仗,接著火光一閃,啪地一聲炸開了。

  炮屑翻飛中,天陌吹滅火折子,然後往後滑了幾步,看著小冰君捂著耳朵又怕又喜歡的樣子,突然覺得眼前的女子與其他人類相比,實在是很容易滿足。

  原本放完鞭炮就該回去繼續吃飯,但小冰君心中知道天陌對這些事是沒什麼興致的,怕他一進去後就不會再出來,因此非要磨著將懷中的煙花也放了。

  天陌倒沒有不悅,等小冰君將煙花擺放好,便任勞任怨地隔空點引信。

  當第一朵焰火穿過雪花在鉛黑的天空爆炸化成五彩花雨散落的時候,小冰君不由揪緊了心口,仰著頭,唇角浮起癡迷卻又有些茫然的笑。

  天陌一手撐在椅手上支著頭,看著她。他知道她不安,但他更清楚若想要與他相伴一生,她還要遇到很多事,那些事就算他有通天的能力也是無法替她解決的。

  「在我族,只有兩個日子會慶祝。」煙花升上天空的嘯聲中,他緩緩道。聲音雖然不大,卻清清楚楚地傳進小冰君的耳中。

  她一怔,收回目光,看向他。這還是他第一次跟她說自己的事,讓她不自覺屏住了呼吸,生怕一個喘息他又不說了。

  天陌看出她的心思,不由微笑,伸手抓住了她冰冷的手包在自己的手心中焐著。

  「一個就是祭神日。」他的目光移向遙遠的夜空,有片刻的恍惚。實在是太久遠了,那些日子,若再不提,或許有一天真的會徹底遺忘掉。

  幻狼族只有一個神,那就是月神。每隔六十年,在月亮最圓的那天,所有的族民都會現出本體,然後在他的主持之下,舉行祭祀月神的儀式。那儀式浩大而莊嚴,與人類的節日是完全不同的。

  小冰君忘記了絢爛的煙火,在天陌身邊蹲下。

  「另一個是什麼日子呢?」她問。她能夠感覺得出,在他簡單的一句話後面有著許多她暫時無法探究的東西。但是也許有一天,他會像今日這般,主動說起。

  「另一個是合姻日。」天陌垂眼看著她笑靨淺淺的小臉,伸手撣了撣她發上的雪片,解釋道:「就是男女成親的日子。」

  小冰君啊了一聲,顯然有些意外。雖然無論在哪裡婚姻大事都是人生大事,但她卻無論如何也沒辦法將這個日子與他聯想在一起,即使他已有四姬。

  「我族一人一生只能有一個伴侶,若認定了便以血相融,從此之後再不能反悔。」

  說完這句,天陌沉默下來,握著小冰君的手卻微微收緊,彷彿想抓住什麼似的。

  小冰君一震,突然衝口道:「那把我們的血也相融吧。」那樣的話,她就不用再擔心他們會分離了。

  天陌怔然看著她認真的眸子,片刻後搖了搖頭,然後放開她的手滑開輪椅,抬頭,地上的煙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放完了。

  「還要放嗎?」他問,沒去看她突然間變得異常燦爛的笑臉。

  小冰君點頭,笑吟吟地跑過去將抱在懷裡的煙花擺在地上,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一朵又一朵的焰火升上天空,一直到深夜。

  ******

  廚娘和小廝在初一就回來了,小冰君除了偶爾下廚親手為天陌煲點湯做些小點心外,幾乎算得上無所事事。於是除了陪伴天陌下棋看書外,她又開始往城外跑,帶著各種好吃的東西。

  天陌只叮囑她小心,沒多加干涉,但也並沒陪同。

  融血的事沒有人再談起,就像已經被遺忘了。只有在午夜夢迴的時候,小冰君會睜著眼睛看著深沉的黑暗,幻想著他應允的情景。

  他總會允的。她想,他說過她是他的內子。

  當他搖頭的那一刻,她不是不難過,然而卻並不氣餒。只因在話出口的那一剎那,她幾乎已預知了答案。他若會那樣輕易與人相許一生,又怎會輪到她問這句話,只怕早已有相伴一生的人了。不得不說,更多時候她是感到慶幸的。

  日子明明是慢悠悠地蕩著,卻沒想到一回神已是三月。一枝從隔壁院子斜伸過來的枯枝上不知什麼時候就爬滿了花苞,在一個放晴的日子,一下子綻裂開來。杏紅滿枝。

  就在這個時候,柯七傳來了消息,她從焰人那裡得到消息,地爾圖人莫赫部的前首領子查赫德莫赫身邊的女子有很大可能就是他們要找的人。兩月前有人在巴術的邊塞小城阿爾達附近見到過他們,而那是最近的一次有關於他們的消息。

  柯七那邊臨時出了狀況,要深入死漠一趟,短期內都不能再繼續查下去,於是在臨行前先將已收集到的情況傳了過來。

  天陌看過後,只說了四個字。

  「去阿爾達。」

  遣退了廚娘和小廝,收拾行囊以及打聽馬車等瑣碎之事就花了兩天的時間。臨行前小冰君又去了趟城外的山林,終究還是失望而歸,不得不抱著遺憾的心情跟天陌上了路。

  原本她是想僱車的,但從小縣城到阿爾達有數千里之遙,根本沒有車伕願意前往。她又嫌路上換車歇宿不方便,怕耽擱太多時間,索性買了一輛馬車,自己學著駕馭。

  天陌知此時的她對一切都充滿了新鮮感,也由得她去折騰,即便是在馬車差點栽進溝渠之後。頂多在快要撞上人的時候,他暗暗助上一把。

  小冰君聰慧無比,很快便掌握了駕馭的技巧,興致大發下,除了偶爾停下來打尖讓馬休息外,便一直趕個不停,頭一日竟然走了上百里,以致於錯過了宿頭,最終不得不在荒山野嶺間過夜。

  得了教訓,第二日開始她不再悶頭趕路,遇到過往行人便閒聊幾句,將沿途的食宿以及路況捷徑探聽得清清楚楚,還因此避開了幾處險地。怕天陌呆在車廂裡無聊,她時不時將同路人的話引向江湖佚事風俗傳說,也不知道馬車裡的人有沒有在聽。但是她卻知道了黑宇殿已經被封九連城佔據,知道與之同謀的陰九幽在除夕那夜於陰極皇朝的內亂中戰死在宛陽,知道北塞依舊封鎖,被兩股神秘的勢力盤占控制……

  只是那些事離他們都很遠了。只要他一天不想回去,她就一天不會再去關心。沒有他的黑宇殿於她來說什麼都不是,就如沒有戀兒的梨苑於她什麼都不是一樣。

  終於,她可以去戀兒了。每每想到這一點,她的心腔子就控制不住赫赫地劇烈跳動,恨不能肋生雙翼一下子飛到阿爾達去。

  大約是她激動的情緒通過馬車的速度傳遞到了車廂裡去,第一次這樣的時候,天陌會對她說不要抱太大希望。她雖然明白他的意思,卻控制不了自己。後來他便不再說了,只是輕輕地歎口氣。

  一路上磕磕絆絆,雖然沒遇到什麼危險,但達到大晉邊城雲浮也已是一月以後的事了。過了雲浮就是巴術的地方,越往北,異族人越多。

  為了不過於引人注目,在雲浮的時候,小冰君就換上了也不知是什麼民族的寬大袍服,又圍上了頭巾,只露出一雙眼睛在外面。在外行走這許久,她多少已學會怎麼避人耳目少惹麻煩。

  出了關,便是一望無際的草甸,值此初夏時分,滿目皆綠,讓小冰君有回到草原的感覺。路上不時能看到如蘑菇般散落在平野上的白色帳篷,少的時候只有一兩個,多的話也不會超過個百數,在帳篷周圍起伏的矮坡上,白色的羊群和長著長毛彎角的奇怪動物悠閒地吃著草。

  「那是長毛牛,毛長而厚,很御寒。」天陌不知何時撩起了車簾,見她目光好奇地流連在那些黑色的動物身上,於是道。

  他說話的時候,遠遠的從山坡上傳來高亢嘹亮的男子歌聲,直聽得小冰君蕩氣迴腸,喉嚨不由癢了起來。

  「封九連城不愧為雷蒙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君主,只短短十數年間,就將此亂地治得如此安定繁榮。」天陌又說了一句,大約是看出小冰君的心思,不由微笑道:「想唱便唱吧。」

  小冰君臉微紅,難得忸怩起來,最終還是搖了搖頭。她知道有很多民族這樣遙相對唱都有著特殊的含義,她可不敢冒險,以免人還沒找到,倒先找了一堆麻煩來。

  天陌將軟枕挪了挪,然後慵懶地靠上去,任風穿過敞開的門窗吹拂在身上。

  「我想聽。」他說,注視著她的背影,臉上笑意未減。

  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對自己說話,小冰君的心弦像是被一隻溫柔的手拔了下,微微一顫,不由自主回頭向他看去。

  第二十二章

  他笑的時候越來越多了。小冰君想,心情也跟著歡快起來。

  「好。」

  她放緩車速,頓了頓,在馬兒蹄踏與車輪轆轆交雜的聲音中,先是低低吟了兩句。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

  聽到這一句,即使是以天陌的淡然也不由握拳抵唇輕咳了聲,微感尷尬。他當然不會忘記自己曾在她的一幅畫上題過這首詞,還因此遭到過她的質問。當初又如何想得到,有一日她會對著自己唱起它。

  小冰君的聲音柔軟甜美,唱起來的時候,直讓人心中也跟著甜蜜起來,恨不得也去找一個人來讓自己無怨無悔。

  一曲罷,她臉已深嫣,不敢回頭去看。明明什麼出格的事都做了,在他面前也從沒掩飾過自己的心意,卻不知為何此時竟會覺得羞赧。

  天陌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便索性沉默不語。遠處的歌聲適時響起,頓時打破了兩人間突如其來的詭異氣氛,小冰君心中一動,再次唱了起來。

  「假如象高山那樣,你心實意堅;就是以草木為衣,我也情願與你終身相戀。假如象鴛鴦那樣,你情願綿綿;就是以泥土為食,我也情願與你終身共餐。假如象雪山那樣,你潔白無斑;就是以冰雪為床,我也情願伴你共眠……」

  與之前的低柔婉轉如同私語的唱法不同,這一回她的歌聲如同那草原上的百靈鳥,飄渺而空靈,還帶著隱隱約約的凌冽,讓人不覺間心神已為之所奪。

  她用的是草原通用的摩蘭語,天陌自是聽得懂,卻沉斂了雙眸,沒有給予任何回應。

  然而,就在小冰君歌聲仍繚繞在藍天下的時候,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突然響起,一匹黑馬載著一個高壯的漢子由山的那邊奔了過來。

  「夏兒,將頭巾蒙上。」天陌眉梢微動,不由直起了身,冷聲喝道。

  小冰君正沉浸在歌唱之後的愉悅情緒當中,看到遠馳而來的騎士也是一驚,忙應了聲,騰出一隻手去拉放下來的頭巾。

  「主子,會不會惹麻煩?」她有些忐忑地問,突然有些後悔起自己莽撞的行為來。

  「不用擔心,凡事有我。」天陌一邊拿起帷帽戴上,一邊淡淡道。

  談話間那騎士已來至近前。是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穿著黑羔皮坎肩,牛皮靴子,虎背熊腰,英氣凜凜。他橫馬擋在兩人的馬車前,小冰君不得不喝停了馬兒。

  青年跳下馬,幾大步來到馬車前面,一把拉住了微微受驚的馬兒套頭,等它完全停下來後才放開。然後單手放在胸前,彎腰向小冰君行了一禮,同時嘴裡嘰哩咕嚕地說著什麼。

  小冰君露在頭巾外面的眼睛浮起茫然的神色,不由回頭看向天陌。

  天陌沉默了片刻,接著說了兩句話,用的竟然是與青年相似的語言。

  小冰君詫異地瞪大眼,看向青年,發現他臉上露出失望的神色,便知天陌確實懂他們的話,心中不由一時驕傲,一時卻又有些迷茫。顯然,對於這個自己想要相伴終身的人,她所知實在是有限得很。

  不過片刻,那青年一掃失望,又咿咿哇哇說了什麼。天陌應了。那人撓了撓頭,嘿嘿笑了起來,然後回身騎上馬,竟然與馬車相並而行,一路上嘰嘰呱呱地說個不停。

  小冰君很想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卻又不好在這個時候開口詢問,忍得很辛苦。

  「他叫阿穆,是大洧族的勇士。」間中天陌只跟她說了這麼一句。

  但是小冰君總覺得這個阿穆實在熱情得有些過了份,雖然大草原的民族也很好客,但還不至於一直陪著他們走到天黑。

  巴術不像大晉,官道上每隔二三十里就會有客棧或者驛館,這裡地廣人稀,有的時候走大半天都有可能看不到人煙。天黑的時候,他們正在一片前望無際,除了野生的動物看不到其他東西的荒原上。

  天黑不能走,運氣不好會遇上狼群。阿穆是連說帶比劃出這句話的,大約是怕小冰君不懂,竟然還學了一聲狼叫,逗得小冰君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心中卻想起黑狼來,不免又是一陣傷感。

  阿穆熟門熟路地帶著他們偏離了正道,沒走多遠,前面突然現出一個湖泊來,在這暗淡無星的夜晚如同一個巨大的怪獸般趴伏在那裡,讓人心生敬畏。

  湖旁是亂石堆。阿穆領先騎著馬從一處兩石間的夾縫中走了進去,小冰君心中有些嘀咕,卻不得不將馬車停在了入口處,然後回身扶天陌下車。

  等他們往裡進去的時候,阿穆已經生起了一堆篝火,將匿大的地方照得亮亮堂堂。那個時候小冰君才發現裡面著實寬敞,頭上還有凸出的大石遮擋,確實是一個歇宿的好地方。而最讓人驚訝的是,裡面竟然還放著一些柴草糧食,彷彿就是為旅人準備的一樣。

  相較於她的驚訝,在看到天陌坐在輪椅上被推進來的時候,阿穆表現得更加吃驚,顯然他沒想到同行了半日的人竟然會是一個雙腿不能行走的廢人。想到小冰君美麗的歌聲,想到她一路上對眼前之人的溫柔體貼,性情直率的他眼中不由浮起憐惜的光芒,同時升起一股自己也無法言說的憤懣,不由騰地一下站起,往外走去。

  「主子……」看了眼那往石隙外走去的背影,小冰君喊了一句,欲言又止。

  天陌知道她想說什麼,不由微微一笑,「巴術民族眾多,就算是與封九連城出身的湛魚族相比,大洧的勇士也是值得稱揚的。不過,卻也因為如此,他們才會被湛魚貴族打壓,只能在巴術周邊居住。」頓了頓,他又補充道,「而大洧人最重視的除了武力以外,就是真誠,尤其是大洧的勇士。」

  他只是大致介紹了大洧的情況,小冰君便已明白自己擔憂阿穆會不利於他們的想法是多慮了,但是心中仍然有些怪異的感覺,卻又說不上是為了什麼。

  正想再問,阿穆已經轉了回來,手中牽著一匹馬,原來他是去解套車的馬。

  小冰君安靜下來,去車上拿瓦罐和水袋等物,阿穆見狀,忙搶上去幫忙,原本要跑幾趟的,結果一次就拿完了。

  他們自己帶著乾糧等物,因此並沒有動裡面的糧食。煮粥的時候,小冰君突然發現阿穆的話比白日明顯少了許多,而且目光總往自己這邊瞟,心中不由有些不悅,垂著眼往天陌身邊縮了縮。

  於是阿穆的目光黯淡了下來,注意力轉向天陌,說了句話。

  天陌淡淡應了,語氣從容不迫,小冰君卻隱隱約約感覺到阿穆說的絕不是讓人愉快的事,下意識伸手抓住了身邊人的手。

  天陌唇角浮起淡淡的微笑,反手握住她的。她聽不懂,或許也是一件好事。

  進食的時候,天陌並沒有取下帷帽,而小冰君也是背過身的。大約知道他們不想將面貌示人,睡覺的時候,阿穆便借口守夜跑到了外面去,將地方讓給了兩人。小冰君因此對他好感大增。

  「主子,他開始說什麼?」小冰君問在毛毯上側躺著借火光看書的天陌。

  天陌頭也沒抬地唔了一聲,半會兒才淡淡道:「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事實上對於他來說,那確實不是什麼大事。那個大洧人說他不能讓他的女人幸福,因此他不配擁有小冰君。這句話對任何男人都是一種挑釁,但他又如何會去介意不相干人的看法。除非這話是由小冰君口中說出來。不與她說,倒不是擔心她多想,而是不願她因此而去招惹那大洧人。

  只是……

  頓了頓,他的目光從書頁上挪開,望向在抱膝坐在身邊的女子。

  「幸福是什麼?」

  小冰君被問得一呆,注意到他認真探知的神情,不由微偏頭仔細想了想,好一會兒才訥訥地應:「我也說不上,大約是一種感覺吧。」她想起當初他問自己什麼是喜歡的情景,那個時候自己也是糊里糊塗的,沒想到現在卻已經能夠體會那種感覺。

  天陌眼中罕見地浮起一絲迷茫,微有些遲疑地繼續問:「那你要怎麼才會幸福?」與她相處這幾個月,他越來越發現原以為無所不知的自己其實還有很多東西是不懂的。

  「我啊……」沒想到他會有此一問,小冰君眨了眨眼,然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覺得能跟你在一起,就很幸福了。」只要他不再撇下她,兩人能一直像現在這樣,她還有什麼可求的呢?

  天陌覺得這個回答似乎有哪裡不妥,卻又說不出是哪裡,於是搖了搖頭,又垂下眼看書去了。

  小冰君卻被他的一番話觸動,此時安靜下來,便想起了很多往事。

  幸福……

  小時候每當深夜睡醒,戀兒都會等在旁邊,兩人手挽著手走在梨苑的樹下。她說自己在夢裡看到的事,戀兒唇角掛著縱容的笑安靜地傾聽,不時會瞪大那雙像小鹿般溫柔的眼睛發出驚歎的附和聲。圓而大的月亮掛在天空中,梨花瓣落如飄雪……

  她想,那個時候的她是幸福的吧。

  只是戀兒……

  曲水漂香去不歸,梨花落盡成秋苑。自那一年後……那一年在黑宇殿裡聽到那個傳言之後,她便再也不看梨花了。

  突然間她覺得有些冷,不由縮了縮,卻抵不住那自心底升起的徹骨寒意,於是索性翻轉身爬向天陌,然後擠到他胸口躺下。

  天陌看著從自己拿書的手下探出的小腦袋,有片刻的怔愣,隨後才反應過來。

  「怎麼了?」他能夠感覺到她突然低落的情緒,於是開口相詢。

  「我想戀兒了。」小冰君將臉埋在他胸口,悶悶地道。在得到戀兒消息之前,她從來不允許自己去想那個傳言,堅信著戀兒仍然好好地活在某個地方,等著自己去尋找。反而在快要找到人的這個時候,她卻無端地害怕起來,害怕到頭來終究是一場夢。

  聞言,天陌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將拿書的手攬住她的背。他無法保證這一趟行程是否會空跑,所以不想用虛假的話來安慰她,以至於令她過於期待。

  不過,如果真的能找到秋晨無戀,她便會幸福吧。他想。

  ******

  小冰君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大約是挨著天陌,因此睡得很安穩,竟是一夜無夢,直到被他推醒。天陌的懷抱很溫暖,而且帶著讓她喜歡的味道。睜開眼好一會兒,她都不想動彈。

  「阿穆在等我們。」天陌也不催她,看著石頂上的一處裂隙,淡淡陳述道。

  莫名地不想被阿穆看到自己的容貌,小冰君不得不爬起來,撫平衣上壓出的折痕,然後推著已坐上輪椅戴上帷帽的天陌去外面湖邊梳洗。

  還是起得遲了些,太陽都出來了,金黃的陽光照在藍綠色的湖面上,正在驅散最後一縷薄霧。阿穆在湖邊給兩匹馬兒洗涮身體,見到兩人,他露出兩排潔白整齊的牙大聲地打招呼。

  小冰君猶豫地看了一眼湖水,然後推著天陌來到一處被大石隔開兩邊視線的地方,這才伺候他梳洗。

  不遠處又傳來阿穆的歌聲,近聽更加淳厚悠揚,且情意綿綿。

  小冰君正蹲在湖邊洗臉,聽到歌聲不由一滯,雖然阿穆的發音很奇怪,卻仍能聽得出來這首歌就是昨天她唱給天陌聽的。一邊暗自佩服阿穆的好記性,她一邊偷偷地瞄向天陌,心中又羞又惱。

  天陌正淡淡看著湖面,似乎在思索著什麼,對歌聲充耳不聞。

  心中莫名地有些失望,小冰君低下頭,看著水面倒映出來的美麗容顏,一時有些恍惚。她希望看到什麼呢?

  伸指輕輕戳向水面,然後攪了攪,於是那張臉便陌生得讓人認不出來。她忍不住想,如果換一個人,他會不會多在意一些?然而這個念頭一起,便被她立即搖頭拋開了。她不該褻瀆他的心意。回想起這些日子來他對自己的縱容,她的唇角不由微微地揚起。

  洗罷臉,雖然很快就要蒙上頭巾,雖然明知不可能從他口中聽到與容貌相關的讚美話,她仍然對著水面細細地整理了儀容,才站起身。

  「看來阿穆打算追求你。」在往回走的時候,天陌突然道。

  小冰君啊了一聲,不由自主停下,卻不知道要說什麼好,心中有些發沉。這樣的話他怎麼能說?怎麼能這樣無動於衷地說?

  「昨天我對他說過你是我的妻子。」天陌彷彿沒看出她的心思,繼續道,「不過在大洧人眼中,只有勇氣和真誠,沒有其他。」意思就是,他們不會管對方是否有主,一旦看上便會去爭取,或用武力贏過對方的配偶,或用真心爭取對方的感情。他說出來,只是想讓她有心理準備。若她不動心,任何人也休想從他手中將她搶走。

  小冰君心口一鬆,知道他不會將自己拱手讓人,那麼她又有什麼好擔心的。別說一個阿穆,就是再來十個百個,她也不會放在心上去。

  有阿穆引路,他們節省了不少時間,申時左右就到了阿爾達,免了在野外多歇一夜。

  進城後,阿穆將他們帶到旅舍便告辭了。小冰君暗暗鬆了口氣,不禁猜想是天陌誤會了人家的意思。

  接下來幾天,兩人幾乎將整座小城尋訪個遍,卻一無所獲。事實上,直到真正跟人打聽的時候,小冰君才發現困難重重。他們對子查赫德莫赫一無所知,他身邊的女子又可能像她一樣蒙面,唯一能用的只有名字。但是他們若有心避世,連名字都有可能用假的。一時間她只覺尋人之路茫茫,最後還是天陌主張先租地方住下,再慢慢尋找。

  阿爾達匯聚了各個族的人,包括漢人,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特有的習慣,有將裝食物的罐子頂在頭上走路的,自然也有從頭到腳將自己包得密密實實的。因此兩人的出現,並不是特別引人注意。

  房子很快就找到了,只要向人一打聽,熱情的阿爾達人很樂意提供他們所知道的各種消息。那是位於城內西北角的一處簡陋房屋,有一個低矮泥巴牆圍起來的院子,由並排的三間房組成。每一個房間的牆壁上都掛著已看不清上面織圖的厚毛毯子,地上也是,兩旁的房內還有低而寬的暗紅色床榻,顯然是臥室。傢俱基本上都不用置備了,只需要換上新的床褥以及炊具。中間的屋子是做飯招待客人的地方,有扇後門,打開後可以看到一個蓄水的地窖以及幾小畦看不出種著什麼的地。

  入住的那一天,在路上與肩上扛著一隻黃羊的阿穆撞上,他看到兩人眼睛一亮,二話不說就跟著他們來到了新居,並以才打到的黃羊做為賀禮相贈。

  那個時候小冰君才知道原來他也是住在阿爾達,並不是刻意送他們過來。如此,她愈加釋然,戒心便去了不少,恢復了一慣待人的熱情。然而她意想不到的是,在幫著處理黃羊的時候竟然會被黃羊的角掛住頭巾,一個沒留意便現出了容貌。對此她倒不是頂在意,以往也不是沒人見過她的臉,讓她微感不安的是,阿穆走的時候眼睛還有些發直,彷彿失落了神魂。

  這只是個小插曲,很快便被遺忘了。小冰君忙著收拾屋子,並將行囊裡的東西分類放進櫃中,又要準備晚餐。這裡用的是火塘,在屋子的中間挖一個坑,生火做飯就在裡面,還能將煮飯燒水的鍋放在旁邊溫著。她第一次用,頗有些手忙腳亂。

  等吃罷飯,又燒水兩人洗漱過,她躺上床的時候覺得整個人都像要散架了,很快便睡沉了過去。於是半夜響起的歌聲便分外讓人意外和暴躁了。

  不知什麼時候緩過神的阿穆坐在矮牆上,在星月相伴下對著簡陋的小屋放開嗓子唱著情歌,周圍竟無人喝罵,似乎這樣的事情再正常不過。

  「看樣子,他當我是死的。」天陌喃喃自語著從床上坐起來,側耳聽了聽對面房間的動靜,發現呼吸很沉。大約是太累了,這樣的響動竟然也沒驚醒小冰君。

  掀開身上的毯子,他推開旁邊的窗子,一縱身化成一道黑影飆了出去。

  ******

  一聲狼嘯在黯淡的星月下突然響起,傳進阿爾達住民的耳中,一時驚了無數人的心。畢竟自阿爾達建城以來,草甸上遊走的野狼便再也沒進入過這塊地域,此時乍聞狼嗥,沒人會當成是好兆頭。

  就在狼叫的那一刻,小冰君彷彿感應到什麼似的,一下子醒了過來。

  四週一片寂靜,並沒有任何聲音,讓她幾乎要懷疑自己是在做夢。然而等她打算繼續睡的時候,阿穆的歌聲再次響起,歌聲中充滿了炙熱的感情。

  小冰君不自覺坐起,發了好一會兒呆,然後確定不是自己睡得恍惚,忙兩三下穿好衣服,飛快地拉門跑了出去。她可不想其他人被吵起來,尤其是天陌。

  看到她出現,阿穆立即停下了歌聲,翻身跳進院子,一把解下自己的腰帶,雙手鄭而重之地捧到了她的面前,嘴裡同時嘰哩咕嚕地說著話。

  「我不要。你快走吧,我有喜歡的人了。」看他的神情小冰君便知這腰帶接不得,一邊搖頭一邊後退,也顧不得他聽不懂自己的話。

  阿穆自然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對她的拒絕也視若無睹,只是一個勁地將繡著精美花朵的腰帶往前遞,還不停地說著什麼,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激動。

  小冰君從小長在冰城,後來又深居黑宇殿中,何曾見過這樣的人,一時間竟然被嚇得臉有些發白,笑靨如花一般。直把阿穆看得呆住,一下子忘記了自己要說的話。

  就在這時,黑影一閃,一匹巨大無匹的狼出現在院子裡,目光冷然地看著他們。

  小冰君只覺眼角一花,也不知是什麼,待越過阿穆的肩定神看去,不由大喜,顧不得眼前之人,提起裙擺便跑了過去,一把抱住黑狼的脖子。

  「大狼,大狼,你去哪裡了,我找了你好久。」她像個小女孩般撒嬌地蹭著黑狼的鼻子,閉著的眼睛卻有些濕潤。雖然相處不久,黑狼於她的意義卻特殊得連她自己也無法說清。

  黑狼任著她親暱,目光卻充滿敵意地看著同樣發現了它存在全身都處於戒備狀態的男人。

  「你這畜牲,離她遠點!」阿穆一把拔出了靴子裡的匕首,喝道。他雖然是大洧族的勇士,也曾面對過兇猛的獒以及虎豹,卻是第一次看到這樣大這樣……充滿壓迫力的狼,甚至因此而忽略了是小冰君主動撲上去的。

  黑狼冷冷地看著他,帶著睥睨一切的傲然。

  小冰君沉浸在重逢的喜悅當中,一邊用手指溫柔地梳理著它的長毛,一邊喃喃地傾訴著自己的思念,沒注意到一人一狼間緊繃的對峙。

  不知是害怕黑狼傷害小冰君,還是嫉妒它享受到她的閒暇親暱,又或者承受不住對方身上散發出來的越來越強烈的壓力,阿穆不再等下去,一聲大喝,揚起匕首向黑狼撲了過去。

  黑狼深邃的眸子微瞇,張口叼住小冰君的衣領將她放到了一邊,然後閃電般竄到了院子的另一邊。看阿穆跟了過來,眼睛中竟然浮起了近似笑意的情緒,身體一縱,越出了院牆,阿穆單手撐牆,緊隨而出。

  一人一狼的速度太快,這兩個動作不過眨眼間的事,等小冰君反應過來,院子裡早已恢復了一片安靜,哪裡還有狼的影子。

  她擔心黑狼出事,忙打開院門追出,然而直追了幾條街,不要說狼,便是阿穆也沒看到,又怕天陌擔心,只能心事重重地回轉。

  黑狼的速度不快,但阿穆卻怎麼也追不上。當他停下歇氣的時候,它便也停下,並不主動攻擊。而每當他想放棄回頭的時候,它的眼睛中就露出輕蔑的光芒,激得他心頭火起再次追上。

  不知不覺就來到離阿爾達十里左右的一片紅松林裡,即便是以阿穆的體力,經過這一路飛速奔跑也頗感吃不消,氣喘得如扯風箱一樣。

  剛一踏進松林他就後悔了。松林中光線暗淡,無法視物,處在這樣的環境中,敵人又是一匹從沒見過的巨狼,無論對誰都是危險的。阿穆大洧族第一勇士的頭銜也不能改變這一點。

  就在阿穆準備打退堂鼓的時候,一股帶著濃郁麝香味的風旋繞過他的身體,他受驚之下往後連退數步,腳下驀地一空,心知要糟,卻已來不及,叭嗒一聲掉進了獵人挖的陷坑當中,直摔得呲牙咧嘴,破口大罵。

  然而四週一片寂靜,哪裡還有黑狼的影子。

  腳大約是被扭到了,疼得厲害,他不得不老實地呆在裡面,一直等到天亮才發現那個陷阱竟然是自己挖來捕狼的。

  好不容易有人經過,將他救出,接下來幾天他一直呆在家裡養傷,自然就沒再出現在小冰君面前。之後他又為族中之事奔波,兩人再次相見,已經是半月之後。

  那個時候,所有人都知道大洧族的第一勇士阿穆喜歡上住在城西北角的一個姓夏的女子,而那家當家的是一個不敢在人前現面的殘廢。因此,結果是毫無疑問的。尤其是在看到女子的容貌之後,更加沒人再懷疑阿穆最終能夠勝過那個殘廢抱得美人歸。

  外面的紛紛擾擾並沒有影響到小院裡的人。無論是小冰君還是天陌都很滿意這裡的氣候,雨水少,出太陽的時候多,空氣相當乾燥,天陌的腿疼發作的次數也相應地減少了許多。如果不是仍然沒找到秋晨無戀的相關消息,小冰君真願在這裡長居。

  就在她對找到戀兒完全不抱希望的時候,兩個意想不到的人出現在了阿爾達。

  那一天天氣極好,太陽掛在頭頂,曬得人有些發暈。她出門去買茶和羊奶,結果又被守在外面的阿穆纏上。她現在是一看到阿穆那繡著花的腰帶就頭痛。在此住了幾個月,多少也能聽懂他們的話,自然便知道了腰帶的意義。阿穆雖然纏人,但為人倒不壞,坦坦蕩蕩的讓人無法產生惡感,因此這事她沒向天陌提過,但也從沒敢假以辭色,一般都是自己走自己的,不予理會,想到久了他自然便會放棄。

  然而這天的阿穆大約是快失去耐性,竟然動手扯落了她包住頭面的披肩,讓她又羞又怒,還有一些不知所措,匆匆將臉重新覆上便想折身回去,就在這時,她聽到了一個久違的稱呼。

  「夏夫人。」那是一個很清柔的聲音,有些耳熟。抬頭的時候,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映進了眼簾。

  披著當地人織的寬大的披肩,卻絲毫掩蓋不了身上所散發的濃濃書卷氣,眼前的女子清麗而溫婉,然而她的背上卻背著一個與其氣質完全不符的巨大鐵弓。

  「九姑娘。」重逢故人,小冰君不由彎了眉眼,將之前的不快瞬間忘得乾乾淨淨。

  顯然知道自己闖了禍,眼睜睜看著三人往城西北巷走去,阿穆沒敢跟隨。

  ******

  燕九在女兒樓中排行第九,小冰君以前在黑宇殿中的時候見過幾次,知道她表面上雖然看著文秀溫柔,實際上也是一個狠角色。對人狠,對自己也狠,但偏偏還帶著一些孩子氣。沒想到不過年許不見,她身上的稚氣一下子都斂了去,代以如水般的沉靜。更沒想到的是,她竟然嫁了人,還有了孩子。

  她嫁的人叫陰九幽。對於這個人小冰君並不陌生,在來阿爾達的路上就曾聽說過他已死的傳言,也知道他曾經與那兩棵蔥……不,是豐邑兄弟以及其他幾股勢力聯手對付黑宇殿。所以燕九會與他成為夫妻,實在是讓人意外。

  與她想像中的妖人不同,陰九幽是一個素衣短髮的清俊男子,就算在面對天陌的時候,他從容依然,在氣度上絲毫不遜色。偶爾,從他淡泊的眼中,小冰君會誤以為他不是紅塵之人。然而當他拉著燕九的手對天陌說再也不會讓她傷心難過的時候,那眼睛中分明閃動著不容讓人錯認的深情。

  她想,像這樣的男人若非發自真心,又怎會在別人面前對自己的女人許下諾言。而一旦許下,以後想必便是將性命不要,也一定會去做到。

  她忍不住微笑,為兩人間看上去淡薄卻堅不容摧的情感,也為那個在父親懷中甜甜睡著的可愛小娃兒。

  如果她也能為主子生一個孩子,不知該有多好。那是第一次,小冰君開始幻想這個可能。幻想兩人的孩子是男是女,幻想孩子長得該有多好看……

  這樣的念頭便只是想想,便足以讓她覺得幸福,甚至於連晚上睡覺的時候都在想,然後幸福得笑醒。

  醒來的時候,外面正下著雨。狂風咆哮著捲著雨粒打在屋頂和門窗上,聲勢驚人。阿爾達很少下這樣的大雨,然而一下起來,卻要比南邊更加可怕,彷彿整個屋子都要被衝垮一樣。

  夢醒的幸福感被風雨聲沖淡,小冰君覺得有些害怕,又想到天陌白日腿疼發作,也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於是披了衣無聲地拉開自己的房門,赤腳穿過中間的屋子,來到天陌的房外。

  「主子?」她輕輕喚了一聲,同時伸手推門。

  天陌沒有應,又或者應了,她沒聽到,但是門卻應手而開。

  在門口靜靜站了一會兒,赤裸的腳心磨蹭著粗糙的地毯,小冰君猶豫著是否該就此回房。就在此時,外面突然一聲響雷,彷彿就在頭頂炸開,嚇得她跳了起來,咻地一下竄進了天陌房間,爬上他的床。

  第二十三章

  天陌雖然在她進屋的時候已經醒轉,卻沒料到她會突然跳上床來,避讓不及,被壓了個正著。

  「主子,下大雨了,你腿疼不,我給你焐焐腿……」黑暗中響起小冰君有些顫抖的聲音,未等他開口,她已經鑽進了毯子下,哆哆嗦嗦地去抱他的腿。

  這樣的大雨真嚇人哪!她以前從來沒遇到過。冰城很少下雨,就算下也是淅淅瀝瀝的,適合人在花間撐傘漫步。黑宇殿的氣候更是異常,四姬所住的宮苑除了御梅格有雪,其他三苑大多數時候都是晴的,只是過一段時間會向征性地下些雨,讓花草看上去更生機勃勃一些,從來不曾有過如此狂暴的天氣。

  「我腿不疼。」天陌被她在自己身上胡亂摸索的小手弄得有些不自在,於是在毯子下面摸到她的頭髮,將她提了出來。

  「我不走……我不走……」小冰君害怕他趕自己出去,慌得四腳直往他身上扒,像水蛭一樣緊緊地吸附著,生怕一鬆手就得老老實實回自己的屋。

  柔軟的身體蹭著自己,暖香的體熱透過薄薄的裡衣傳遞過來,天陌微僵,發現自己的身體有些異樣……異樣的敏感。

  小冰君感覺到他的僵硬,以為他在生氣,雖然有些害怕,但卻無論如何也不肯放開手,只能小聲乞求。

  「主子,就一會兒,就一會兒……等雨停了,我就回去。」後面一句她說得不甘不願,於是更加收緊了扒著他的雙手雙腳。

  天陌沉默了片刻,道:「你可以放開我了。」

  知道他應允了,小冰君鬆了口氣,想鬆開手腳,但不知道是不是開始使力過度,此時手腳竟然不聽使喚,仍然結結實實地纏在他身上。

  「那個……我、我放不下來……來了。」她有些尷尬。

  天陌沒有說話,只是一雙熠熠生輝的黑眸在夜色中若有所思地盯著她,直盯得她心虛起來,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在扯謊,也許不是她放不下來,只是因為她太渴望靠近他。

  無聲地歎息一聲,天陌決定幫她一把,伸手摸上她纏在自己腰上因過於用力而有些僵化的腿,然後輕柔地拉離自己。

  就在快要脫離他的身體的時候,小冰君突然恐慌起來,掙扎著想要重新抱緊他。

  天陌微怔,不由停下動作,只是這片刻的時間,又被身上的女人纏了個緊實,身體間的磨擦讓他呼吸微窒。

  「夏兒?」他有些不解。

  小冰君覺得額上有細汗侵出,心裡卻從來沒有過的清楚,她還是不安,無論他對她怎麼溫柔,她還是不安。她想做他的妻子,就像燕九和陰九幽那樣,做他名符其實的女人,擁有他的孩子。

  「主子……」她開口,想說你要我吧你要我吧,然而卻什麼也沒說出來,只是渴切地吻上了他的唇,不顧一切地汲取他的氣息。

  這個吻和以往的是不一樣的。突然間緊繃的身體告訴天陌,他頓了一下,然後翻身將那具柔軟嬌小的身體壓在了下面,化被動為主動。

  唇舌間帶著粘膩濃稠的慾望,他的身體感覺到了一種自然的本能,輕聲而循循地誘導著他。手探進了那薄薄的裡衣裡面,撫摸過那光滑如緞的肌膚,握上那一方柔軟;唇帶著濡濕滑落,聽到她忍耐的輕吟和喘息,他下腹不由一熱,不自禁渴望地嵌進她雙腿間的凹陷,有些焦躁地磨蹭著。

  「主子……」右側**被包進一溫暖濕熱的所在,小冰君抱緊了身上的人,不由自主喊出聲。

  卡嚓一聲,一道電光閃過,房內被照亮,又很快恢復黑暗。

  雖然只是一瞬,卻足夠天陌恢復神志。他並沒有立即起身,而是將臉埋在小冰君懷中慢慢地平息身體的騷動,腦子裡卻不停地浮現閃電映照出的一幕。

  佈滿紅暈的美麗臉蛋,迷濛充滿情慾的眼睛,一粒半露的玫瑰色**上沾著自己晶亮的唾液,另一隻還被他挾在手指間揉搓,以及兩人緊密相貼彷彿已經結合在一起的下身……

  他感覺到自己額上有汗滑落,濃烈的異香味在空氣中瀰漫,是他的,還有她的。

  這是第一次天陌發覺這樣的畫面竟然能對他造成影響,這也是他第一次離情慾如此近,一時間倒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歎息。

  「主子?」好一會兒小冰君才意識到他停了下來,不由又喚了一聲,心中有些不安。

  天陌深吸口氣,抬起頭在她額上輕輕一吻,然後從她身上翻了下來,側躺在一邊。

  「現在還不行。」他為她拉好衣服,順手將她攬進懷中,柔聲道,聲音中有著從來沒有過的遲疑和迷茫。

  「為什麼?」發現他並沒有因此遠離自己,小冰君放下心上的大石,問。

  摸了摸她的頭,天陌並沒有正面回答,「等找到你姐姐後。」等到那個時候,就讓她知道自己與常人不同的地方,如果她還能如現在這樣,他就不會再等了。如果她無法接受……那至少也有人足以依靠。

  突然之間,他發現自己並不願去想後面一種可能性。

  「找到戀兒後,你要丟下我嗎?」小冰君敏感地察覺到他話裡隱藏的意思,不由抓緊了他的手。就在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彷彿能隱約感知到一點他的心思了。

  天陌反手握住她的手,聲音漸漸恢復淡漠。「我從來沒有丟下你。」他一直在那裡,去與留的決定權始終在她的手中,讓人無奈的是她卻一直在要他的保證。

  小冰君呆了呆,腦子裡想起在小漁村他毫不留戀離去的背影,想起他因為自己離魂而大發雷霆,想起再次見到他那一天他的主動親吻,一時間腦子裡亂糟糟的,有些分不清孰真孰假了。

  「那如果……如果……」她拋開那些過往,想問如果找不到戀兒是不是他就一直不會碰她,但這個結果卻怎麼也不願去想,即便是假設也不行。

  「沒有如果。」天陌淡淡道,語氣中有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小冰君心神微寧,緩緩吐出一口氣,將身體縮進了他的懷中。

  雨仍在下。

  一夜的狂風暴雨在天亮的時候終於止歇,太陽冒出頭來,照著洗過的阿爾達,空氣中飄浮著青草與雨水的味道。

  昨日因為阿穆的糾纏以及燕九夫婦的出現,小冰君沒買成自己想要的東西,於是起了一個大早去趕早市。她想燕九他們千里迢迢地找來,絕對不會就這麼輕易離開,應該還會上門,那個時候家裡總要有東西可招待才好。

