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廄戶太子

　　第二天清晨出門的時候，溫暖的陽光若隱若現地穿透雲層，將這座千年前的古都籠罩在自己的光輝之中。

　　比試的事早就傳得沸沸揚揚，所以當我到達豐浦宮的時候，文武百官全都到齊了。眾人或坐或站，全都好奇地想知道究竟誰勝誰敗，又或是隋朝的來使究竟有多大能耐。

　　比試的地點安排在櫻花盛開的庭院中，繽紛絢麗的櫻花仿若火焰，灼熱地燃燒在枝頭。潔白的花瓣在陽光下變得更加明麗，一簇簇、一團團，肆意張揚，只求一夕璀璨。一陣微風吹過，漫天飛舞的花瓣簌簌而落，直讓人忍不住感嘆這動人心魄的美卻是如此短暫易逝。

　　我下意識地往太子的方向望去。那一襲緋紅色的身影正倚靠在櫻花樹下，右手捧起酒碟至唇邊，而他那雙如泉水般靈動的眼眸中帶了幾分冷漠與疏離。一陣輕風吹過，落花飛舞，長袖輕飄，黑髮隨風而起，頑皮地纏在了他的臉上。

　　蘇我蝦夷胸有成竹地走到了平鋪的白紙前，提筆蘸墨，下筆如飛，一氣呵成。他很快就畫出了一幅栩栩如生的《牡丹圖》。他略帶得意地將畫給大家展示了一番。雖然我對畫一竅不通，不過也覺得畫上的那株牡丹線條自然流暢，花姿柔美，鮮活動人。嗯，確實是一幅好畫。

就在這時，忽然有只蝴蝶翩翩飛來，在那幅《牡丹圖》上盤旋了一會兒，然後停留在畫中的牡丹花朵上。這一下更是令蘇我得意不已。

　　"大人的這幅牡丹竟然還引來了蝴蝶！"

"蘇我大人確是神乎其技，連蝴蝶都將這朵花當真了呢。"

　　"是啊，真是匪夷所思……"

　　底下更是響起了一片阿諛奉承聲。

　　切，有什麼好得意的，那不過是湊巧罷了。可能那隻蝴蝶剛好是近視眼，這才不小心撞了上去。要是剛才有只蒼蠅撞上去，難道那就會是一坨"米田共"嗎？

　　"裴大人，到您了！"蘇我蝦夷難掩一臉的得意，語氣更加張狂。

　　我露出一個非常外交化的笑容，走到為我準備的白紙前，緩緩提起筆，嗖地勾了一下，就放下了筆。

　　"完成。"我抬起頭，微笑。

　　眾人不可思議地看著我，就連蘇我蝦夷也遲疑地問了一句："裴大人，您畫好了？"

　　我點頭，繼續笑。

　　大家面面相覷，太子的臉上也露出一抹淡淡的驚訝。

　　蘇我蝦夷驚訝之餘，也顧不得什麼風度了，他衝過來，看了我畫的畫一眼，頓時石化了。在石化片刻後，他才回過神來，盯著那幅畫狂笑起來。

　　"蘇我大人，到底畫的是什麼？"有些心急的臣子已經按捺不住。蘇我蝦夷大笑了一陣後，將我的畫面朝眾人展開，還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這、這也能叫畫？"

　　當大家看清那幅畫時，全都瞬間石化了……陪同前來的幾位使團大人們立刻露出想要找塊豆腐一頭撞死的表情，小野妹子的嘴角正在抽搐著，竹田王子的唇邊浮起了一絲譏笑。

　　只見蘇我手中那張白色的紙上，只有一個黑色的圈。

　　惟一還保持著平靜表情的，恐怕只有太子殿下了，儘管他的眼中迅速閃過一絲微詫的神色。

　　"裴大人，請問這是什麼？"他忍不住問了一句。

　　我保持著快要僵掉的外交笑容："太子殿下，這是一枚蛋。"

　　眾人愣了愣，又大笑起來。

　　"一枚蛋？"他挑眉，"可有特別之處？"

　　我抿了抿嘴："當然了！"話音剛落，忽然就聽到從半空中傳來一陣拍打翅膀的聲音，幾隻小小的麻雀飛到了庭院裡；很快，又有幾隻燕子飛了過來；緊接著，又飛來一群嘰嘰喳喳的喜鵲……只見飛來的鳥兒越來越多，種類也越來越多樣，有五彩斑斕的鸚鵡、婉轉啼鳴的畫眉、展翅飛翔的蒼鷹、珍貴罕見的夜鶯……甚至還有華美動人的孔雀……無論是能想到的，還是不能想到的鳥類，幾乎都在此時飛來這裡。恍然間，耳邊只聽鳥語聲聲，大家彷彿身處百鳥織就的旖旎仙境裡。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就連一臉平靜的太子殿下也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蘇我蝦夷吼了一聲。

　　"沒聽說過'百鳥朝鳳'嗎？"我胸有成竹地笑了笑。

　　"鳳？這裡哪來的鳳？"

　　我拿起了剛才我畫的那幅畫，指著畫中的那個圈道："這可不是一枚普通的蛋，這是一枚--鳳凰蛋！"

　　"鳳凰蛋？"他顯然有點懵了。

　　嗯，趕緊趁你懵，繼續將你蒙。

　　"不錯，自古以來就有'百鳥朝鳳'之說，別看這枚蛋不起眼，但只是這一筆，你們知道花了我多少心血？心中有鳳，落筆也有鳳，鳳之精髓早已盡在其中。當然，這鳳又怎麼會是我們凡人可以見到的，所以你們看不到，不過百鳥卻感受到了鳳之靈氣的存在，這才會被吸引而來！"我重重抖了抖畫卷，高聲道，"這枚鳳凰蛋，大家可要看明白了！"

　　眾人本來已經有點懵了，被我忽然一喝，好幾人被嚇了一跳。幾位隋朝使臣又驚又喜，紛紛露出恨