  花了個把時辰買好東西,她大包小罐地抱著往回趕,然而剛進巷子便被人摀住嘴拖到了隔壁的屋子裡。

  小冰君還沒來得及掙扎,那人已經放開了她。回頭,卻是鄰居的格瑪大嬸。她不由有些疑惑,正想開口詢問,格瑪大嬸搖了搖頭,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就在這時,雜亂的步子聲從她和天陌所住的院子那邊傳過來,然後在讓人心驚膽戰的吆喝呼嘯中,數匹馬從泥牆外奔馳而過。透過微開的窗縫中,她看到天陌坐在其中一匹之上,雙手反縛。

  主子……手上的東西掉落,碎裂的聲音震得人一陣一陣地發懵。

  「那是湛魚人,你現在追上去,除了搭上自己還有什麼用?」過了許久小冰君才漸漸聽清在耳邊不斷重複地低勸,然後發現不知什麼時候格瑪大嬸的手又摀住了她的嘴,另一隻則像鉗子一樣緊緊地拽著她的手臂。

  她終於冷靜了下來,心中只有一念頭:救他。

  告別了好心的格瑪大嬸,小冰君匆匆往外而去,準備先探聽一下情況,沒想到竟然與來探訪他們的陰九幽夫婦撞上,登時像抓到了一棵救命的稻草。

  「湛魚人找到了這裡,主子他、主子他……」她抓住燕九,說。湛魚人是封九連城的人,她知道,她知道。封九連城佔了黑宇殿還不肯罷休,竟然還要趕盡殺絕。那一刻,她心中第一次對一個人升起了恨意。

  燕九他們將她帶回了落腳的旅舍,詢問了一些事。

  小冰君雖然心急如焚,卻仍然一一仔細地答了,直到旅舍老闆從喧鬧的街上走進來。在這裡生活了這麼久,她天天出外尋找戀兒的消息,加上絕麗的容貌,整個阿爾達幾乎沒人不認識她。與消息靈通的旅舍老闆自然更加熟悉了。

  「你怎麼還在這裡?你家男人得罪了湛魚人,現在正被當成惡魔吊在了子母崖上……」一見到她,老闆就大聲嚷嚷起來,「湛魚人可不像大洧人那樣有耐性,他們想要什麼,一定會不擇手段地得到,你還是趕緊地逃吧。」顯然他心中已經認定,那些湛魚人也想要得到小冰君,天陌只是受她牽累而已。

  聽到素來被她如神明一樣小心翼翼侍奉的天陌竟然被人吊在懸崖上,小冰君幾乎要瘋掉,連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腳步不穩地就要往外奔去。

  燕九拉住她,把她推給了陰九幽,自己則背著大鐵弓匆匆去了。

  「你去只會增添麻煩。」陰九幽一手抱著陰澈,一手負後,冷靜地看著想要緊隨燕九而去的小冰君,淡淡道,並不出手阻攔。

  毫不婉轉的話如同一根尖刺,扎得小冰君一下恢復了冷靜。她知道他沒說錯,自己不懂武功,去不僅幫不了忙,只怕還會連累他們。想到此,心中再次湧上深深的無力感。

  陰九幽說完話,並沒等待什麼回應,轉身招來車伕吩咐了一些事,然後將陰澈塞到仍呆呆站在門口的小冰君懷裡,便離開了。臨行前丟下一句話,讓她再次打起精神。

  「你有你該做之事。」

  她該做之事?壓下心中的焦急與惶亂,小冰君看著懷中小陰澈純真的睡顏,果真開始仔細思索起自己該做什麼。

  車伕套好車,在門邊相請。

  她抱著陰澈上了車,在車內看到他們的行囊,突然省悟過來。她應該做的就是為逃離此地做好充足的準備,並保護好自己和懷中的孩子,就算幫不上忙,也不要拖累。

  於是先讓車伕跟著自己回了一趟所住的地方,裡面一片凌亂,顯然被翻操過。小冰君不由又想起天陌,心中一陣難過。沒敢多想,匆匆搬了傾翻在地的輪椅,收拾了自己和天陌的衣物,又折了兩床毯子,拿了簡單的炊食用具,當真是鉅細無遺。

  車伕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沉默地將她交給自己的東西除了行禮外都放進了車廂底。馬車是陰極皇朝出來的,大而舒適,四匹上等駿馬拉車,裝這點東西並不影響速度。

  離開的時候,小冰君看到格瑪大嬸站在院子裡衝她揮手,不由跑過去抱住她在她佈滿皺紋的臉上親了親。

  「好姑娘,天神會保佑你們的。」格瑪大嬸一邊抹著紅了的眼角,一邊將她推上車,粗糙的手指碰了碰自己的唇,然後依次點過她和陰澈還有車伕的額頭,奉上自己最真誠的祝福。

  一直到出了巷子,車伕的臉還有些微紅,顯然很不習慣這奇怪的風俗,心中卻又有些異樣的感動。他能跟隨陰九幽一家三口來此,自然不是普通的馬車伕,經歷的人事不知凡幾,卻是首次碰觸到如此單純的人心,一時竟說不出是什麼感覺。

  按著陰九幽的吩咐,他們又去集上購買了療傷需要用到的藥材等物,以及足夠的食物和水,一切準備妥當後,這才向約定的地點駛去。

  在子母崖五里處的一片茂盛的長草叢中停下,接下來便是折磨人的等待。若不是要分神照顧已經醒過來的小陰澈,小冰君只怕還沒等到人已經先被自己的胡思亂想折磨得瘋狂了。

  車伕話不多,只說了一句一切有主上,便自顧去檢查馬車,看馬是否套牢實,車輪有沒有鬆脫的地方,以防萬一。

  小冰君坐立不安,又不敢走遠,只能不時低頭將臉貼在陰澈柔嫩的小臉上,看著他黝黑清澈毫不認生的雙眸,以此獲得暫時的安寧。

  等待是如此的漫長,彷彿時間已經停止了流動,就在她以為要永遠這樣等下去的時候,長草拂動,陰九幽背著天陌出現在了眼前。如此的突然,讓她瞬間忘記了反應。

  陰九幽一聲不發地將天陌放下,然後又快速地離開了。

  ******

  長草再次恢復原樣,車伕叼著草莖懶洋洋地靠坐在車轅上,只看了天陌一眼,便又將目光轉回阿爾達城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麼。

  小冰君回過神,趕緊直起身將天陌上上下下打量了遍,想知道他是否受傷。

  「我無事。」天陌知她的意思,於是出聲道。

  小冰君璨然一笑,沒有說話,注意到他身上的血跡,伸手摸了摸,就要去扯他的衣服。

  「是九兒的。」天陌握住她的手阻止了,低聲解釋。

  小冰君卻聽不進去,仍然固執地抽出手,伸手探進他的衣內摸了一遍,確定光滑無傷,一直壓在心口的恐懼才稍稍散去,代以難言的酸澀。然而,當她撩起他的衣袖看到那血肉模糊的手腕時,剛舒出的一口氣突然堵住,疼得差點喘不過氣來。

  「手傷了。」她笑了笑,道,然後起身走到馬車旁。將陰澈交給車伕,自己拿了水袋和外傷的藥。

  低頭悶悶地為他清洗傷口,上藥,包紮,她沒有再說話,臉上笑意盈盈,唇間卻隱然有血跡溢出。

  天陌不經意看到,心口一震,驀地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拇指按上那柔嫩的唇瓣。

  「鬆口!」他低喝。

  小冰君垂著眼,搖頭,反而咬得更緊。

  天陌本想強行捏開她的上下齒,卻又不想傷到她,不由歎了口氣,無奈地將她的頭按進自己懷裡。「是繩子勒出來的,不是什麼大事。」頓了頓,又道:「不想笑就別笑,不要傷自己。」

  小冰君埋在他懷裡的身體微微有些顫抖,好一會兒才咳地一聲吐出氣來,接著又連咳了兩聲,才輕輕道:「我疼。」

  天陌以為她是指被咬破的唇舌,於是伸手想要抬起她的頭幫她減輕一下疼痛,誰知她反將他抱得更緊,死活不肯離開他的胸口。

  「我知道你那時為什麼要丟下我了。」她的聲音悶悶地傳上來,「我以後再也不那樣做。」這話原本在上次重逢的時候就該說,然而卻一直覺得時間還長,便耽擱了,直到他再次遇險,她才知道,她根本沒有時間可以浪費。

  天陌聞言,不由放下手,沉默不語。

  「我也不希望你受傷生病。我會疼……」沙沙的風吹草葉聲中,小冰君繼續道。

  天陌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手按上懷中女子的背,目光落在遙遠的天際,低沉而緩慢地許下承諾。

  「不會了,以後。」

  燕九受了很重的傷。陰九幽抱著她出現的時候,小冰君已經給天陌包紮好了傷口,一行人不再耽擱,立即上了馬車往南而馳。

  不敢在顛簸的馬車內給燕九處理箭傷,只能截斷箭桿,草草止血包紮過。小冰君又是擔憂又是愧疚,陰九幽卻沒表現出絲毫怨怪牽怒之意,只是一路緊緊抱著燕九,一言不發,連小陰澈的哭聲也不理會。

  小冰君不敢也不忍打擾他,只能自己手忙腳亂地呵哄。

  「夫人,小主子是餓了。」車伕木然的聲音從外面傳進來。

  小冰君啊地一聲,不自覺看了眼天陌,有些無措,「那……那我給他吃什麼?」這麼點大的小娃兒連牙都沒長,他們開始準備的那些食物怕是吃不了,而燕九現在又人世不省,哪裡能餵奶。

  「前面有牧民的帳篷,容小的去討點羊奶來。」車伕頓了下,回。

  說話間,飛速行駛的馬車慢慢停了下來。

  「夏兒,你去。」天陌道,說著,伸手從她懷中接過哭鬧不休的小陰澈。「用角子跟他們換。」角子是巴術除了金銀外通用的貨幣,由一種只產於雷蒙的黑色金屬打造而成。

  小冰君嗯了一聲,掀簾喊住車伕,自己拿了個空罐子跳下車。車伕不懂當地的語言,自然沒她方便。

  撩起窗簾,天陌一邊看著她抱著陶罐往不遠處牧民帳篷飛跑的身影,一邊咬破自己的食指放進哭得可憐的小陰澈嘴裡,不片刻便哄住了那小東西。

  因此等小冰君抱著滿滿一罐白色的羊奶回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陰澈粉嫩的小嘴含著天陌手指一臉饗足的表情。

  馬車又開始奔跑起來,夾著馬鞭在空中呼嘯的聲音。

  勉強壓下心中因那一幕而升起的悸動,小冰君找來碗,將剛擠的羊奶倒了些進去。

  「新鮮的,還有些溫熱呢。」她唇邊漾起淺笑,抱過小陰澈,想要餵他。哪知小傢伙竟然別開了頭不肯吃,扭動著小身體,烏溜溜的眼珠子直往天陌的方向看,嘴裡咿咿丫丫地鬧不停。

  小冰君要端碗,一隻手根本抱不住不安份的小東西,又怕傷到他,片刻間便弄了一身大汗。

  天陌歎氣,不得不又將陰澈抱了過來,伸指點了點他的額頭,一本正經地訓斥道:「我的血你不能喝太多。」

  小陰澈彷彿能聽懂他說話似的,竟然揮舞著小拳頭也嗚嗚哇哇地哼了幾聲。

  天陌眸中浮起淡淡的笑意,從小冰君手中拿過碗,小口小口地將羊奶餵進了小傢伙的肚子裡。

  小冰君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訥訥地問:「主子,他……他能聽懂你說話?」

  天陌看了她一眼,唇角微揚,沒有否認,只淡淡說了一句:「就在上次我們來時過夜的湖邊落腳。」

  小冰君不自禁想撓頭,應了聲,然後鑽到外面,引著車伕往湖的方向馳去。

  ******

  抵達湖邊的時候已暮色沉沉,小冰君幫著陰九幽為燕九仔細地處理了傷勢,又用囊和肉乾熬了粥大家一起吃過,才偎在天陌腳邊睡下。大約是心中掛著小陰澈,不敢睡沉。因此燕九半夜的時候醒來,以及他們後來出去許久,這些她迷迷糊糊都是知道的。

  次晨上路的時候,燕九是清醒的,但考慮到她的傷勢,馬車的速度便放慢了許多。陰九幽也不再如昨日那樣緊抱著她不放,像整個人的魂都不在了似的。他會和宇主子不時說上幾句旁人聽不明白的話,又或者對弈一局。小冰君便抱著陰澈坐在燕九旁邊,半是陪伴半是照顧。

  「越大哥,你可再快些,我這裡無妨。」兩人正說著話,燕九突然轉頭衝著車外催促道。

  車伕尚未回答,陰九幽手中仍挾著一枚黑棋,微笑道:「怎麼,坐得不耐煩了麼?那下車走走可好?」說著,將手中棋子落下,沖天陌微一點頭,然後起身不理燕九反對,幾乎是半強硬地將她負在背上下了馬車。

  透過車窗看著在前面身體相疊緩步而行的兩人,小冰君終於忍不住問:「主子,咱們不怕湛魚人追來麼?」一路上她雖然笑意盈盈,心中其實火燒火燎的,只是不願燕九多想,才什麼也沒說。

  「無妨。」天陌一邊自弈,一邊漫不經心地應。

  小冰君呆了呆,一下子沒了話。好一會兒,才算從這讓人滿頭霧水的回答中緩過神來,「昨日……那昨日那些湛魚人怎麼會找到咱們住的地方,他們怎麼會知道你的身份?」既然他說無妨,她也就不願再擔憂下去,轉開了話題。

  天陌沉默了片刻,直到落下了子,才緩緩道:「不知。」他當然不是不知,只是不想她自責,所以沒說出自己推測出來的原因。想必封九連城以及其他幾股圍攻黑宇殿的勢力都已經知道她和自己是在一起的,而無論是他還是她,容貌都很特殊易認,因此,當她在此地露出容貌之後,他就已經預料到了這一日。

  這樣乾脆的兩個字,讓小冰君無法再繼續追問下去,不免有些洩氣。目光再次落到前面的兩人身上,看陰九幽一邊指著遠處的雪山,一邊對著將頭枕在他肩上的燕九低語著什麼,清秀雋雅的臉上掛著溫柔的笑意,心中不由湧上無盡的羨慕。

  小陰澈已經睡熟了。她分不了神,只能將額頭抵在窗欞上,一時看看外面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壯麗風景,一時看看眼前低頭專注於棋盤上的男人,唇角的笑有些寂寞。他終究還是習慣了一個人,因此就算有人伴在身邊,也會不自禁地忽略。她想,自己既然打定主意要跟著他,自然也該習慣這一點才是。

  那日之後,但凡燕九擔憂湛魚人追上來催促馬車快行的時候,陰九幽就會背著她下車緩步行走,如同遊玩一般。多幾次,燕九就不再相催了,大抵是心疼陰九幽吧。

  這一日終於到了邊境,雲浮城渾厚的城牆出現在地平線上,而那些湛魚人終究沒追上來,不知是何原因。

  在進入雲浮城的時候,小冰君接收到天陌的眼神,於是叫停了馬車,下車而去。

  「我們尚有事未了,不能與他們同返。」前一夜天陌曾私下對她如此說,因此當他看向她的時候,她便知雲浮就是分離之地了。

  走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她目光搜尋過兩旁的雜貨攤鋪,最終在一處賣各色外族帽子的地方買到了一頂黑紗帷帽。返回時發現車內氣氛僵凝,也許天陌已經向兩人道明瞭離意。

  「就此分道吧。」天陌接過帷帽,道,沒有更多的話。然後沖陰九幽微一點頭,戴上帽子,在車伕的幫助下下了馬車,坐上輪椅。

  小冰君有些捨不得照顧了多日的小陰澈,卻又不敢耽誤,只得匆匆在他的小臉上印下一吻,然後取下自己腰上的小花包繫在他的小手上。從此一別,也不知何日才能相見了。

  「主子!夏夫人!」身後的呼喊聲難抑悲傷,她忍不住轉過身,看到燕九泫然欲泣的樣子,心下也不由黯然。

  彎眸,揮手,自此天涯分兩途,各自珍重。

  ******

  雲浮是邊界大城,雖比不上瀠州的繁華,卻勝在氣勢雄渾。大晉馬上得天下,四鄰又有虎狼窺視,因此歷代帝王對邊關的防禦都十分看重,直接導致南卿北陰東君西滄四族的坐大,成為盛世虛象中的隱患。

  天陌與小冰君慢行於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急不忙地尋找客棧落腳。與阿爾達相比,雲浮雖然也是漢夷雜居,規模卻要大了數倍不止。這樣的地方消息固然靈通,但要探聽兩個沒什麼特徵的人亦是無異於大海撈針。

  自離開黑宇殿之後,天陌就沒打算過要再動用與之相關的人手,此時卻有些動搖起來。目光透過低垂的黑紗無意識地掃視著兩旁來來往往的各族人,他正思索著最有效的尋人辦法,一個人影突然映入眼簾,讓他思路倏斷,不由自主坐直了身體。

  那是一個全身都包裹在寬大布袍中的女子,讓他莫名覺得有些熟悉。與女人相伴的是一個身形魁偉的男人,只是從背影便能感覺到他身上所散發出的霸氣。

  天陌心中一動,正要叫小冰君追上去看看是什麼人,小冰君卻恰在這時跑開,往路邊的人群中鑽去。只是這一耽擱,那兩人已湮沒在茫茫人海中再也分辨不出。無奈搖頭,他轉動輪椅,倒想知道是什麼將她的注意力吸引了去。

  「吊得好,誰讓它亂咬人!」

  「是啊是啊,不打死它,以後咬到別人怎麼辦?」

  「我看到是那個人用劍去捅狗的屁股才被咬……」

  看熱鬧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天陌很快便聽出了事情的事末。卻是一隻流浪狗在路上撿東西吃,一個青年看到,頭腦一熱,竟然拿劍去捅狗的屁股,狗吃痛回頭咬了他一口。人傷狗是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是狗咬傷人卻罪無可赦。於是便有人幫忙套住了狗脖子吊在屋簷下,此時青年正在用劍亂砍洩恨。

  狗的哀鳴聲弱不可聞,因為被勒著脖子吊住,連掙扎也吃力。

  天陌垂著眼坐在輪椅上,無動於衷。他太清楚這個世界是什麼樣的,慈悲心只是多餘。在他眼中,人類和狗其實沒兩樣,都是弱者。一個弱者凌虐另一個比他更弱的弱者,他不認為自己有插手的必要,即便對於這樣的行徑分外不齒。真正的強者,是不會以屠戮弱者為榮的。

  然而,很快他就發現自己打算冷眼旁觀的想法落空了。

  小冰君竟然衝了過去擋住青年的劍,甚至伸手托住流狼狗瘦骨嶙峋鮮血淋漓的身體,企圖將它救下來。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在場之人都呆住了,包括那青年。很快有人反應過來,叫道:「快放開快放開,它會咬人的。」

  這一出聲,持劍的青年也回過神來,不由破口大罵,「哪來的婆娘,敢管爺……」

  後面的話他再沒機會說完,人已被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道擊得連退數步,撞在旁邊的大門上,撲地一下吐出兩顆牙來。在眾人的目光全部落向他身上的時候,天陌從椅手上摳下一小塊木片,彈出,吊著狗的繩子凌空而斷。

  小冰君也管不得許多,慌忙將狗脖子上的繩子解開,一邊等著它緩氣,一邊想要按住它肚腹上汨汨冒血的傷口,對四周的竊竊私語充耳不聞。

  大約是怕被連累,原本密密集集看熱鬧的人散去了許多,都站在遠處觀看。天陌得已推著輪椅滑到近處,從掛在椅背上的包袱中掏出一件自己的薄衫丟給小冰君。

  「給它包紮一下,咱們去醫館。」說話間,目光冷冷瞟向那個已經站直正握著劍猶豫著是否要衝過來的青年,直看得他打了個激泠,幾乎想將劍藏到身後去。

  小冰君正六神無主,看到天陌登時像有了主心骨,慌忙照著他的話去做。

  兩人走的時候,沒有人敢攔阻,更有心善的給他們指路,因此到醫館並沒花太多時間。然而醫館的大夫在得知要給一隻狗療傷的時候,只覺受了奇恥大辱,差點沒將兩人一狗趕出來。

  在他發飆之前,天陌抬手,從容不迫地摘下頭上的帷帽,什麼也沒說。

  大夫呆了呆,片刻之後一言不發地招來徒弟,開始給奄奄一息的流浪狗處理傷口。小冰君站在旁邊看到他的手法熟練,雙手卻隱隱發著抖,只道他害怕狗咬,心裡不由捏了一把汗。

  一直到包紮妥當,將兩人一狗送走,又洗乾淨沾血的雙手,大夫的手仍然在無法控制地發著抖。連他自己也說不出是因為害怕還是激動,又或者是緊張。也許還有些恍惚。

  ******

  帶著傷狗的天陌兩人就近找了一家客棧安頓下來。客棧老闆雖然不願意讓狗也入住,但終究沒抵受住銀子的誘惑以及天陌冰冷得讓人骨子裡發寒的目光,讓人抬著天陌上了二樓。

  小冰君將狗抱到了自己的房間,稍後小二用稻草和籐筐做了個窩送來。

  「主子,它能好嗎?」沐浴過,小冰君到天陌的房間與他一起吃晚飯的時候問。

  天陌唔了一聲。雖然沒用肯定的話語,小冰君的心卻安定下來,然而想到下午的那一幕仍然覺得難受。

  「你能救它幾次?」安靜了許久,天陌突然道。

  小冰君停住筷子,長長的睫毛顫動了一下,然後揚起,微笑道:「能救一次算一次。」她突然想到當初受傷的黑狼,秀眉微微皺了起來,「糟了。」

  「嗯?」天陌疑問地看向她。

  「我們離開得這麼突然,要是黑狼去阿爾達找不到我怎麼辦?」小冰君憂心忡忡地道。上次半夜黑狼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如果不是後來阿穆曾向她問起,她幾乎要以為是自己在做夢。

  「它為什麼要找你?」天陌放下筷子,揉了揉額角,淡淡問。

  小冰君語窒,好一會兒才訥訥地道:「我和它是朋友吧。」想到與黑狼在山林中相處的那幾日,她的眉眼不自覺彎了。

  天陌瞟了她一眼,沒再說話。

  接下來幾天,小冰君因為要照顧流浪狗,還要去外面探聽子查赫德莫赫兩人的消息,花在天陌身上的精力便少了許多。天陌也沒說什麼,每每看到她帶著一身疲憊和失望回來,便連梳洗等事也不再讓她做,早早便打發了她去休息。那日見到的男女他並沒提起,不想她抱太大的希望。有的時候失望一多,便再難相信了。

  那一日傍晚,天早早便暗下來了,沒有風,空氣沉悶得讓人坐立不安。天陌放下書,推著輪椅來到窗邊。

  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小冰君卻還沒回來。

  修長的手在緊繃的腿上輕輕按捏著,空氣中預先抵達的水濕之氣讓他感到很不舒服,即將來到的滿月也讓他感到很不舒服。偶爾會想,如果當初小冰君沒執意跟在他身邊,此時的他必然是天南海北縱游,絕不會時時拘於這樣的一方之室。

  街上行人匆匆,卻始終沒見到那個纖柔的身影,天陌隱隱感到有些煩躁,同時心中也有了決定。而一旦決定,黑宇殿的是非終究還是要沾惹上身了。

  無聲地歎口氣,他正要轉身去找客棧老闆借把傘出去接小冰君,眼角餘光突然瞟到對街的兩條人影,心中一動,來不及留言,縱身化成一條黑影追了出去。

  同一時間,雨嘩嘩地下了起來。

  ******

  小冰君頂著大雨回到客棧的時候渾身都濕透了,從客棧大門到二樓,留下一路水跡。在經過天陌的房間時,她沒敢進去,而是將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聽裡面的動靜。雨聲太大,當然什麼也沒聽到,而隔壁自己房間裡的狗子卻已感應到了她的歸來,正嗚嗚地撓著門板。

  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她放輕腳步走了過去。今日回來得晚了,又一身狼狽,若被他見到,必然會不高興。

  輕輕推開自己的房門,瘦骨嶙峋的狗子正吃力地站在那裡搖晃著尾巴迎接她。小冰君蹲下身摸了摸它的頭。收拾妥當,又去下面端了晚飯,這才去敲天陌的房門,卻不想半晌無人回應。猶豫了一下,她推開門,竟是一室空寂,不見人影。

  窗戶大開著,雨水落了進來了,空蕩蕩的輪椅安靜地立在那裡,上面積了一灘水漬。

  小冰君手一軟,端著食物的托盤差點打翻,幸好及時穩住。一邊急步走向桌子,她一邊反覆告訴自己不要慌,然而腦子裡卻無法遏制地浮現那日天陌被湛魚人抓走的畫面。緊緊抓著托盤的手控制不住顫抖起來,盤上面的碗碟發出叮叮噹噹地碰撞聲,擾得人益發心慌。

  好不容易走到桌子邊,碰地一聲放下托盤,她顫聲喊了聲主子。

  沒有人應聲。

  手不自禁握緊,小冰君又喊了一聲,人已開始在一眼可看盡的房間裡搜找起來,一邊找一邊喊,到得後來聲音裡面已經帶上了哭腔。

  沒有人。

  沒有人。不管不顧地將整間客棧上上下下,裡裡外外,有人沒人的房間都找了個遍,連角角落落也沒放過,也沒有找到那個人。

  「那位爺自住進來後便沒出過房門。」被驚動的小二跟在她後面,攔不了,只能喋喋不休地重複著同樣一句話。

  「過兩日就是中元了。每年這個時候生意都差得要死,還收的都是些古古怪怪的客……」掌櫃低著頭拔弄算盤珠子,自言自語地嘀咕。

  小冰君手腳冰冷地站在空落落的客棧大堂裡面,看著被雨霧籠罩的森黑街道,心中一片迷茫。

  人怎麼就這樣憑空沒了呢?她想不明白。

  他不會再丟下她的。不會……只是,他去了哪裡?沒有輪椅,他能去哪裡?

  「姑娘!姑娘你的……」

  耳中傳來小二吃驚的喊聲,遙遠得像來自夢中,冰冷的雨水沒頭沒腦地打在身上,小冰君才發現自己已經跑出了客棧。顧不得回去找把傘擋著,她在大街上急走似奔,透過重重雨幕焦急地沿街尋找著那個熟悉的身影,渾然不覺身後遠遠跟著一個身影。

  天空仿若破了個大洞,雨如傾注,萬物都被泡在了冷水與夜色當中,就連兩旁建築物內漏出的燈光也穿不透這層森暗。路上沒有一個行人,連野狗都躲了起來。

  這一次再沒人能幫她了。小冰君知道,雨水貼著臉面滑落,一吸氣便是滿鼻水濕,嗆得她連連咳嗽。

  難道是那些湛魚人追了來?還是其他跟黑宇殿敵對的……按住咳痛的胸口,她在原地站住,為這個可能性而恐慌。這個時候,她倒寧願他是棄她而去,而不是發生了不測。

  主子,你一定要好好的……心中默默祈禱著,她一咬牙,正準備繼續往前尋找,後腦勺突然一痛,還沒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事便失去了意識。

  *****

  小冰君睜開眼,最先看到的是一張有些癡呆的臉。

  是那個欺凌流浪狗的青年,他正目不轉睛看著她,滿眸癡迷,尤其是在她睜開眼之後,彷彿連魂魄也丟了。

  後腦勺一陣陣的抽痛提醒著小冰君發生了什麼事,可以感覺到蒙著面的頭巾已經掉了,但衣服仍穿得好好的,黏濕地貼附著身體,雖然不舒服,卻讓她放下心來。

  勉強壓下對即將面臨的危險的恐慌以及對天陌的擔憂,她臉上浮起一個燦爛的笑,登時如同陽光破開雲層,照亮了簡陋陳舊的房間。

  「這是哪裡?」看著青年驀然瞪大的眼,眼裡滿滿都是自己的倒影,她柔聲問,並沒有露出絲毫驚怕以及想掙扎逃離的樣子。

  青年癡癡看著她,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在問自己,忙結結巴巴地道:「我……我叫王……王之才……」停了下才想起她的問題不是這個,忙又道:「這……這是我家。」

  原來他本是一個游手好閒的浪蕩子,讀書不成,又不肯學些謀生的手段,掛著把破劍就以為自己是大俠,偏偏還不做人事兒。自那日被當眾打落牙出醜後,便對小冰君兩人懷恨在心,這幾日一直守在他們所住的客棧外面,又偷偷跟蹤小冰君,打算伺機報復。

  他做別的事不行,在報仇雪恨這事上面卻分外執著,竟然在這樣的天氣也躲在外面守著,倒真讓他找到了機會。

  小冰君唇角梨渦深陷,螓首微垂,「只有你一個人麼?你的家人呢?」看似隨口而問的話其實經過了她反覆思慮,唯恐有一個字眼會刺激他想起捉她回來的目的。

  王之才覺得有些口乾舌燥,嚥了口唾沫,陪笑道:「是啊是啊,我……在下孑然一身,上無父母,下無妻兒,家境殷實……」畢竟油滑慣了,就算因眼前的美色而迷亂,仍不忘趁機虛誇自己的條件。

  不料他話音未落,彭地一聲,房門被推開,一個頭裹布巾的少婦端著裝滿衣服的木盆木無表情地走了進來。

  王之才臉色陡變,打了個哈哈,乾笑道:「她是家裡的僕傭。」說著,轉過身幾步走到少婦面前,一巴掌煽了過去,罵道:「沒高沒低的東西,誰讓你進來的!」

  女人被打得差點摔倒,手中木盆脫手,滿盆洗淨的衣服傾翻在地。她摀住臉,眼中有淚花滾動,卻仍哽著聲低聲下氣地勸:「你別再做傷天害理的事了……」

  話未說完,王之才的拳頭便打了過來,如雨點般落在她身上。

  「你是什麼東西?敢管老子!」他一邊打一邊罵,好半晌才氣喘吁吁地停下,「你個醜婆娘……滾!馬上給老子滾!」

  女人被打得抱頭蜷縮在地,不敢反抗,卻也沒聽話地出去。

  王之才見狀勃然大怒,一腳踢在女人身上,然後彎腰一把抓住她的頭髮就往門外拖。

  「不,我不出去……這是我家,我不出去。」女人掙扎起來,一下子抱住了身邊的桌子腳,於是便響起桌腳磨地的刺耳聲音。

  王之才這個時候是打定了主意要將眼前礙眼礙事的女人丟出去,什麼都不能阻止他,當下彎下腰去掰女人的手。就在這個時候,只聽彭地一聲,他腦袋一蒙,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緩緩回過頭,眼中有著不解,還有憤怒。

  小冰君手中舉著床上的瓷枕,瞪著美眸緊張地看著他。見他還能回身,便知方纔的力道小了,心中一慌,手中瓷枕不管不顧地又往他頭上砸下,然後轉身便往外面跑去。

  這第二次她用盡了力道,兩人相隔又近,王之才沒避開,頭上立即見了血,雖然沒暈倒,卻也昏眩了好一會兒,等他緩過氣來追出去的時候,小冰君正在拔院門的栓子。

  「臭娘們,敢耍老子。」呸地吐了口唾沫,王之才從腰上拔出長劍握執在手,大步追了上去。

  雨下得急,並不見絲毫減小。街上一片漆黑,讓人辨不清方向。小冰君沒有時間細想,身後時遠時近的叫罵聲迫得她只能見路就走,心知若再落在他手中,想要脫身就難了。

  也不知跑了多久,像百年那麼漫長,又或者其實只有短短的兩三柱香功夫,前面現出點點燈光,在漆黑而寒冷的雨夜中給人以溫暖和希望,隱約可以見到一座高大的石拱橋矗立在不遠處,如同一個沉睡的巨獸般。

  雖然跑得胸口都要炸裂了,小冰君仍然精神一振,因為她知道橋的對面不遠處就是她和天陌所住的客棧。沒有聽到追來的腳步聲,她卻不敢停下,撐著一口氣爬上了橋。然而,在走到橋心時,她站住了。

  王之才握著劍站在橋中間,雖然看不清他的臉,小冰君仍然能感覺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如蛇般惡毒冰冷。他是地頭蛇,當然清楚小冰君要回客棧必定要經過這道橋,因此抄了捷徑在前面等著。

  「老子本來想好好待你,你卻不識好歹。」嘩嘩的雨聲中,他的聲音顯得有些尖銳,「今天老子不玩死你個臭娘們,老子就不姓王!」

  小冰君站在那裡,急促地喘息著,在他說話的當兒估計了一下從他身邊通過的可能性,最終只能放棄。

  「你已有妻,卻要騙我,又怎怪得我?」她笑吟吟地道,帶著嗔怪的語氣甜膩嬌媚,在這暗夜暴雨中尤其讓人心蕩神漾。

  王之才呆了一呆,不期然又想起之前燈光下所見的絕色容顏,一時間竟然癡了。小冰君趁機轉身便跑。王之才回過神,暴了一句粗口,提劍就追。

  他的速度當然比已經筋疲力盡的小冰君快了許多,不片刻便追到了近處,不知是心有不捨,還是想像貓逗老鼠那般逗著小冰君玩兒,他手中雖然有劍,卻並沒刺出,只是伸出空著的那隻手去拽她的手臂。

  感覺到他近在近在咫尺的呼吸,小冰君心中一慌,一側身避開了他的手,腳下卻陡然踩空,摔了下去。原來黑暗中看不清路,沒想到已來到橋頭的石階旁。

  王之才抓了個空,不由一呆。同一時間,小冰君收不住勢,直直滾下高高的石階,在落到平地的時候頭磕在了旁邊的石獅底座上,登時暈了過去。

  王之才回過神,腳試探著伸出去在前面地上點了點,確定了台階的位置,然後便小心翼翼地走了下去。正當他摸索到昏厥在地的小冰君,想要將她抱起的時候,突然感到不對勁,不由抬頭往橋上看了一眼。只是一眼,卻仿如見鬼了一般,驚得眼珠子差點沒從眼眶裡掉出來。

  一個巨大的黑影立在橋上面,似馬非馬,似豹非豹,風雨刮得它身上的長毛飄蕩不定,讓人聯想到傳說中噬人的妖獸。

  王之才只覺手腳僵冷,不自禁地發起抖來,而後驀然一聲淒厲的大叫,撒腿就跑,再顧不得地上的小冰君。

  「動了我的女人,你還想走嗎?」如同冷雨般清涼透澈的聲音慢悠悠地響起,下一刻,那原來還在橋上的巨大黑影已擋在了王之才的前面。

  登登登——王之才驚恐地後退數步,雖然只是短暫的一眼,他已看出那既不是馬也不是豹,而是一匹狼。一匹巨大無比的狼。狼的眼中閃著幽幽的寒光,連深暗的夜也掩蓋不住。

  「回到橋上,跳下來。」巨狼一步一步逼近,冷冷地道,聲音中有著隱忍的怒火。

  王之才一步一步後退,而後突然意識到眼前的東西在跟他說人話,不由又是一聲慘叫:「妖怪啊——」不用巨狼再逼,已經連滾帶爬地跑上了橋。

  巨狼沒有再理他,走到小冰君身邊,低頭在她臉上舔了舔,而後叼住她的衣服,扭頭將昏迷的人兒放到了自己背上。

  抬頭,看到已經神志失常的男人,一聲冷哼,轉身如電般消失在茫茫雨霧當中。

  第二十四章

  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捏著一塊布巾,徐緩而仔細地擦拭掉瘦狗灰黑色雜毛上的泥水,又解開濕透的繃帶,重新敷上藥,然後包紮。

  瘦狗哆哆嗦嗦地站在那裡由他擺佈,不敢亂動。

  天陌垂著眼,神情專注,烏黑的長髮在閃動的燭光下泛著水漉漉的光澤。

  對眼前這東西他原本是沒放在眼裡的,甚至說還有一絲厭煩,沒想到它卻是有心。

  在確定了那兩人居住的地方後返轉,看到桌上放著已冷的飯菜而人無蹤時,他便知要糟。掌櫃和小二對於他的突然出現表現出一臉見鬼的樣子,結結巴巴半天,除了告知她去尋他外,再沒提供出更有用的消息。正要回屋另想辦法,眼前這東西卻突然從外面一步三跌地跑進來,滿身的泥漿和雨水,站在大堂裡衝他直吠。

  原來小冰君出客棧的時候,瘦狗就一直跟在後面,在看到那個差點打死它的人出現時嚇得躲了起來,因此逃過一劫。王之才用劍柄打暈小冰君,然後把她帶回家,它都看在眼裡,無聲無息地跟著,直到他家。在他家院子外面又轉又刨了許久都不得其門而入,竟知道回客棧找人相救。只是它身上有傷,這一來一回花去了不少時間,因此當帶著天陌到王之才家時,竟和逃出的小冰君錯過了。然而只是這樣,已足夠天陌根據線索找到人。

  床上傳來一聲極輕的呻吟。天陌眼睫微顫,卻仍然從容不迫地將手中的繃帶繞過最後一圈,掖角。將腿一直發著抖的瘦狗抱進它的窩裡,然後洗手,拭乾。

  「唔……好痛……」呢喃的聲音帶著些許嬌憨,竟沒有劫後餘生的驚懼和後怕。

  天陌推著輪椅緩慢地滑了過去。

  小冰君已經睜開眼,正一臉迷茫地伸手去摸自己的頭,聽到輪子滾動的聲音,不由轉頭看過來,然後瞬間呆住。

  「磕著頭了,只怕要痛一陣子。」天陌說,然後伸出手去幫她輕輕按揉。

  小冰君怔怔看著他,只覺得那手溫柔如煦風,所觸之處說不出的舒服,原本一陣一陣的抽疼似乎減輕了不少。好一會兒,她才反應過來,有些蒼白的臉浮上紅暈,往床內縮了縮,磕磕巴巴地道:「你……你是天……天神麼?」

  因她的閃避,那隻手落在空處,天陌尚未來得及產生任何情緒便被她的話給驚得僵住。

  「夏兒?」沉默片刻,他收回手,雙眸緊緊攫住她的眼睛,企圖看出點什麼。

  小冰君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原來還只是微紅的臉變得滾燙起來,不自覺漾起甜美的笑,有些抱歉地道:「我叫小冰君,不是夏兒。你……你可能認錯人了。」一邊說,她一邊想要撐起身,總覺得在一個陌生人面前躺著不合禮儀。然而,只是起到一半,頭就是一陣昏眩,差點跌回去。

  天陌伸手扶住她,然後拿了個軟枕放在她的背後,對於她的反應除了最開始毫無準備下吃了一驚外,此時神色已經恢復如常。

  「謝謝你!」小冰君有些不好意思,目光左閃右閃不敢再看眼前的人,倒意外看清了所處的房間,不由神色微變,「這……這是哪裡?不是……不是蛾宮麼?」蛾宮是她的寢宮,自她染上怪疾昏睡後便一直睡在那裡。除了戀兒外,沒有人知道她晚上回醒來,那些服侍的宮僕侍女都學會了躲懶,自戀兒走後,她每晚醒來身邊都是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今夜為何會……會……

  想到一個可能性,她的心不由沉了下去。

  看著她眉眼間儘是十四五歲的嬌憨,天陌的唇角微緊,袖下的手收攏成拳,然後又鬆開。

  「雲浮城。」他說,然後驀然轉過輪椅,往桌邊滑去。這突如其來的情況讓他有些失措,還有茫然,他必須好好想想。

  小冰君這個時候才注意到他是坐在輪椅上的,心中不由有些惋惜,還有一絲怪異的……像是心疼的感覺。

  真是奇怪了。她輕輕敲了一下自己的頭,為這莫名其妙的想法。她怎麼可能心疼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大約是可憐吧。

  「喝水麼?」天陌問,拎起茶壺倒了杯水,卻沒想要她回答,自顧端著水轉了回來,然後遞到她手中。

  小冰君說了聲謝謝,雙手捧著茶杯,一邊喝一邊偷偷地看眼前的男人。

  天陌沒有看她,一手支著下巴,一手有一下沒一下地輕叩著椅子扶手,盯著床角的某一點若有所思。

  「咳……我……我叫秋晨冰君。」小冰君心中塞滿疑問,忍耐不了片刻,還是主動開口打破了房間裡讓人不安的寂靜。

  天陌回過神,看了她一眼,唇角不易察覺地揚了揚,「我知道。」

  小冰君眨了眨眼,心想我說了自己名字,你也該說說自己的名字吧。然而,等了許久,也沒聽到他有下文,因熱茶而恢復了些許紅潤的嘴唇不自覺嘟了起來。

  「請問……請問你……你如何稱呼?」她只好自己問了。不知是緊張,還是太久沒跟人交談,說話總是不太順暢。

  天陌頓了頓,垂下眼。「天陌。」在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他心臟的位置感到微微地一刺。她忘記他了,不過幾個時辰的功夫……便忘記了。

  對方看上去是有問必答,雖然連一個字也吝惜多說。這讓小冰君暗暗鬆了口氣。

  「我……我可以叫你天陌嗎?」她小心翼翼地問,說不上為什麼,對眼前這人總覺得想要親近。

  「唔。」

  得到許可,小冰君心中歡喜,眉眼彎了起來,眼睛中閃爍著晶亮的光芒,嘴裡便控制不住連著喊了幾聲:「天陌。天陌……天陌……天陌……」

  她每喊一聲,天陌便應一聲,竟然沒有絲毫不耐煩。到得後來,她的臉上仍然掛著甜美的笑,眼圈卻有些紅了。

  「你是我的第一個朋友。」小小聲地,她如此解釋。

  朋友……朋友麼?天陌愕然,心中一時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我很歡喜……真的。戀兒走後就再沒人跟我說過話了,我一個人……一個人……有的時候真想找個人說說話。你願意陪我說話,我真歡喜。」小冰君繼續道,神色極認真。

  她歡喜是真的,害怕也是真的。突然出現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面對著一個陌生的人,即便這個人看上去像天神一樣好看,她還是會感到不安。

  天陌心中歎氣,伸手揉了揉眉心,「你……」他想問她是否真忘記了?忘記早已離開冰城,忘記……他?然而答案已擺在那裡,又何苦廢言,徒增她的不安。

  「什麼?」小冰君此時頭雖然還痛,卻沒開始那麼暈了,於是坐直身體,雙腿自然而然蜷縮在了身體下面。聽到天陌欲言又止,忍不住問道。

  天陌眸光微閃,見她明明滿心惶恐,卻還如此貪戀與人交談,心口不由一軟。

  「你以後不會再一個人。」有他。又或者是她的戀兒。

  小冰君輕啊一聲,有些意外,尚未來得及問是什麼意思,天陌已掉轉輪椅往外面滑去,嚇得她掀開身上的毯子赤腳就跳下床想跟上去。

  「你……你去哪裡?」

  「拿吃的。你在這裡等著。」天陌頭也未回,轉眼便消失在門外。他知道她其實也需要單獨呆一會兒,以接受眼前突然變得陌生的一切。

  這個時辰掌櫃和小二早就歇下了,空空的客棧中一片安靜,椅輪在地板上滾動的聲音便分外明顯起來。天陌什麼也沒想,然而推著椅輪的手卻僵硬得泛白。

  沒有人,他的行動變得肆無忌憚起來,輕易地下了樓梯,進入廚房。

  灶堂裡燃著小火,熬著一鍋骨頭湯,顯然是為次日做早餐準備的。一個十四五歲的半大小子窩在旁邊角落裡,呼呼睡得香,連有人進來也不知道。大約是店裡的學徒又或者雜役,睡在這裡方便照看火。

  並沒有叫醒那個小子,天陌看著收拾得整齊的廚房發了一會兒呆,半晌才像是反應過來自己進來是幹什麼的,於是緩慢地挽起袖子,在一旁的小灶上生起火燒上水,然後洗手,和面。他的動作說不上熟練,但絕對地優雅,以及認真。

  揉面,壓薄,切絲,下鍋。等兩碗飄著翠綠蔥花的陽春麵放上托盤的時候,原本沉睡的小子已經醒了,正傻楞楞地看著他,神情恍惚,可能以為自己仍在做夢。

  天陌沒有理他,端著托盤出了廚房。再次回到小冰君房間,她正蹲在狗窩邊,與瘦狗嘀嘀咕咕地說著什麼。看見他,臉上登時漾起一個大大的笑容。

  「天……天陌,我怎麼會在這裡?」吃了兩口面,小冰君偷偷覷了一眼對面埋首沉默進食的人,小聲問。

  天陌挑面的手微頓,什麼也沒說,又繼續吃麵。

  小冰君等不到回答,也不介意,依然笑嘻嘻的,一邊吃麵,還不忘一邊稱讚。

  「我很久沒吃熱食了呢。每天只能醒一兩個時辰,也不覺得餓,戀兒說我睡著的時候都有人按三餐餵我,可是我一點感覺也沒有。可是今天好奇怪啊,竟然餓得肚子都叫了,是不是侍女偷懶了呢?」

  她嘰哩咕嚕地說著,好像話總也說不完,還不耽誤吃東西,不一會兒就掃光了自己碗裡的面,然後眼巴巴地看著天陌的碗。

  「天陌,你不餓嗎?」看他明明一直低頭在吃,碗裡的面卻幾乎沒怎麼動,她奇怪了。

  天陌淡淡嗯了聲,揚眼看到她的表情,黑眸浮起一絲無奈,將自己的碗推到她面前。

  「吃吧。」以前怎麼沒發覺她還挺能吃。想到或許是因為餓得狠了,以及之前的那一番折騰,他神色微柔。

  「你……你吃飽了嗎?」小冰君毫不掩飾自己對眼前食物的渴望,但又擔心他會因為自己而挨餓,於是有些猶豫。

  「唔。」天陌無可無不可地應了聲,伸手拎起茶壺,翻開一個倒置的杯子,自顧斟茶而飲。

  小冰君於是不再客氣,也不嫌棄,笑吟吟地拖過碗來。有了前面一碗墊底,這一碗便吃得斯文許多,終於有了些許冰城少主的儀態。

  「天陌,雲浮城是在哪裡?你是這裡的人嗎?」她又開始問問題。

  「雲浮是大晉通往雷蒙的邊城。」後面一個問題天陌沒有回答,因為連他也說不清楚自己應該算是哪裡人。他的故鄉……早已不存在了。

  小冰君原本還漫不經心地聽著,等反應過來,筷子差點掉下,磕磕巴巴地看向對面:「大……大晉?」她當然聽過大晉。但大晉對她來說,就跟在天上那般遙不可及,從冰城到大晉斷不可能一日便能抵達的。莫不是這一次她睡得久了?

  「嗯。」天陌肯定地回望,指尖無意識地劃過桌緣。他知道以她的聰慧,很快就能明白自己丟失了十年或者更多的記憶。他不是不能直接告訴她。告訴她她已被冰城送給了他,告訴她她對他執著地跟隨,告訴她她是……他的妻。只是他不願,不願給已變回無憂無慮的她套上那毫無記憶的枷鎖。正如他不願告訴她,自己和她其實早已融血。對她構成約束的,不該是這些。而他要的,也不是靠這些就能得來。

  小冰君呆了好一會兒,然後傻兮兮地笑了兩聲,又埋下頭吃麵條去了。她天性樂觀,面對這樣無解的問題,一般的解決方式就是置之一邊,然後順其自然。這也是當初她被冰城決定送給天陌,在對其一無所知的情況下也能坦然接受的原因。

  「天陌,我醒了有好一會兒了。可能過不了多久,又會稀里糊塗倒下,你別擔心。」突然想起一事,她趕緊叮囑。想當年自己一睡不醒後,可嚇壞了很多人。天陌是她朋友,自然也會擔心。

  天陌應了聲,端起茶,卻沒喝,目光定定看著對面的人。

  此時的小冰君頭髮未束,披散在肩上,說話時總是帶著或深或淺的笑,神色認真中透出嬌憨,雙眸晶亮,倒真有些十幾歲少女的樣子。相較於其他人來說,歲月對她當真不薄。

  「其實那個時候我也是清醒的,只是不能回到身體裡。」小冰君以為他在等自己解釋,於是把只有戀兒知道的秘密說了出來。連她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會如此相信一個才第一次見面的人。是因為他給自己煮麵麼?還是因為他肯靜靜聽自己說話?她有些糊塗。不過這事就算說出來,也沒什麼大不了吧。她想。

  天陌想起那一次在江畔荒村的經歷,長眸微瞇,「然後?」心中卻不由自主思索起來,若以後她再出現這樣的情況,他當如何做才行?

  面吃完了,湯再也喝不下。小冰君放下筷子,在身上掏了掏。天陌見狀,摸出自己的手帕遞了過去。

  「我只好到處玩了。可是沒有人能看到我,也沒人能陪我玩。」她的腿又蜷上了椅子,螓首微偏,有些疑惑,「你說我是不是變成妖怪了?」

  天陌正喝茶入口,聞言嗆了一下,忙以袖掩住,別開頭去咳嗽,好一會兒才淡淡道:「大約……是出神。」神離於身,可在時空裡隨意穿梭,可天南海北任意遨遊。若精神力強的,甚至能取物傷人。這種能力可後天修練而成,也可天生便具備,小冰君當屬於後者,無法自我控制。他是幻狼族的天祭司,自然也會,只是不屑於使用而已。

  小冰君精神一振,挺直了腰,滿臉好奇地道:「什麼是出神?」

  「與你的情況大抵相同。」天陌無意多說,問道:「你能否控制自己的去向?」

  點了點頭,小冰君笑得有些得意,「能的。最開始不會,東飄西蕩的總不知道是在哪裡,也忘記了自己是誰。那時晚上也醒不來,成日成日的睡。」她顯然是憋得狠了,明明是簡簡單單的一個問題,卻能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完。

  「直到有一次在大草原上玩兒的時候,看到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姐妹坐在花叢裡唱著歌兒編花環,就突然想起了一切,然後就一下子回到了蛾宮。看到歎氣的嬤嬤,看到哭得眼睛都腫了的戀兒。後來慢慢的我就知道了,只要我心裡想到哪裡,就能去到哪裡。」

  所以那日她其實是著急來追趕自己,所以才會導致神離了體。想到此,天陌唇角不由自主浮起一抹淺笑。

  「那你且記著,下次若再出神,就隨在我身邊,別亂跑。」他叮嚀。擔憂她到時如果四處亂跑,自己要尋起來可就有些麻煩。

  小冰君啊了一聲,有些意外,然後還有些不甘願,小聲嘟嚷:「可是我還想去看戀兒,還有那位白頭髮的哥哥。」

  天陌眸中寵縱的笑意凝住,然後漸漸化去,聲音微沉:「白頭髮的哥哥?」

  小冰君重重地點了點頭,黑漆漆的眸子裡是滿滿的興奮和柔情,「是啊。他長得跟你一般好看,不過頭髮是銀白色的,像月光一樣。」

  「你喜歡他?」天陌握杯的手微緊,垂下了眼睫,讓人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咦?」沒想到他會突然冒出這麼一句,小冰君先是一怔,而後像是被說中心思一般,臉上浮起羞赧的笑,有些結巴,「他、他人很好的……每個、每個見過他的人都會、都會喜歡他……」

  天陌沒有說話,只是覺得心口有些發冷,有些……發疼。

  果真……沒有了那層身份的約束,她又怎會不離不棄地守在自己身邊?他搖了搖頭,低頭扶額而笑,然後驀然轉動輪椅往外行去,滿眸悲涼盡掩。

  「天陌?」小冰君一臉懵懂,不明白正說得好好的,他怎麼就這樣走了。

  「睡吧,明天還要去見一個人。」天陌沒有回頭,淡淡道,「我就在隔壁。」

  「可是……」小冰君慌忙跳下椅子,想說自己還沒到睡的時候,而且白天是醒不過來的,但話沒出口,天陌已經將門拉上,將兩人隔離。

  瘦狗又累又傷,早就睡沉了。小冰君赤腳站在屋心,燭光照著,孤零零的,只有影子相伴。就在那一刻,連她自己也說不上為什麼,心窩竟然有些酸疼,彷彿被人遺棄了一般。

  ******

  天陌一夜沒睡。他一直坐在窗前,看著雨散雲收之後露出清輝的天空,直到天際泛白。

  他一直在想那個導致自己無法隨意選擇生死的誓言。最後,仍然只有一聲歎息。

  天未大亮,敲門聲便響起了,帶著一些小心,以及一些激動。他過去打開門,小冰君站在外面,梳著少女的髮式,正背著手不安而興奮地踮著腳前後搖晃著。瘦狗跟在她身後,見到天陌立刻縮到了一邊發抖。

  「天陌天陌……我沒睡……不是,就是……我、我看到天亮了……」看到他,她下意識地想要撲上去,但很快便意識到那樣不對,趕緊剎住了腳,語無倫次地道。

  天陌微笑,往旁邊讓開,「進來吧。」

  小冰君幾乎是蹦跳著進的屋,然後快速地跑到窗邊,指著外面歡喜地叫道:「看,太陽!太陽!原來太陽是這樣刺眼的,我都快忘記了。」當她是靈體的時候,除了聽和看外,對光與熱以及各種能夠刺激到肉體的東西都是無所覺知的,雖然也能看到日出,但那就像是一副畫一樣,讓人感覺不到生命的脈動。所以可以想像,能夠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在陽光下,對於她來說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

  天陌緩緩來到她身後,目光落在她的髮上,半晌,才開口:「你的梳子呢?」以往她總是喜歡梳成婦人的髮髻,然後將那枚紫檀木梳別在髻下。如今連這習慣也要改了麼?

  小冰君正沉浸在看到日出的喜悅當中,聞言回過頭來,表情有片刻的呆滯,而後才哦地一聲,慌忙從懷中掏出梳子遞給天陌,「你要梳發嗎?」說著,目光在天陌烏黑如瀑的長髮上溜了一圈,忍不住道:「你的頭髮真美!我可以摸摸嗎?」

  主子,你洗浴時並沒用什麼香料,衣服也沒熏過,為何身上會有香味?

  主子,我能湊近聞聞麼?

  天陌有瞬間的恍惚,那一日在城山郡楚府的情景仍然歷歷在目,而伊人卻已不復記憶。

  「啊,不可以摸嗎?那……那也沒關係。」見他神色冷漠,小冰君只道是因為自己的要求過份了,忙道,笑得靦腆,心中卻有些惋惜。

  天陌回過神,不置可否,只是道:「你蹲下來。」

  小冰君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卻仍然依言而行。連她自己也沒察覺,她對他是如此信賴。

  天陌伸手在她用兩根髮辮攏在背後的散發上摸了摸,沉吟了下,然後將手中木梳插在了發心上,又試了試力道,確定不會滑脫,才滿意地鬆手。

  小冰君仰頭,恰看到他眼中未來得及掩去的溫柔,心中不由一悸,臉蛋莫名地發起熱來。薄暈輕染雪膚,眸色如水,說不出的嬌媚動人。

  天陌的手指微動,終究還是忍住了碰觸的衝動。他自然知道若有心,要讓她再次喜歡上自己並不是難事。只是要將這樣的她拽入那永無止盡的生命當中,他不忍。既然這時的她沒戀上他,又何苦再讓她踏上一條無可選擇的不歸路。

  「走吧。」別開眼,他調轉輪椅往外面走去。

  「天陌,我來推你。」聽到馬上就可以出去,小冰君眼睛一亮,急急站起身,有些迫不及待地跟上,雙手握上輪椅的椅背。

  天陌聞言,推著椅輪的手便收了回去,十指相交置於膝上,眼睫下垂,不知在想些什麼。

  ******

  天陌沒有戴帷帽,小冰君也沒掩住臉。

  兩人在一樓大堂裡吃了早餐,然後便坐著讓小二雇來的馬車往南城門外而去。直到他們離開後許久,四周的人終於慢慢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小二上錯了早餐,掌櫃收錯了錢。於是之後的數月,雲浮城都在談論著這一對神仙般的人物,嘲笑一個聲稱見到妖怪的瘋子。只是這些與離去的兩人再也沒有關係。

  馬車出了南城門,蔥籠的綠色便撲天蓋地映進眼裡,高低不一的山脈如一道道翠屏般散佈於廣闊的天地間,一條崎嶇的野道穿行於其間,時見繁花掩路。

  「這邊都是山和林子,只有打柴的人才會來。兩位客官這是要去做什麼?」車伕一邊嫻熟地驅駛著馬避開旁邊的險坡,一邊開口問。

  小冰君正貪婪地嗅著陽光和樹木的味道,等了片刻,見天陌無意回答,忙道:「我們去找人呢。」顯然馬車的顛簸並沒有影響到她的好心情。

  回答了車伕後,她這才想起轉頭問旁邊的人,「天陌,我們去找誰?」

  她的臉被太陽曬得紅撲撲的,陽光彷彿跑進了那雙晶亮的眸子,天陌微微別開眼,沒讓自己多看,淡淡道:「找一個叫阿蘿的女人。」這個時候還不能告訴她是找秋晨無戀,萬一不是,也省得她白歡喜一場。

  他苦心至此,小冰君卻只聽到女人兩個字,愣了好一會兒,才有些遲疑地道:「她是你喜歡的人嗎?」這個問題問得實在突兀,但是她想到便問了,也不覺得不好。

  天陌窒了一下,扭頭看向窗外,不再理她。

  沒有得到否認的答案,接下來的路程小冰君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連她自己也不明白胸口為什麼會有些悶悶的。

  外面車伕大聲唱起了也不知是哪個民族的山歌,夏蟬知了知了地應和著,將暑氣以一種極暢快的方式疏散著。

  大約行了半個時辰,在一道亂石與山樟相雜的山谷外馬車停了下來,路仍往前延伸著,一直隱沒在矮崖之後。馬車過不去。

  天陌讓車伕給他找了兩根結實的木棍,便付了銀子打發他回去了。

  「你走得了麼?」他問小冰君。失憶前的她跟著自己吃了不少苦,這點路程原該是沒問題的,現在的她卻讓他有些不放心,畢竟心態上仍是個嬌養著的女孩兒。

  見他又和自己說話,神色間並無不悅,小冰君低郁的心情一下子又飛揚起來,像靈活的小鹿一樣嗖地一下竄到前面,爬上一塊大石,然後笑瞇瞇地回頭衝著天陌直揮手。

  「天陌!天陌!」她喊,美麗的笑靨令週遭的一切都黯然失了色。

  若活上一千年一萬年,她還能這樣笑麼?天陌喉間微澀,唇角浮起一絲自嘲的笑,深吸口氣,以手撐著木棍站了起來。

  看他這樣站起來,小冰君不由屏住呼吸,生怕他會摔倒,直到他飄然來到自己身邊,才大大地鬆口氣。

  「天陌,你好厲害!」她由衷地道,滿眸的崇拜。

  天陌沒有應,率先走到了前面,烏黑的長髮垂在身後,襯托著修長完美的體型,讓小冰君幾乎看直了眼,直到已走了好長一截路的他回頭,她才反應過來,慌忙追上去。

  烏黑亮澤的頭髮就在眼前一尺不到的距離輕輕晃動著,小冰君忍了又忍,最終還是沒有忍住,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摸。見前面的人沒有察覺,膽子越發大起來,竟然用手指捲了一縷起來,放到臉邊蹭了蹭。

  因為太過於專注手中的事,以至於忽略了腳下,小冰君突覺腳尖一痛,整個人往前撲去,狠狠撞在天陌的背上。

  天陌身體微晃,然後定住,有些無奈地歎口氣。「夏兒,走路看著點。」亂石甚多,如果不是他走在前面,這一跤只怕要磕掉她幾顆牙。當然,如果不是他在前面,她也不會分神。他當然知道她的那些小動作,只是懶得說罷了。

  小冰君羞紅了臉,哦了一聲,悄悄放開他的頭髮,想到自己差點害他也摔倒,便自責無比。直到走出一段路,她才反應過來一事。

  「天陌,我不是夏兒,我是小冰君。」她不滿地抗議。她住在冰城,又叫小冰君,怎麼也跟夏扯不上關係,很明顯他喚的是別人。

  天陌覺得額角有些抽痛,抿緊了唇,決定不予理會。

  「天陌。我叫小冰君。」小冰君以為他沒聽見,便又重複了一遍。她想起那日醒來看到他時,他也是這樣稱呼自己。她不要當別人,她不喜歡。

  天陌被煩得受不了,索性站定,轉身。定定地看著眼前突然倔強起來的女子,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莫名的衝動,避開了理智,令他脫口而出:「夏兒是我的妻子。」如果連這個名字也沒有了,那麼他還剩下什麼?

  小冰君僵住,柔潤的唇瓣動了動,卻什麼也沒說出來。她想她該說她不是他妻子,她不是夏兒。可是看著他黯沉的黑眸,這句話竟然說不出口。

  以為她被自己嚇倒了,天陌微感懊惱,驀地回過身,繼續往前走,同時妥協。

  「你不想叫夏兒,那我就不叫罷。」

  明明是淡淡的話語,明明是對方妥協,小冰君卻莫名感到一陣悲傷,讓她差點掉下淚來。

  第二十五章

  穿過亂石和山木雜生的山隘,一股馥郁的清香灌進鼻中,在籐蔓與古木交纏之間,朵朵銀白的花朵正迎日而開,隨微風而招展。

  小冰君仍是小孩子心性,見到此景登時眼前一亮,所有鬱悶一掃而空,歡喜地捻起一串花枝放在鼻間輕嗅。

  天陌緩下了腳步,並不催促。

  「天陌,這花真香。」小冰君的聲音在後面響起,然後是輕快的腳步聲,「你聞聞。」旁邊的一條開滿白花的籐蔓被牽到了他的面前。

  天陌目光回轉,看到她踮著腳尖,臉上的笑容裡隱約帶著些許討好的意味。

  低頭,高挺的鼻尖觸上柔玉般的花瓣,長睫掩著兩泓深潭,在眼下落下兩扇陰影。小冰君不自覺屏住呼吸,感覺到心尖莫名一顫,彷彿被蝶翼拂過,臉不覺微微地紅了。

  「嗯。」一股清冽之氣由鼻入肺,香得人渾身舒坦,天陌微瞇眼嗯了聲,然後抬起頭,繼續往前走去。

  小冰君心中仍延續著方纔的悸動,有些不自所措,於是一反常態規規矩矩地跟在天陌後面,不再興奮地東張西望。

  籐花林過罷,轉過幾塊巨岩,眼前豁然敞亮,現出一個寬闊的谷地來。四周山巒起伏,林木茂盛,谷地裡卻是綠草如茵,紫藍色的玉火焱一叢叢一簇簇地點綴於其間,蓬勃綻放著自己的生命。谷地靠北的地方錯落有致地分佈著幾間木屋,甚至於還有數匹駿馬在悠閒地吃著草。

  正在小冰君驚訝不已的時候,只聽稚嫩地叱喝聲響,伴著長鞭破空的嘯聲,兩匹黑色的駿馬由西南方向踏過嬌嫩的玉火焱往他們馳來。

  近了,竟是一大一小兩個孩子坐於其上。高大的駿馬馱著他們小小的身體,便如馱著兩枚羽毛般輕鬆。

  馬兒在兩人數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你們是什麼人?」小的那個孩子拽著韁繩,驅著胯下黑馬在原地來回走動著,同時毫不掩飾地打量著不速之客。

  他不過五六歲的樣子,頭髮披散著,長得美麗之極,如同那山間的花妖一般,只是雙眸閃動著野性的光芒,卻讓人想到草原的野狼。

  另外一個較大的孩子長相與之迥異,眉粗臉方,十分粗獷,但一雙眼睛卻如小鹿般溫馴。此時他正安靜地坐在馬上,溫和而好奇地看著兩人。

  小冰君看著小的那個孩子,隱隱覺得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一時卻又想不起是在哪裡見過。

  「我是天陌,她是秋晨冰君。還請……」天陌開口。然而話未說完,小的那個孩子目光在小冰君身上溜了一轉,而後驀然調轉馬頭便往木屋的方向跑去。跑到一半,又扭回頭沖大的孩子嚷道:「姐姐,你帶他們來。我去叫阿娘。」

  姐姐?小冰君愕然看向仍安靜呆在原地的大孩子,正見到她向遠去的孩子揮了揮手,然後翻身下了馬。

  「我叫娥賽。」女孩兒來到兩人面前,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彎腰行了一禮,大方地道:「剛走的是我的弟弟聿臨。請兩位尊貴的客人隨我來。」她不過七八歲的模樣,行事卻進退有度,穩重自持。

  看著那雙溫潤的眼睛,小冰君心中那種熟悉感更加強烈,走了一會兒才啊地一聲叫出來,引來娥塞的回頭。

  她終於想起來了,男孩聿臨的容貌和娥賽的眼睛都像極了戀兒。此念頭一動,她心跳劇烈起來,不由自主看向不緊不慢走在自己身邊的天陌。張了張嘴想問,卻又不知怎麼問起。隨即又覺得自己的想法好笑,冰族皇室的血脈哪能流落在這種偏僻的地方。

  天陌目不斜視地走著路,顯然無意為她解惑。

  「小姨,我原來就知道阿娘很美麗,但沒想到會這樣美。」正走著,娥賽突然道。

  小冰君咦了一聲,沒聽懂她的意思,也就不知要如何接口。想了想,才有些莫名地問:「為什麼沒想到?」

  娥塞牽著馬,聞言回頭,滿眼的笑,「因為阿娘的臉受了傷。」說到此,她頓了頓,又道:「小姨,你等會見到阿娘,別傷心。」

  小冰君心中怪異的感覺更甚,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為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傷心。雖是如此,她嘴裡仍然答應著,同時問:「她是怎麼受的傷?」

  這一次娥塞並沒立即回答,正沉默間,蹄聲再次傳來,五匹馬迎面而來,有三匹上面坐著人。

  「看,阿娘他們來了。」娥塞遙指著馬上的人,歡喜地道。

  說話間,幾匹已經來到近前,未待停穩,一個纖細的人影已經從上面跳了下來,若不是被旁邊的男人扶住,只怕要摔倒在地,直看得小冰君心都提到了喉嚨眼裡。

  「小冰君……」女人掙開男人的手,有些踉蹌地跑了過來,先是仔細地打量了小冰君片刻,而後小心翼翼地喊了一聲,聲音輕柔,仿似怕驚醒了一場美夢。

  小冰君怔了一下,女人的臉被薄紗覆著,但是一雙灰褐色如同小鹿般晶瑩而溫馴的瞳眸卻是她所熟悉的,她臉上浮起不敢置信的神色。

  「你……戀兒麼?」那一刻,她忘記了一切不合理的地方,憑著直覺喊出了那個午夜夢醒時念著的人名。

  名字出口的瞬間,她被緊緊地抱住,女人又哭又笑地連聲道:「是我是我……對不起,小冰君……對不起……」

  若之前還不敢確定,那麼現在那溫暖的擁抱,以及那熟悉的異香已足夠小冰君拋開所有疑惑,她咬了咬唇,發覺會疼,便知不是夢,不由傻傻笑了起來。

  「別哭,戀兒。」她抬起手去給秋晨無戀擦淚,「我天天都來陪你呢……對了,你怎麼到這裡了?我記得你還在摩蘭國呀。」一邊說,她一邊去摘秋晨無戀臉上的面紗。

  秋晨無戀還沒來得及回答,臉上一涼,驚得她下意識地偏過頭去,「別看,小冰君。」她低語,心中卻知不能避免。

  原本傾城絕艷的臉此時被兩道可怖的疤痕盤踞,訴說著那些不為人知的過去。

  小冰君呆住,像是被嚇倒了,好半會兒都沒出聲。秋晨無戀難堪地低下頭,正欲抬手重新拉上面紗,小冰君已顫抖著手指輕輕觸上那疤痕。

  「戀兒,你怎麼了?」她輕問,眼中滿滿的茫然。

  秋晨無戀笑了笑,抓住她的手,「怕麼?」

  小冰君搖頭,唇角浮起梨渦,傾身過去,摟住秋晨無戀的脖子,將自己的臉貼在那張盤著可怖疤痕的臉上。

  「你怎麼了……戀兒,你這是怎麼了……」她低低地喃語著,聲音中流露出難以言說的疼痛和迷茫。

  那如孩子一般無助的反應勾起了秋晨無戀那些深埋在心底以為已經淡忘了的過往,那些幼年時姐妹的親暱無間以及少女時孤身一人面對的不堪屈辱,一時委屈與激動交織,竟怔怔落下淚來。

  與她同來的男人深知妻子堅韌的性子,就算心中再苦也極難得像現在這樣無所顧忌地流淚,因此雖然心疼,卻也沒打擾她們,而是招呼了天陌以及兩個孩子到一旁去,給久別重逢的兩姐妹獨處的空間。

  ******

  「別哭,戀兒。」感覺到臉上的水濕,小冰君終於從無措中緩過神來,慌忙用手去給秋晨無戀擦拭眼淚,因為心疼而顯得有些手忙腳亂,連手絹也忘記用了。「別哭。我以後再也不讓人欺負你了。」

  聽到她孩子氣的話,秋晨無戀破涕為笑,額頭輕輕碰了碰她的額頭,溫柔地道:「有子查在,現在可沒人能欺負我。倒是你,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小冰君一手捧著秋晨無戀的下巴,一手細細地給她將臉上的淚痕都拭淨了,又皺著秀眉看了半晌,才道:「是天陌帶我來的。」說到天陌,她才從對那疤痕的怨念當中抽離出來,忙拉著姐姐的手回頭四望:「戀兒,我給你介紹我的朋友。」

  「朋友?他不是你的……」還在馬上的時候秋晨無戀就看到了天陌,她以為他是小冰君的夫婿,此時聞言不由有些訝異。

  「啊?他是我的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小冰君彎眸,笑得甜美動人,說話間已經拉著秋晨無戀來到天陌他們面前,然後給彼此介紹。

  天陌的目光淡淡掃過秋晨無戀的臉,然後微微點了下頭,並沒說什麼。

  曾經見過俊美不似凡人的明照成加,因此在天陌面前,秋晨無戀雖然有些拘禁,卻也不至於失態。只是心中卻壓制不住好奇,不明白久居黑宇殿的小冰君怎麼會認識這樣的人。

  與她一起來的長像粗獷英武的男人叫子查赫德莫赫,是她的夫婿。而娥賽和聿臨則是他們的孩子,從小就聽她說小冰君的事,難怪娥賽連證實都不用,直接就喊小姨了。

  在得知他們的關係的時候,小冰君被嚇了一跳,接著便是無盡的茫然與惶惑。

  「不可能啊……」她後退一步,無措地看向天陌,冀望能從他那裡得到讓自己安心的答案。

  天陌早知道會有這刻,因此只是在心中無聲地歎了口氣,卻沒給出任何安撫。

  小冰君突然覺得心中有些空,彷彿丟失了什麼重要的東西很久而直到此時才察覺一般,搖了搖頭,想甩開這種如同噩夢般的感覺,她臉色有些發白。

  「戀兒……」失去血色的唇瓣輕顫,然後緩緩往上翹,最終上揚成大大的弧度,「戀兒,今兒……今年咱們該滿多少歲了?你看我都睡得糊塗了,什麼都記不住。」

  秋晨無戀仍沉浸在姐妹見面的激動中,並沒察覺出她的異常,聞言不由無奈地一笑,寵溺地擰了擰她的鼻子,怪責道:「你這丫頭,不是十幾年前就醒了嗎,還用這個來逗我玩兒!」

  「十幾年嗎……」小冰君眨了下眼,眉眼彎彎,笑得如花一般。「原來已經有這麼久了啊。」

  「我需回客棧一趟。」正在這時,天陌突然道。

  小冰君一驚,登時不再恍神,著慌地一把抓住他袖子,脫口道:「你這就要丟下我了麼?」

  這話問得那個順溜,不僅讓秋晨冰君一家人驚訝,連天陌也有些哭笑不得,沒想到她就算失憶了,卻仍然不忘這碼子事。

  「不會。我去辦點事,很快就回來。」他淡淡道,語罷,轉頭看向子查赫德,「還望借馬一用。」如果之前不是不能肯定眼前容貌盡毀的女子便是他們要找之人,他也不必多跑這一趟了。

  子查赫德微笑,尚未回答,娥賽已經將一匹渾身雪白的駿馬牽了過來。

  「叔叔,你騎這匹馬最好看。」娥賽的笑跟她的父親如出一轍,只是眉眼間多了一份天真。正當她想將繩了遞到天陌手中時才赫然發現他雙手撐著木棍,不由一怔,正掙扎著是否要問,天陌已經開口。

  「我腿不方便。」他說得淡然,就像是在說今天天氣不壞一樣。「多謝,娥賽。」說著,正欲躍上馬,才發現小冰君仍然緊緊拽著他的袖子,不由有些無奈。

  「夏……冰君,我去去就來,花不了多少時間。」他放柔了語氣,「還是,你想和我一同去?」雖然體諒她們姐妹久別重逢必然有一番親近,但是如果她執意要跟在自己身邊,他自也不會反對。

  「小冰君,你就在這裡等天陌公子吧。我們好好說會子話。」旁邊秋晨無戀忍不住開口勸道,眼中有著不捨。

  小冰君呆了呆,終於還是緩緩放開了手,即便心中萬般不情願。怎麼說她也沒理由拋下許久不見的戀兒,跟認識不過一天……或許是一天的且對其一無所知的朋友走吧。

  原本被拽得沉甸甸的袖子一鬆,天陌心中莫名沉了下去。手中木棍在地上一點,人縱身躍上了馬背。

  是否終有一天,她也會像現在這樣,因為另一個人而選擇放棄他?在白馬揚蹄的那一剎那,天陌心中浮起這個念頭,並因此而引起心臟一陣陌生的緊痛。

  「我會回來。」再一次,他回頭對著小冰君鄭重其事地保證。無論以後她會如何選擇,他都不會先放手。

  他說會回來那就一定會回來,小冰君雖然毫無理由地相信著這一點,但在看到天陌騎在馬上的身影逐漸遠去,仍控制不住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慌,使得她差點甩開秋晨無戀握著自己的手不顧一切地追上去。

  「他真的只是你的朋友?」秋晨無戀看著妹妹一臉仿若被丟棄的神情,不由有些懷疑。

  小冰君聞聲側臉,已笑靨如花。

  「嗯。」若不是,為何他不曾反駁。若不是,那他又是她的什麼人?

  秋晨無戀知她甚深,不由歎了口氣,一邊讓子查赫德去把馬牽過來,一邊道:「你倒是一點也沒變。會騎馬嗎?」

  看著踱到面前比自己還高的駿馬,小冰君反射性地往後退了兩步,搖頭。

  秋晨無戀笑了起來,寵溺地揉了揉她的頭,柔聲道:「那咱們走路過去吧,等以後我再教你怎麼騎。」

  小冰君仍有一半心思在天陌身上,自然沒心情去學什麼騎馬,當下應了。於是秋晨無戀打發了丈夫孩子先走,自己則挽著小冰君的手邊走邊暢述別情。

  半個時辰之後,小冰君和秋晨無戀同時意識到一事。那就是小冰君丟失了十一年。丟失了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那十一年。

  那十一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是如秋晨無戀聽傳言所說的那樣她嫁給了黑宇殿主,還是睡了整整十一年?她又是怎麼來到這與冰城有萬里之遙的雲浮?而天陌又是什麼人?她為什麼會跟他在一起?

  曾經她以為始終昏睡的自己終於被族人所厭棄而贈送給了天陌,所以一直不願開口相詢。如今才知道事實或許並不是那樣,因此那些曾被刻意忽略的問題便相繼冒了出來,再容不得她逃避。

  天陌一定是知道的吧。在最初的迷茫和惶惑之後,她腦海中乍然浮起這個念頭。於是想要見到他的心情變得更加急迫起來。若沒有秋晨無戀在一旁溫柔相慰,只怕她早已按來路尋去。而目前唯一能做的,便只是等了。

  那就等吧。小冰君對自己說,同時興致盎然地追問著秋晨無戀與子查赫德相識相知的經過,臉上笑意淺淺,絲毫沒表現出失落了十一年的不安。秋晨無戀知她什麼事都不太往心上擱,見狀多少安下心來。

  然而這種鎮定的表象在夜幕降臨吃罷晚飯卻始終沒有見到天陌蹤影的時候終於破裂。

  天陌沒有回來。他說去去就來,但是他沒有回來。

  站在屋外,透過如洗的月色以及薄薄的夜幕,小冰君看著草場出口的位置,一動不動地站了許久。明明她的唇角仍然帶著笑意,神色也不見絲毫嚴厲急躁,之前還喜歡纏在她身邊的娥賽和聿臨卻不敢上前打擾,總覺得她身周似乎隔著一層透明的膜,讓人無法靠近。

  「大約是什麼事耽誤了。」秋晨無戀終於看不過去,走過去為她順了順被夜色吹亂的髮,柔聲道。

  「嗯。」小冰君垂在袖下的手緊了緊,感覺掌心被指甲刺痛,乖巧地應了聲,然後順從地被秋晨無戀拉進了屋,洗漱睡下。秋晨無戀原本想陪著她睡,卻被她拒絕了。

  獨自一人躺在床上,聽著屋外風搖動樹葉發出的沙沙聲,小冰君睜著眼看著黑黑的屋頂,一時想著昨日與天陌相處的種種,一時想著他不時喊錯的名字,一時想著他若再不回來了要如何是好,心中又是溫暖又是酸澀,又是惱怒焦躁,不覺間竟然到了天亮。

  當清幽的曙光透過窗隙射進來的時候,她心中豁然敞亮。既然他是她的朋友,那麼就算他真的不再來了,她也是可以去找他的,不是嗎?

  想通此點,她只覺心頭壓了一夜的沉重瞬間消失無蹤,整個人都輕鬆起來,甚至於連那失去的十一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似乎也變得不是那麼重要了。然而,她怎麼也想不到,她已沒有機會去尋找天陌。

  ******

  天陌本來是打算回客棧收拾行禮,並把那只瘦狗捎上。如果沒意外的話,他是準備陪著小冰君長久地跟秋晨無戀夫婦比鄰而居的。只是他沒想到會在路上出岔子,以致於耽誤了返回的時間。

  出了山林,剛踏上返城的郊道,天陌便感到兩道冰冷的目光掃過自己。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瞬,卻已足夠讓他捕捉住其中那屬於同類的味道。連思索也沒有,他立即化成一道黑影尋著目光傳來的方向縱身追了上去。

  除了失蹤已久的蒼御,不會再有別人。

  與此同時,高聳而光裸的山巔上,一匹紫色長毛巨狼傲立於其上,正目光冷漠而傲然地睥睨著山下碌碌眾生,並試圖從其中尋找出那個入城購買物品的人,那個屬於它的女人。一股強大的氣勢突然凌空迫來,其中所透露出的熟悉感讓它心中莫名升起既渴望親近卻又強烈抗拒著的強烈情緒。下一刻,它已如電般馳出,往相反的方向逃去。敏銳的直覺告訴它,絕不能與之見面。

  天陌好不容易才找到它,又怎容它逃掉。但是它畢竟不是普通人類,兩者能力由始以來便相差無幾,因此即便他使盡了全力,與它之間也仍差著一段不長不短的距離,當然它也無法擺脫他。

  一個追,一個逃,來回縱橫萬里,不覺間竟已幕色沉沉,月上斷崖。直到它突然想起那個只怕正在倚門盼自己回去的女人時,才終於停下,轉身冷冷地看向身後鍥而不捨的傢伙。

  天陌正追得不耐煩,見狀不由長長舒了口氣,而乍見故人的激動歡欣早在這一番追逐中慢慢平靜下來。

  「為何要避不相見?」他開口,神態語氣已是一貫的淡漠。話中並無質問的意思,而是真正的疑惑。

  紫狼看著他,沒有回答,目光冷漠卻難掩迷茫。它只是從他身上感到了一種讓人不安的熟悉,以前不曾有過的熟悉,然也僅僅是如此而已。它不認識他。

  「咒誓早破,你為何一直不回來?」天陌目光一閃,感覺到些許異樣,卻仍然繼續追問。

  「你是誰?」它終於開口。

  天陌沉默下來,許久,才輕輕歎了口氣。歎息聲被山巔上的風刮散,飄渺難辨。

  「蒼……你都忘卻了麼?」

  蒼……

  蒼……

  蒼……

  深刻在血液中的呼喚將曾經斷續不真的畫面瞬間連貫在一起,紫狼驀然後退一步,眼中迷茫漸散,化成一片蒼涼。長風吹動勁草,月圓如盆,與千萬年前一般模樣。

  明日便是十五了。

  ******

  回到客棧,已然天亮。

  「你的腿是怎麼回事?」蒼御穿上天陌的衣服,望了一眼化成人形後便坐在椅中不再移動的人,問。

  「月劫時冰寒侵體,人脈裂斷。」天陌語氣淡漠,彷彿說的是別人的事。

  蒼御頓了頓,伸手將一頭深紫色的髮攏於胸前,然後編結成辮。

  「魄精尚存?」

  「唔。」天陌想到蒼溟殿那一泓藍池,道:「豈止尚存,我的地方都給它湮沒了。」

  蒼御冷哼一聲,一撩袍擺,在對面椅中坐下。

  「今夜月滿,我們就去一趟你的地方吧。」他雖然沒有明說,但已明顯表現出要助天陌修復人脈的意思。

  事實上,除了他,這世上也再無人有此能力。幻狼族人均有兩脈,一為人脈,一為狼脈。這也是他們能在人狼之間互化的根本。然而上天賦予人一種能力,便會從另一個方面給予相應的制約。幻狼族的弱點也正是因為這兩脈而來。就如他們在擁有無盡壽命的同時,在繁育後代的能力上便遠弱於人族一般。每到月滿之日,人脈不能承受極陰之氣,運行凝滯,連帶地影響到狼脈。因此,每當月圓的時候,幻狼族人皆要恢復本體,沉睡於魄精之中滋養雙脈。只有蒼御天陌二人能維持人形,但本身的力量也會大打折扣。

  魄精極寒,凝滯的人脈無法承受。當初天陌中毒正逢月圓,致使毒素侵脈,雖受數大高手重擊,倒也不至於有太大影響,只要過了月圓,他的身體修復能力便會恢復。壞就壞在當時的情勢迫得他們不得不跳入魄精池中,魄精的陰氣侵入,將他的人脈損傷,若不是小冰君正好將他攬住,頸脈就在他的唇邊,使得他能以人血暖己脈,只怕當場就要被打回原形了。即便如此,因為過久地浸在魄精當中,所飲之血又有限,最終沒能完全保住人脈,落得個半殘的結果。

  想到小冰君,天陌唇角浮起一絲淡笑。

  「我得先去見一個人。」他說。他得先確定小冰君能安全地呆在她姐姐身邊。

  注意到他眸中的溫柔,蒼御入鬢的長眉微微皺了起來。

  「你有喜歡的人了?」

  喜歡?天陌有瞬間的閃神,而後唔了聲。或許吧。

  蒼御想說什麼,卻又沉默下來。有的事,若不是親自去驗證,旁人說什麼都不會有用。雖然他不希望好友步上自己的後塵,但也不會以過來人的身份自以為是地去阻攔。何況連他自己也差點重蹈覆轍,雖然那是在忘卻前塵的情況下,並也及時懸崖勒馬就此抽身。然而卻也由此可見情之一物,實難自控。

  天陌自然知道蒼御在想什麼,但他無意多談此事,因此沒做任何解釋。要證實有的事,靠的並不是解釋,而是時間。

  談話到此為止,即便多年未見,兩人依然如同當初那樣,不必說一句廢話,卻已足夠瞭解彼此的想法。蒼御沒有提那個昨日還與他依偎在一起的女人。他想以後他都不會再提。栽在人族的手中,一次就讓他萬劫不復,他不想再來一次。

  收拾了行禮,再抱上瘦狗,兩人直接從窗戶離開。

  白馬停在城外野林之中,蒼御足下如風,因此不用騎馬也能與乘於馬上全速飛馳的天陌並行,還能一邊走一邊與之閒聊。神態悠然,如閒庭漫步。不到半個時辰,兩人便到達了目的地。

  然而讓天陌想不到的是,在穿過香氣一如昨日的白色蔓花以及巨石屏障之後,看到的並不是小冰君甜美的笑臉或者娥賽聿臨在草場上馳騁的身影,而是仍在燃燒的木屋以及倒在玉火焱叢中的斷肢殘體。

  「夏兒!」他心神劇震,一股強烈的恐懼瞬間席捲全身,竟致失口喊了出來。人同時縱離馬背,扔下瘦狗,雙掌在地上交替連擊借力,不片刻便來到了木屋前面。不顧即將傾塌的房屋和炙熱的火焰,竄了進去。

  蒼御負手站在外面,看著天陌在火焰中瘋狂翻找的身影,突然知道就算自己有心阻攔,也已經晚了。

  轟地一聲,木屋坍塌成灰,同一時間,天陌灰頭土臉地從中躍出,身形一晃,跪坐在蒼御的身邊,面色灰敗。

  煙火塵埃撲入鼻腔,蒼御突然被勾起了數年前發生的某件往事,心口驀然一陣劇痛,掩住嘴嗆咳起來。或許他還需要時間……需要時間去遺忘,如同之前那樣。

  「人當平安。」他緩緩道,語氣肯定。事實上由草場上四散的屍體傷痕可以看出,在此居住的人當有能力保自己以及家人逃離。何況此地地型複雜,一旦藏匿起來,想要尋找也不是一件易事。

  天陌不是看不出來,只是關心則亂。手掌所按的地方粘膩,他抬起,看到上面仍未凝固的血液,一向淡漠無波的黑眸中突然射出狠戾的光芒。

  「是湛魚人。」在仔細檢查過所有的屍體之後,他淡淡下了定論。不僅是因為狂妄的湛魚人從來不易容換裝掩飾身份,還因其中有上次曾經圍捕過他的人。

  「你欲如何?」蒼御問。對於人類,他心中仍然充滿著恨意。此時就算天陌說要毀滅整個湛魚族,他也會毫不猶豫地相助。

  天陌閉眼,半晌睜開,一字一句冷硬地道:

  「他們既然要趕盡殺絕,我的退讓已無意義。那麼,我將讓他們由哪裡來便給我滾回哪裡去。」若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這天下興敗與他又有何干?

  自此,黑宇殿之爭終於告別了單方無首的詭異形勢。

  第二十六章

  由早到晚,天陌找遍了附近山林,甚至是雲浮城,也沒見到小冰君等人,倒是遇上了幾拔同樣在搜捕他們的湛魚人。由湛魚人那裡逼問得知,小冰君一行人全部逃脫。順手解決了那些人,天陌心中稍安。

  圓月爬上林梢,清輝如沐。

  「是時候了。」蒼御道。

  天陌抬頭看向白月,沒有說話。

  ******

  當看到娥賽跟聿臨熟練地點火燒屋,秋晨無戀從容不迫地拉她閃進屋後密林,左轉右轉,最後鑽進一個隱藏在樹後的山洞時,小冰君便知道,這一家人已經習慣了逃亡。山洞裡食物淨水乾柴等日常物品一應俱全,顯是早有準備。

  沒過多久,娥賽姐弟也笑嘻嘻地鑽了進來,對於遭遇到的追殺一無所懼。

  「我以為在這裡住的時間會長一些。」聿臨不無遺憾地道,眼中卻閃爍著興奮的光芒,似乎期待著即將開始的逃亡生活。

  秋晨無戀苦笑了一下,摸了摸兒子的頭,褐眸中有著難以言說的無奈和歉疚。

  若說紅顏禍水,如今她已無美貌,又無青春,為什麼那個地爾圖的族王仍然不放過他們,甚至於不顧兄弟之情。難道就是因為這一雙眼睛麼?數年來,他們一家人從草原輾轉奔波,背離故圖來到這萬里之遙的地方,卻仍然無法打消他的意圖。若非子查赫德不願讓她再次背負上禍族殃民的罪名,以他之性格,又何至於如此忍耐退讓。

  洞外傳來穿枝打葉的聲音,越來越靠近山洞。

  秋晨無戀伸手將雙眸光芒爆閃的兒子攬入懷中,阻止了他的蠢蠢欲動,直到外面的聲響逐漸遠去。

  「我們來時把路上留下的痕跡都除去了。」娥賽起身在食物堆裡翻出幾個果子遞給其他幾人,自己隨便擦兩下啃了一口,道。

  對於兩個孩子,子查赫德教導得實在好。從兩三歲開始,就利用逃亡來教授他們相關的知識。諸如如何追蹤與反追蹤,如何掩蓋自己的痕跡,如何惑亂敵人,如何利用地形以周圍的環境轉危為安等等,把兩個孩子訓得跟小狼一樣。而秋晨無戀又用自己的溫柔和滿腹詩書給他們蒙上了一層小鹿般的外皮,將其野性掩蓋於下。有的時候,連她自己都會被他們的外表所欺騙。

  小冰君被他們一家人的鎮定影響,正漸漸安下心來,卻又突然想起天陌。若他來時遇到那些人,要如何是好?

  她的焦慮被秋晨無戀看在眼裡,仔細一思索便明白了,正想出言安慰,卻又想到另一個可能,於是將未出口的話又嚥了下去。

  等待是一個煎熬的過程,兩個孩子沒耐多久,便又鑽出了洞,只留下身無武功的兩姐妹坐在裡面。

  「那個……天陌,你瞭解多少?」輕咳了一聲,秋晨無戀有些猶豫地問。

  小冰君呆了下,然後搖頭,「醒來看到的就是他,只知道他叫天陌。」說完,她才像是赫然反應過來姐姐的意思,不由脫口道:「他不是那樣的人。」

  「可是他昨天為什麼沒回來?為什麼他走了後,今天那些人就……」秋晨無戀柔聲繼續道,心中卻說不出的擔憂。擔憂事實如果真如她所猜測的那樣,小冰君會不會受傷。但若不說出來,豈不是害她越陷越深。

  「絕不是他!」不等她說完,小冰君再一次出口否決,聲音不覺大了些,引來在外面玩耍的兩姐弟好奇探頭內望。

  秋晨無戀素來與她心意相通,感受到她心中的堅定,便知她並不是嘴硬,而是確實是如此堅信著。

  「已經記不起過去了,為何還這樣相信他?」

  小冰君啞然,好一會兒才訥訥地應:「我不知道。反正就是相信他。」那樣的信任來得毫無道理,但卻不可動搖。

  秋晨無戀失笑,「也許你和他其實是夫妻又或者情侶也不一定。」她開玩笑,顯然已決定相信妹妹的直覺。

  明明是隨口的一句話,小冰君卻聽得怦然心動,臉微微紅了,竟沒去反駁。連她自己也不清楚,心中那隱隱的期待是為了什麼。

  ******

  子查赫德是天黑之後才來到他們的棲身石洞。

  看到渾身浴血的他,小冰君不由嚇了一跳,而秋晨地戀已經撲了過去,焦急地檢查他是否受傷。

  「一點小傷,無礙。」他疲憊地靠著石壁坐下,卻仍然不忘安撫眼圈已經發紅的妻子。

  這些年的逃亡生涯,大大小小的傷他受了不知幾多,她卻始終不能習慣,每次見到必然要傷心自責許久,卻又要強忍,讓他心疼不已。

  秋晨無戀只是輕輕嗯了一聲,然後開始給他脫下已被砍得破爛的外袍,準備給他處理傷口,兩個孩子趕緊在旁邊遞水遞藥打下手。小冰君不便多看,背過了身去。聽到他們一家人的親暱細語,不期然升起一股羨慕之情,又隱然覺得自己的存在太過多餘。

  「不是勃連原的人。」子查赫德道,對於那個曾經被他視為兄長的族王早已失去了當初的敬愛。

  「咦?」秋晨無戀有些詫異。

  看到妻子溫柔的褐眸,子查赫德臉上露出微笑,肯定地點了下頭,「是湛魚人……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會來找我們麻煩。」

  「會不會是那個人跟湛魚人……」秋晨無戀遲疑著說出自己的猜測,語未完而意已盡。

  子查赫德不是沒想過勃連原與湛魚人有所交易的可能性,但這是他最不願看到的。畢竟若其能與湛魚人做交易,自然也能和別族做,到時他們的處境就艱難了。

  「也許他已經不按捺不住了。」他道,目光掃過妻兒,心中一聲歎息,「我們得趕緊離開此地。」

  「去哪裡?」

  「往南。」子查赫德笑,語氣輕鬆,「我們還沒見識過大海呢。」無論是樸蘭湖草駝湖,還是以海為名其實依然為湖泊的藍都子海,那都是與大海無法比擬的。逃亡的生涯也不儘是壞處。他想。

  「我想留在這裡等天陌。」一直沒有開口的小冰君突然道。

  此話一出,秋晨無戀呆了呆,而後笑道:「這裡都住得有感情了,我和孩子們都捨不得呢。等過段時間再去看大海吧,子查。」

  子查赫德嗯了一聲,並沒有絲毫不悅。

  小冰君沉默下來。她還有什麼選擇?他們體貼她,她就能毫無愧疚地連累他們嗎?

  穿過防衛森嚴的外殿,掠過深黑的玄天澗,兩條黑影從容踏上幻宮圓月下永無止盡的長廊。兩旁奇卉吐艷,暗香飄渺,絲毫不被人類的闖入影響。

  一黑一紫兩隻巨狼並肩行於廊上,步履從容優雅,華麗的長毛在月色長風中輕輕飄動,述說著曾有的顯赫與尊崇。

  他們無聲地前行著,直到蒼溟殿出現在眼前。

  四個穿著寬腰大襟狼皮袍,長筒靴,獨辮盤於頭頂,腰挎短刀的異族人正圍坐在殿門長階上划拳對飲。

  兩狼止步。只見紫狼暗紫色的瞳眸中厲光一閃,前腿驀然人立而起,轉眼間化身為人,同時張臂凝月華為衣,素帛流光,披於健壯優美的軀體上,紫色長髮隨之流洩而下,曳於地上。

  有人注意到這邊,不由為所見的一幕驚愕地張大了嘴,忘記了發聲提醒同伴。等他反應過來,已然不及。

  「污穢了此地,汝等罪該萬死!」紫發男人冷聲道,同時單掌如拂蒼蠅般揮出。那四人尚不知發生了何事,人已灰飛煙滅,如血雨般滋養了苑中的奇花異草。

  隨後一人一狼連多看一眼也沒有,並肩走進了蒼溟殿。紫發男人開啟了機關,然後又化成一匹成狼,與黑狼同時躍入澄藍色的水面。過水道,穿越水下宮殿群,入神殿,最終通過密道來到當初天陌與小冰君逃生所經過的暗殿。

  在看到牆壁上那些奇形怪狀的雕像時,紫狼一直冰冷無情的眼中不覺浮起濃烈的悲涼和愧疚。前腿微曲,它跪伏在地,一縷鮮紅的血液從它眼角滑落,滴在火光照耀下的瑩白色地面上,如同綻開了一朵紅蓮。有的事,錯就是錯了,連悔改的機會也不會有。

  「生滅興亡,天道之常,你不需如此。」黑狼淡淡道。「為了那個血咒,這數萬年你如處地獄,也當夠了。」

  紫狼沒有回應,良久,才站起身,往那沐浴在月光中的神殿走去。黑狼跟隨在後。

  冰道兩旁的白狼仍在沉睡著,就像亙古以來便睡在那裡,一直要睡到宇宙終結。紫狼停下,扭頭看向身後的黑狼。

  「此後,我當與你共同等待他們甦醒的那一刻。」

  黑狼沒有說話,眼中卻閃過淡淡的暖意。

  進入月神殿,兩狼立即化成人形,月色華袍裹身。

  紫發的蒼御,黑髮的天陌。

  「血咒反噬,仿似昨日之事。」看著殿心的盤龍石柱,蒼御道。腦海中不覺浮現當年每到月圓之時便入此殿承受咒噬極刑的情景,自然而然便想到了那個什麼也不知道,卻緊緊抱著自己不肯放開,與他共同承受痛苦的獵人,心臟不由一陣緊縮。

  「是什麼人破了你的血咒?」相見直到此刻,天陌才想起問這件事。

  「一個專門捕殺狼族的獵人。」蒼御道,語氣中有著淡淡的嘲意。世間的事便是如此可笑,那人所居的村子與狼世代相仇,而她又是村裡最好的獵人,偏偏是這樣的人破解了他的咒誓。他明明不可能再與人類有所糾纏,卻在神志混沌的時候跟一個捕狼獵人共同生活了十數年。是上蒼嫌他所受的懲罰還不夠麼?

  天陌知其中尚有別情,沒有問下去,而是抬眼看向月光瑩潔卻不見月輪的殿外,心中微感悲哀。他們幻狼族受月神孕育,發源於此地,卻也要受制於此地。月神自以為創造了最完美的族類,其實他們不過是她最失敗的成果。

  「準備好了嗎?」蒼御甩開那些影響他的情緒,看向盤腿坐在地上的天陌。

  天陌點頭,同時伸出手。蒼御握住,提氣縱身,攜著他一起躍出神殿。就在落進虛空的那一剎那,如月的清輝立時將他們包繞,一股極寒之氣透體,天陌手臂驀地緊繃,身體不可自制地顫抖起來。蒼御伸出另一隻手,按上他的膻中,一股炙熱的氣流從掌心透入,卻在進入天陌體內的時候很快便被那無所不在的寒氣抵消,幾至於無,只隱隱能感到一絲暖意護在心脈之處。

  肌肉筋脈如寸寸裂開,天陌俊美如神祇般的臉因無孔不入的疼痛而扭曲,豆大的汗珠還沒凝結在額上便消斂無蹤,身體漸漸蜷縮起來,若不是有蒼御支撐著,只怕早已在虛空中翻滾起來。

  蒼御也並不好受,只是他全身脈絡暢通,又曾在數萬間經受著比這還痛苦的折磨,因此相比於天陌來說要從容許多,還能夠隨心控制體內氣機運行。

  也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天陌月白色的衣袍被從肌腠內滲出的汗血染成菲紅的時候,他被月陰之氣損毀至極限的身體終於有了反應,下丹田處平空升起一股暖熱的氣流,片刻之後溫暖了整個丹田。蒼御立即有所感應,緩緩引導著那股氣流行遍他的全身經絡,直至他的神志恢復過來,自行調控。

  陰極陽生,破而後立。這是幻狼族對自身肉體最深刻的認識,也是他們治療本體無法自我修復損傷的最基本方式。

  充滿生機的溫暖氣流延著大周天循環往復,一遍又一遍地修復著凍裂的脈絡,然後從兩人交接的手掌流入蒼御的體內,在他體內加強,再從膻中輸入天陌身體。

  從他們的位置看去,月神殿懸浮在虛空之中,上下四維皆是一片月色,無星,無暗,也無月,就如一個奇妙的夢境,讓人辨不清是真是幻。

  彷彿過了一世紀那麼長,天陌終於緩緩睜開眼,臉上恢復了一慣的淡漠與俊美。

  與他攜手躍入神殿之中,看他長腿矯健,挺拔傲然,終於與記憶中那個被族民尊崇的天祭司高貴優雅的身影重合在一起,蒼御唇角不由浮起相逢以來的第一抹微笑。

  「月神究竟是什麼……」天陌突然道,看著眼前空無一物的神殿,最終還是將最後兩個不敬的字嚥了下去。月神究竟是什麼東西?這是他很久以前就在思索的問題。

  蒼御臉色微變,而後苦笑。他又怎會知道?

  出得蒼溟殿,外面一片安靜,顯然四人平空消失的事還沒被察覺。

  「直接滅了?」蒼御看著苑內妖艷的花朵,漫不經心地問。

  天陌搖頭,知他心中其實始終堵著一口氣,但凡事有所為有所不為,他們面對的敵人在力量上跟他們壓根沒站在同一水平高度,就算一夜之間掃平所有的對手,他們也不會有絲毫的成就感。

  「與人鬥智,其樂無窮。」他說,語氣中帶上了罕有的調侃。除開天性中那讓他不恥的卑劣,人類的智慧還是值得敬佩的。

  蒼御無可無不可,反正歲月漫漫,他耗得起。

  「走吧,我去接一個人。」天陌一揮袍袖,率先往外走去。

  躍過玄天深澗,穿過重重宮宇,從容避開防守的人,兩人來到與主殿相隔甚遠的一片隱匿在楓竹之中的院落群。天陌對此地本來不熟,但在一片黑暗之中閃爍的燈火卻異常醒目。及至走到近處,臨著一波碧池錯落有致分佈的幾間精緻小閣正中的行草十三硯便確實證明了他沒找錯地方。

  半塘碧荷在夜風中輕輕地起伏著,幾朵妖嬈的半開花枝便露了出來,月映醉紅,幽香暗吐,襯著小窗裡透出的燈光,顯得異常寧靜。

  「誰在外面?」兩人方一靠近,裡面就傳出一個嬌軟的女孩兒詢問聲。

  沒想到對方會這麼敏銳,蒼御眼中露出些許詫異的神色。天陌倒是一點也不驚訝,伸手推開門走了進去。

  通往裡間的竹簾撩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趴躺在床上,聽到開門聲,正吃力地想撐起身來。見到來人,先是一驚,而後露出驚喜的表情。正是他要找的人,軒轅十三。

  「主子!」

  她身上是一件薄薄的衣衫,雖然輕輕地搭著,但仍然能夠看到有血從上面滲出來。然而即便是如此,她不知因疼痛還是失血而顯得蒼白的小臉上仍看不到絲毫怨恨。

  就在那一瞬間,天陌突然有些後悔,後悔當初怎麼不先將她送到別處去。雖然知道她有足夠的能力自保,但真看到她如此,還是覺得懊惱。他卻忘記,一年前的他根本不會在意這種不攸關性命的事情。

  快步走近床,他輕輕將她按回床上,沉聲問:「誰幹的?」

  軒轅十三啊了一聲,有些茫然,而後才反應過來,靦腆地笑笑:「當時亂糟糟的,我也不記得了。」語罷,不待天陌追問,她有些擔憂地問:「主子,你沒事吧?」

  天陌在床邊坐下,揉了揉她的頭,「無事。」

  軒轅十三顯然也不是擅於說話的人,一問一答之後便不知說什麼好,片刻後才低聲道:「他們說你……你已經……」話未說完,她眼圈已然紅了,想必那也不是什麼好話。「見你安好,我很歡喜。」

  「唔。」天陌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暖意,語氣依然淡淡。「我來帶你走。你可願意?」

  軒轅十三呆了呆,眼中閃過一絲迷茫,而後重重點下頭,「好。」

  天陌沒忽略點頭時她眼中閃過的淚光,卻沒有多問,只是在衣櫥裡隨便拿了幾件衣服打好包袱,用柔軟輕薄的夏衫將她包好,然後抱起人便往外走。蒼御正靜立在荷塘邊不知在想什麼,軒轅十三看到他,既吃驚又羞赧,慌張地打了聲招呼便將臉埋進了天陌的懷中。

  「睡會兒吧。」天陌對她道,然後不等回答,便點了她的睡穴。接下來的旅程太過驚世駭俗,沒必要嚇倒她。

  蒼御見他如此親近人類,雖然不贊同,但也沒覺得不悅。每個人都有權力決定自己要做的事,其他人,就算是關係最親密的情侶朋友家人都無權將自己的喜惡強加於其上。

  離開黑宇殿,兩人並沒有去雲浮城,而是直接趕往大晉的京城長安。

  ******

  桑晴苑撫劍閣

  清脆的刮瓷聲音在主廳內響起,天陌用杯蓋將茶葉撇開,卻並不喝茶,目光淡淡地掃過坐在下首身形雍腫的美貌少婦,對方眼中長年累積的冰冷不知在何時已多了一絲溫柔。

  「你只需負責尋找夏姬的下落,黑宇殿的事,不准插手。」他開口,語氣低緩卻果斷。

  龍一秀眉微挑,正欲抗議,卻突然看到天陌的唇角浮起一絲笑意,一瞬間驚得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不只是你,整個女兒樓都不准參與進來。」他悠然補充。「既然嫁人了,就好好相夫教子去吧。」

  龍一有些惱,但卻無法反駁他的話。畢竟自己如今身懷六甲,無論是在體力還是心力上都有所不逮,其他姐妹眼看著也都各自有了歸宿,沒有歸宿的則為情所困,將她們牽扯進這場爭鬥中並不是明智之舉。

  腰有些酸,她回手輕輕捏了捏,才無奈地妥協:「那我們只負責收集情報總可以吧。」要讓她們什麼也不做在旁邊乾瞪眼,這也太難為了些。

  天陌本想一口否決,隨即想到這幾個女孩子的性子,若他不同意,只怕他們暗底下的動作會更加不顧性命,與其如此,不如讓她們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著也好。

  於是他沒說話,算是默許了。

  正在這時,一個頭髮花白長相俊秀充滿濃濃書卷氣的青年男子從外面走了進來,卻是龍一的夫婿劍厚南。

  「十三姑娘皮外傷雖然嚴重,但未及筋骨,倒是她雙腿的沉痾有些棘手。」他對天陌道,然後徑直走向自己的妻子,坐在她的椅手上,輕輕給她按揉酸痛的腰背。

  龍一順勢趴在他腿上,讓自天陌出現後一直強撐的身體放鬆一下。劍厚南是心疼妻子,龍一則是從來不在乎外人的看法,因此這樣的親暱顯得異常自然,並不因為有其他人在場而有所顧忌。

  天陌視若無睹,放下茶杯,手指劃過下巴,沉吟問:「能治否?」

  劍厚南點頭,「能,不過需要幾種比較罕見的藥材。而且治療的過程也相當痛苦……」說後面一句話的時候,他有些猶豫。畢竟任誰看過乖巧的軒轅十三,都會有所不忍。

  「藥材不是問題。」天陌打斷他,果斷地道:「至於疼痛,小十三承受得了。」

  既然他如此說,劍厚南自不必再多言,便想告一聲罪帶妻子下去休息。此時還是清晨,最是涼爽,正是龍一最好安睡的時候。孕婦體溫偏高,她陳痾在身,不宜在房中用冰降溫,更不能在入睡後直接吹風,這兩個月著實過得辛苦。因此便是耽誤一時,他也會覺得不捨。

  「請教劍先生,失憶可能醫治?」正在轉念間,天陌再次開口。

  劍厚南聞言,不得不暫時打消心中的念頭,詢問詳情。

  天陌便將小冰君的情況大致說了一遍。

  劍厚南沉吟了片刻,才道:「若只是因為頭部受到撞擊所致,施針多能醫治,然一切尚須見到其人之後方能下定論。」

  他如此一說,天陌心中已有數,又問了幾句去疤復容的問題便讓兩人自去了。獨自一人在廳中靜坐了許久,方起身往蒼御歇息之所而去。

  蒼御不喜見人類,因此一到此處,便自行離去,未曾與龍一等人打照面。

  天陌在長安最高的建築物——摘星塔塔頂找到蒼御。是時他正以手為枕慵懶地側臥在塔頂飛龍背上,凝目看著遠方的日出。白袍紫發,說不出的俊逸高貴。

  「這日出與當年也並沒什麼不同。」他意興索然地道。

  天陌靠著龍身在黃色琉璃瓦上坐下,城內街巷縱橫,白湖綠樹,皇城雄偉,郭外官道寬闊平坦,大河東流,船桅林立,只是一眼便能看盡大晉的繁華。此時太陽正從遠處的綠色山線上探出半個紅通通的腦袋,預示著又一日的炎熱。

  「滄海桑田,世道沉浮,不也是如此?」回答的話是理所當然到麻木的語調,淡得讓人聽不出味來,卻又似乎隱含著一絲不容忽略的嘲諷。

  說話間太陽從山樑上跳出,萬道霞光噴薄而出,蒼御雙眼微瞇,深紫色的眸子華光流轉,隱掩著一抹陰霾。

  「帝宮尚存,鬼憐當守於其中,擇日前去一會吧。」天陌道,停頓片刻,不由感歎了一句:「幻狼一脈,只餘吾三人矣!」

  蒼御一震,眸光回轉。「她……如何得已逃脫?」那一場災厄,他記憶猶新,鬼憐應在其中。

  天陌頭微微後仰,枕於龍身之上,眸色幽暗。「我亦是於數年前得知,尚未與她相晤。」所以具體的原因他也不知。但無論原因為何,這都是一個值得歡喜的消息。

  「那即刻便去罷。」蒼御撐起身,自憶起過往以來胸中首次滿溢歡欣。

  「在這之前,我們先去活動活動筋骨。」天陌拍袍站起,極目遠眺。昨日那一翻殺戮只怕為小冰君他們惹來了不少麻煩,如今只有在找到他們以前盡力為他們減少危險。

  是日,從雲浮往南的水陸兩道數個湛魚人明樁被連根拔起,巴術包括國都在內的五大重城統帥府遭人入侵,統帥被擄。同一日,血盜大肆攻擊黑宇殿,封九連城聯合言衛舉兵相迎。自陰極皇朝和青夷山城先後退出後便陷入沉默的黑宇殿之爭終於被打破表面的平靜,掀起一波又一波的巨浪。

  當天陌與蒼御進入位於泠西的百花谷之時,一道又一道急報正通過最快的方式傳遞向坐鎮黑宇殿的封九連城,每份急報中都少不了兩個髮色一紫一黑容貌堪比天神的人物。一時間,巴術國內權貴人人自危,在外追捕小冰君等人的湛魚人都被招回了國內。

  ******

  百花谷下瘴霧瀰漫,難以見物,卻影響不到天陌兩人。

  這還是滅族之禍後兩人首次看到帝宮的情況,只見焦土處處,厚厚一層黑色的灰燼掩於所有物體上面,湖水黑臭,見不到絲毫生機。

  蒼御只覺胸口一陣劇痛,喉頭泛甜,卻又被他生生嚥了下去。當看到那具百花奴的雕像時,他終於有些站立不住,伸手按在了身旁天陌的肩上。

  執卿之手,歲月可期。

  猶記得當初雕者讓自己題字時,反覆輾轉,最終確定下這幾個字時心中滿懷的期望和幸福。如今思起,卻只餘滿腔憾悔。

  揚袖,雕像帶著數萬年不變的笑容化成齏粉,破了幻夢一場。

  天陌感到肩上的手冰冷,心中暗暗歎了口氣,正想說點什麼,黑暗中突然劃過一道白光,帶著淡淡的異香味。那一刻,他突然想起小冰君曾說過他身上帶著香味的事,終於知道那是什麼樣的味道了。因為來者與蒼御身上所帶的香味是相同的,自己必然也不例外。

  「我等你們很久了。」簡簡單單的一句話道盡數萬年的滄桑,那聲音清悠柔美卻沒有情緒,如月下之風。

  一個銀月色長髮的女子出現在兩人面前,唇角彎彎,眼神淡淡,一如當年踏上祭壇上時那樣。自是冥界鬼憐。

  蒼御行於前,天陌鬼憐落後一步相伴左右,入神廟,破幻境,入帝宮。

  帝宮中花枝煥發,似生機盎然,卻又鳥雀無蹤,蟲豸絕跡,說不出的淒清沉寂。鬼憐獨自一人守於此處,其中寂寞可想而知。

  「這幾年時有人到訪,倒不寂寞。」一邊為兩人端上帝宮唯一的食物冰魚花羹,鬼憐一邊道。

  「當年你是怎地逃過那場災禍?」久違的滋味在舌尖瀰漫開來,蒼御心中傷痛稍稍平復,問出心中的疑惑。

  「一個人類男子將我藏了起來。」說到此,她銀眸中掠過一絲惆悵,而後揚眼睨了眼垂首進食的天陌,道:「你數年前便知我在此,為何不來看我?」她明知原因,卻仍然要問,倒不是不甘,只是久別重逢,怎能不捉弄一下。

  天陌不慌不忙地抬起頭,在袖中摸出一塊手帕,抹了抹嘴。

  「不想。」

  他回答得乾脆,任鬼憐情緒淡漠,也不由氣結。要知道當年他們的關係可非同一般,若不是那場災禍,只怕已成夫妻。歷來天祭與冥鬼都是神定的夫妻,無關情愛。事實上自幻狼滅族之後,他們的這層關係自然而然便解除了,但終究有所顧慮,所以在得知她倖存的情況下,天陌歡喜之餘卻並沒立即與之相見。

  「我已有妻子,你最好另覓牽手之人。」彷彿覺得火候還不夠,天陌又加了一勺油。

  此話一出,鬼憐銀眸驀然瞪大,一臉不可置信。

  「你、你、你……」你了半天,也沒說出你什麼,哪裡還有初見時的清冷。

  「是人族。」彷彿知道她想問什麼,天陌好心地回答。側目,蒼御正走向書架,對他們之間的談話充耳不聞。

  「那你還來幹嘛?」鬼憐斜睨著他,一揮袖,走了。

  天陌不以為意,低下頭正打算繼續進食,一隻手伸過來,端走了他的碗,然後一盤李子遞到了他眼皮子底下。

  「你喜歡人族,那就吃人族的東西吧。」鬼憐幽幽地道,用沒情緒的語調說著夾酸的話,說不出的古怪。「虧人家早也盼晚也盼,就盼著你來接人家。」

  看她以袖掩面,裝出人族女兒之態,天陌默然將眼前的澀李往她面前一推,然後細不可察地打了個哆嗦,淡淡道:「不甚像。」當年此間三人走得最近,彼此瞭解極深。她若不是有著與他相同的顧慮,當年三兒來過此地之後,她必然便找上了自己,又怎會老老實實在此地苦等。

  鬼憐伸指拈起一粒酸李放進嘴裡,貝齒咬破脆皮,酸澀的汁液瞬間滑過舌尖,令她輕輕皺起了修長入鬢的眉,片刻後,實在忍耐不住,側頭將之吐進了水中。

  「這人族之物雖然苦澀難當,卻終究是有滋味的。」她恢復了常態,目光落向正將書架上的畫卷一副副毀去的蒼御,不無感慨地道。

  知她言外之意,天陌唇角浮起一抹微笑。

  ******

  既然等到了他們,鬼憐自不會再獨自一人守在帝宮之中,但她也並不喜歡與人類玩爭霸的遊戲,覺得那樣實在沒什麼趣味,便與兩人分道,獨自闖蕩紅塵,去學那人族的七情六慾。天陌不知道的是,她的第一個目標就是小冰君。

  將一切與那人有關的東西都毀了去,蒼御心中愛恨亦隨之淡去,再離開帝宮,已無乍然面對自己犯下過錯的心痛如裂。正如天陌所說,數萬年,也當夠了。他甚至有些慶幸當年沒有來得及與她行血盟之誓。

  再次回到桑晴苑已是三日後。龍一正拿著各地傳來的消息,與梅六兩人怪異地對望著,猜測消息中所指頭髮一黑一紫的兩個男人是誰。雖然都有想到天陌身上,但同一天出現在多處地方,想想又覺得荒謬。

  時梅六穿著一身杏紅衫子,素白灑金色花瓣的裙子,難得正經地坐在椅子中。三日前她便聽龍一說天陌曾經到來,這幾日便一直在龍一夫婦倆耳邊叨叨,怪他們沒及時知會她,直念得龍一心火大燥。

  因此當看到天陌出現,她眼前登時一亮,卻又迅速反應過來,慌忙垂眉斂目做出一臉恭順狀哀怨狀,碎步輕挪,挨向天陌。

  「主子,六兒好掛念你。」她並不直接指控他前次來時竟然不見他們便走了,語氣軟中透媚,說不盡的楚楚可憐。若被那些傾慕她的男人看到,只怕恨不得將心都掏出來給她。

  都是他看著長大的孩子,天陌哪能不明白各自的性格,當下只是淡淡地唔了一聲,目光在廳中掃過一遍,而後落到一碟杏仁糕上,於是大步走了過去,梅六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喏。」伸指拈起一塊做工精美的糕點,他遞給像個受委屈的孩子般垂頭站在身邊的美麗女子。

  梅六眼中異彩一閃,歡天喜地接了,還不忘諂媚一句:「就知道主子最好了。」語罷,神色恢復了端莊,乖乖縮到自己之前坐的椅子中品嚐糕點去了。

  雖然身為姐妹多年,龍一卻不知道梅六竟然還有這樣一面,不由驚訝得差點失態噴出剛入口的湯。

  天陌就近在一把椅中坐了,蒼御如上次那樣,自行離開尋找地方休息。

  「主子,雲浮那邊傳來消息,巴術人在通往各處的水陸交通要道都設有明樁暗哨,似乎準備捉拿什麼人,但三日前卻被人挑了明樁,暗哨也很快撤去。」龍一道,同時讓身邊的劍厚南將手中握著的所有紙條都拿給了天陌。

  這些消息都是三日前從各地傳遞過來的,今晨才收到。而至於尋找小冰君的命令,只怕此時才抵達雲浮。但自從得知有封九連城憶平親王等人參與黑宇殿之爭後,她便開始著手將情報網往域外擴展,雖然因為擴展速度太快而顯得有些指揮滯礙,但終勝於無。此時便見到了效果。

  「巴術五城統領被人所擒。奇怪的是,據目睹之人所描述,闖統領府的人特徵一模一樣。」說這話時,龍一目光緊盯著天陌的臉,企圖從上面看出點什麼。

  哪知天陌連根眉毛都沒動,垂眼仔細地翻閱著手中來自各地的消息,最終從其中挑出一張來。

  大洧人的一個部落遷移至與雲浮相距不過五里的納河邊,第一勇士阿穆從雲浮城中帶回五位異族人。

  字條上所留的時間正是三日前。天陌心中沉吟,耳邊龍一仍在繼續。

  「自從黑宇殿被封九連城以幾大勢力佔據之後,一直消斂蹤跡血盜三日前突然對黑宇殿發起了攻擊,兩方傷亡皆不小。不知是何原因?」

  天陌回過神,心中已有決定。

  「毋須費心神,那是我著人假扮對方的人挑釁血盜所致。」他淡淡道,語罷看到一直安靜呆在一邊的梅六美眸中閃動著毫不掩飾的崇拜神色,不由搖頭,暗忖若鬼憐跟著六兒學個幾日,必然會大有所成。「我有事要離開幾日,這幾日中你盡快聯絡舊部,於八月初十到宛陽會我。」頓了一頓,看了眼大腹便便的女人,神色轉為嚴厲,「你不許來。」

  一句話將龍一滿腹的期待打得七零八落,卻也贏得了劍厚南的感激。

  哧——旁邊像小老鼠般細啃著糕點,一塊糕半天沒啃完的梅六忍不住笑了出來,無法不幸災樂禍。

  龍一狠狠瞪了她一眼,郁悴之極。

  第二十七章

  蒼御不願再去雲浮,與天陌約好在宛陽相見,便獨自走了。天陌直奔雲浮。

  大洧人的帳蓬像五彩的花朵般盛放在納河彎處,四處兜售雜貨的阿提魯人牽著騾子穿梭其中,高一聲低一聲地叫賣著。女人在河邊將衣服搗得啪啪地響,孩童們脫光了衣服,赤條條地跳進平緩的水流裡嬉耍。七月的日頭白晃晃地映著人眼,帶著植物濃郁的香味。

  天陌從阿提魯人那裡隨手要了頂竹笠,遮擋住炎辣的日頭,也半掩了容貌。即便如此,他出眾的形體仍然引來不少人的側目。

  「阿穆在哪裡?」他問一個正在擠羊奶的老人。

  老人的手像枯樹的根,瞇著渾濁的眼睛似乎想看清背著陽光的男人,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地招來了在不遠處玩耍的孫子給他領路。

  「早跟塔原家的小子說過,太美麗的女人只會給族人惹來麻煩……」走得遠了,天陌聽到老人自言自語的咕嚕,不由微撇了唇角。

  小孩大約有些怕生,一聲不吭地悶頭往前直跑,像只滑溜地小魚一樣穿過帳篷間的空地,七轉八轉中,帳篷越來越少。如果換成一個普通人,只怕早已跟丟。

  「那就是阿穆哥哥的帳蓬。」指著不遠處最靠近山林的三個帳篷,小孩說,然後轉身一溜煙跑掉了。

  天陌在原地靜立了片刻,而後才邁步走過去,步履堅定而從容。

  正在這時,最右邊的那個帳篷門被掀起,一個身形高大魁偉的男人彎腰從裡面鑽出來,直起身時,目光直直落向天陌。卻是子查赫德莫赫。

  「冰君妹子跟阿穆兄弟騎馬去了。天氣炎熱,陌兄何不入帳飲一碗涼茶以去暑氣。」雖然天陌戴著竹笠,他仍然一眼認了出來。

  第一句話讓天陌的額角跳動了下,一股悶氣莫名而生,但正有事要避開小冰君和子查赫德夫婦相談,只能暫時忍耐。

  帳篷內空間很大,頂窗開著,風從上面灌入,明亮而涼爽。兩個孩子都不在,秋晨無戀正跪著在涼席上,將盛在罐子裡的涼茶舀進碗中。除了那雙眼睛,覆著面紗的她實在與小冰君相像到極點,這也是當初他能從人叢中一眼將她認出的原因。她的眼睛如月下的湖泊,溫柔卻朦朧難測,小冰君的卻像倒映著火紅扶桑的溪流,清澈中有著熱情。他想,他更喜歡後者。

  「請用。」即便心中曾經懷疑過天陌,秋晨無戀再次見到這個男人時心中仍然無法生起絲毫敵意。那個時候,她多少有些明白小冰君為何會毫無理由地相信他了。

  「多謝。」天陌接過,目光並沒在她的臉上多留。

  涼茶入口,酸甜清爽,帶著淡淡的奶香,令人精神不由為之一振。

  「抱歉,給你們帶來了麻煩。」一碗涼茶下去,他主動提起了湛魚人的事。若不是因為他,想必此時他們一家人仍在那幽靜的山谷裡過著平靜而悠然的日子,斷不至於像現在這般落得寄人籬下的地步。

  子查赫德夫婦對視一眼,看出彼此心中的疑惑,不知他指什麼。片刻之後,秋晨無戀才微帶不悅地道:「小冰君是我妹妹,怎能算麻煩?」

  天陌知她誤解了自己的意思,也不介意,淡淡道:「是湛魚人。」

  秋晨無戀愕然,而後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子查赫德忙開口相詢:「陌兄此話何意?」

  當下天陌將自己的身份以及近一年發生的事連帶著小冰君失憶的原因都簡單說了下,只是沒提小冰君對他的感情。他終究太過心高氣傲,即便心中已認定,也不願意用被遺忘的感情去約束那個人。

  子查赫德夫婦之前對他的身份雖然也有所猜測,此時聽到他親口承認正是當年小冰君所嫁的黑宇殿主,仍不免有些吃驚。他們多年不問世事,怎麼也想不到草原各族聞之色變的黑宇殿竟然會發生如此劇變。更讓他們想不到的是,自有記憶以來便存在的黑宇殿之主竟然會看上去如此年輕。但若說年輕,對方的那雙眼睛卻又讓人彷彿看到了人類短暫生命無法描述的滄桑。不得不說,這是一個矛盾之極的人。

  默默地為他的碗重新舀上涼茶,秋晨無戀一時也算不清自己和眼前之人應該算個什麼關係,又想到小冰君原來心有所繫卻不得不嫁給他,並因此而耗去了女人最珍貴的十一年,對方的心思到現在卻仍讓人捉摸不透,不由又是酸澀又是心疼。

  「您……」心中話在舌尖打了個翻轉,她看了眼若有所思的丈夫,最終不顧一切地說了出來,「請您讓我照顧小冰君……請您放了她!」她有了自由,有了愛自己的丈夫和兒女,所以她也希望小冰君得到這樣平凡的幸福。就算明知這樣的要求於情於理都不合,甚至有落井下石的嫌疑,她也不在乎。

  天陌剛剛握上碗沿的手指微緊,而後緩緩鬆開,冷冷地看向對面的女人。

  子查赫德沒想到妻子會這樣說,先是訝然,而後微微皺了眉,身體微動,擋住了天陌的視線。

  「阿蘿說得沒錯。如果殿主你對她無心,她對你也無意,又何必勉強在一起?」雖然知道清官難斷家務事,但既然愛妻已經開口,他怎麼樣都得幫著她,總不能讓她被人欺負了去。

  定定與子查赫德對視許久,直看得對方心中開始發毛,天陌才揚唇露出一抹冰冷的笑,然後抬起茶碗悠然啜了一口,垂眼看著翠綠色的茶湯,淡淡道:「讓她自己決定。」

  子查赫德明顯鬆了口氣,只覺出了一背的冷汗,心知惹誰都行,絕不能惹眼前這人。他若知道他的預感正確,方才與他對視那一段時間,天陌腦中已轉了百十個拆散他們的方法,而且每個方法都效果絕佳的話,只怕更要後悔沒及時阻止妻子的想法了。

  經過這麼一段,氣氛登時冷了下來。子查赫德心中略覺歉疚,便轉開話題問一些黑宇殿的事,並主動提出要幫忙,天陌沒立即拒絕,淡淡地應著,倒也沒將之前的事放在心上。

  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間,外面傳來馬蹄聲,夾雜著孩子的笑鬧聲,越來越近。

  「他們回來了。」自說了那句話後便沒再開口的秋晨無戀赫然從丈夫背後站起,往帳篷外跑去,期待能先一步給小冰君提個醒。

  天陌心跳莫名地快了一拍,卻仍然不緊不慢地將碗中剩下的涼茶一口一口飲盡,這才站起往帳外走去。

  分開數日,她是否已然不再將他放在心上?

  出得帳來,天陌一眼便看到騎在馬上正慢慢踱近的小冰君。她長髮梳成細辮,頭戴飾彩羽的小帽,白色卷紅邊的衣裙外繫著色彩艷麗的圍腰,足蹬羊皮小靴,正淺笑嫣然地側臉傾聽著身邊男子說話。而在她的另一邊,聿臨正從自己的馬上探出身去鬧娥賽抱在懷裡的瘦狗。

  看著她一身的大洧女子妝束以及美麗臉上因騎馬和日曬而顯露出的健康紅暈,天陌垂在腿側的手不自覺握緊。看來,即便是離開了他,她依然能過得很好,甚至於比跟他在一起時更快樂。

  就在那一刻,他平生首次感到了一絲不確定。以往就算面對最凶悍的異獸,他也不曾有過這種感覺。

  這廂轉念間,那邊廂秋晨無戀已經跑近了小冰君的馬。

  「阿娘!」娥賽最先看到她,一邊擋著聿臨胡鬧的手,一邊喊。

  小冰君聞聲,笑著轉過臉正要叫戀兒,卻一眼看到站在帳蓬邊的天陌,笑容不由微斂,一夾馬腹便往他馳去。秋晨無戀的喊聲,阿穆失落的眼神都被她拋在了身後。

  她不知道心跳為什麼會那麼快,不知道為什麼會有想哭的衝動,腦子裡什麼也不能想,只知道要快點到那個人的身邊去。

  看見她眼中隱然有波光晃動,天陌的腳不由踏前了一步,直到看到她不等馬停便往下跳,才疾身搶前,將那被馬鐙絆住差點倒栽下的身體穩穩接住。

  顧不得抽出仍纏在馬鐙上的腳,小冰君一把抱住天陌,幾乎是帶著哭腔地問:「你去哪裡了?你說很快就回來的,你騙人!」

  短短的兩句話,天陌的心突然就化成了一灘柔水,摟著她的手收緊,似乎想將她嵌進自己的身體。低下頭,臉貼著她的臉蹭了蹭,才抬起頭注視著那雙美麗的眼睛緩緩解釋:「回城的路上遇到故人,耽擱了一夜,次日去到小谷,你們已經不在了,只看到湛魚人。」他說得輕描淡寫,對於自己當時的恐慌一字也未提。

  被那專注而灼熱的目光看得呼吸一窒,稍後才反應過來他也遇到了湛魚人,不由慌了神,「你也遇到那些人了?有沒有受傷?」一邊說一邊在他身上開始摸索起來,想確定他是否安然無恙。她可沒忘記,那一日子查赫德渾身浴血的樣子。

  天陌身體一僵,騰出一隻手按住她亂摸的手,才語氣平靜地道:「我無事。」頓了一頓,又道:「我來接你。」

  「啊?」小冰君一愣,不解其意,接著便察覺了自己與他之間的親暱姿勢,臉登時滾燙起來,忙掙扎著想從他懷中掙脫出來。

  「別動。」天陌錮緊了她的腰,等她聽話地安靜下來,方半曲了腿,傾身將勾住她腳踝的馬鐙解開。「你不想要腿了麼?以後不准騎馬。」想到方纔那一幕,他突然有些後怕,若不是他的速度比常人快上許多,只怕她已經被踏在馬蹄之下。

  小冰君趴在他的肩上,看著他堅實的背以及披散在上面的黑亮長髮,心神不由微微恍惚下,也沒聽清他在說什麼。

  等她站穩,天陌才直起腰,同時放開手。

  小冰君心中沒來由地一陣失落,偷偷覷向他,突然發現了一個不得了的事,臉上露出驚喜的神色,忍不住有些緊張地繞著他轉了兩圈,只差沒伸出手去確定。

  「天陌,你……你腿好了?」

  經她這一提醒,一直旁觀的眾人才赫然省悟到這個事實,都有些驚訝,而其中驚訝最甚的要數阿穆,畢竟在他的記憶中天陌是一直坐在輪椅裡的,而且像是要一直依靠它似的。

  天陌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小冰君不由用手緊緊摀住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瞪大的美眸中盛滿了激動和歡喜。

  天陌見狀,心中微暖,習慣性地想要伸手去揉她的頭,卻在看到那頂小帽時動作微僵,舉到半空的手又收了回來。

  「大夥兒騎馬也累了,進帳再說,阿蘿備著涼茶呢。」一旁的子查赫德適時開口,及時阻止了氣氛的僵凝。

  兩個孩子聞言不由歡呼一聲,搶先往帳篷跑去。

  「天陌叔叔,你腿好了真好!」在經過天陌身邊的時候,娥賽由衷地道。於是天陌那只沒有落到小冰君頭上的手落到了娥賽的頭上,惹得小女孩緋紅了臉,一縮頭飛快地鑽進了帳篷。

  一直跟在她身邊的聿臨嗯哼一聲,負起手小大人般來到天陌面前,仰起頭,原本老氣橫秋的小臉瞬間換上崇拜的表情。

  「天陌叔叔好!」

  注意到他眼中的期待,天陌意外地怔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於是一視同仁地揉了揉小孩的頭,看他開心地大叫一聲,然後鑽進帳篷嘲笑娥賽害羞的事,不由有些無奈地笑了。

  大人們相繼也進了帳篷。小冰君突然變得有些沉默,雖然是挨著天陌坐下,但卻沒了開始的歡喜雀躍,只是目光總是有意無意地直往天陌垂在袖下的右手瞟。連她自己也沒察覺,更不明白為什麼看到他那樣親暱地對待別人時,心裡會覺得悶悶的,再也高興不起來。

  天陌不是沒注意到她的異常,只是沒猜出原因,直到她盛好一碗涼茶捧至自己面前。

  他接過,卻不喝,而是遞到小冰君唇邊,看她臉大紅,卻仍然顫抖著眼睫乖乖喝了一口,再揚起眼,其中鬱鬱之色已消失無蹤,然後悄悄抓住了他的右手。

  兩人之間的親暱動作太過自然,不禁他們自己不曾察覺有什麼不妥,連旁人也有理所當然的感覺,唯有阿穆看得心中苦澀,找了個借口告辭離去。

  自從發現小冰君在見到天陌那一剎那眼中再看不到其他人的這個事實,秋晨無戀便已知道自己之前的想法錯了,此時只是安靜地照顧兩個孩子喝茶,不再多言。

  身體好得差不多的瘦狗從娥賽的懷中鑽出來,搖著尾巴來到小冰君面前,被她攬過,獻寶一樣推到天陌面前。

  「那天我們從藏身的地方出來時,就看到它趴在谷口,我想定然是你帶來的。只是……」想到那天看到瘦狗的驚喜,以及後來怎麼也找不到他人的恐慌,小冰君握緊了他的手,喉嚨一哽,不能再說下去。

  瘦狗老老實實地趴在兩人前面,任小冰君撓著耳朵,不時小心翼翼地揚起眼皮覷一眼天陌。

  看到它,天陌這才省起竟然把它給忘記了,心中升起怪異的感覺,知道自己那日確實因她而亂了心神。

  「你們怎會與阿穆在一起?」他問出自己最介意之事。

  「到處都是湛魚人,我們被困住,正好遇到他。」小冰君道,頓了頓,又補充一句:「他識得你。」正是因為阿穆說出了天陌的名字以及曾與他們同行的事,她才對他產生親近的感覺。

  聽她大概說了一下這幾日所發生的事,天陌已然知道阿穆的出現絕非偶然。大洧人性格執著,只怕這次他們部落會遷至雲浮附近,也是因為阿穆的關係。對於小冰君,那個男人終究不肯死心。不過對於此事他並沒多說,很快便將話題轉到了別處去。

  敘過別情後,幾個人又閒聊了一會兒,小冰君便將天陌拖到了自己單獨居住的帳篷裡去。秋晨無戀夫婦知道她有事要問,所以攔住了也想跟去的娥賽姐弟,給兩人留下獨處的空間。

  ******

  「天陌……」進得帳內,還沒等坐下,小冰君便開口喊了一聲,然後眼巴巴地看著天陌。她有很多問題想要問,卻又不知從何問起。阿穆識得她,也知道天陌,可是叫她的時候喊的卻是夏姑娘。而最讓她吃驚的是,她不記得自己學過雷蒙這邊的語言,但卻大致能聽懂他們的話。幾日下來,越來越多的跡象顯露出她在這十多年間的變化,而這些讓腦子裡沒有絲毫記憶的她感到恐慌。

  天陌嗯了一聲,抬手取下她頭上的帽子扔到地上,「你想知道什麼?」他問,然而目光在沒看到以前她常插在發間的紫檀梳子時凝住。「梳子?」他的語氣有些冷。

  小冰君還沒開口,聞言愣了一下,趕緊從懷裡掏出梳子奉上。天陌接過,然後伸指將她的髮辮一根一根地弄散。

  「我不喜歡你做大洧人的打扮。」他淡淡道,手指的動作雖然溫柔,卻透露出不容人違逆的堅持。

  即便是失憶了,小冰君潛意識中仍然保留著對他的順從,站在那裡乖乖地由著他動自己的頭髮,一邊想著以後定然不能再做大洧人的妝束,一邊解釋:「我沒有換洗的衣服。戀兒的也沒來得及帶上,所以阿穆就向他的族人給我們借了幾套過來……」

  經她一提,天陌才想起秋晨無戀穿的也是大洧人的衣服,心裡的不郁才稍稍消散了些。然而解釋了一半的小冰君卻突然想到,自己的衣著打扮應當與他沒什麼關係才是。心中如此想,嘴裡便不自覺嘟嚷了出來。

  「我覺得大洧女子的裝扮很好看,我很喜歡。你怎麼能……怎麼能……」她抬手去搶救花了很長時間才編好的細辮,有些賭氣地垂著眼,最後一句話卻終究沒敢說全。她原本是打算說你怎麼能連我穿什麼都管,卻隱隱感覺到這話大大地不妥,於是及時收住。

  在她髮辮間靈活挑動的手指頓住,帳篷裡突然沉寂下來,靜得讓人心慌。

  彷彿過了一世那麼久,正當小冰君終於熬不住心中的不安,揚起眼睫偷覷面前的人時,發間的手指抽離了出去。她的心莫名一下子也跟著空了,就像丟失了什麼似的。

  天陌動了。他手裡仍然握著那把梳子,然後盤膝坐在涼席上。

  「喜歡的話……那便留著吧。」淡漠的語氣,帶著讓人難以察覺的無奈與自嘲。沒有讓小冰君多想,他將話題轉回她最初的疑問。「你頭撞傷了,所以忘記了一些事。」沒有贅言,他用一句話概括了所有的事。人生本來就是這樣,一句話就能說完,又哪來那麼多是是非非。

  小冰君在他面前跪坐下,聞言不自覺摸向仍會不時抽痛的後腦勺,心裡卻掛念著他突然變得疏離的態度。

  「那我……我為什麼會跟你在一起?」她其實想問的是她和天陌是什麼關係,沒想到話在舌尖打了個轉,就變了味。

  天陌目光落在手中深紫色的梳子上,突然想起那一日在幻海碧波台她跪伏在地上說想去南方時,這把梳子就在她髮髻根處映著陽光泛著淺淺的暈芒,一時竟走了神,沒發覺小冰君正在將剩下的髮辮一根根扯散。

  見他一直盯著梳子看,已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存在,小冰君心裡突然有些難受,於是挪近了一些,一把從他手中搶過梳子,笑吟吟地道:「我頭髮都被你弄亂了,可要梳一梳。」

  天陌回過神,看到她蓬鬆著長髮,眉眼彎彎,梨渦淺淺,不自覺抬手摸上她的臉,指腹輕輕蹭過她上揚的唇角。

  「夏兒,我希望你能一直這樣笑著。」

  小冰君被他親暱的動作摸得雪膚泛起嫣紅,卻又在下一刻因為他口中所喊的名字而退去血色。她沒有忘記,他曾說過夏兒是他的妻子。難道她長得真的和那個夏兒很像麼?所以他會常常喊錯,阿穆也喊錯。莫名地,她有些羨慕起那個女子來,羨慕她能得到他如此專注的眼神。

  「天陌。」她無意識地低喊了一聲,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只是這一回,沒再糾結他的稱呼。

  「嗯。」天陌微笑,手往上,做了自見面起便一直想做的事,揉了揉她的頭髮。「小冰君,你可有什麼想要的東西或者想做的事?」他問了一個曾經問過她的問題。當初她說想見秋晨無戀,想冰城再也不用送女子到別族去。他已經為她達成了一件,不久的將來,也會為她達成另外一件。但是,他還是想要問她這個問題。問失去記憶的她。

  聽到他叫回自己的名字,小冰君並沒有喜悅的感覺,但畢竟還是孩子心性,很快便被他的問題轉移了注意力。

  「我想真正看一眼白頭髮的哥哥。」她握緊手中的梳子放在心口,眼睛亮晶晶地道,語氣中充滿了希冀。忘記了和親的事,忘記了與秋晨無戀長久的分別,她此時心中唯一念念不忘的便是在夢中常常看到的那個一頭銀髮的少年,而這也是她昏睡幾年中唯一的願望。所以天陌一問,連思索也不用便說了出來。

  天陌唇角的笑淡去,舌根隱然泛起一絲苦味,許久都無法作答。直到小冰君伸手過來拽他的袖子,那小心翼翼的動作以及黑眸中浮動著的迷惑與不安讓他心口一窒,話就這樣衝口而出。

  「我帶你去。」

  小冰君嚇了一跳,神色古怪地仰頭看向天陌:「你怎麼知道我說的是誰?」夢裡的人,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是誰,又要如何找起。

  「我知道。」天陌看著她的眼睛,看著裡面倒映著自己的影子,淡淡道。「你畫過。」

  小冰君有片刻的失神,而後才略有些遲鈍地瞪大美眸,結巴道:「我……我畫過?」

  「唔。」天陌轉開眼,不想再說這件事。或者說他已經習慣她將所有心思都放在自己身上,因此分外不想自她口中聽到對其他人的念想。

  「天陌,我們認識多久了?」然而小冰君卻對於自己丟失的那十一年越來越好奇,一心想要弄清楚那些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天陌靜默,之後反問:「你不怕我騙你?」如果是他,寧可不知道,也絕不會從別人那裡來探知自己的過去。

  「你為什麼要騙我?」小冰君奇怪。

  天陌噎住。盯著她認真無邪的眼,好一會兒突然搖頭失笑。他一直擔心她太過天真,現在才知道是小看了她。事實上,一路行來,該聰明的時候她不會笨,而該無知的時候她也絕不會自作聰明。想到此,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頭。

  「我不騙你。」他說,目光幽深下來,逐漸陷入回憶當中。

  「有多久我也記不得。只是知道你來的時候,穿著一身紅裙,明明害怕得很,臉上仍然漾著甜甜的笑。」正因為那倔強而溫暖的笑容,他決定給她一個機會。否則一個素不相干的女子喪生於血盜馬蹄之下,與他又有何干?

  「來?」小冰君抓到重點,趕緊插入。

  天陌點頭,「黑宇殿。」

  黑宇殿……小冰君心中疑惑更甚,她自然聽過黑宇殿,只是自己為什麼會去那裡?

  「後來呢?」問題太多,只能先弄清主要的,其它可以等以後再說。

  「你一直住在黑宇殿裡,一年前才離開。」簡單一句話。說完,天陌眼中不覺浮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他敢肯定,聽罷他的描述,她絕不會比沒聽前對自己的過去更瞭解多少。

  果然,小冰君臉上一片迷茫,過去不僅沒變得清晰起來,反而更混亂了。

  「你……說仔細些好麼?」千頭萬緒不知從何問起,只能做出這樣的哀求。

  天陌歎氣,終究不忍看她煩惱,便大致將這些年的事說了一下。變亂之前,兩人交集較少,也沒什麼可說的。而這年多,他也只將重點放在變亂上面,至於兩人的關係卻是一帶而過。

  小冰君一邊聽一邊點頭,最後一臉瞭然地道:「原來我們認識那麼久了,難怪我覺得總想親近你呢。」

  天陌斂目,沒有回應這句話,等她繼續追問。然而小冰君卻安靜下來,似乎是覺得差不多了,這讓他不由得隱隱有些失望。他原以為她會問,她和他是什麼關係。

  「你說你知道白頭髮的哥哥,是真的嗎?」等了半晌,小冰君再次開口,問的卻是這個問題。

  天陌微僵,看著她眼中的期望,心臟莫名一抽,緊得有些難受。

  「是。」開口,他喉嚨乾澀,只吐出一個字便再說不下去。這個時候他才知道,當她心中裝著別人的時候,他根本做不到無動於衷。那麼,若最終她選擇不再陪伴在他身邊,他真能如之前所認為的那樣從容放手嗎?

  他一直以為她能回到正常人的生活,與一個普通人類平安到老,會比跟著自己一同面對永無止盡的歲月以及一次又一次的失去要快樂。他不忍看到她臉上的笑容被歲月磨去,然後變得跟他們一樣無情無緒,卻從來沒想到自己會捨不下。

  竟然有一天他也會捨不下一個人族女子……天陌心中苦笑,驀然站起身往帳外走去。

  「天陌,你去哪裡?」小冰君一驚,趕緊爬起身追了上去。

  垂在月白袍袖下的手微緊,天陌站定,微側臉,「去找他。你可要去?」那些曾有的顧慮在她心思不再放在自己身上的時候突然變得不那麼重要了。何妨讓她知道自己的怪異之處!何妨讓她知道在人類眼中其實是一個怪物!

  「現、現在嗎?」小冰君愕然,手下意識拽住他的衣袖,彷彿怕他跑了。

  「嗯。」天陌神色疏冷,心卻因她的小動作一軟,有些矛盾起來。「你若不怕……」他補充,突然希望她能放棄。

  聽到他後面的話,小冰君笑起來,眼中是滿滿的信任。「我不怕。不過我要去跟戀兒和姐夫他們說一聲,讓他們別擔心。」

  看著她往旁邊帳篷跑去的身影,天陌眸中浮起連自己也沒察覺的溫柔,低聲罵了句:「傻瓜。」什麼都不問清楚,便這樣跟著他走,怎麼會有這麼笨的丫頭。事實上他並不知道明昭成加在哪裡,尚需從女兒樓那裡獲得消息。

  明昭成加……想到那個臉上總是掛著溫和笑容的男人,他不覺微皺了眉。若喜歡上那個男人,只怕也不是一件好事。然而,不為她了結這個心願,無論是她還是他都不可能安心。

  正矛盾時,小冰君轉了回來,身後跟著秋晨無戀一家人。

  「八月初十我會到宛陽。若不放心,你們可於該處相等。」沒等秋晨無戀開口,天陌道,然後轉向子查赫德,「事關草原霸權,地爾圖人怎會放過機會。」

  子查赫德一點即明,刀削般的濃眉不由皺了起來,沉吟片刻,終於下了決定:「到時子查赫德必於該處恭候大駕。」有的事終究要解決,他不能讓妻兒一直跟著自己過逃亡的生活。他太清楚,秋晨無戀雖然不說,心裡其實極度渴望安定的生活。

  天陌微頷首,然後一把撈住身邊小冰君的纖腰,幾個起落離開了眾人的視線,卻不往雲浮城去,而是轉向蒼莽的山嶺。

  「馬……我們怎麼不騎馬……」

  「……我還沒收拾行囊……」

  天陌的速度很快,風刮得人睜不開眼,小冰君不由閉了眼,緊緊攀住他,許久後才想起要行遠路,他們卻什麼準備都沒做,不由後知後覺地大聲嚷了起來。然而風太大,聲音從口中出來便被吹散,連她自己都沒聽到,更不用說得到天陌的回答了。

  第二十八章

  片刻後,天陌在一座高山之巔停下。風雖然仍大,卻再不如之前那樣刮得人幾乎不能呼吸。小冰君睜眼,看到平臥在崇山峻嶺間的雲浮城,以及如白帶樣延伸往遠方的納河,不由驚愕不已。

  天陌抬手指著遠處層雲間,道:「我們先去長安。」

  長安……軟紅十丈,繁華三千的大晉帝都。小冰君最先想到是這個,而後才有所疑惑地轉過頭看向身邊之人。「從這裡到長安要走多久呢?」她不是不為天陌異於常人的速度感到驚異,但卻聽說過輕功,也沒親眼見過,只道便是這種,所以沒問。

  天陌反有些意外她過於平靜的反應,呆了呆,才回:「今日傍晚前能到。」說話間黑眸緊緊攫著她的眼睛,想從其中探知她真正的想法。

  哪知小冰君對雲浮到長安有多遠距離並沒概念,就算坐船,順風順水也要半月有餘,輕功再厲害也不可能比船快。她聽罷,眼中竟然露出驚喜的神色,「原來這麼快!我還以為要走很久呢。那我們明天不就能回來了?」難怪他不讓她收拾行禮。她本來還惦記著沒跟阿穆打招呼,這一下頓時沒了顧慮。

  天陌默然,好一會兒才伸手攬住她的腰。「走。」什麼叫有力無處施,他想他終於體會到了。

  風馳電掣,疾如閃電,御空而行,騰雲駕霧……在穿越重重山嶺之時,小冰君腦海中浮現一連串亂七八糟的詞語,心由最初的提到喉嚨眼兒到後來的新奇有趣不過盞茶的功夫,不得不說她的神經實在強韌。

  「輕功都這樣厲害麼?」終於停下的時候,小冰君顧不得打量四周的環境,開口便問。

  看著她晶亮的黑眸中閃爍著羨慕以及嚮往的光芒,天陌竟不忍戳破她的幻想,只是淡淡地唔了聲,然後將話題引到別處。

  「你說明天還要回去?」個多時辰的沉默趕路,讓他回味起她之前所說話中被忽略了的訊息。

  小冰君被他風馬牛不相及的一句話給問得有些錯亂,片刻後才啊地一聲反應過來,理所當然地道:「自是要回去的啊。」

  天陌眉微皺,不知是該為她沒打算留在明昭成加那裡而鬆口氣,還是該為她心心唸唸要回到秋晨無戀那裡而無奈。

  「你在這等我。」無聲地歎口氣,他決定不在這上面糾結。

  小冰君應了,看著他身形如電般閃出去,轉眼消失不見,這時才發現西面的紅霞染了半邊天空。她身處於一座塔樓的最上層,古樸雕花的紅木欄杆擋在身前,身後是一座魚籃觀音的雕像,布著一層厚厚的塵埃,大約是很久沒人上到這一層來了。

  從她的位置可以看到塔下車水馬龍縱橫交錯的街道,鱗次櫛比的屋宇以及畫舫密佈的湖泊。遠遠的有鐘聲傳來,為這繁華靡麗中添了一絲清逸出塵之趣。

  原來這就是長安。小冰君看著浸浴在夕照中的帝都,看著眼前的安定與興榮,欣羨之餘不由想到朝不保夕的冰城,心中不由浮起濃濃悲傷。這十一年間,又是誰步上了她們的後塵?

  「走吧。」天陌不知何時回來的,就站在她身後,手中拿著兩頂帷帽。

  小冰君微驚,回頭時眼中仍然殘留著一抹憂傷。天陌看在眼裡,卻沒有多問,而是單手為她攏了攏發,然後將帷帽扣上,仔細地拉好紗帷,將她的容貌嚴嚴實實地遮住,自己才戴上。

  「他叫明昭成加,中原人都叫他白隱。目前住在龍源。」走在街上的時候,他緩緩道。

  已是傍晚,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絲毫不見減少,小冰君不自覺拉住了天陌的袖子,害怕被人潮衝散。聽著他的話,想著即將見到的人,心中竟越來越平靜。

  「龍源在南湖畔,離這裡……」正說話間,一輛雕金琢玉的馬車橫衝直撞地駛了過來,街上行人紛紛避讓,天陌忙一把將小冰君護在懷中,閃到了路邊。

  「又是那橫太歲!」

  「怎麼就沒人管管?」

  「誰敢管?大夥兒還是看好自己的腳,別被倒霉地撞上就算運氣了。」

  周圍的人對著馬車去的方向指指點點,小冰君抓緊了天陌的手,不再放開。

  「我想看看這大晉的都城,咱們走過去可好?」她仰頭問。

  感覺到她掌心的柔軟,天陌有一瞬間的失神,隨後轉開眼,默許。一邊走一邊看著她興致勃勃地東張西望,他心中隱隱感到有什麼東西好像不一樣了,卻又無法具體形容出來。

  就在經過一個雜貨攤的時候,小冰君目光落在一盒束髮帶上,腦海中突然浮起一個聲音,催促著她走近。恍惚間,她隱約憶起自己似乎曾經想過要給誰買根束髮帶。像中了魔障般,她拉著天陌往雜貨攤走過去,無視攤主由熱情到失望的目光,挑了兩根月白色的髮帶。等到要拿錢時,才想起自己身無分文。

  若是平常,她定然會毫不猶豫地向天陌開口借錢,此時卻說不上為什麼,竟是一定要自己買下髮帶。伸手在身上摸了半天,就在攤主眼中漸漸露出鄙屑,身上同樣沒帶銀錢的天陌準備拉她走的時候,她從指上取下戴了多年的翠玉指環。

  翠玉指環是她從冰城帶出來的,每個合親的女子都會有一個,其中隱藏著毒針,在遭遇危險的時候可以自救亦能自盡。

  將用翠玉指環換來的髮帶遞到天陌面前,她笑吟吟地道:「給你。」是給他。定然是給他。

  就算是想不起具體的原因,在髮帶入手的那一刻,她仍然確定了它的去向。

  天陌微愕,看著她執意伸著的手,半晌後才想起接過。掌心的髮帶仍帶著她手上的暖熱,他不自覺緊緊握住,心中浮動起一股無法言喻的情緒。

  「為何?」走過熱鬧的大街,踏上往南湖的青石板路,暮色濛濛中,他問。

  「想。」小冰君唇角浮起淺淺的笑,不知為何,看他珍而重之地將髮帶揣進懷中,看冷靜睿智的他偶爾也會小小地煩惱,她竟覺得開懷不已。

  明昭成加沒什麼怪癖,從不拒絕上門拜訪之人。只是龍源神秘,加上他行蹤飄忽,便是源內之人也常常數月見不到他一面,因此便落得了一個隱字。

  不得不說天陌他們運氣很好,來的時候他正老老實實呆在自己的住所,籌備著一場不平常的遠行,又或者對於他來說其實是一趟歸程。

  相較於整個龍源的雍容典雅,他所住的地方竟是簡樸到了極致。

  翠山作屏,一溪一橋一茅廬,綠竹兩三枝,一籬荊荼。靜至極點,亦清至極點。

  兩人到的時候,暮色已沉,茅廬中射出暖黃的燈光,明昭成加負手站在籬門處,微笑靜待。一頭銀髮在初月的淡輝下,籠上了層薄薄的暈芒。

  乍然看見他,小冰君眼睛不由一亮,放開天陌的手搶先一步跳過溪石連成的野橋,往對岸跑去。天陌不由自主放緩腳步,夜風吹過他空了的手掌心,帶走上面的餘溫,也帶走他心中因束髮帶而染上的暖意。

  「哥哥,我終於能和你說話了!」來到銀髮男子面前,小冰君一把抓下頭上的帷帽抱在胸前,滿眼滿臉的歡喜。

  明昭成加目光落在她絕美的臉上,唇角依然掛著溫和的笑,眼中浮起一抹思索,而後笑容驀轉愉悅。

  「是你!」

  小冰君愕然,「你知道我?」她雖然覺得明昭親近,但也清楚他應當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因此反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

  「自然,那幾年不是總跟著我。」明昭笑。

  小冰君啊地一聲,驚得後退兩步,「你……你真的知道?」

  明昭笑而不語,越過她看向站在她身後的天陌,拱手道:「宇主子大駕光臨,實令蓬蓽生輝!」當年為龍一的事,兩人早已見過。

  「明昭先生客氣。」天陌淡應,無情無緒。

  將兩人讓入屋內,又斟好茶,明昭這才轉向小冰君,銀眸中儘是溫柔的笑意。

  「那時若不是有你這丫頭相伴,或許不會有現在的明昭。」他的語氣中帶著少見的親暱,不若與其他人在一起時總保持著一段若有若無的距離。

  小冰君還沒從震驚中緩過神來,聞言,有些傻,「我叫秋晨冰君……明昭哥哥,你莫不是……莫不是認錯人了?」

  明昭唇角笑意加深,「若是錯認,今日你又是為何而來?」他絕不會自戀到認為是宇主子來找他喝茶。

  他為尋小五,幾乎走遍了整個草原。最初那幾年年紀尚幼,脾性不穩,在尋人不著吃盡苦頭的時候,在四望無人孤獨疲憊的時候,心裡也會控制不了生起對族人的怨恨。若不是感知到身旁有一個小傢伙的靈體常伴左右,那種不含絲毫雜質的純淨溫暖減去了他胸中的戾氣,只怕便要行差踏錯。

  聞言,小冰君終於重綻笑靨,歡喜地道:「難怪那時你總喜歡自言自語呢,原來是對我說話來著。」

  「為何隔這許久才來尋我?」明昭端起茶杯向靜默一旁的天陌示意,語氣和暖,卻帶著些許責怪之意。

  要知道當年她突然消失不見,他還曾為此擔憂難過了好一陣子,本來早就該離開草原,怕她尋不到自己而又多耽擱了兩年。找到小五之後,無從探知她的生死安危便成了他心中唯一的遺憾。如今,這個心願終於了結。

  縱然記不得原因,小冰君也知自己定是身不由己,然而被他這麼一問,突然就愧疚起來。

  「明昭哥哥……」她不知道要怎麼說才好,有些侷促地直揉手指。

  看到她的動作,明昭帶笑的銀眸中浮起一抹興味。

  「她忘記了這些年的事。」自進來後就不曾說話的天陌突然插口,解圍的意圖明顯之極。

  小冰君感激地看向他,而後赫然發現自己揉的竟是他的手指,不由大窘,慌忙收回手,雪玉般的臉蛋已嫣紅如桃。

  明昭大笑,突然發現很久沒這麼暢快過了。找到小五時雖然歡喜,卻因為她的身體而無法真正開懷,每每憶起無法保她周全,他都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覺。醫皇又如何,終究無法一手回天。

  「過來。」他笑容未斂,向小冰君招了招手。眼利地注意到天陌手指微動,又僵硬地停住,心情越發好起來。

  指甲飽滿而乾淨的手指搭上小冰君的腕,眼睫微垂,掩住一眸銀輝。片刻後,他放開手,揚眼看向天陌,正欲開口,一個嬌膩柔媚的聲音竟先一步從門外傳了進來,在這寧靜的夜色中如同輕綻的晚香玉,施施然地引誘著人。

  「二哥呀,什麼事這樣高興,也說給小五聽聽可好。」

  說話間,香風刮入,一個紅衣女子娉娉裊裊地出現在門口,素手扶著門框巧笑倩兮地往屋內張望。而在她的身後,一個容貌醜陋驚人的瘦高男人靜然而立。

  明昭先是掃了眼女子的腳,見穿著水紅的繡鞋,這才笑道:「不是吃過晚膳才走,怎麼又來了?也不知道讓我安靜呆一會兒。」

  看到天陌,女子呆了一呆,美眸中浮起不加掩飾的驚艷之色,哪裡還能聽到明昭的話。片刻後,她身後的男人不樂意了,蒲扇般的大掌一伸,將她拉到了背後。

  「咦……咦?卿郎,你別擋著我,難得看到比二哥還俊的人呢。」女子扒著男人背上的衣服,踮著腳想探出頭去繼續觀賞美人,然而也不見男人如何動作,任她左探右探,就是被擋得嚴嚴實實的,什麼都看不到。

  看著這一對外形反差強烈的奇怪男女以及他們同樣怪異的舉止,小冰君驚訝之餘,竟能感覺到他們之間那難以描述的情意,心有所感下不自覺看向天陌。卻見他正端著茶慢悠悠地啜著,渾不覺自己成了那個被圍觀的人。

  明昭有些無奈,「大熱的天,站在門口擋什麼風?都給我進來。」

  於是,醜男人不情願地半側了身,卻仍然擋著天陌的那面,並緊緊抓著女子的柔荑,不讓她脫離自己身周兩步之內。

  女子也不惱,既然看不到美男,目光自然而然便落到了小冰君身上,美眸又是一亮。

  「好美的人兒!二哥,這是你給我找的嫂子麼?」

  此話一出,但聽彭地一聲,有人的茶杯擱回了桌子上。聲音明明不響,甚至還是那種穩穩當當地輕放,卻仍讓有心之人隱然察覺出其中少了一絲從容。

  小冰君尷尬,正要解釋,卻被忍笑的明昭一把握住手腕,「別亂動。」他淡語,竟然又一本正經地把起脈來。

  小冰君被這一打岔,分辯的話便沒說出口,有些迷惑地看向明昭,心想剛才不是探過脈了嗎。

  這一耽擱,紅衣女子已經來到近前,玉手一伸,纖纖的指尖近乎輕佻地挑起小冰君的臉,美眸流轉,嬌笑道:「哎呀,近看更是好看得不得了。二哥,你到哪裡找來這麼個天仙一般的人兒啊,看得我都忍不住要心動了……」說話間,便想湊上去奉送一個香吻。

  斜刺裡突然伸過來一隻闊袖堪堪擋在她的面前,同時順勢將已經呆了的小冰君攬了過去。

  「人已看過,該走了。」冷淡得近於隱忍的語調,天陌毫不猶豫地帶著懷中人往外走去,連道別的話也沒說。

  「喂喂,你這人怎麼能這樣?就算你長得像神仙也不能搶別人的媳婦兒啊……唔唔……」

  紅衣女子反應過來,頓時不依了,只是話沒說完便被身後早在她去輕薄小冰君時便黑了臉的人給摀住了嘴巴。然而出口的話仍然讓已走至門口的男人面沉似水。

  明昭輕咳一聲,悠然收回因突然落空而仍保持把脈姿勢的手,揚聲道:「丫頭,咱們多年不見,還沒說上什麼話,你就要這樣走了麼?」明明是一如既往溫柔的語氣,說出來的話卻讓人不由自主愧疚起來。

  小冰君被一連串的意外事件攪得一團迷迷糊糊,聞言陡然清醒過來,立即扒著天陌的手臂身子往後扭。

  「天陌……明昭哥哥……」

  天陌掰回她的身子,腳下不停,冷冷的聲音穿透夜色傳了回去。

  「有話到桑晴苑說。」語音未落,人已消失無蹤。

  「嘖,好快的身法!」紅衣女子驚歎。

  「他還能更快。小五,這人你最好別去招惹!」明昭帶笑的聲音從後面慢悠悠傳來,警告意味極濃。

  紅衣女子旋風般回轉身,眼中閃過狡黠的光芒,佯嗔道:「那人家還不是為了你嗎,二哥。你也真是,怎麼能眼睜睜看著別的男人把我未來的嫂子帶走?」

  明昭撫額,臉上歡暢的笑斂去,無奈地歎氣,「你這丫頭膽大包天,什麼人都要去惹一惹,讓我怎麼能放心。」

  聽到這話,紅衣女子神色一黯,老老實實地挨到他的身邊。「就留在中原不成麼?」

  明昭眼中浮起寵溺疼愛之色,示意兩人坐下,然後才淡笑道:「有的事總得有個了結,否則不知還有多少女孩兒如你一般……」說到這,他眼中浮起悲天憫人的愁緒,頓了頓,語氣一轉,「何況黑宇殿主已現身,亂局將成,我族必會被捲入來,我怎能袖手旁觀?」

  「那我跟你一起回去。」紅衣女子立即道。

  「胡鬧!」明昭修眉一揚,雖然唇角仍帶著笑,卻讓人感到他的不悅。他看向自進來後便沒說過一句話的醜陋男人,責備:「下月初三就要成親了,你還由得她如此亂來!」

  誰知那男人溫柔地看著身旁女子,竟然連眼皮也不抬一下,道:「她若要去,我便相陪。」他聲音如同沙礫相磨一般難聽,說出的話卻讓人動容。

  紅衣女子聞言,也不顧有旁人在場,立即偎進他懷中,笑瞇瞇地道:「還是卿郎疼人家。」說著,竟乖乖將額頭靠在男人的肩上,不再去想那些讓他為難的事。

  男人攬著心愛的女人,棕褐色的眸子裡浮起深濃炙熱的感情。明昭卻沒忽略女子埋頭時突然發紅的眼圈,不由搖了搖頭,為這一對好不容易走到一起的愛侶而感慨。將小五交給眼前的男人,他想他可以放心了。

  ******

  小冰君坐在床上,手分置兩旁,雙腳在裙下輕輕地前後擺動著,笑吟吟地看著坐在窗邊椅中的天陌。

  「天陌,謝謝你帶我去看明昭哥哥。」一直到此刻,她才有機會向他道謝。

  天陌不由自主伸手去揉眉心,不知為何,現在他連聽到明昭哥哥這四個字都會覺得想暴跳。無法忍受別的人碰觸她,厭惡她被當成別人的女人……他這是怎麼了?

  「可是我和明昭哥哥還沒說幾句話呢。」停頓了一下,見他不說話,小冰君又忍不住嘟嚷。不能說是埋怨,只是覺得疑惑,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這麼急著要走,連跟後來的那兩個人互相認識一下都沒有,甚至……「也沒跟明昭哥哥道別,有點失禮啊。」

  她這邊在輕輕地歎惜,天陌卻被她一口一個明昭哥哥鬧得腦子轟轟作響,騰地一下從椅中站了起來。

  「睡覺。」他沉聲命令,然後在小冰君驚愕的目光中大步往外走去,在快要踏出門檻的時候停了下,「我在隔壁。」

  順手帶上的門發出彭地一聲悶響,他心臟也跟著突地一下,有些不能置信地回頭看了眼門,又看了眼自己的手,一股更強大的悶氣瞬間席捲胸腔。

  聽到房內響起細碎的腳步聲,似往門這邊走來,他胸口莫名一緊,身體已先做出了反應,像是在逃避什麼似的一下子閃進隔鄰的房間,耳朵卻不由自主豎起。

  「天陌生氣了嗎?」他聽到小冰君拉開門,似乎在往外探看,然後有些疑惑有些不安地小聲自言自語。

  他站在黑暗的房間裡,垂在身體兩側的手不自覺握緊,在聽到她仍在意自己的情緒時心中竟隱隱約約感到有些歡喜。

  外面安靜了片刻,又聽到小冰君道:「也許是累了……明天再問他吧。」隨著這句話的完結,是門輕輕闔上的聲音,以及往裡屋走去的腳步聲。

  他緩緩鬆了口氣,也不點燈,就這樣摸黑坐到房內的椅中,神思有些恍惚。

  他這是生氣嗎?為什麼生氣?如果不是生氣,那又是什麼?

  明明決定要讓她自己選擇……

  這一夜天陌沒睡。當天邊泛出魚肚白的時候,他仍糾結在是否真的要讓她自己選擇這件事上。

  吃早餐的時候,天陌神色如常,並沒有絲毫生氣的跡象。小冰君放下心來,才有心探究所處的地方。

  昨晚來時已晚,沒見到此地的主人,也沒看清是什麼樣的所在,只聽到斷續飄渺的絲竹絃管之聲響了一夜。此時才發現外面院落重重,青瓦白牆,飛簷斗壁,素淡中隱隱流動著一股富貴風流之氣。

  問天陌時,他只說了桑晴苑三個字,再無多言,她依然不知道是在什麼地方。直到早膳罷,明昭到訪。

  隨著明昭一同入來的,還有一個身懷六甲冷若冰霜的少婦和一髮色花白的俊秀男子。

  小冰君不認識龍一和劍厚南,見有陌生人在,也不好太過熱情,只能忍著再次看到明昭的興奮心情,站在原地乖乖地跟三人見了禮。

  天陌早料到明昭會再來,也不意外。

  龍一夫婦與明昭在來的路上便寒暄過了,因此將他引到此處後,又讓人奉上茶,便告退而去。兩人一走,小冰君立即恢復了活潑的本性,湊到明昭的身邊,嘰哩咕嚕地跟他說起往事來。

  明昭來此本來是為了她的失憶之事以及辭行的,聽她說個不停,也不打斷,唇角含笑地聽著,不時還問上一兩句。

  天陌被冷落在一旁。不知是不是一夜靜思起了作用,此時的他顯得冷靜而淡漠,前一夜的失控似乎並不存在過。

  「你可想恢復記憶?」等覺得差不多了,明昭突然問她,目光卻看向不插話也不離開的天陌。果然看到慵懶側倚在椅手上聽他們說話的男人彷彿被針刺了下,細微地震動之後揚起眼看向自己,那雙深潭般的眸子裡閃過異樣的神色。

  小冰君呆了呆,不由自主轉頭看向天陌,然後毫不猶豫地點頭。

  「想。」

  天陌回望她,眸深難測,既不表示贊同也不反對。

  小冰君手指不自禁使勁捻揉著衣帶,臉上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回頭時卻難抑心中的失落。其實她自己也不明白在期待什麼,只是覺得無論他說點什麼都好,都勝過像現在這樣什麼都不放在心上的樣子。

  明昭看著兩人的反應,不由暗暗搖頭,正想說點什麼,突然被一陣歡快的嗩吶聲還有鞭炮的響聲給吸引了注意力。

  廳內三人奇怪地互望一眼,齊齊看向門外。

  那喜氣洋洋的鬧騰勁兒分明就是哪家在舉行婚嫁喜事。對於他們來說,別人的婚嫁之事自然不相干,但若那聲音越來越近,甚至是衝著他們所在的院子而來則就不一樣了。

  明昭突然覺得好玩起來。天陌微微皺起了清朗修長的眉,心知以龍一的沉穩斷不會讓人在這個時候來打擾他們,因此此事便顯得尤為怪異了。兩人各懷心思的當兒,小冰君已經跑到了外面,然後驚愕地看著院門,美眸瞪得溜圓。

  天陌與明昭先後而出,龍一才在劍厚南的摻扶下撐著腰慢吞吞地走過來,身後跟著梅六南宮五等一干女子。除開龍一仍然是一身冷意外,餘者每個人臉上都掛著忍耐不住的笑意及好奇,便是一向溫文儒雅的劍厚南亦是一臉的怪異。

  鑼鼓嗩吶聲響個不停,炮竹炸開後的紅色紙片在空中翻飛,十幾人的鼓樂隊在院子裡分開,一頂大紅喜轎從中間搖搖晃晃地穿過,然後停在台階前面。

  天陌眉梢微動,龍一已來至近前,低聲道:「轎內的人說……咳……說是來娶你的。」即便以她的冷漠,在說完這句話時終究沒能忍住,一回頭將臉埋進了劍厚南的懷裡,肩膀抖個不停。同一時間,她身後連著噗哧噗哧幾聲,有人捂著肚子躲到了旁邊去。

  聽到這話,明昭錯愕之餘忍俊不禁,好奇轎內的究竟是什麼人,竟敢如此大膽戲弄黑宇殿主。唯有小冰君一臉的迷茫,看看紅轎,又看看天陌,心裡突然害怕起來。

  正在此時,轎簾掀開,從裡面走出一個身著大紅喜服的女子來。此女一出,原本還笑不可遏的人們突然呼吸一滯,四周瞬間鴉雀無聲,連嗩吶鑼鼓之聲也停了下來,只剩下未燃盡的鞭炮仍在辟辟啪啪地響著,反而顯得空寂非常。

  紅衣女子從容而立,一頭耀眼的及地銀髮在陽光下閃爍著耀眼得近乎嫵媚的光芒,完美得只有神祇才擁有的美麗臉上無情無緒,如同一尊栩栩如生的玉石雕像。在場之人,除了天陌以及明昭以外,在她面前均不由黯然失去了光芒。

  天陌覺得額角抽緊,看著眼前的女子,不明白已經分道揚鑣了,她怎麼會出現這裡,而且還是以這種詭異的方式。

  鬼憐顯然已經習慣了四周人的反應,如同含著月光的銀眸誰也不瞧,只落在天陌身上,道:「天陌,咱們已經成親了。你這就跟我走罷。」清泠如深澗流泉的聲音,說出來的話卻驚世駭俗。

  原本因她容貌而呆住的人被震回神,都不由暗想這親是什麼時候成的。小冰君傻傻看著眼前兩個十分匹配的人,心口突然有些堵,不知該做何反應。

  「咱們成親了?」天陌忍了忍,最終還是抬起手按上額角,黑眸危險地看向站在台階下的女子。不過一轉念,他已有些明白她的意圖,只是對她用這樣的方式仍然覺得驚訝。

  「自然。你看……」鬼憐回身,對著身後的喜轎以及鼓樂手優雅地微一偏頭,「人……不就是這樣成親的。」

  原來自那日她與天陌蒼御兩人分道後,便想去看看小冰君是什麼樣子,結果發現自己不知道要到哪裡去找人,於是又偷偷返回,跟在了兩人身後,之後又綴著天陌,自然就見著了小冰君。原本此事這樣就該了結,但她實在看不出小冰君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竟然能讓天陌動心。偏巧前一日在大街上逛的時候,看到有人婚嫁,聽周圍年輕女子的私語,只道對人類來說坐了大紅花轎,像這樣走一遭便算是成親。她心思一轉,便想出了這個捉弄人的方式。

  聽到她的解釋,在場諸人哭笑不得之餘,也猜到了此女定然不通世事,不然不會鬧這麼一出。

  「你用什麼籌辦的這些?」天陌反倒沒什麼反應,只是淡淡問。以他對她的瞭解,絕對不會隨便取用別人的東西,那麼才出來短短幾天,她又是哪來的銀錢。

  鬼憐無辜地回望,理所當然地道:「自然是你付。」

  噗!又有人沒忍住。

  天陌顯然早知道會是這個答案,目光掃過旁邊又開始吹奏敲打起來的人,看到他們佯作專心,卻不時將充滿疑慮和渴盼忐忑的目光瞟向自己,便知他們定是被鬼憐給蒙了。轉頭,龍一剛被劍厚南扶著站直,正用手絹拭著眼角,注意到他的注視,忙放下手,一臉待命的正經模樣。

  「你來處理。」他道。

  「是留下還是……讓他們走?」龍一看他的反應,有些把不准。背後又有人在輕輕地拉扯她的衫子,小聲地給主意,「問主子是不是要舉辦婚禮。大姐,問這個……」不用回頭,她也知道除了梅六不會有別人。

  龍一當然不會這麼傻,而且,就算她不開口,以在場大多數人的修為,也足夠聽清梅六的話。

  天陌正想回答,鬼憐已搶先一步,淡淡道:「只付銀子,轎子還要抬天陌。」說著,一揚手,有人捧著一身大紅色的新郎禮服走了過來。

  「換衣,天陌!」她輕蔑地看了眼由頭至尾都呆愣在一旁什麼話也不說的小冰君,說這幾個字時心中已隱隱有了怒氣。若是她所愛的人,就算她失了憶,也不會讓別人有機會搶走。她心中偏向天陌,自然便覺得會將感情也遺忘了的小冰君配不上他。

  天陌哪裡不知她想法,也隱隱為小冰君的反應有些灰心,目光落在階下那人彎腰高捧過頭的喜服。

  她忘了他,其實沒什麼關係。但若是在忘了他之後,還能喜歡上別的人,那麼他又怎能奢望她能與他相伴千年萬年,不若放了她,如她姐姐所說的那樣……

  修長優雅的手緩緩伸向那耀目的紅,很多人的心都不由提了起來。明昭不由自主看向小冰君。

  小冰君臉色煞白,目光緊緊地盯著天陌的手,就在他的指尖將要觸到衣服的時候,驀然衝了上去,一把將裝著喜服的銀盤掀翻,然後張開手臂擋在他前面。

  「天陌不能跟你成親,他是我的……我的……」小冰君遲疑了一下,似乎不知道怎麼形容兩人的關係,然而在看到鬼憐不屑挑眉的動作之後,終於豁出去般大聲道:「天陌是我的男人,他不能跟你成親!」

  一句話,全場皆寂,顯然比鬼憐的出現更有震撼效果。

  天陌呆了呆,而後唇角控制不住地往上揚了起來,手臂一伸,攬住面前嬌小女人的腰,將她緊緊壓在了胸口。

  小冰君也不理他,只是滿臉戒備地看著鬼憐,連無論歡喜還是難過都會掛在臉上的笑容都消失不見了。哪知人家鬼憐根本沒將她放在眼裡,越過她看向天陌。

  「你的意思?」

  聽到她的話,小冰君緊張地想要轉回身。天陌按住她,低頭輕輕吻了吻她的髮,這才揚起眼睫看向鬼憐,微笑。「我早就說過。」

  鬼憐點了點頭,不再糾纏,對龍一道:「讓他們走吧,吵得我頭疼。」就在其他人愕然於她這麼輕易就放棄的時候,一閃身,她已來到了明昭的身邊,撩起他的銀髮放在鼻尖嗅了嗅。

  「不是我冥界之人呀,怎麼生得這般像。」她疑惑。秀雅的五指挑起明昭的臉,鳳眸微瞇,細細地打量。

  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明昭仍然回以從容的微笑,然後堅定而緩慢地將下巴從女人的手中自救了出來。雖然他的心中和其他人一樣,心驚於鬼憐的速度,竟以他之力也無法閃避。要知在這之前,普天之下還沒有人能夠快到讓他連閃避也不能。

  「在下焰族之人,與冥界無關。」他有禮地道。事實上,他行走江湖近二十年,除了陰極皇朝與幽冥之地相近外,還不曾聽過活人中有以冥界為名的地方。

  「是很像。」天陌道。他沒說出的是,他懷疑明昭擁有冥鬼族的血脈。

  以鬼憐對他的瞭解,一聽便明,食指輕輕敲了敲自己的側額,然後若有所思地點頭。「我會弄清楚的。」

  兩人一對一答,他們談話的主角解釋被徹底忽略。明昭自出生以來,還從來沒受過這種待遇,即便是以他的淡然若風也不由微微皺起了眉。鬼憐看到,於是伸出手給他揉散了眉間的褶皺。

  「乖孩子,別愁,在確定你的身份以前我都會照看著你,絕不讓別人欺負了你去。」她淡淡道。在其他人眼中近乎調戲的舉動和話語,由她表現出來卻不帶一絲人類的感情,讓人不由產生一種深深的違和感。

  而當事人明昭感受更是深刻。他無法避開眼前女人的碰觸,就算是看出她的意圖,也無法避開,身周彷彿有一股力量壓迫著他,讓他無處可逃。那一刻,他在深感無力的同時,也終於明白到天陌的力量應當比他曾經以為的強得更多。

  他們這邊說話,那邊龍一已經付了迎親隊的銀錢,遣散了人。其他人怕被天陌秋後算帳,也不再看熱鬧,都悄悄溜了。院子裡只剩下天陌,小冰君,明昭,以及鬼憐四人。

  「鬼憐,放開明昭先生。」天陌看出明昭的窘境,微帶不悅地開口,而他自己手裡卻仍然緊緊地攬著小冰君。小冰君也反手抱著他,生怕一個不小心他就會被人搶走了一般。至於她最喜愛的明昭哥哥被人調戲,她沒覺得不妥,反倒覺得那畫面賞心悅目之極。

  「入境隨俗。」

  聽到天陌補充的四個字,鬼憐微偏頭,看了眼自己的手,然後悻悻地收回。「我這不是想我的寶貝們了麼。」說是想,她的語氣卻仍然清冷淡漠。

  天陌明白她的心情,不由歎了口氣,「你別再搗亂,我容你去看他們。」

  第二十九章

  「走。」聽到天陌同意,鬼憐立即將注意力從明昭身上轉開,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道。

  小冰君心中一緊,下意識地攔著天陌往後直退。

  天陌措不及防,退了兩步才穩住身形,有些無奈。

  「現在不行,等黑宇殿之事了結。」

  鬼憐也看到了小冰君防備的姿勢,鳳眸一挑,「那快點。」說著,看向明昭,「乖孩子,你以後如果遇到解決不了的麻煩,只要叫一聲姑姑,我就會出現助你。」語罷,白光一閃,人已消失不見。

  看明昭一臉想拒絕卻找不到機會的表情,天陌有些忍不住笑。以他對鬼憐的瞭解,知道她以後定然都會隱在明昭左右,否則怎麼可能只要喊一聲便會出現,又不真是無所不知的神仙。

  明昭終究還是明昭,只是一刻便又恢復了從容,彷彿之前被人調戲的事不曾有過一般。

  「丫頭是因為頭部受創經脈凝阻才會失憶,施針可治,但不能操之過急。」他道,「在下近日便要起程出塞,時間不夠,只怕……」他本想說只能由劍厚南來完成此事,天陌已打斷了他。

  「我們亦要趕往宛陽,正好與先生同行。此事便有勞先生了。」

  天陌自然也知道劍厚南能當此任,但他們必須在八月初十前抵達宛陽,時間上便有所不及;而且龍一即將生產,這段時間劍厚南早已謝門絕客一心撲在她身上,何況還有小十三的事,在有選擇的情況下他並不希望更多地增加其負擔;再來就是小冰君對明昭眷戀甚深,若讓他們就乍見便別,她以後心中必然仍會牽掛,這是他所不願見到的。因此,不妨讓他們多相處一段時間。

  果然,在他說出此話時,小冰君臉上露出了歡喜的淺笑。

  明昭沉吟了下,道:「這樣也成,只是殿主需寬限明昭些時日。」

  天陌知他指的是全面反攻黑宇殿之事,毫不猶豫地應允了。當下明昭告辭離去。

  此時太陽已經快要爬上頭頂,熱辣辣地照耀著大地,園中花草樹葉沉澱了陽光,耀眼中多添了一份厚重。

  只剩下兩人。

  小冰君看了看天陌,不由垂下頭去,滿臉通紅,這個時候才感覺到羞赧。有蟬叫一聲一聲傳入耳,讓她的心也跟著一下強過一下地跳著。

  「你想起了一些事?」天陌看著她頭頂的髮旋兒,柔聲問。

  小冰君搖頭,仍低著腦袋。

  「那為何那樣說?」天陌繼續問。

  小冰君怔了下,驀然抬起頭,眸中惶惶不安:「難道不是嗎?」原來自那日聽天陌大概說了下過去十一年發生的事,她已猜到自己和他的關係,所以沒再問過。事實上,她們皇族女子離開冰城往往只有一個原因,就是被送給勢力強大的國家或者部落,而她們需要做的就是取悅男人,再依靠男人手中的權力保護冰城。她會在黑宇殿十年,之後又始終伴在他身邊,若不是因為是他的女人,還能有什麼?在這之前,她從沒懷疑過這一點,但當聽到天陌的疑問後,突然不肯定了,甚至還有些害怕,害怕事實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樣。

  天陌笑了,向她伸出手,「我說過你是我妻子。」

  妻子?小冰君有些吃驚,還有些糊塗,以至於忘記了他伸到她面前的手。他不是說他的妻子是夏兒……

  以她們外族和親的身份,尤其是自己送上門的,怎麼可能被容許成為正妻。她一直認為自己只是他的姬妻,所以在鬼憐面前才不敢理直氣壯地自稱為妻。

  天陌手伸了半天,見她沒有反應,索性直接拉住了她的手。

  「你就是夏兒。你在黑宇殿時,名為夏姬。」知她心中的猶疑為何,他解惑,同時往屋內走去。

  走了好幾步,小冰君才算反應過來,下意識地反問:「那我們為什麼不同房?」她不會忽略,自在客棧起,兩人便是分房而住。

  「如果你想的話,今晚咱們就可同房。」天陌微笑。

  小冰君正被這突來一句鬧了個大紅臉,他已將她按坐在椅中,自己則坐在了對面,兩人間隔著一塊空地。這距離讓她心中突然生起不安。

  「我有話和你說。」天陌覺得是時候了。

  「說……說什麼?」只坐了片刻,小冰君便有些堅持不住,磨蹭著想站起來,然後挨到他身邊去。但是天陌看著她,那嚴肅的目光讓她不敢亂動。

  「你以後可要一直跟我在一起?」如果換成蒼御或者是鬼憐,絕對不會問這個問題。但是天陌卻無法容忍一絲勉強。

  小冰君訝然,「我不跟你在一起跟誰在一起?」她有些莫名其妙,頓了頓才覺得有些不妙,忐忑地又問:「還是你不……」

  「就算……」天陌打斷了她,卻又覺得難以啟齒。不是為自己所屬的種族,而是害怕看到她驚恐的眼神。

  沒見過他吞吞吐吐的樣子,小冰君一瞬間將各種可能性都想了個遍,終於坐不住,噌地一下站起身,數步來到他的面前。

  「天陌,我想我失憶以前一定很喜歡你。」以為他有什麼難言之隱,繞到椅側,她伸手環住他的脖子,心中一下子難過起來。

  天陌呆了下,腦海裡浮起以前的小冰君,想到她鍥而不捨的追隨,想到自己的一再試探,突然就說不出話來,只是伸臂緊緊攬住了她的腰。

  「天陌,我不是有意要記不得你的。」小冰君輕語,語氣中滿含愧疚。她想,無論是誰,被自己最親近的人忘記都不會好過吧,尤其是對方還記得除他以外的其他人。

  「我知道。」天陌應,然後拉開她站了起來,「走吧。」

  「去哪裡?」

  「幻宮。」

  ******

  自從四個守衛莫名其妙消失之後,封九連城便加強了幻宮的戒嚴。從玄天深澗入口到蒼溟殿,一路上隨處可見防守,嚴密得連只蚊子也難飛入。

  天陌見此情況,不由冷笑,卻也不願打草驚蛇,於是帶著小冰君從另一面的蛇洞穿入。在經過蛇洞時,他伸手摀住了她的眼,直到進入荒漠。

  一股寒意侵來,小冰君不由打了個哆嗦,往抱著她的天陌懷中縮了縮。眼睛上的手拿開,她睜眼,立即被入目所見的情景震懾。

  圓月,礫石遍佈的荒原,風捲著沙石摧折著岩石縫的衰草。

  小冰君腦海裡突然浮現出幾個凌亂的畫面,一閃即逝,快得她抓不住,卻隱約感到自己好像來過這個地方。

  「天陌?」她回頭,想從他那裡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明明日正當空,怎麼一下子便成了圓月高掛的深夜。

  天陌摸了摸她的頭,「不過是幻境而已。」

  雖然他說是幻境,但那摧枯拉朽的風沙卻仍然刮得人臉生疼,一呼吸便彷彿便灌進了鼻腔中般。小冰君不得不將臉埋進他的懷裡,也懶得費神去弄清眼前的究竟是什麼。

  有狼嗥聲傳來,或遠或近,卻始終沒有出現在視線中。

  「你入黑宇殿的那一天正逢滿月,我在此遭劫,是你助了我。」一邊往幻漠另一頭飛馳,天陌一邊道。

  原來當年蒼御立下毒咒之後,每逢月圓之日便會遭受到咒誓的反噬。他為了減輕蒼御的痛苦,用了分靈之術欲為其承擔一半反噬,奈何人定難勝天,即便傾盡他力也只能轉移極微小的一部分,而他自己也因為那極微小的部分反噬而在月滿之日痛苦難當。

  小冰君來那日,他本來是想化為本體在旁觀視她的反應,卻不想之前為救她於血盜馬蹄之下動過真氣,反噬來得比往常更加兇猛,加上幻月陰寒,致使他一個不慎,竟被風化滾落的石頭壓住動彈不得。若非她的血液令他恢復了少許元氣,只怕要被壓在那裡過了滿月。

  聽到他用懷念溫柔的語氣敘述她已忘記的從前,小冰君突然有些嫉妒起過去的那個自己來。

  「你別告訴我,別告訴我。等我恢復記憶後,就自然能想起來了。」她抓住天陌胸前的衣服,一個勁地猛搖頭,拒絕聽他用那種語氣說另一個自己。

  天陌無奈地笑了笑,摟緊她,果真不再說。

  以他的速度片刻便過了幻漠,踏足幻宮。幻宮很大,宮宇重重,但除了幻海碧波台和蒼溟殿外,便是連常年侍候天陌起居的月使亦不曾得入過。也不得其門而入。

  天陌握著小冰君的手,兩人緩步走在月色下的古雅長廊上。廊旁或湖水輕撒碎玉,或嬌花羞籠薄紗,或異樹撐天頂地,雄壯中透著妖嬈,或高閣亭立,雍容中不失雅致。一切都是那麼靜謐悠然。即便是以前的小冰君也不曾見過這一切,此時自然更是看得瞠目結舌,目不暇接。

  「從很久以前開始,我就一個人住在這裡。」天陌突然道。

  小冰君心中剛剛升起羨慕,正要說真好,驀地反應過來,一股說不出的心疼瞬間充滿胸腔。走了這許久,不僅看不到一個人,甚至連一個活著的生物,一隻蟲鳥都沒有。

  「你……一個人?」她有些遲疑地問。

  「唔。」天陌倒不覺得有什麼,繼續道:「這是我在滅族之後按我族的帝宮建造而成,前前後後花了數百年。」

  滅族……數百年……

  小冰君啊地一聲,將目光從玄秘幽深的景色中收回,茫然地看向天陌,以為自己聽錯了。

  靜靜回視她,天陌緩緩道:「夏兒,我與你們不是同一族類。」他選擇以一種極溫和的方式告訴她一切,就算她不能接受,至少也不會嚇倒她。

  小冰君眨了眨眼,等真正想明白他所說的不是同一族類是什麼意思之後,黑水晶般的眸子裡閃耀出興奮的光芒。

  「天陌,你是天神?」這原本是她第一眼看到他時便浮起的念頭,如今在看過這如夢如幻的宮殿之後,又聽他如此說,便又想起了這個可能性。

  天陌苦笑,搖頭,為她的異想天開。

  哪知小冰君並不氣餒,想了想,又猜:「那你是妖……妖……」她本想說妖魔,又想說妖怪,可是怎麼也不能將後面兩個字套到他身上,於是傻笑了兩下,閉上嘴。

  「你不怕?」天陌沒有否認。也許以人類的眼光來看,他真能算得上妖。

  小冰君怔了下,莫名其妙地反問:「我為什麼要害怕?」他對她那麼好,又長得比天神還好看,她怎麼也找不到可害怕的理由。

  這一回換天陌呆滯了,一下子竟然不知要怎麼繼續下去。

  小冰君沒注意到他的神色,尤自道:「天陌就是天陌啊。」跟他是人是妖,是鬼是神又有什麼關係。一邊嘟嚷,她還一邊忘乎所以地撲上去抱住了他的腰,好奇得不行。「天陌,你是什麼?你是什麼妖?」

  天陌從震驚中緩過神,突然收臂,將她緊緊地嵌在懷裡。

  似乎感覺到了他心中的激動,小冰君不由安靜下來,好一會兒才小聲地道:「天陌,我要喘不過氣來了。」

  聽到她的話,天陌這才察覺到自己用了多大的力道,忙放鬆了些,用臉蹭了蹭她的頭頂,控制不住輕笑出聲。

  「我屬於幻狼族。」他說,頓了下,又問:「你想不想看我的本體?」

  小冰君眼睛一亮,在他懷裡猛點頭。

  「我們去月神殿。」在通往月神殿的神廟與祭殿中都有他本體的雕像,他希望她能先有心理準備。而且,如果那個時候她還不害怕的話,他便會在月神面前與她許下永生的承諾。在經歷過一次患得患失之後,他已不願再等待下去。

  ******

  他們從無外人相擾的清陸殿苑中湖泊入水,整個幻宮的水都是由魄精生成,彼此相通。因為不是月圓,天陌不用恢復本體也能輕而易舉地帶著小冰君行過一長段水路,抵達水下神廟,再由神廟到祭殿。

  當看到祭殿入口處天陌的雕像以及他旁邊的黑狼時,小冰君不由瞪大了眼,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高超的雕工,尋活脫脫便是一個真人被凝住的樣子。

  「這便是我的本體。」天陌摸著黑狼,目光緊緊地攫著小冰君的眼睛,道。

  小冰君啊地一聲,不由也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碰了碰那黑狼,直到肯定那確實是石頭雕刻出來的,這才放心大膽地撫摸起來。

  沒有立刻回應天陌,她專心地捕捉腦海中再次升起的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然而越想影像越淡,準備放棄的時候它卻又清晰起來,讓人怎麼也抓不住。大約是想得太用力,頭竟開始隱隱疼了起來,她不由自主便要往石像上狠狠叩去。

  天陌一直盯著她,見狀慌忙將手擋在了她的額前,免去了頭破血流的危險。

  額頭觸到溫熱的掌心,小冰君回過神來,愣愣地看向天陌,「我覺得好像見過它,但怎麼也想不起來。」

  拇指輕輕刷過她的眉間,天陌微笑:「是見過。想不起就別想。」說著,拉著她離開入口,然後指著大殿四壁上的雕像道:「我幻狼族又分玄帝,神祭,冥鬼三大族,這上面刻的就是我們三族的進化歷程。」

  小冰君直看得目瞪口呆,好半會兒才喃喃道:「原來你們也有這麼難看的時候啊。」害她之前還偷偷自卑了好一陣子。現在看到這個,心裡一下子平衡了。

  天陌沉默,突然有些後悔給她看這個。

  「鬼憐定然是冥鬼族。那你是什麼族?」在看到最後一個已經完美得挑不出任何瑕疵的雕像之時,小冰君終於收回了注意力,返頭問。

  「神祭。」天陌道,推開通往月神殿的巨門。

  撲面而來的冷寒之氣讓小冰君打了個寒戰,等眼睛適應了裡面的光線之後,不由驚歎道:「好美麗的白狼!」走出一段距離後,才發現不只一匹,這詭異而美麗的情景讓她心裡隱隱發起寒來。

  「他們是冥鬼族的精銳戰士。為了鎮守異獸,所以冰封於此。」天陌簡單解釋了兩句,語氣平淡,讓人無從猜測當初他們做這個決定時所經歷的驚心動魄爭執以及其中所包含的無可奈何與痛心。鬼憐甚至還差點為此與他反目。然而誰也料不到,如今回頭再看,竟是因為這個決定而保留住了冥鬼族的血脈。

  「異獸?」小冰君疑惑,東看西看也沒看到除了白狼以外的獸類。

  「唔。」天陌應,無意多說,拉著她快步進入月神殿。

  小冰君還沒來得及看清眼前的壯麗景象,天陌手上已多出一條月光色的帶子,輕輕蒙住她的眼睛。

  「天陌?」小冰君心口一緊,眼睛上的冰涼感覺讓她抬起手又放下,隱約猜到他這是要變身了,不由又是期待又是緊張。

  凝視著月色華帶下她無措的小臉,天陌腦海中突然浮起一幕幕曾經以為已經遺忘的畫面,按上腰帶的手微頓。

  那一年蒼御帶著百花奴到他的天祭殿,準備先在月神面前定下永生,然後再舉行封後大典。結果,蒼御失望而歸。而百花奴蒼白的臉以及眼中的驚恐,此時竟變得意外的清晰刺眼。

  小冰君與那個女人不一樣。他告訴自己,卻伸出手摸了摸眼前女子冰涼的臉蛋,艱難地叮囑,「如果害怕,不需忍耐,我不會傷害你。」

  因為看不見,小冰君的感覺變得異常敏銳,立時察覺到了他的不安,於是抬起手抓住他的,然後在他掌心親了親,唇角梨渦微陷。

  當那溫軟的感覺傳過來的時候,天陌心中莫名一定,這時才發現自己竟然已經如此在意她的想法,不由苦笑。不再猶豫,他抽回手,一把扯掉身上的衣服,赤裸的軀體尚未映現在月光中,已化身成一匹美麗的巨狼。

  小冰君感覺到眼皮上一鬆,華帶的冰涼消失無蹤,不由自主睜開眼來。

  瑩潤的月色下,一匹黑色巨狼昂然立於幾步遠處,華麗的長毛反射著月光,如同被蒙上了一層薄霧。

  她呆呆地看著,感到眼前的景象與腦海中某個零碎的片斷重合,似真非真,恍然如夢,心口卻莫名其妙地酸楚起來。

  「天陌……」她試探地喚了一聲,當目光觸到那雙熟悉的眸子時,等不及它的回應,人已撲了過去。「天陌!」

  黑狼微低下頭,任她摟住自己的脖子,一直緊繃的心到此刻方算徹底放下。

  厚軟的長毛,溫暖的體溫,這些都是雕像所不具有的,小冰君貪戀地摸著,心裡竟沒有一絲驚懼,似乎這一切理該如此。

  「天陌,你真美!」手指一遍又遍地梳理那順滑的黑毛,她忍不住真心讚歎。

  黑狼扭頭用鼻子蹭了蹭她貼在自己脖子上的臉,眸中隱隱浮起了笑意,正欲開口說什麼,突聽小冰君輕啊一聲,摟著他脖子的手鬆了開。他心微沉,抬眼看向退了兩步的女子,不想卻對上一雙滿含憂傷的眸子。

  「你……你活了很多很多年吧。」小冰君看著他的眼睛,低聲求證。原來在見證了他與常人的不同之處後,她由最初的新奇感中緩過神來,終於想到了另一個嚴重的問題。

  「唔。」天陌本來想靠近她的步伐頓住,應。這是他轉回本體之後首次開口說話,小冰君卻絲毫不覺,她已為心中升起的驚恐悲哀所淹沒,黯然地低下了頭。

  「那你定然……定然不會老也不會死吧?」

  天陌沒有應,看著她的黑眸閃爍著奇異的光彩。而小冰君也已不需要他的回答,因為在來時的路上,他已向她明明白白地透露出了這個事實。

  「可是我是人。我會老會死。」她咬著下唇,眼中有淚花滾動,卻又倔強地不肯讓它落下。她想起嬤嬤的話,突然害怕起來。「等我死了你怎麼辦?我不想你孤孤單單一個人,可是……可是也不想你喜歡別的人。」相比起失憶前,這個時候的她更率真許多,心裡想著什麼嘴裡便都說了出來,不似以前總將諸多顧慮全都悶在心裡。

  天陌無聲地歎口氣,無聲地來到她的面前,伸舌舔去那不自覺掉落的淚珠。

  「夏兒,你可願永遠跟我在一起?」他曾立下誓言必須守護十二冥衛,並在時候到了喚醒他們,所以唯一的選擇只有讓她跟他一起永生。

  小冰君驚訝地抬起頭,泛紅的美眸看著黑狼堅定的眼神,有些不滿地噘起了嘴,「我當然想,可是……」她想他明知不可能還問,然而話未說完,已被突然覆上的唇給堵住了後面的話。她瞪大眼看著眼前的狼頭變回熟悉的人臉,驚得忘記了自己想要說什麼。

  天陌一吻即離,然後微笑道:「那咱們便在此地許下永生。永不分離。」

  聞言,小冰君緩過神,突然發現天陌來時一身的黑衣不知什麼時候竟然換成了月光白的長袍,於是不合時宜地拽了拽他的衣袖,一股冰涼立即透手而入,不由疑惑地問:「你的衣服怎麼變了?」說話間,目光在空曠的四周尋找,然後一眼看到被隨意扔在地上的黑袍以及裡衣。

  天陌也不在意被她岔開話題,溫和地解釋:「這是凝月華而成,你若喜歡,等會兒我送你一件。」說著,突然攔腰將她抱起,同時伸腳踢平地上的衣服,再將她平放到上面。

  「天陌,做……做什麼?」小冰君措不及防,撐著手想要坐起身,天陌卻突然壓了下來,同時說出兩個讓她既羞又窘的字。

  「交配。」

  ******

  在月神殿交配,這是幻狼族在合姻之前必經的一個儀式,是許下永生的儀式。在這之後才舉行合姻之禮,然後融血。也就是說,對於幻狼族的人來說,交配才是確定彼此為終身伴侶的真正向征,融血只是一種約束力。當年百花奴被蒼的本體嚇倒,這儀式沒成,自然就沒了後面的融血。

  天陌這樣做,便是真正將小冰君視為了妻子,不會再給她任何其它的選擇。

  「可是……在……在這裡?」小冰君抓住天陌扯她腰帶的手,遲疑地看了眼宏偉空闊的大殿以及殿心那尾纏在石柱上的巨龍,覺得這實在不是個好地方。

  天陌也不著急,由著她抓住自己的手,另一隻手支在她身邊撐住自己。

  「在這裡。」他目光灼灼地與她對視,肯定地道。

  「可是……可是……」小冰君還想說什麼,卻發現他銀白色的衣服正慢慢融入月色當中,漸漸顯出他赤裸強健的身體,喉嚨不由乾澀起來,後面的話便再說不下去。

  看著她頰飛紅霞,天陌喉結滾動了下,情不自禁低下頭吮住她的唇瓣,卻沒加深。片刻,微移開臉,俯在她耳畔,道:「這是我族許下永生的儀式,你不願意?」如果她說不,他絕不會勉強。他們還有時間。

  自失憶後,天陌便沒對她這麼親熱過,小冰君一時竟有些呼吸困難,朦朧著眼許久說不上話。直到發現天陌身上原本消失的衣服又再次慢慢浮現,心竟莫名慌亂起來。

  「好……好啦!」她結結巴巴地衝口而出,也顧不得身處的環境,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羞得不肯讓他看自己的臉。

  天陌不覺鬆了口氣,一邊化去身上的衣服,一邊將她壓在地上,這才解釋自己要在此與她相媾合的更重要原因。

  「在我族,因為族民的壽命是無限的,所以受孕不易,而且懷胎時間極長。你體質與我族相異,太過纖弱,受孕不難,卻難撐到胎兒足月。月神殿充盈著強大的能量,只有在此地我才能借住交配將能量儲存進你的體內,使你有足夠的力量孕育我的孩子。」

  小冰君身上的衣服已經被順利地脫下,赤裸的肌膚透過地上薄薄的衣料接觸到堅硬的地面,卻沒有預料中的寒涼,竟溫潤之極。

  「而在你懷孕期間,我們的孩兒在成長過程中會逐漸改變你的體質以適應他的生長,同時也會使你擁有跟我們一樣悠長無限的壽命。」這才是他最終的目的。

  兩人都裸裎相對了,他還在一本正經地解釋個不停,小冰君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樣尷尬過,聽他說得差不多,忙抬手摀住他的嘴,連聲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等……等出去再說。」她本想說等做完再說,卻又覺得那樣實在太過羞人,匆忙間改了口。

  天陌眼中浮起笑意,拉下她的手,然後親了親她如芙蓉朵兒般的笑靨,寬闊堅硬的胸膛下壓,蹭過那嬌俏的**,引來身下人一陣戰慄。

  灼熱的吻從額際開始,珍而重之地刷過眉梢,眼瞼,鼻尖,然後停駐在那柔嫩的唇瓣上,不再淺酌即止。

  心臟的位置被一隻滾燙的手掌覆住,小冰君耐不住體內的騷動,攀緊了身上的人,彼此交纏的氣息熱而黏,還帶著濃馥**的異香。

  「天陌……」當那隻大手緩緩揉撫過她的身體,然後滑進緊夾的腿間時,她不由繃緊了身體,蹙眉低喚。

  「乖,必須……會受傷。」天陌額上浸出細汗,安撫地吻了吻她打結的眉間,然後身體下滑,吮住了那雪嫩胸脯上一朵嬌艷的花蕾。

  他雖然不曾做過,卻也知道兩人體型差異過大,若冒然結合,小冰君必然會受傷,不得不耐心地擴張以及等待她適應。

  一聲輕吟,身下的人突然手臂收緊弓起身子,他的指尖一陣濕滑。

  天陌呼吸微促,不再等待,趁她失神之際,腰部猛地一沉,送了進去。

  撕裂的劇痛令小冰君剛放鬆下來的身體再次繃緊,被吻得鮮紅的小嘴不由一扁,疼得眼中淚花直轉。

  「天陌,我……不……不……」

  天陌低下頭吻去她後面的話,同時繼續往前挺進,直到兩人完全契合,然後抬起頭喘息地道:「來不及了。」他以為她想說不要。

  身體被心愛之人填滿的感覺讓小冰君有片刻的失神,而後才反應過來,忍不住嘟嚷了句:「不是說只有第一次才會疼嗎,嬤嬤騙我……」雖是如此說,卻仍然抱緊了身上的人,嘻嘻笑道:「你是我的了。」

  天陌一怔,登時反應過來,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笨女人,本來就是第一次。」他憐愛地吻她的唇,低語。

  小冰君還沒來得及驚訝,已被他接下來的動作捲入狂暴的慾望之海,除了隨他一起沉淪,再不能做其他。

  第三十章

  小冰君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月神殿的,只是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床上,天陌支著頭側臥在她身邊。

  「你的體質要早日改變才好。」他撥弄著她垂在胸前的髮絲,輕語。

  小冰君還沒從身處環境的轉換中緩過神來,聽到這天外飛來的一句話,更是迷茫,而天陌接下來的話卻讓她立即清醒地回憶起曾發生過的一切。

  「你的身體太柔弱,連正常交配時間的一半都撐不到,我……」天陌揉著她的頭,心中歎息。看著她暈厥的小臉,讓他第一次產生了深深的罪惡感,卻還不能停下。那種滋味他實在不想嘗第二次。

  小冰君眼睛驀然瞪得溜圓,又是羞又是惱。「你還說,你還說……哪有人那麼久的……」欺她是第一次麼,她在很小的時候就見識過男女交……交……合了,調教嬤嬤選的都是耐力很長的那種,可也沒見過像他這樣沒完沒了的。何況從小她們就在服用一些藥物,除了使身體能散發出刺激男人情慾的香味外,在歡愛中她們本身的承受力也比一般女子強許多。他竟然還嫌……還嫌……

  說到激動處,她就要往天陌撲去,不料這一動牽扯了全身疲憊酸軟的肌肉,在反應過來前已重重摔在他身上,直疼得眼淚差點掉出來。

  天陌無奈,只得稍稍調整姿勢將她摟在懷裡,一邊輕柔地給她按揉全身,一邊將被打斷的話說完。

  「我希望能夠與你一同分享整個過程。」當他最後抱緊她到達極致的歡愉的時候,卻只能看到一張疲憊昏睡的臉,身體滿足的同時,心中不免有著些許遺憾。

  小冰君趴在他胸口,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回味他的話,唇角不由偷偷上揚。想了想,才有些忸怩地道:「那……那人家也不想啊。」

  天陌只是摸了摸她的頭,沒有說話,心裡卻在琢磨怎樣才能讓她快點懷上自己的孩子。

  兩人這邊說著話,院子裡響起腳步聲,卻是明昭到訪,來確定出行之期。那個時候小冰君才發現已是第三天上午,她竟睡了一天一夜有多,難怪天陌會有此說。思及此,她不由有些愧疚起來。

  ******

  自從陰極皇朝在宛陽發生內亂甚至一度失去首領之後,對此地的控制力度就減弱了許多,加上各大勢力的暗中監控,短短一年餘,宛陽已變成了一個龍蛇混雜的三不管地帶,地方官形同虛設。

  天陌選在此地集結舊部,在別人看來實在過於明目張膽,但也同時表示,這是他對侵佔黑宇殿的各大勢力正式宣戰。宛陽的氣氛空前地緊張起來。

  站在倚紅樓的後院,明昭折了根竹枝撇去葉子,彎腰逗青瓷缸中的錦鯉。

  「確實省了許多時間,可惜也少了許多行遊的樂趣。」他不無遺憾地歎息。

  原來天陌嫌舟車勞頓,所耗時間又長,竟然直接帶著兩人穿雲過嶺,從長安到宛陽,沒花到兩個時辰。在這驚世駭俗的旅程之後,明昭給出的反應就是這樣。

  天陌聞言微笑,明昭的反應果真在他預料之中。早在第一次見到此人的時候,他就知道不可將其當成一般的人類看待。

  「非常之時當用非常之手段。」他道。以三人的形貌,也許還沒走出長安城便被人盯上,沿路定然麻煩不斷,加上旅途辛勞,實在大大不利於明昭為小冰君施針。事實上,對於明昭的話他深有感觸。他幻狼族擁有無與倫比的速度,這在他們永無止盡的生命中不是錦上添花,而只會更快地讓他們對一切都失去興趣。

  他想,幻狼族的毀滅定然是無可逃避的。儘管他們擁有陸地上最強大的力量,但是他們沒有慾望。沒有慾望的族類早晚都會滅絕。蒼是一個異類,他有著強烈的情感和叛逆心,他想重燃幻狼族不知從何時起就開始變得越來越淡漠的七情六慾,他想讓他所有的族民都能感到生命的多彩多姿。那個時候沒有人認為他是對的,也沒有人對他所做的一切感到有興趣,包括他天陌。但是他終究沒有成功,且在此之前已先一步賠上了整個幻狼族。

  如今再回想,才發現蒼是對的。目光落在不遠處捻著花枝輕嗅桂花的小冰君,天陌目光微柔。自那一日之後,她便又梳起了婦人髻,髻根別上紫檀木梳,舉止都收斂了許多。他喜歡看這樣妝扮的她。

  或者,當真心喜歡上一個人之後,才能體會蒼那樣堅持的心態吧。事實上,在滅族之前,幻狼族已經很久沒舉行過合姻禮了。

  發現天陌在看自己,小冰君淺淺一笑,立即折下花枝,跑了過來,獻寶一樣遞到他鼻下。

  「天陌,這花看著不起眼,倒香得緊。」她卻是不識得桂花。

  天陌捻下一朵金黃色的小花在指尖,凝視了片刻,不知想到了什麼,半晌沒說話。就在這時,有輕盈的腳步聲響,一個身著秋香色夏衫的女子搖著扇子不緊不慢地走了過來。一眼看到三人,先是一頓,而後突然緊走幾步來到天陌面前,欠身深深一禮,再抬起頭,眼圈竟然有些泛紅。

  「主子。你……你……」她似乎有些激動,哽了一下沒說下去,反而轉過臉笑著同小冰君和明昭打了招呼。「夏夫人,明昭先生。」

  小冰君打量她,見其細眉長眸,膚色白晰,眉宇間籠著一抹輕愁,窄肩柳腰,給人弱不禁風的感覺。實說不上有多麼美麗,但卻自有一種說不出的韻味。正在猜此女是誰,天陌說話了。

  「四丫頭,你還在此地?」聽他的語氣,顯然有些驚訝。

  原來此女正是言四。天陌以為,她早該離開。

  言四剛收住激動的心情,聞言細眉一挑,鳳眸圓睜:「我不在此地在哪裡?主子,你當初可是答應的,只要我不想走就不趕我走!」

  天陌撫額,「我就問問。」真像個遇火就著的炮仗。

  言四這才又眉開眼笑,轉開話題:「前兩日才接到大姐的消息,沒想到你們這麼快就到了。不是要初十嗎,也趕得忒急了些,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天……該累壞了吧,快隨我來快隨我來。」

  聽兩人這一對話,不僅是小冰君,連帶的明昭都小小地受了一驚。初看還當是個弱質纖纖悲春傷秋的性子,誰曾想卻是個心直口快的火暴脾氣。這女兒樓出來的人真是……非同尋常啊。

  明昭是感歎,小冰君卻直接化為對天陌毫不掩飾的崇拜和自豪了。天陌注意到她的表情,不由垂眸而笑,然後伸手握住了那柔軟的手,惹她露出深深的梨渦。

  言四走在前面,一邊搖著扇子一邊東張四望,嘴裡還喃喃地自言自語,「這小兔崽子跑哪去了,等會兒讓我找到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四姑娘,你在找什麼?」小冰君忍不住好奇,開口詢問。

  言四回頭看向她,笑道:「還不是我家那調皮的小崽子,一刻不看緊就跑得不見影子,跟只小耗子似的。」說著,對天陌蹲身一禮,道:「主子,你定然還不知道,小的給你多養了個小奴才。」

  天陌眉微皺,想起那年她執意離殿來這荒涼邊城的情景。「孩子父親呢?」

  一聽這問題,言四立即將扇子擋在了面前,「別,主子咱不提這茬成嗎?一提那臭男人我就頭疼。」然後,撇了撇小嘴,「怎麼,主子你還嫌棄多一個小奴才使喚啊?」

  被頂撞調侃,天陌也不惱,微笑道:「要進黑宇殿,憑本事。」

  一句話,言四立即以扇掩唇,慌忙轉過身目不斜視地老實帶路。她可不像主子那麼狠心,哪能讓小兔崽子遭那那份罪啊。

  倚紅樓是女兒樓在宛陽設的情報點,也是一家青樓。歷來青樓酒館都是三教九流聚集之地,自然也是情報來源最廣之所。倚紅樓算得上女兒樓最早成立的情報點之一,然而除了天陌以及女兒樓十三女外,其他人對它卻是一無所知,由此足見女兒樓隱形遁跡的能力。

  為三人安排了房間,然後是接風洗塵,一通忙碌下來,已是傍晚。期間言四三歲的兒子出現過一面,在被他娘揪到頭頂的小辮子以前又不知藏到哪裡去了,直惹得言四暴跳如雷。陪著三人吃罷晚飯,她便風風火火地離開了。沒過多久,院子裡就是一陣雞飛狗跳。

  小冰君的針灸要次日才開始,因此明昭一早就回了屋,為接下的治療擬好藥材的清單。

  此時休息尚早,天陌問小冰君想不想去哪裡,小冰君看紅霞滿天,空氣中桂香浮動,便說想在一個長滿剛才所見那種金黃小花的地方看日落。

  天陌告訴她那是桂花,而後沉吟,道:「倒是有這麼一處所在。」語罷,伸手攬住她的腰,腳尖在地面一點,瞬間消息在庭前。院中一時空寂,只餘熏風細細拂著花草,帶著殘留的暑氣。

  ******

  宛陽與黑宇殿不遠。而黑宇殿所以的天闕山脈連綿起伏,植被茂密,在高山深壑間倒真有一處長滿木樨的所在。天陌獨處幻宮百無聊賴之際,也會行雲踏月嗥嘯山嶺一番,對這長滿木樨的山嶺倒是有些印象。

  在崇山峻嶺間,那不算是一種太突出的山峰,然而遍山遍嶺的桂花,有的高達數丈粗可合抱,香味遠遠地送出,十里並不是誇張。因為山中氣候偏寒,開不及一半,多數仍是米粒大小的花苞。只是這樣,兩人沒到地方,已先有香氣撲鼻而來。

  進入山中,可見地上落滿了金黃色的桂子,讓人不忍踏足。正猶豫間,已被天陌帶著幾乎是腳不點地的疾速穿梭於林中,最終在一株面朝西方斜伸在懸崖之上的古桂枝椏上坐了下來。

  古桂枝粗,兩人上去竟是連晃動一下也沒有,倒是崖風吹落了幾粒未開的花苞,紛紛揚揚如金色的雨絲灑在人衣發上。

  小冰君緊緊抓著天陌的手,腳下便是萬丈深崖,心中卻無一點害怕。

  因為所處的位置高,還能看到整個夕陽,被薄雲綠嶺托著,染了半天霞彩。數只白鶴從又紅又大的落日中間飛過,在濃彩艷色中染出幾道活潑的白點。

  「在冰城是看不到這樣的落日的。」偏頭靠著天陌的肩,小冰君目不轉睛地盯著天際,喃喃道。

  冰城雖然有著其他地方所沒有的透明冰宮,有一望無際的白,有氤氳的溫泉,但少了這樣濃烈的色彩,便如生命少了熱情一樣,總會讓人覺得遺憾。

  天陌沒有回答她。什麼樣的落日都看遍看膩了,還能說什麼。只是如今身邊有了這麼一個人,這本來已經厭倦的景致似乎突然間就變得不那麼讓人膩味了,甚至於他還能從這帶著馥郁清香的風以及高處的相依偎中感受到淡淡的趣味。

  「天陌,如果我永遠也想不起以前的事,怎麼辦?」在太陽只剩下半邊臉的時候,小冰君突然問。

  「不會。」天陌想也沒想就道。既然劍厚南和明昭都說可治,那自然是能治的,在這裡面不會有其它可能性。

  小冰君沉默了片刻,然後道:「天陌,你是喜歡失憶前的我多些,還是喜歡現在的我多些?」這其實是她心裡的一個結。每次看他說起過去的自己時眼中流露出的溫柔,她就莫名其妙地覺得嫉妒,嫉妒那個曾與他共患難卻又完全不復記憶的自己。「如果沒有失憶前的我,你還會不會喜歡現在我?」沒等回答,她又問了一句。

  天陌想了想,回答得依然乾脆:「不會。」如果沒有她以前的不棄不捨,執意相隨,他又怎會考慮讓她留在自己身邊,任由她的親近,從而慢慢地將她納入心中?他的情感本來就淡漠,根本不可能輕易喜歡上一個人,否則當初也不會讓她自行選擇離開與否。

  聞言,小冰君心中一冷,酸苦的味道直往上冒,正心中埋怨自己不該無聊到鑽這種牛角尖的時候,天陌又說話了。

  「無論失沒失憶,你就是你,為什麼還要分開來比較?」天陌覺得這種想法很不可思議。失憶並不能改變一個人的本性和特質,無論是失憶前還是失憶後,對於他來說,她就是她,而他是將她放在心裡的,這應當就足夠了。再來比較孰輕孰重,未免不是自找煩惱。

  聽到他這樣一說,小冰君也覺得自己有些沒事找事,然而心裡總覺得不是那麼甘心,於是側過身抱住他,直往他懷裡拱。

  「人家就問問,既然都一樣,那你就說喜歡現在的我多些,說吧……說吧……」她撒起嬌來,唇角梨渦盈了滿滿的甜。

  天陌被她的頭髮蹭得下巴發癢,不得不往後仰了又仰,還得小心注意不要失手讓她摔下去。

  「不是要看夕陽?」他眸中浮起笑意,岔開話題。

  「太陽都落下去了。」小冰君嘟嚷,對於這件事意外地執著,也不顧身懸半空,兩隻手捧住天陌的臉一個勁地哀求:「天陌,你說……你快說……」

  天陌被逼不過,目光越過小冰君的肩看了眼山林間已漸漸浮起的青色暮靄,黑眸倏然一沉,變得幽深無比。下一刻,小冰君發現自己被帶得躍離了老桂,返回山巔平地,然後被壓在一株鋪滿厚厚落葉與金色桂子的桂花樹下。

  天陌目光深邃地注視著她的眼睛,直看得她不安起來。

  「夏兒……」他柔聲喚,卻沒有說更多的話,而是直接低頭吻住了她。

  小冰君心口驀然一痛,微一遲疑,仍然抬起手抱住了他。她知道這一刻他看到的是她,卻又不是她。他仍然睜著的黑眸中映出的是失憶前的自己。

  有風吹過,金黃的桂子細雨般灑落在兩人身上。

  天陌緩緩加深吻,只手輕按在她的眼睛上,另一隻手則摸到她急劇起伏的胸線下面,勾住繡花的腰帶,輕輕一扯。

  小冰君只覺胸口一涼,然後又被堅實緊密地壓住。已經歷過人事的她身子變得異常敏感,加上對方又是自己喜歡的人,只是被那堅硬有力的手指一碰,整個人都興奮地顫抖起來,身體似乎有自主意識一般扭動磨蹭著身上的人。

  天陌卻突然抬起頭,摟緊她的腰不再動,一隻手仍然蒙在她的眼睛上。

  「天陌……」小冰君看不見,有些疑惑。頂在腿間的硬物仍然堅挺炙熱,他怎麼停了?

  天陌看著她露在手掌外的半張臉,雪膚紅唇,在暮色的淡青以及樹枝的陰影中顯得異樣的妖媚惑人。

  他輕歎口氣,俯下頭埋在她臉側,緩緩地斂平呼吸。

  「怎麼辦哪……」充斥著無奈的歎息如風般掃過耳廓,癢得小冰君縮了縮頸子,一瞬間福至心靈,明白了他的顧慮,不由偷偷笑了起來。

  兩人的身體本來就緊貼,她這一笑,胸口顫動,天陌立即有所覺,抬起頭看到她雖然咬著下唇,卻仍然沒掩飾住唇兩旁溜圓可愛的酒窩,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忍不住升起想捉弄捉弄她的念頭。

  「君兒,快點給我生個孩子吧。」他在她耳邊輕輕地道,趁她因這突然轉變的稱呼以及話中意思而愣神羞澀的時候,悄悄撩起她的裙子,扯下褻褲,然後毫無預兆地闖了進去。

  小冰君啊地一聲,下意識弓起了身體,難以適應的屍寸讓她皺緊了蛾眉,抓著他背的手指不由自主用力。

  天陌壓在眼睛上沒有放開的手讓她因看不見而變得更加敏感,整個世界似乎只剩下他,他的氣息,他的體溫,他的蠻橫填滿……

  「天陌……」她輕吟出聲,雖然仍皺著眉頭,心中卻是說不出的滿足。那個時候她才明白,自己有多麼喜歡他。

  天陌吻她的唇,然後溫柔地動了起來,等她達到愛慾的高峰,便停了下來。靜靜地感受她緊繃的身體,聽她喊他的名字,看她喜極而泣。然後放開捂著她眼的手,他一邊低頭輕吻她汗濕的額發,被情慾迷濛的雙眸,一邊緩慢而堅定地抽出了因沒有得到紓解而漲得發疼的身體。

  用自己的衣服為她擦淨身體,才開始整理兩人的衣衫。

  「天陌,你……你還沒……」小冰君雖然手軟腳軟,只能任由他擺佈,心中卻清楚明白,目光掃過他的下腰,不由有些心疼起來。

  天陌快速地給她繫好腰帶,吻了吻她皺起的眉頭,微笑道:「沒關係,我打坐片刻就行。你等我。」他終究不捨得讓她在這個緊要的時候受累,只能壓抑自己。還好,以他的修為尚能掌控住自己的情慾。

  小冰君被扶著靠著桂花樹坐下,看他走得遠了些,在另一株花樹下盤膝而坐,黑曜石般光華流轉的雙眸溫柔地掃過自己之後緩緩闔上,心裡竟莫名有些酸疼。

  天陌的面色漸漸平靜下來,此時暮色已深,隔著一段距離看過去,隱然有一股莊嚴清肅之氣將他籠罩。

  小冰君突然恐懼起來,卻又不敢打擾他,只能將身子蜷縮成一團強忍著,直到他再次睜開眼,才不顧一切地撲過去。

  「天陌,天陌,以後別這樣了……我不會再昏睡過去的……以後再別這樣了……」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她一個勁地哀求。心中恐懼著,然而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究竟在害怕什麼。

  天陌頓了一下,才緩緩抬起手拍了拍她的背,除淡淡嗯一聲外沒再說別的。或許這種練化精氣清淨心念的方法確實不宜多做,畢竟,如今他已非獨自一人。

  雖然有這樣的認知,但是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他身周那層淡淡的疏離才算完全斂去,小冰君方徹底放下心來接受明昭的針灸。然而心中也已有所警覺,發誓以後寧可自己咬牙撐住也絕不再讓他半途而退。

  ******

  治療很順利,自第五日開始,小冰君腦海中就不時會浮現出一些零碎的片斷,雖然還不能將它連接成串,卻已是極大的進展。

  同一時間,各地情報紛至沓來。自天陌三人離開長安起,所有人都失去了他們的行蹤,其中包括龍一方面。因此各方面都暫時按兵不動,氣氛仍維持著表面上的平靜,但誰都知道這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蒼御還有子查赫德一家人都還沒到,每日天陌除了陪著小冰君針灸外,便是帶著她到處遊玩,一點也不著緊即將來臨的大戰,直把言四急急得團團轉,卻又無可奈何。

  隨著腦海中雜亂的記憶出現頻率越來越密集,小冰君的情緒變得極度不穩,一時活潑熱情,一時內斂沉靜,一時又多愁善感。正當天陌為此暗暗擔憂的時候,那天早上,他突然自無夢的深沉睡眠中驚醒。睜開眼,發現小冰君正一眨不眨地盯著他,黑眸清亮,顯然已醒很久。

  天陌心中一突,尚未說話,小冰君已經淺淺一笑。

  「主子。」

  當這久違的稱呼從那柔軟的紅唇中吐出的瞬間,天陌只覺胸腔子裡似乎有什麼東西沸騰了,炙烈得讓他無法也不想壓抑,於是只能一個翻身將她壓在身下,然後狠狠地吻住。

  小冰君伸手緊緊回抱住他,閉著的眼角隱約有淚光閃動。

  衣帶散了,長髮相纏。天陌從來不認為自己在情慾上會失控,然而在這一刻卻無論如何也壓抑不了心中的激動,竟是以一種以後回想起來不可思議的急切闖入她的體內,甚至於連最基本的愛撫也等待不了。

  被翻紅浪,床榻震顫,汗液在身體緊貼的地方融濡,如雷的心跳相撞著,再分不出你我。

  ******

  一切平靜下來的時候,小冰君雖已癱軟如泥,連動彈一根指頭也嫌吃力,但卻沒如第一次那樣暈厥過去。

  天陌將她汗濕貼在臉頰上的黑髮挑到耳後,然後用掌心輕輕地摩挲著她被情慾染紅的臉頰,心中卻為自己之前的失控而暗自驚訝。

  「都想起來了?」直到這時,他才開口問。其實心中早已有了答案,畢竟那熟悉的眼神不是失憶後的她所能擁有的。

  「主……」小冰君剛一張口,便被天陌伸指輕按住了唇。

  「去天取陌。」他說,「以後我也不會再叫你夏兒。」雖然他並不在乎稱呼,但若那兩個字會讓她下意識低上自己一等,那麼還是不喚為好。

  小冰君彎眸,無力推開他,只能悶悶嗯了聲,然後疲倦地閉上眼睛,竟然就這樣睡了過去。

  看來恢復記憶的事只能明天再說了,天陌也不擾她,只是垂首吻了吻她的額角,然後掀帳而出。從櫃中拿出乾爽的葦席以及薄被換上,讓她睡得舒坦了,才走出房門。沒想到屋外落日西斜,竟然已近黃昏。

  言四正揪著她三歲兒子的耳朵走進來,見到他,忙尷尬地放了手,正喊主子呢,那頑皮的小娃娃趁機一溜煙又跑了個沒影,氣得她直跺腳。

  「明昭先生呢?」天陌問,他當然沒忘記,按往日慣例,今日小冰君應當也要針灸。

  對於他的問題,言四倒不意外,搖了兩下扇子,然後道:「明昭先生說,他來此還沒四處遊玩過,所以今晨出行,兩日後回來。夏夫人的……」

  「稱夫人就好。」天陌打斷她,又補充道:「以後唯她可稱夫人。」

  言四忙恭敬應了,心知他的意思是指以後除了小冰君不會再有其他女人,他一言九鼎,自然說什麼便是什麼。明白了這一點,竟不由升起些許羨慕之情,但隨即又被她拋之一旁。與其羨慕旁人,倒不如珍惜現在所擁有的一切更實在一些。

  兩人正說著話,有手下來報,汀洲楚家二公子求見。

  汀洲楚家這年許聲威大震,以收集情報為任務的言四自然是聽過,但是卻從沒打過交道,因此聽到對方來見,不由大感奇怪。以楚家的地位,來這樣一個小小的青樓已屬意外,何況還是求見。

  天陌也有些意外,微一沉吟,最終決定還是由言四出面應酬,畢竟在規定的時間到達前,實不宜節外生枝。

  然而言四隻去了片刻便即匆匆轉回。

  「主子,春夫……春姬也來了。」她猛搖著扇子,想到春夏兩姬撞在一起的場面,就覺得糾結。

  「哦?」天陌正站在一株桂花前面,伸手捻下一粒金黃色的小花,聞言連頭也沒回。不用想,楚家能找到這兒,必然與春姬脫不了干係。

  「楚二公子說你有恩於他,故特來相助。」言四從他的反應看不出什麼來,不由有些焦躁起來,索性一口氣將來人的目的說了出來。

  「既然如此……」天陌手掌側翻,那粒小花便飄落到了旁邊的魚罐中,「那就見見吧。」說著,一甩袍袖,走在了前面。

  言四正滿心好奇,哪肯錯過,忙跟在了後面。

  出乎天陌的意料,不只是楚子彥和庫其兒兩人,竟然連楚柏以及衛林衛翼等人都來了。見到他,除了庫其兒外,餘者都露出驚喜的神色。

  天陌示意眾人坐下,然後注意到庫其兒竟然坐在楚柏的旁邊,神情間有繾綣之色,心中便即瞭然。

  早已有人奉上茶點,言四又親自端了杯茶送到天陌手邊,然後退到他身後。見狀,楚子彥倒還罷了,衛林幾人先是一愕,而後竟有些忿忿不平。即便遷移出山林已有整整一年,但他們身上淳樸的特質卻沒絲毫減少,這是為小冰君抱不平呢。

  天陌微微一笑,對他們的好感大增,於是側頭對言四道:「你也坐下。」

  言四倒也不拘泥禮數,一搖扇子大大方方地在最末位坐了下來,在她上手位正是衛鵲。

  「諸位怎會來此?」將情況捉摸了個七七八八,天陌才緩緩開口進入正題。

  曾經相處過,楚子彥知他性格,不等他一一詢問,便毫不隱瞞地將他們為何找到此處以及來此的目的說了出來。

  原來自兩人走後,庫其兒很是消沉了一段時間,本來也想離開,卻因為某種原因最終留了下來。那個時候他們才從她口中得知天陌的真正身份,也因此知道了他的處境,所以在聽到江湖傳言他要反攻黑宇殿的消息時,立即決定前來相助。而能找到此地,完全是靠他楚家的情報來源以及庫其兒提供的些許消息。

  聽罷他的話,天陌沒有立即回應,而是端起茶慢悠悠喝了兩口,等放下茶杯,才看向庫其兒。

  「你為何不回雷蒙?」

  沒想到他會同自己說話,庫其兒先是一呆,而後繃緊了臉本不想應,卻終究沒忍住紅了臉。

  「回去做什麼?再讓人玩弄麼……」說到這,她不由偷偷瞄了眼楚柏,發現他正溫柔地看著自己,心中一甜,立即有想讓旁人也分享自己歡喜的衝動。「何況,何況我與柏郎已是夫妻,以後自然是要留在牧場。」以前曾那麼喜歡過眼前天神般的男人,如今面對他,她才明白那些真的已經過去了。不屬於你的無論你怎麼爭怎麼付出,都不會是你的。如今她滿心滿眼都是身旁的男子,也才明白兩情相悅有多麼美好。

  聽到她的話,言四手中扇子一滑,差點掉落地上,幸好她反應夠快,才免了在這麼多人面前失態。

  「婚禮可曾舉辦?」天陌卻是一派淡然,問。

  庫其兒原本也是一個在男女情事上很放得開的女子,此時卻不知怎麼就忸怩起來了,楚柏忙開口回道:「原本日子是定在中秋那日,不過……」

  他還沒說完,天陌已抬手示意停下,「那可在黑宇殿舉辦。」

  此話一出,眾人皆愕,庫其兒也是一臉茫然,又聽他緩緩補充道:「怎麼說,庫其兒也是我黑宇殿出去的人。」

  他不稱春兒,而稱庫其兒,顯然是已經承認她的另一層身份,同時也表明了她在黑宇殿的身份,不再讓她無所依恃。想明白此點,庫其兒不由抬手緊緊按住唇,側過身掩住了泛紅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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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

  楚柏心中感激,正想拉著她起身道謝,卻被天陌抬手止住,他轉過頭問楚子彥:「你們來了多少人?」

  「衛家村四百一十二人,楚家六百五十人,總共一千零六十二人,都是精挑出的好手。」楚子彥道。

  聽到來了這麼多人,言四不由一驚,腦子裡立即快速盤算起要怎麼安置來。

  「擔心會引起不必要的誤會,所以我們六人先行一步來與言四姑娘通個聲氣。剩下的人將陸續出發,都會喬裝而行,然後在城外五十里遠的山林中**待命,不虞被人察覺。」說到這裡,楚子彥突然笑了起來,看了眼衛林,「本來計劃小林子是跟著衛成兄弟那一批走,但他一直纏著阿翼和我不肯放,非要先來見你和冰君姑娘一面,說什麼打起仗來死活難料,這是他唯一的遺願云云。都說到這份上了,只能讓他跟,倒沒想到真能遇上你們……」

  「胡攪蠻纏!」衛翼哼了一聲,可見當時被纏得有多煩。衛林早鬧了個大紅臉,想要讓楚子彥別說了,又不好意思開口,只能將頭越勾越低。

  在場諸人哄堂大笑。

  天陌微笑,道:「君兒有些累,正歇著。她若知各位到來,必然歡喜之極。」說著,看了眼言四。

  言四會意,起身道:「各位遠道而來,不若先下去梳洗休息片刻,稍晚再暢談不遲。」說著,招來丫環吩咐了幾句,然後親自引著六人而去。

  在跨出門檻那一瞬間,庫其兒回頭看向天陌:「謝謝你!」不等他回答,匆匆而出,緊趕幾步追上楚柏,與其相視而笑,然後執手並行。

  人走盡,大廳裡立時恢復一片寧靜,只偶爾能聽到一兩聲蟬鳴從外面傳進來。

  天陌端起茶杯,喝了口微涼的茶水,帶著些許澀味的清香在唇齒間瀰漫開,舌下津液漸生。

  如果連遠在城山的楚家都能查到此地,那麼其他人自然也可以。他沉吟,片刻之後心中已有計較,於是起身回房。

  小冰君正睡得沉,薄被踢在一邊,白色的裡衣被汗浸得半濕,髮絲粘在脖頸間,臉蛋半埋在枕頭裡,紅撲撲的讓人很想咬上一口。帳間異香濃郁,惹人綺思。

  沒想到她這麼怕熱,天陌搖頭,於是掛起帳子,然後走了出去。片刻後端著一盆溫熱的水走進來,擰了毛巾,為她擦拭去身上的汗濕。

  挽起髮絲,換上淨衫,雖然他動作輕柔,但也算是一番大折騰,小冰君卻絲毫清醒的跡象也沒有,可見真是累極了。

  坐在床邊,天陌輕輕給她打著扇子,看她不知是因為熱還是因為身體不舒服而擰著的眉緩緩舒展開,唇角梨渦淺露,心中一柔,忍不住俯下頭含住那嫣紅的唇瓣又愛憐地纏綿了一會兒。

  原來,只是單純地將一個人放在心上已是如此美好。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算是對人心的另一面真正有所體悟,而不是只限於理性的認知。

  ******

  小冰君只是恢復了部分記憶,她記得在黑宇殿的十年,記得黑宇殿那場大亂,也記得自己是怎樣不離不捨地跟在天陌身邊。但是她不記得她是怎麼到的雲浮,也不記得她是為什麼失的憶。她的記憶停格在那場除夕焰火。

  於是天陌細細地將後面的內容一一說給她聽,其中有千里行馬的肆意,有阿穆的愛戀,也有那場雷雨夜的未完歡愛。

  「別胡思亂想。」將神色鬱鬱的女子摟進懷中,天陌抬手指著天上已然升起的弦月,道:「你看,也許等不到月圓,你就能全部想起了。」

  這時正是八月初七,月亮還淡淡的彎彎的,掛在淡藍色的天邊,與深色的山線相襯,讓人難以想像它明潔清輝的樣子。

  小冰君癡癡看著,想起在幻帝宮所見的月景,突然返身抱住天陌,將臉貼在他厚實的胸膛上,傾聽那一下又一下沉穩的心跳。

  「對不起。」她悶悶地道,長而翹的眼睫垂下,掩住滿眸愧疚。

  「沒關係。」天陌應。他知道她在說什麼。

  小冰君卻像是沒聽到他的回答似的,繼續喃喃地道著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忘記你……我怎能把你忘記……」她心中有自責,但更多的是後怕。如果在她遺忘的時候,他選擇離她而去,她要怎麼辦?

  天陌微笑,低首親了親她的額頭。

  「君兒,記得我說過的融血嗎?」他突然道。

  小冰君聞言頓時忘記自責,驀然抬起頭,要不是天陌閃得快,只怕下巴要被撞上。

  「記得。」怎麼會忘記,當時煙花升上天空的時候他對她說的話。又怎麼會忘記,他當時的拒絕。

  看到她眼中閃過痛苦,天陌自然知她想起了什麼,無奈地歎口氣,雙手捧住她的臉,一字一字清楚地告訴她:「那時我搖頭,是因為我們已經融過血,根本勿須再融。」

  小冰君呆住,保持被他捧著臉的姿勢傻傻地看著近在咫尺的男人,好一會兒才像是被咬到舌頭一樣磕磕巴巴地問:「什……什麼……」

  天陌突然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看她呆傻的樣子,因此並沒立即回答,而是顧左右而言它。「你喜歡這片桂花林子,那等黑宇殿之事了後,咱們就搬到這裡來住。至於黑宇殿,誰想要,就給誰好了。」

  小冰君一下子沒轉過彎來,還傻兮兮地接他的話頭,「那怎麼行,怎麼說……」話說半句,腦子裡靈光一閃,登時反應過來,不由急了,一把抓住他仍然捧著自己臉的手,語無倫次:「你說……你剛剛說,融血……咱們融過血的?」如果真有,她為什麼一點也記不起,難道這也忘了嗎?

  看她急得汗都出來了,天陌捨不得再捉弄,手指從她的臉下滑下,摸上那修長優美的脖頸,就在小冰君身子一顫的時候,突然低頭輕輕在手指摩挲的地方咬了一口。那裡血脈跳動,充滿了生命的活力。

  「記得嗎?」他抬起頭,伏在渾身僵硬的女人耳邊,循循誘導出被忽略的記憶,「蒼溟殿,我受傷,曾經這樣咬過你。」於是,他的血與她的血在他體內相融。

  在清和如風的聲音中,一幅幅畫面浮現在小冰君腦海中,清晰得如同昨日發生的事。她緩緩抬起手,摸上天陌的臉。

  「我以為,那是我的幻覺。」

  她不是沒懷疑過。每次被咬後醒過來都找不到傷口,尤其是那次她明明感覺到咽喉被割破的感覺,卻只是睡了一覺,便安然無恙。她不是沒想過這裡面的古怪,只是他不說,她便不問。如今再回頭看,才發現那麼多讓她疑惑的地方,不過是因為他與常人有所不同罷了。

  天陌笑了,拉著她起身,在桂花林中慢行。風吹桂落,簌簌如金雨香塵。他指點著夜色下的山景,說這裡可建房,那裡可引山泉,漸漸便勾畫出一副山居閒情圖。沒有世俗喧擾,也沒有獨處孤寂,於是嘯風弄月拾桂采露便成了一項美事。小冰君直聽得神往不已。

  ******

  初八日,明昭外游而歸,在檢查過小冰君的情況之後繼續施針。同一日深夜,楚柏衛翼兩人悄然潛離宛陽,趕往五十里遠處的山林。初九日,風塵僕僕的子查赫德莫赫一家人入宛陽城,言四得到消息,立即將人引至倚紅樓。小冰君姐妹相見,又別是一番重逢的歡喜。

  多年後再見面,相較於子查赫德夫婦的驚喜交集,明昭顯得更為意外一些,怎麼也沒想到他們與小冰君竟有著這層關係,不由得他不感歎緣分的奇妙。

  「明昭……哥哥,戀兒臉上的疤痕能去掉嗎?」小冰君在先生與哥哥兩個稱呼間猶豫了一下,最終仍然選擇了後者。若是在沒失憶的時候初見明昭,她絕不至於喊出這麼親暱的稱謂,如今再糾正又未免流於刻意了。何況明昭在她心中,就算沒了年少時的戀慕,卻仍然有著常人無法相比的親近感,稱一聲兄長並不為過。

  她問題剛出口,娥賽聿臨兩姐弟眼睛都不由一亮,齊刷刷看向明昭,眸中滿是期待。對於他們來說,能夠看到母親完整的容貌,是心中一直以來的渴望,就像當初興奮地從小冰君身上間接尋找母親過去的影子一樣。

  秋晨無戀原本想要如十年前那樣斷然拒絕,卻在看到一雙兒女的眼神時突然失語。其實對於一個女人來說,終究還是想將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現在自己所愛的人面前,她也不例外。這十年,她對子查赫德以及一雙兒女心中不是不覺得愧疚的。

  明昭微微一笑,看向子查赫德,「地爾圖人,你是否改變主意了?」他很想知道,經過了十年,他們的選擇是否還是一樣。

  子查赫德看了一眼妻子,而後突然長身而起,單手按胸向明昭行了一個大禮,「有勞先生!」若現在他還不明白決定戰爭和禍亂的不是女人的美麗,而是男人貪婪的心的話,他又怎配得阿蘿傾心相戀。若他連自己的妻兒都保護不了的話,又怎談保族民平安。這些年,他退讓得過了底線。

  「你是地爾圖人,我是焰人,何須如此多禮。」明昭坦然受了他的大禮,口中卻說出讓人哭笑不得的話。

  子查赫德再不如多年前那樣容易被激怒,洒然一笑,坐回了原位。

  明昭挑釁不成,也不以為意,轉頭對小冰君道:「丫頭,你看到過你明昭哥哥束手無策的時候嗎?」戲謔的語氣,卻在無間間流露出強大的自信,讓人心不由自主踏實下來。

  小冰君正要搖頭,卻突然想起鬼憐,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鬼憐姑娘……」

  明昭臉上溫和如煦陽的笑微僵,想來也是想到了那日被當眾調戲的情景,銀眸中尷尬一閃即逝,側臉看向天陌,「加一個條件。」

  天陌正在研究茶水中豎起的翠綠茶針,聞言揚眼,詢問地回望。

  「讓那個女人別再跟著我。」明昭道。他自認不算太蠢,在見識過天陌的速度之後,哪還不能聯繫前因後情猜測出鬼憐一直跟在身邊,只不過以他的能力看不到罷了。

  「這是個難題。」天陌連想都沒想,很乾脆地承認。若論難纏,族中誰也比不上鬼憐。「也許,你可以讓她驗明正身。」這是一勞永逸的辦法。

  驗明正身……明昭默然,很明顯對這個主意不予認可。這四個字實在讓人無法產生好的聯想。

  天陌食指在茶杯邊沿輕叩了兩下,然後對小冰君道:「君兒,去吧。」如果繼續讓這丫頭在場,指不准又給弄出什麼難題來。

  小冰君也知自己無意中給他惹出一個麻煩來,聞言如逢大赦,忙起身向明昭和子查赫德道了別,然後領著秋晨無戀和兩個孩子先離開了。

  看四人身影消失在門口,天陌這才徐徐開口:「善加利用,鬼憐可成你一大助力。」

  明昭正要說不需要,卻聽他接著道:「紫瑟亞狄真河率著焰人五大家族聯軍於前**近魏水原百里,在烏百河左岸紮營。同行的還有河源鑒辛和冷興五禺。」

  此言一出,不只是明昭,連子查赫德也不由微微變色,而天陌仍在繼續。

  「另外,地爾圖王勃連原親自率領十萬大軍,駐紮在黑宇殿西五十里處,伺機而動。」

  話音落,廳內一片靜默,只有天陌手中杯蓋刮過杯沿發出的清脆響聲,從容悠然,卻讓人心煩意亂。

  「來得好快!」明昭苦笑,腦海中浮起幾個兒時玩伴的模樣。從小就有著王者之風的紫瑟,阿古塔家壯實的苦元,形影不離的河源冷興。

  將來有一天,我必踏平這萬里草原。少年的紫瑟站在龍天山月色峰上,遙指腳下茫茫草原意氣風發地道。

  苦元背著比他個子還高的大弓,不時瞄向高遠的天空,伏低的長草,隨時準備射下飛過的大雕,奔跑的野狼。雖然所有人都知道,其實他連弓也拉不開。

  鑒辛家的河源和五禺家的冷興從來就是形影不離默契十足的一對,無論做什麼,只要他們兩人一起,就沒人能贏得過他們……

  抬手按住額角,明昭第一次感到頭腦如此紛亂,哪裡還有心思去介意鬼憐的事。

  「黑宇殿若點燃戰火,後果將不堪設想。」良久,子查赫德方語氣艱難地點出結論。而那是他和明昭所不願面對的。

  天陌笑了。

  「所以,我們必須在明晚就將大局定下。」

  天陌回房的時候小冰君並不在,他也不去尋人,就在院中石桌邊坐下,耐心地等待。

  石桌旁是兩叢竹,風穿過竹間,發出沙沙的響聲。前面的閣樓燈火通明,歌舞喧囂之聲不絕於耳,越夜的倚紅樓越是熱鬧,與白日的冷清形成鮮明的對比。

  一輪淡月掛在對面四角飛翹的屋頂之上,深藍的天空,星子更明亮一些。木樨的香味在夜晚更加濃郁一些。

  天陌靜靜地坐在那裡,看著幾點綠色的螢火蟲在竹下草間一明一滅地舞著,突然發現以前曾經麻木無覺的一切如今看在眼中竟都變得新奇有趣起來。難道這就是為什麼明明有機會讓局面變得更亂,他卻選擇放棄的原因?

  明天……明天是否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是否能將傷亡降到最低……

  熟悉的腳步聲遠遠傳來,將他的思緒打斷。他抬起眼,看向娉娉裊裊走來的女人,唇角不由浮起一抹笑意。

  「主……你怎麼不回房?」看到房內沒有燈火,小冰君在廊下站了片刻,才看到竹下的天陌,忙跑過來。只是習慣一時改不過來,差點又叫回主子去。

  「等你。」

  淡淡兩個字,卻讓小冰君差點落下淚來。這兩個字一直是她心中所渴求的,沒想到會在這樣的夜晚以這樣平靜的形式得到。

  「你困不困?」天陌問。

  小冰君搖頭。

  「為我煮一次茶吧。」去年也是這個季節,在城山郡楚宅中,她第一次為他烹茶。他記得她在娓娓述說過往中流露出的對秋晨無戀的思戀,明明甜甜地笑著,卻莫名讓人感到一種無法揮去的淡愁。

  小冰君顯然也想起了那一幕,不由抿唇而笑,微一點頭,然後轉身腳步輕盈地往外而去。一柱香後,在丫環的幫助下,將一應用具都搬了過來。

  「還是煮冰城的茶。別太甜。」天陌看她蹲下來搗鼓爐子,忍住出手相幫的衝動,以手支頤側倚在石桌上,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似乎怎麼也看不夠似的。

  小冰君嗯了一聲,抬起頭對他甜甜一笑,又低下去專心擺弄起來。

  「君兒,明天做完針灸,到幻宮等我。」看著碳塊變得紅亮,她的額上凝起了薄薄一層的汗漬,天陌拿起旁邊備用的毛巾給她拭了拭,突然道。

  小冰君一呆,緩緩站起身,眸中滿是迷茫,「天……陌,你不跟我在一起?」

  天陌伸手拉住她髒兮兮的手放到盆中,一邊給她仔細地清洗,一邊耐心地解釋:「明晚各方面人馬都會在這裡彙集,也許會有戰事,你留在這裡不安全。」他雖然有足夠的能力保護她的安全,但卻難防意外。而他不想將她陷於絲毫的危險當中。

  小冰君抿緊唇,垂著眼,不肯說話。

  「君兒?」天陌喚。

  於是小冰君只能不情不願地開口:「可是……我也會擔心你。」她害怕在他面臨危險的時候自己卻不在他身邊。

  天陌恍然明白她在顧慮什麼,笑道:「人類傷不了我。」用毛巾慢慢拭乾她的手,他欲放開她的手,卻被她反抓住,緊緊地,生怕他突然消失一樣。

  「你被他們打傷過。」小冰君想起當初在蒼溟宮見到的那一幕,心中升起巨大的恐懼。頓了一頓,又忍不住補充,「你不只一次受傷。」還有黑狼那次。

  天陌啞然,終於明白明昭被當眾揭面子的無奈了。

  「君兒!」伸臂一把將她攬進懷裡,他苦笑地將臉埋進她柔軟馥郁的胸腹間,「那是意外。現在我有了你,自然再不會讓那些意外發生。」他可不敢讓她知道,那個意外是他縱容發生的。甚至於目前的亂狀,也是由他點燃的導火線。她當然不會生他的氣,可是她會傷心。

  沒想到他也會露出這近似於撒嬌的一面,小冰君心一下子軟成了水,不由自主輕撫他的髮。「我知道自己留在這裡只會拖累大家……」她輕輕道出自己明白的事實,「可是你不能讓我等太久,我會受不了。」等待是最磨人的東西,尤其是帶著擔憂的等待。

  「唔。」天陌應,從小冰君懷裡抬起頭,笑道:「還有你姐姐和侄兒侄女,四兒家的,都會跟你一起。」其他人都還罷了,但凡有言四家的小調皮鬼在,估計會讓人連擔憂的時間都沒有。

  聽到不止自己一個,小冰君這才好過些,想到自己剛才的任性,不由羞赧起來,忙從天陌懷中掙脫出來,蹲下身開始燒水煮茶。

  天陌又恢復了開始的姿勢,微笑地看著她,姿態雅逸,哪裡還有剛才將臉埋進人家懷裡撒嬌的樣子。

  烘,搗,煮,舀,澆……每一個動作都有條不紊,優美動人,小冰君用著十二分的心意煮著這爐茶。等將漂著金色碎桂的茶水端到天陌面前,還沒喝,他心中已被暖意填滿。

  「這裡要比城山郡熱。」小冰君一邊用手絹煽著風,一邊抱怨。

  天陌見狀,突然反應過來言四為什麼會走到哪裡都拿著扇子,不由有些好笑。他自己不懼冷熱,倒忽略了她的感受。

  「等我。」他說,語音未落,人已不見,只餘淡淡的麝香味與桂子的香味交纏在一起,讓人心中綺念頓生。

  小冰君對他已有所瞭解,再不如當初那樣怎麼都捉摸不著,所以也不驚惶,只是淡定地往自己碗裡又加了許多蜂蜜。一碗茶還沒喝完,天陌已轉返,手中拿著兩件月白的女衫。

  「這是月華所凝,穿上大約會涼快一些。」上次明明說要送她一件,結果因為她的昏迷而忘記了。

  小冰君接過,卻並沒立即回房換上,而是目光炙熱地注視著天陌,直看得他莫名所以起來,才露出近似於討好的笑,挨到他懷裡,小聲嘟嚷。

  「陌,我想大狼了。」對於天陌與黑狼同為一體這個事實,她在恢復記憶後雖然覺得有些怪異,但並沒有不可接受的感覺,甚至於還有些慶幸。慶幸自己能同時擁有他們兩個。

  天陌微僵,抬頭看向天上的淡月,好一會兒才不情不願地道:「回房。」頓了頓,終於還是沒忍住,「我就是它。」

  「我知道啊。」小冰君仰起頭,理所當然地道,手指無意識地摳著他的腰帶,咕噥:「可是你以前都不告訴我。」害她又是擔心又是思念。

  怕她繼續說下去,又要鑽進失憶前失憶後的牛角尖裡去,天陌趕緊道:「這就讓你見。」說著,一把攬住她的腰,閃身回了房。

  放開小冰君,讓她去點蠟燭。小冰君怕被人無意撞見,點上蠟燭後,又去將門窗關緊。轉回身時,熟悉的黑狼已立在屋中央,長毛華麗,氣宇軒昂。

  她呆了呆,等反應過來前,人已經撲了過去,緊緊抱住黑狼的脖子,一連串的吻沒頭沒腦地落下,直親得天陌心中不樂意起來。

  微抬起頭,他以一種高傲的姿勢睨著小冰君。「熱。」明明那麼怕熱,這會兒倒是不怕了?

  小冰君早已不如當初那樣對他敬畏有加,見到他刻意擺出的姿態,不懼反樂,更是膩了上去,踮著腳尖勾著他的脖子又是一通亂蹭。

  「大狼……陌……陌,我很歡喜……我真歡喜。」

  一縷淡淡的柔情因為她的呢喃而在心底瀰漫開,天陌無奈,只能縱容地低下頭,任她抱在懷裡親暱。

  ******

  初十。

  宛陽難得下了一場大雨,自午時起,一直持續到酉時仍然沒有停下。雨水將黃塵滿天的街道打出一個又一個的泥坑,行走間泥漿沾滿鞋面袍擺。黑宇殿自亂起後便蟄伏不動的五部首領就是在這樣的天氣下如約而至。

  點青捨,臥雲御,鐵血堂,戰閣,均宴。如果說黑甲營掌握著整個黑宇殿無堅不摧的戰鬥力的話,那麼這五部便是其智慧中樞及能量來源。外人只知黑甲軍,女兒樓,卻不知黑宇殿能監控天下的真正核心在這五部之中。事實上,令江湖人聞之膽寒的女兒樓是近二十年才成立的部門,乃天陌一時興起之物。在前幾部的眼中,不過是一初生稚子而已。

  最先到達的是一青衫書生,看上去不過三十出頭的樣子,身形瘦削單薄,面容清俊,略顯蒼白。他獨自一人撐傘信步而來,雨水濺濕了青衫的下擺,讓人倍覺孤單淒清。上得樓來,與眾人見禮,然後靜坐一角捧茶看簷雨,言行舉止怎麼看都只是一謙謙文弱之士,任誰也想不到他竟是掌黑宇殿刑罰的鐵血堂堂主白文生,殿內人人聞之膽戰的煞星。

  他前腳方到,後腳又跟著來了兩人。一人穿蓑衣戴斗笠,高高地挽著褲腿,身形高大壯實,踩了滿腳的泥漿。另一人身形較瘦小,這樣大的雨,既沒拿傘也無蓑笠,只在頭上頂了一張大大的綠油油的荷葉。兩人並肩而來,等上到樓來時,明昭和子查赫德才看清兩人長相,不由有些訝異。

  高大的那位一身粗衣,容貌平凡,仿如一個普通下田歸來的農夫。另一位雖然長得眉清目秀,但像是從來沒吃過飽飯似的,一臉的面黃肌瘦,不過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骨碌碌的,讓人心中不由自主地泛緊張。

  言四一直在樓上招呼茶水等物,見到兩人,臉上的笑容微凝。不敢怠慢,將手中扇子往背後一收,人已趨前相迎。

  「言四見過閣主。」她肅容整神,抱拳一禮,哪裡還有平日糊弄人的嬌怯。

  原來那農夫樣大漢卻是黑宇殿戰閣閣主戰九千。戰閣負責訓練選拔各類型人才,兼研究最有效的對敵武技和戰術,是黑宇殿強大的力量來源。女兒樓的言四燕九等人都是出自此處,因此言四對戰九千極為敬畏。

  與他同來的那一身窮酸樣的男子則是均宴宴主澹台月,言四卻是不識。單從衣著容貌上來看,又有誰能猜到,他竟是負責整個黑宇殿運轉所需龐大開銷的財政部龍頭人物。

  戰九千嗯了聲,無多話,攜著澹台月大步走了進去,與穩坐花廳不動的天陌以及其他人見禮。

  先來的三人雖然不曾見過天陌真容,卻都一眼無誤地認出了他。天陌簡單將明昭和子查赫德介紹給他們,然後讓兩人自找地方坐下。

  「文生和澹台動過真氣。」看言四親手將茶端到兩人面前,然後退立一邊,天陌才淡淡道。

  白文生微微一笑,算是默認。看得出,他也是個少言寡語之人。倒是澹台月臉上露出洋洋得色,笑嘻嘻地道:「有人自動送財上門,哪能不收。」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叫花子兜裡也要摳出三分金的角色,沒長眼的才會來招惹他。

  「哪方的人?」天陌問。

  「襲擊我的是巴術人裝扮。」澹台月應,說著看了眼白文生,「白生,你那邊呢?」

  「百花教餘孽,燹人,豐邑無殃。」白文生輕描淡寫地道,瞭解他的人卻知道,他定然是用了非常手段來獲取這個答案,準確度九成以上。「豐邑無殃沒出手。」不僅沒出手,還笑瞇瞇地旁觀他施刑拷問。

  澹台月誇張地打了個寒戰,轉頭看戰九千,「老戰,你怎麼沒遇到麻煩?」

  「我一無錢財二沒得罪人,麻煩何來?」戰九千面無表情地道。

  澹台月語塞,悻悻地摸摸鼻子,心中暗悔。明知這人開口只會噎死人,還去招惹,不是自找沒趣是什麼。其實不問也知道,除了女兒樓黑甲營外,只有他均宴和鐵血堂最招搖,剩下的三部,別說外人,就是連言衛也摸不清楚,又談什麼堵截襲擊。

  「陰柘軒陳兵落雁關,嚴陣以待。」就在一時無言的時候,一個清韻風流的聲音自外面傳進來。

  兩隻纖纖素手一左一右撩起竹簾,一個博帶廣袖的男子搖著把羽傘悠然步入,隔遠衝著正中的天陌深深作了個揖,然後逕自坐入一旁椅中。竹簾外,紅衫翠袖,霧鬟雲鬢,竟是隨了一屋的美人。但聽弦絲拔動,笛簫相伴,纖軟甜膩之音彌蕩,和著雨滴之聲,朦朧了一樓燈火。

  「青樓當若此。」笑吟吟地看了眼言四,男人道。

  言四被男人的桃花眼掃得腦子一蒙,頓時想起一人來,這位定然便是小十二提過的那位長年醉臥美人懷的暝玄主了。

  第三十二章

  暝玄主,臥雲御御主,黑宇殿智囊團的頭頭,轄下皆是智計絕倫之輩。

  「敗家子敗家子敗家子……」起身撩簾看了眼外面,澹台月一把摀住胸口連退兩步,恨恨地罵。

  暝玄主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了眼他打滿補丁的衣服,悠然調侃道:「許久不見,月兒你還是如此儉素啊。」

  「老玄你能完整到達這裡,也很讓本宴大感意外啊——」澹台月咬牙切齒地道,最後一個啊字拖了老長,充分表達出他心中的怨忿。明知他最討厭別人叫他的名,眼前這人偏偏還要在後面加個兒字,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在叫哪家閨女,讓他情何以堪。

  「玄主以為月兒你早已習慣,還是——」暝玄主一笑,故意頓了下,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因這短暫的停頓而不由自主都被吸引過來的時候,才繼續道:「你嫉妒我有美人相護?」說到這,瞟了眼澹台月像吞了只蒼蠅的表情,不容他有所反應,轉向天陌道:「屬下此次能趕在俏雁子前面,實虧了左綽。」

  天陌揚眉,「她還在?」

  聽到他意味深長的話,暝玄主不由以扇遮面乾咳了聲,回話時又是一副風流倜儻的樣子。「鐵打的兄弟流水的美人,主上,左綽不是美人哪!」

  天陌唇角浮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淡淡道:「我以為你想換換口味。」

  聽到他打趣的話,暝玄主老臉竟似紅了下,但因著燭光不若天光,終究讓人無法確定。加上其他人都因天陌這天外飛來的一句而詫異無比,無暇注意他,否則以澹台月的小心眼,只怕臉沒紅也得硬給他說紅了。

  「讓她進來。」天陌無視眾人怪異的眼神,接著下了命令。

  不用暝玄主發話,言四已經轉身出去,片刻後帶了一個身著勁裝的少女進來。那少女膚色極黑,眉眼平淡,就像一個鄉下丫頭,不過卻有一雙讓人眼睛一亮的長腿,令她不至於淹沒於人叢中。她進來後,沖天陌行了一禮,然後便目不斜視地站到了暝玄主的身後。

  天陌雖然讓她進來,但並沒說什麼,目光往窗外掃去。雨似乎快停了,滴滴答答地,有一下沒一下地順著簷角往下落。

  「備宴。」他回頭對言四道,知幾人這一路凶險,晚膳必是沒進的,因此特意與明昭兩人等到現在。

  言四本想說還有一人沒到,卻又嚥下,應諾而去。什麼人沒到,主子自然知道,哪用她多話。

  「主上,圖雲雁可能遇上了麻煩,我去看看。」一直沉默的戰九千突然起身道。

  「勿須。」天陌搖頭,「這點事還難不到雲雁。」點青捨掌控著天下之脈,各強國朝政軍職要位都有其成員滲透,一動而可亂天下,圖雲雁若連眼前的小局面都過不來,又有什麼資格穩坐捨主之位多年。

  「正是,俏雁子素來如此,戰兄不需擔憂。」暝玄主搖著羽扇道,若不是眉梢眼角有風流溢出,倒真有一派隱世高人的風範。

  「以為拿了把扇子就能冒充諸葛亮啊,也不看看自己長什麼樣。」澹台月斜睨著他,陰陽怪氣地道。

  澹台月說這話的時候,言四正好經過門邊,聞言一僵,忙將正拿在手中指揮人擺桌設椅的扇子一縮,收進了袖中。等再出去,瞅了個無人的地方,趕緊扔掉,免得惹人聯想。

  屋內暝玄主是與澹台月斗慣了嘴的,倒也不惱,正想反戈一擊,哪知澹台月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竟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口風一轉將話題扯到了圖雲雁的身上。

  「老戰,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只雁子娘們唧唧的,哪一次出門前不在鏡子前呆上幾個時辰,你擔心個屌!」

  見他學得這麼快,暝玄主又好氣又好笑,不便將話再扭回去,索性懶得計較,回頭跟左綽說起話來。然而他不計較,不代表別人不計較。

  正當戰九千皺著眉頭考慮要不要回他幾個字的時候,一個陰柔清雅的聲音從大街上傳了過來。

  「鐵公雞啊鐵公雞,幾天不見,你就只剩下背後說人是非這點能耐了麼?」在嫵媚的尾音仍在空中裊繞的時候,一條紅色的人影穿窗而入,一個長髮如墨,眉目如畫的男子已悠然立於廳心,一股蘭草淡香隨之瀰散開來。

  他披著一件鮮艷的紅色披風,如墨的長髮梳得一絲不苟,容顏體態清麗如竹,卻又在眸轉唇勾間挾帶出三春桃杏的風情。

  「主子,屬下來遲,恕罪!」他彎腰深揖,腰臂舒展,簡簡單單的一個動作竟讓感到一股說不出的魅惑。

  「不算晚。」天陌淡淡道,顯然已經習慣了這種情況。

  不用人介紹,圖雲雁準確無誤地認出子查赫德與明昭兩人身份,並與之見禮。就在兩人暗暗驚詫黑宇殿實力的雄厚遠超出外人所知的時候,澹台月早已哧溜一下來到窗前,好奇地往外看去。圖雲雁是出了名的愛換坐騎,而且所乘的都是稀世罕見之物,不知道這一次會是什麼。

  只見泥水橫流的土街上,一匹鋪著雪狐皮繡毯,玉鞍鑲珠,寶石爭輝的白色駱駝正站在那裡,嘴瓣慢悠悠地動著,不知在嚼著什麼,韁繩牽在一個紫衣小童手中。

  目光落在駱駝背上價值不菲的裝飾上面,澹台月感覺到自己的心在滴血,而那造成如此效果的始作俑者竟然還在後面優雅地炫耀。

  「這匹駱駝叫白雪,是北漠那邊送來的。為了不讓它的美麗有絲毫受損,我特地讓人到極北的地方購來雪狐的皮毛為襯,又用一塊沒有絲毫雜質的冰玉打磨成鞍,鑲以價值連城的薄海珠晴空石……」

  圖雲雁一邊說一邊解開火紅披風的繫帶,露出裡面雪白深服,深服在腰那裡用銀色絲線繡著暗花的寬帶束緊,益發突現出他柔韌而纖細的腰線,讓人的目光不由自主被吸引過去。可以想見,當他一身火紅披風坐在雪白的駱駝背上時,會有多麼的耀眼奪目。

  暝玄主笑吟吟地走上前為他取下披風,然後遞給左綽,目光掃過氣得快要吐血的澹台月,暗笑得腸子都快要抽筋了。

  正在這時,言四走進來請眾人入席,為他們怪異的聯絡感情方式劃下了休止符號,卻也讓來不及反擊的澹台月憋了一肚子鬱悶。

  ******

  楚子彥衛林等人也被請了過來,滿滿坐了一桌。見到庫其兒,黑宇殿五部首領並沒表現出異樣的神色,如同不曾見過一般。事實上,庫其兒當初也只是見過白文生和澹台月兩人,至於其他三人,有沒有見過她,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酒菜上來,澹台月招呼一聲,然後不顧形象地就開始大吃起來,跟餓了幾天幾夜似的,並沒有因為天陌等人在場而有絲毫拘束。其他幾人雖然要斯文一些,卻也沒什麼客套虛禮,都以填飽肚子為第一要務。明昭等人都是不拘小節之輩,見狀也不以為怪,一餐飯倒將眾人的關係吃近了不少。

  圖雲雁一手撩袖夾了個雞腿放入吃得頭也不抬的澹台月碗中,然後道:「蒼冥國內亂,起事者是憶平的親信,姬昆大將。」

  天陌唔了聲,問:「來時可遇到阻截?」

  「地爾圖人出手了。還有晉西的滄家,摩蘭的國師。看得出想借這一次混水摸魚的人不少。」圖雲雁說話的語氣很溫柔,不急不徐的,像深養在閨閣裡的大家小姐似的。他一邊說,一邊給澹台月布菜,自己吃得倒少。

  澹台月則是來者不拒,似乎怎麼也吃不飽一樣。

  聽到地爾圖人也出手了,子查赫德跟明昭都是一驚,還沒來得及細問,只聽圖雲雁接著道:「言副殿大約是被逼急了,竟然利用他手中的渠道向各國各族掌權者散佈得黑宇殿主者得天下這個謠言……咳,其實也不是謠言。」是得黑宇殿主這個人,而不是得那個沒用的位置。如果那些人沒理解錯的話,那其實就是事實。

  天陌淡淡看了他一眼,「他們沒認出你?」否則以那幾方的實力,就算他能安然抵達,也不應如此從容。

  圖雲雁剛咬了段素筍,聞言也不急著回答,而是慢條斯理地嚼罷嚥下,又掏出雪白的手絹擦了擦嘴,才嫵媚笑道:「那屬下可不知道了。屬下讓小童一路吆喝著我的名號開道,哪知他們會那麼聽話,竟然都乖乖地讓了開。」說著,他抬手順了順分毫不亂的鬢髮,頗有些失望地感歎:「看來,屬下得加把勁,怎麼說也要在江湖上創出點名號,才能對得起殿主你的赫赫威名啊。」

  隨著他抑揚頓挫優美溫婉的敘述,人們眼前不由浮現出一個火紅披風的男子俏生生地側坐在白色的駝峰上,在紫衣童子脆生生的吆喝聲中穿過一群粗莽大漢及光頭喇叭的情景。想像力強的人甚至還看到了那些充滿野性的眼睛中所流露出的驚艷,錯愕,以及莫名其妙。如果背景再添上青山翠竹,絢爛野菊,那就更妙了。

  「不是青山翠竹,是黃沙白草。在下是從北漠那邊趕來。看這一身風塵啊,唉!」圖雲雁突兀地冒出一句,並作勢撣了撣兩肩。就在眾人錯愕的當兒,他已伸出筷子擋住澹台月繼續奮鬥的筷子,「行了啊,鐵公雞,小心肚子被撐破。」

  他話音剛落,另一邊的白文生已伸手取走了澹台月手中的筷子以及面前的碗,讓人撤了下去。白文生的動作很快,其間還夾帶著巧妙的手法,澹台月顯然不是對手。

  楚子彥等人是已經吃過了的,而其他幾人也只是隨意吃了幾口便罷,這滿桌的菜幾乎是被澹台月掃去了大半,還不算他吃下的米飯饅頭,也難怪圖雲雁有此一說。

  除了天陌,便是連言四都被澹台月這種吃法以及圖雲雁兩人出乎意料的一手給震住,更別說其他人。

  對鐵面無私的白文生歷來都有些畏懼,澹台月碗筷被搶也不敢發作,只能眼巴巴地看著桌上的佳餚,一臉的渴望。那樣子要有多可憐就有多可憐,看得直性子的言四和衛鵲都快要忍不住想為他求情。

  天陌看了眼其他人,見都吃得差不多了,不等兩女開口,已揮手讓言四將宴席撤下,省得澹台月惦記。

  「太浪費了……」既然是天陌下的命令,澹台月自然不能有意見,只能滿臉可惜地嘀咕。

  天陌沒有理他,看向暝玄主,「玄主。」

  「顯然言副殿也看出,局面越亂對他越有利。」暝玄主搖著羽扇,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煞有介事地道。「雖然陰極皇乾白等人已退出,但對手仍然很強大。」

  「主上,這事不好辦哪——」他摸著下巴,一臉的苦惱,卻在接收到天陌懷疑的目光時立即尷尬得補上一句,「而且,兄弟們屯得膘都厚了。」

  無論聰慧如明昭,還是純樸如衛林,都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冒出這麼一句來。天陌卻知道他想說的是:生活太無聊,此事須徐徐圖之,不能操之過急,不然又得屯膘去。

  伸手按住額角,天陌垂下眼。他原本的打算也是如此,後來因為小冰君的事而動了怒,才決定一舉遷之。現在看來,與他想法相同的是大有人在。

  他這邊沉吟,那邊圖雲雁已臉色大變,伸手去摸自己的腰,似乎想確定是不是真的長膘了。

  「肥了一圈。」戰九千瞟著他纖穠合度的細腰,若有所思,說的時候還用手比劃了個大圈。

  圖雲雁身體微僵,而後若無其事地將手從腰上拿開,姿態優雅地端坐好,卻不忘狠狠剜了戰九千一眼。戰九千渾然不覺,一臉鄉農的遲鈍木然,似乎什麼也沒說過一樣。旁邊一直吃憋的澹台明早已笑得打跌。

  一直旁觀的言四突然若有所悟,暗忖女兒樓在這件事上也許太過緊張了些。究竟是她們對宇主子沒有信心,還是對黑宇殿沒有信心?

  「不知焰族可有什麼動靜?」明昭自聽到地爾圖人開始行動之後便有些心不在焉,此時終於忍不住開口詢問。

  對於他,黑宇殿諸人還是相當尊敬的,圖雲雁立即收了一副女兒嬌態,笑道:「先生不必擔心,紫瑟亞狄真河是個很英明的統帥,雖然野心很大,但絕不會在形勢未明的時候擅動,拿自己族民的性命開玩笑。」很顯然,對於勃連原的舉動他很不以為然。

  子查赫德聞言,面色微沉,眉間攏上一層陰鬱之色。他自然也想到了自己的族人,想到這十年的流亡生活。只是事隔多年,以他單人之力,又要怎麼才能扭轉局面?

  天陌看了他一眼,正想說話,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從外面樓道上傳來,停在房外。

  言四悄然退出,片刻後又轉了回來,神色如常,但明昭等人何等敏銳,只是從步伐輕重緩急的改變上便聽出了她心神有些不寧。

  她在天陌耳邊低聲說了句話,天陌唇角微勾,看向暝玄主,說出的話卻很嚴厲:「玄主,你真當這天下無人了麼?」

  這突然的責備讓所有人都有些怔愣,暝玄主卻眼睛一亮,肅容站了起來,恭恭謹謹地行了一禮,道:「屬下不敢。」

  天陌素來都是冷冷淡淡的,從來沒這樣嚴辭對待過他們,自見面起就跟暝玄主鬥嘴不停的澹台月心中一緊,想起身為他辯解幾句,卻被其以扇作掩打手勢制止了。

  只見暝玄主不急不徐地道:「只是玄主一刻不敢忘記當初入殿時所立下的誓言,總有一日定要這天下永弭戰禍。如今風雲際會,正是其時,望主上恩准!」說著,一撩袍擺,竟就這樣跪了下去。

  天陌沒有阻止,坦然受了他一跪。另外四人見狀,也都紛紛起身跪下,顯然與其想法一致。

  這個場面讓屋內其他人都有些尷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倒只有明昭一臉的悠然,端著才上的清茶緩啜,彷彿事不關己的樣子。

  天陌目光緩緩掃過即便跪在地上卻絲毫不損其昂然氣勢的五個得力部屬,腦海中突然浮起多年前他們初入黑宇殿時的情景。時光如刀,將一個個眼睛中充滿了惶恐,倔強,仇恨和淚水的稚嫩孩子雕刻成如今這般的英姿勃發笑傲群倫。也許世人看到的都是他們意氣風發的樣子,而他看到的卻是數十後他們的垂垂老態。一股莫名的傷感浮上心間,讓他不由暗沉了雙眸。

  他不說話,其他人也都不敢或不方便說話,房間裡靜得有些壓抑。

  「成什麼樣子?起來吧。」沉默片刻,他方淡淡開口。

  跪著的五人互看一眼,心中驚疑不定,不知道他心中究竟是怎麼打算的。

  「主上……」一咬牙,暝玄主一臉豁出去的決然,打算就算被責罰也要問清楚。

  「記住你們的初衷。」天陌打斷他,冷眼看著他們的神色由愕然轉為欣喜,慢悠悠補充:「日後若有違背,我必親手取爾等性命!」誰也不知道,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他還做了另一個更重大的決定。

  五人轟然應喏,等起來時,連一直平板著張臉的戰九千眼中都露出了些許笑意。而做為旁觀者的明昭子查赫德以及楚子彥卻是心中一懍,預感到一個讓人頭皮發麻的可能性。明昭修眉微皺,正想開口,天陌已經看了過來。

  「先生的心願或可借此機會完成。」簡單的一句話,卻讓明昭沉默下來。

  我要廢掉那莫名其妙的規矩,我不想自己的妹子受到糟踐,也不想其他女孩兒受到糟踐。從小他就一直在說這句話,但是他的願望還沒實現,他的小五就被送走了。所以,他終於對自己的族人失望。

  找到小五,我會回來。那時,將是我完成自己諾言的時候。臨行前,他對紫瑟亞狄真河如此說。

  如今已到了他實現自己承諾的時候,然而要廢除一個沿傳了上千年的陋俗,要破除那惡毒的詛咒,又豈是他一人之力能完成的。

  正當他陷入沉思的時候,耳中聽到子查赫德說話的聲音。

  「今夜事了,我將去見我族王一面,阿蘿母子就拜託陌兄了。」無論對勃連原有多不滿,子查赫德仍不願意看到自己的族人被無辜地捲入戰火中,雖然他並不畏懼戰爭。

  「五天。」天陌說了個期限,「自己的女人自己保護。」知子查赫德此行兇險無比,他沒說什麼保重的話,只淡淡拋出這麼一句,卻比什麼都管用。

  子查赫德苦笑,心中卻也知道,若自己有個好歹,阿蘿只怕是活不下去的。所以為了妻兒,他怎麼都要安然歸來。

  天陌知他心中已經有了數,便不再多言,目光落向欲言又止的楚子彥。彷彿知道他在想什麼,暝玄主笑道:「主上的朋友便是黑宇殿的朋友。」說著,轉頭對楚子彥道:「楚家牧場培育出的戰馬絲毫不遜北漠良種,若楚二公子願望,或許我們還能成為合作的夥伴。」

  聞言,楚子彥明顯鬆了口氣。他明白,無論合作是否成功,楚家都無慮矣。

  天陌嗯了聲,垂下眼,抬手去端茶,同時緩緩道:「倚紅樓被圍,封九連城親臨。」直到安排好一切,他才說出言四接收到的消息。

  雖然是早已有所預料的事,但乍聞之下,仍有部分人動了容。衛林和澹台月一先一後從椅中跳起,奔向窗邊。

  「玄主,向我證明你已經有了那個能力完成自己誓言。」天陌沒理他們,繼續道。語罷,低頭喝了口茶,然後半闔上眼感受那自舌根瀰漫向整個口腔的清香。

  同一時間,就在衛林兩人頭探出窗外的時候,刷刷刷數枝羽箭射了過來。澹台月本身功夫不弱,心中又有準備,一個側身便躲了開,還張嘴咬住枝箭身,洋洋自得地回頭沖其他人眨眼炫耀。

  相較之下,衛林便要弱了許多,又缺乏對敵經驗,只反射性地避開了最前面的一枝箭,後面連珠發的三枝挾著嘯聲而來,一看便知高手所發,以他之力那裡能夠避開。就在衛鵲慘然色變的時候,離得最近的圖雲雁出手了。

  只見他手在腰上一抹,一道白光立即破空而出,插入衛林與箭矢之間。但聽噹噹噹數響,三枝箭被輕易拔了開,其中一枝直直射向屋頂。片刻後,但聽悶哼一聲,一個黑影從窗口墜落下去。

  圖雲雁卻像是做了一件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一樣,文雅而秀氣地將手中之物扣回腰間。眾人方才看清楚,那竟是一柄六尺長的軟劍。

  衛鵲趁機一把將驚呆的衛林扯離窗邊,然後沖圖雲雁一抱拳,什麼也沒說,從背上取下弓箭閃身貼近窗側,柘木弓在腿側無聲拉開,下一刻腳尖一撐,人已從窗前翻滾而過,弦上箭同時射出。

  一聲慘叫劃過夜空,為殺戮之夜拉開了序幕。

  其他人都沒想到這個一直沒說什麼話的女人竟然如此剽悍,都有些目瞪口呆。他們自然不知道,衛林年紀小,性格又靦腆,歷來都被衛鵲等人當成幼弟一樣照顧,哪裡能夠容忍他受欺負。

  「好!」有人大笑,聲音粗豪囂狂,彷彿近在身側,直震得人耳心生疼。笑聲未歇,只聽他陡然厲聲暴喝:「眾人聽令!凡樓中之人,殺無赦!」

  聽到這人聲音,庫其兒臉上血色盡失,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天陌微微一笑,在外面震天撼海的應喏聲中,起身走到窗邊。

  倚紅樓這一日不曾做生意,但大街上卻比往日還要燈火通明,可以看見街對面的牆頭屋瓦上密佈著獨辮盤發的弓弩手。雨已經停了,街上泥濘滑濕,不見一人。應喏聲停下後,整個城一片死寂,除了火把被風吹得撲撲作響外,再聽不到其他聲音,彷彿一瞬間變成了座空城。

  就在對面屋頂上,正對著窗子的位置,當先立著一個體形雄偉如山的光頭男人。他斜披著件赤色戰袍,面部輪廓硬朗,顴骨和顎骨粗橫,臉容森冷無情。雙手手腕上戴著有鋒利倒刺的金色護腕,袒露在外的一側肩臂肌肉上隱約可見深色的刺青。見到天陌,他眼睛微瞇,隱隱泛著金光的眸子裡射出凌厲的光芒。尚未開口,身側突然射出一枝箭來,直奔天陌的心臟。

  箭是站在他身後的言衛射的。在天陌出現的那一刻,言衛心中對他積壓下的敬畏登時翻湧而出,箭是心慌意亂中發出,不過發揮出了平時的一半功力。即便如此,在其他人看來仍不容小覷。

  天陌卻是看也未看,深邃的眸子緊緊攫著光頭男人凶厲的眼睛,淡淡確認:

  「封九連城。」雖然十多年前封九連城曾經將庫其兒送到黑宇殿,但實際上兩人並沒見過面。

  短短幾個字間,箭已來至近前。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面前似乎有一堵無形而具有粘性的牆般,硬生生將箭擋在了半尺外,既無法前進也不會掉落,就這樣凝定在空中,形成一道讓人驚異的奇觀。

  對面的男人見狀,眼睛一亮,感到血液沸騰起來。那是好戰者遭遇強者時最自然的反應。

  「黑宇殿主!」他一字一字吐出。

  兩人都不需要答案。

  封九連城眸子裡金芒閃動,帶著嗜血的瘋狂,他連道兩個好字,然後一把扯掉身上的戰袍,現出雄壯魁偉的軀體來。他裡面僅在腰間用一條銅黃色金屬寬腰帶繫著件深紅色及膝戰裙,胸背部充滿力量的紮實肌肉上刺著一頭猙獰的青色怪獸。那怪獸栩栩如生,彷彿是一頭活物盤踞在他身上,隨著皮下肌肉的滑動,欲隨時脫體而出,擇人而噬。

  天陌唇角微勾,凝在胸前的長箭立時化成齏粉,飄散在夜空中。同一時間,封九連城暴喝一聲,縱體而起,如同一頭獵豹向他凌空撲來。雙臂上金色的護腕反射著火光,散發出森寒的冷芒。

  誰也料不到能橫掃整個雷蒙高原的霸主會如此莽撞,還沒摸清對手虛實就以一己之力直挑敵方最深不可測的主帥,都認為他不是太自信就是太無智。然而當天陌看到他金色的眸子裡閃動著的興奮與狂熱時,卻若有所悟。眼前這個男人體內流動著野性好戰之血,越比他強大的對手越能激發他的鬥志,在他心中只怕根本沒有畏懼兩個字。這絕對是一個不會害怕失敗的人。

  有了這層明悟,天陌立知此人必將成為暝玄主等人未來路上的頭號障礙,想到此,心中不由升起殺意。

  轉念間,封九連城已來至近前,手腕上倒刺陡然伸長,成為鋒利的刀刃,直取天陌頸項。他的招式簡單直接,沒有任何的花哨,卻有效而致命。若換一個人站在此處,只怕還沒交手,已被他一往無前的威猛氣勢壓低一截,心理上產生無法與之對抗的強烈挫敗感。

  天陌雖然不會,卻也神色一整,不在心中鄙薄之,雙手交錯置於胸前,以一種極緩慢柔和的方式推出。

  身在半空的封九連城登時感到一股巨大的壓力如潮水般反湧回來,胸腔一窒,氣血翻騰起來,原本由上撲下所營造出的凌厲氣勢被這樣一擋,立即被削弱了大半,迫得他不得不臨時改變招式。

  就在此時,一聲轟隆炸響由左邊民房傳來,未等眾人有所反應,又是一聲,爆炸聲此起彼伏,直繞了倚紅樓整整一圈,震得整個宛陽城都顫抖起來。爆炸聲中夾雜著人的慘號驚呼,片刻間原本如天羅地網般包圍著倚紅樓的人馬已亂著一團,在沖天火光中,多條人影紛紛落向泥濘的街道。同一時間,暝玄主所帶來的諸女已在倚紅樓外守住門前數丈許方圓之地,靜待樓內之人出來。

  暝玄主笑瞇瞇地看向屋內震驚不已的諸人,搖了搖羽扇,道:「走吧。封九連城交給主上,我們只需要安安全全地走出城就好了。」他最頭痛的人就是封九連城,沒想到這麼輕易就被天陌接下了,哪裡不得意。

  衛林還想說什麼,被衛鵲一把拽住就往外拖,「你幫不上忙。」一句話讓他想起方纔的狼狽,臉登時通紅。

  從他身邊施施然走過的圖雲雁見狀,忍不住又退回一步,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笑道:「不要擔心,主上對付得了。」

  這邊廂正接著封九連城凌厲攻勢的天陌聽到他們的話,不由苦笑,沒想到自己竟然也被他們算計了進去。

  封九連城雖然也被那突如其來的異變驚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復如常,甚至攻擊力度比開始更猛烈。他很清楚,在這個時候,追究錯漏弄清原因都無濟於事,想要挽回已成的敗勢,關鍵就在眼前這人身上。

  天陌凝神接了他兩招,感覺到其中所蘊含的龐大潛能,加之其身處劣境又在自己刻意施放出的強大威壓力下仍能不慌不懼,不由起了愛才之心,不欲再與之纏鬥。於是再出手,便加了兩成功力。

  封九連城足尖點在牆上借力而返,正欲重組新一輪的攻勢,突覺一股沛然之氣迎面而來,較之前不知雄渾了多少,仿如一堵有實質的鐵牆般向他撞來,避無可避。心知不妙,腦中電光火石間閃過數個念頭,最終一聲大喝,在被擊中前,雙手護腕脫手而出,直直射向天陌,而他自己則被那股力道擊得跌飛數丈,重重落向街道對面被烈火吞沒的房屋上。

  天陌無意傷他性命,只是打算施以一點教訓,讓他既能保命離開,卻又無力繼續追蹤己方,因此只隨意揚手將射至面門的金屬護腕揮開,並不追擊。哪知就在封九連城雄壯的身體從火海中躍出的那一刻,一道黑影突然由火光照耀不到的暗角躍出,狀似相助,卻突然將一把短刃生生刺進了他的背部,而那人也被他拼盡最後力道的一掌結果了性命。

  天陌冷漠地看著封九連城再次跌入燃燒著的殘損房屋中,並沒有出手相助。男人的死活,與他又有什麼干係?他不殺之,不代表就要救之。

  地上躺著的偷襲的人,是一個身著狼皮袍,髮辮盤在頭頂的巴術人。

  他若有所覺,抬頭,只見遠處沒被損壞的屋頂上,不知何時來到的蒼御正靜靜立於其上,與他一樣冷漠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然後轉身而去,由頭至尾都沒說過一句話。

  大結局

  在城外十里地一座隱在山腰的院子中,天陌找到了將他拋下的眾人。從引路侍者的口中,他得知子查赫德和明昭都已離開連夜趕往塞外,以五日為歸期。

  暝玄主果真如天陌要求那樣證實了他的能力,將眾人一個不少,完好無損地帶離了宛陽,還與衛翼楚柏率領埋伏在外接應的人馬順利匯合。

  原來自接到天陌要在宛陽會見眾人的消息時,他便開始了佈置。倚紅樓四周的民房內全悄無聲息地換上了戰九千的人手,同時將大量的火藥封藏在牆壁和房柱內,就算後來封九連城等勢力屢次清查都沒查出問題來,由此而吃了個大虧。

  天陌一出現,暝玄主立即奔上,作勢欲跪。卻見天陌無意阻止,腳彎一拐,又站直了。

  「主上,見你無恙,我心甚慰,甚慰!」他作激動涕淚狀,同時手在身後暗擺,示意其他人上茶。

  天陌沒好氣地睨了他一眼,「行了。」在椅中坐下,他接過圖雲雁親手奉上的茶,低頭喝了口才道:「都來了哪些人?」

  「除了封九連城,還有水月雙君,摩蘭國師,言衛,憶平親王,滄家,燹人等數股人馬。」聞問,暝玄主神色一整,答:「然而正因為人馬太多,又各懷私心,彼此短期內難以磨合,倒讓咱們撿了個空子。」他們五大首領以及明昭,子查赫德,無論是誰,都有與一方霸主相拼的實力,加上對方因突如其來的爆炸而死傷甚多,心慌意亂中,哪裡能擋得住養精蓄銳士氣昂揚的他們。

  聞言,天陌想到刺殺封九連城的人,不由沉默下來。

  「言衛一早就溜了,帶著人逃回黑宇殿。」暝玄主繼續道。

  「為何不趁機奪回黑宇殿?」天陌收回心思,揚眼,問。無論誰都知道若讓言衛先一步回殿,想要再取回黑宇殿必要多花上數倍的力量。

  暝玄主聞言打了個哆嗦,一臉苦狀,「主上,你饒了屬下吧。你明知封九連城一完蛋,黑宇殿立即便會成為各方面人馬惦記的目標,現在弄回來,不是個燙手山芋麼?你寬宏大量,就先借言副殿在裡面躲躲,今天可把他嚇得夠嗆。」

  天陌唇角微緊,想笑,卻又忍住。暝玄主說得不錯,黑宇殿背倚天闕峰,臨魏水原,守,必固若金湯。但當其失去平衡塞內外局勢的時候,只會腹背受敵,成為眾矢之的。暝玄主等人志在天下,哪會傻得自陷孤城。

  「屬下在北漠與摩蘭的交界處有一座小城,依山傍水,風景秀麗,土地肥沃,地產富饒……」在他開口前,暝玄主接著道,那架式生怕他不悅似的。

  「毫無法紀,暴力與罪惡無處不在。」天陌淡淡打斷他的誇耀吹噓。

  暝玄主噎住,摸了摸鼻子,笑得有些尷尬。「那個,主上,你知道的哈……」他沒解釋。事實上也沒什麼好解釋的。他的城最大的特色就是天陌所說的兩點。

  「那就去那裡。」天陌點了點頭。

  摩蘭北漠交界處的罪惡之城在草原上是臭名遠揚的,住在那裡的都是一些走投無路殺人不眨眼的狂徒。沒有了正常法規將人性約束,因而整座城市都被血腥暴力死亡所充斥,人們如同生活在末世中一樣,每一日都在以一種絕望的姿態尋歡作樂。那是一個正常人類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所以能安然屹立於兩國的夾縫中十數年。

  沒想到他這麼容易就答應了,而且還沒有絲毫責怪之色。暝玄主一愣之後,眼中浮起歡喜的神色,就像他幼時第一次得到天陌誇獎那樣,竟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了些許孩子氣。他正想再說點什麼,一聲嬰兒的啼哭突然自後院方向遙遙傳來,因為是靜夜中,顯得格外清晰和突兀。

  天陌有些意外,還沒來得及詢問,暝玄主啊呀一拍額頭,像是忘記了一件極重要的事,在場其他幾人眼中也露出喜悅之色。

  「主上,龍大姑娘生產了。」

  一句話,讓天陌臉色微沉,人已站了起來,出門往後院走去。

  路上暝玄主才說出龍一來的原因,竟是為了帶傷溜走的軒轅十三。其實她是白日到達的,只是在離城數里的地方卻突然陣痛起來,不得不退於此處生產。他們來時,正是生產的緊要關頭。好在她的夫婿正在裡面,倒不至於讓人過於擔心。

  「小十三?」天陌腳步微頓。那丫頭一向乖巧,怎會做出這等事?他反射性地想到剛喪生火海的封九連城,原來就沉著的臉不由變得更沉了。

  「十三姑娘重情義,當初陷身於黑宇殿時,封九連城對她頗多關照,只怕此次是為他而來。」暝玄主將自己所收到的消息稍加整合,然後得出這個結論。

  天陌冷哼一聲,卻沒再說什麼。他心中明白,那丫頭是個記恩不記仇的性子,除了由得她,還能怎麼。

  「主上,你看是否要……」暝玄主也有些無奈,本來他是想截斷封九連城所有的生路的,但目前看來只怕不可能了。

  果然,天陌搖了搖頭,「如果封九連城命夠大的話,那就給他留一條路。」頓了頓,幾近歎息地道:「總是要讓那丫頭吃點苦頭的。」他不由得想到小冰君,眼神微柔,暗忖就不知封九連城有沒有他的那份福氣了。

  說話間,一行人已經來到龍一生產的房門外。隔著窗與龍一說了幾句話,龍一的聲音雖然疲憊,卻難掩為人母的喜悅,再沒了平日的冷漠。

  抱孩子出來的是言四,劍厚南不捨得離開妻子,只在裡面告了聲罪。

  是個男孩,鼻唇如父,眉卻凌厲似母。天陌抱入懷中的時候,孩子突然睜開了眼,好奇地看著他,雙眸又黑又亮,如同沒有一絲雜質的黑寶石。天陌不由怔住,心中竟隱隱有些激動,卻不知是為了這純真無邪的注視,還是因為乍見新生命而有所感觸。

  等他回過神,才發現身旁一群人如狼似虎的眼神,不由莞爾,於是將孩子交給了最靠近自己的圖雲雁,由得他們去互相爭奪。一群在戰場上叱吒風雲的人物似乎在一瞬間都恢復了童真,竟為孩子的某一部分更像誰而互不相讓地爭辯不休。

  看著他們,天陌知道黑宇殿的事自己已經可以完全放手,然後去做一件他在不久以前臨時決定要做的事。

  目光落向黑宇殿方向的深黑夜空,就在那一刻,他突然無比地想念起小冰君來。

  ******

  結尾

  不可計數的年月之後。

  扶桑如火,映著一彎清溪,盛載著夏日的熱情。一個白裙女子側臥在溪畔青石上,鴉羽般的長髮散在身下,呼吸沉沉,似已寐著。數瓣紅艷的花瓣灑落在她的臉上發間,以及雪白的衣裙上,映著那絕世出塵的容顏,幾乎要讓人以為是花妖眠暑。

  然而這樣寧靜美好的一幕很快便被一串傷心的哇哇大哭聲破壞殆盡。那哭聲稚嫩,滿含委屈,讓人聽著就忍不住心疼起來。

  那女子修長美好的秀眉皺了皺,帶出些許少女所特有的嬌憨,然後緩緩睜開眼,現出一雙漆黑的眸子來。等她撫著額角,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時,一個穿著月白色夏衫薄裙,披散著頭髮的小丫頭正一邊大哭著,一邊兩手捂著屁股,光著小腳丫子往她跑來。

  「怎麼了?」接住那飛奔過來的柔軟小身體,女子心疼地問。

  「娘娘,嗚……娘娘……為什麼鴉鴉會有尾巴?還有……還有尖尖的耳朵?嗚……為什麼鴉鴉跟你們都不一樣?」小丫頭看上去不過兩三歲的樣子,長得竟比女子還要好看許多,只是卻有兩隻尖尖的毛茸茸的耳朵,以及一條擋也擋不住的同樣毛茸茸的黑尾巴。

  鴉鴉哭得很傷心,女子抿了抿唇,強將到嘴邊的笑聲嚥下去,只留下唇畔無法掩飾的深深梨渦。

  「娘娘不是跟你說過嗎,那是因為爹爹是幻狼族的呀。」回答的聲音溫柔而充滿耐心,雖然這個問題她已經回答過無數遍。

  鴉鴉在女子懷中扭動著小身體,硬將尾巴藏好了,才往自己來的方向看了眼,眼角仍掛著眼淚,扁著小嘴可憐兮兮地道:「可是哥哥姐姐都沒有……六哥哥和七哥哥他總是揪鴉鴉的耳朵,揪鴉鴉的尾巴……」

  撲哧——女子終究沒有忍住,笑出聲來,但立即知道壞了,想要收回已是不能。

  果然,懷中的小姑娘聽到聲音,先是抬起頭迷茫地看母親一眼,在發現自己被取笑後,頓時哇地一下,又大哭起來。

  女子扶額,不明白自己怎麼生了個愛哭的小鬼,前面七個都沒如此,害她還以為幻狼族的孩子都比較獨立呢。

  就在此時,一個淡漠中帶著些許威嚴的聲音在母女倆頭上響起。

  「頊兒。」一個黑袍曳地俊美若神的男子不知何時來到了兩人後面,一隻手溫柔地按上女子肩膀,目光卻如電般掃向鴉鴉跑過來的那片扶桑林。

  「爹爹。」見到他,鴉鴉立即閉上嘴,掙扎著從母親懷中跳了出來,垂著小腦袋老老實實地站著。同一時間,只見林中黑影閃出,一個穿著月白色衣袍的青年出現在三人之前。青年長得與黑袍男子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少了那份由歲月磨礪出來的沉凝,多了幾分青澀。

  「父親。母親。」青年恭敬地喊。

  「自己惹的事自己收拾。」男人淡淡道,「下次再這樣,你就和鴉鴉一起去冥鬼谷。」

  此話一出,青年和小丫頭都不由打了個哆嗦,顯然是想到冥鬼谷裡面的人了。青年趕緊答應一聲,彎腰一把拽住鴉鴉的小尾巴將她倒拎起來,然後帶著她快速地消失在兩人面前。生怕慢一點,男人就會改變主意。

  腦子裡反覆映現小丫頭眼巴巴看著自己卻又不敢求救的小可憐樣,女子有些坐不住了。

  「陌,鴉鴉還小,你會不會太嚴厲了?」她站起身,遲疑地道。

  男人伸手攬她入懷,低頭安慰地親了親她的鬢角,神色溫柔,哪裡還有之前嚴父的樣子。

  「他們每一個長大前都要經歷這麼一段。心智成熟得越快,人身越早轉化完全。」

  想到前面幾個孩子的遭遇,女子不說話了。她的每一個孩子都經歷過這樣的階段,也都被哥哥姐姐捉弄過,然後成功蛻變,擁有屬於自己的生活。相較之下,鴉鴉已屬晚的,大抵是有自己護著的原因。她當然可以一直寵著自己的孩子,但他們始終要長大,這卻是她無法阻止的。

  不願她在這上面傷神,男子挽住她的腰,笑道:「由他們去吧,你還不相信頊兒。」又道:「再過半月就是祭天日,你可又要勞累了。」

  聽到祭天日,女子眼睛一亮,露出孩子般歡喜的表情。

  因為祭天日他們都會回來。她的孩子們,她的姐姐姐夫,還有明昭哥哥和嫂子,以及很多很多散佈各地的朋友。

  她是小冰君。那一年,她的夫君,她的天陌為她證明了永遠。

  人與人相守,是可以永遠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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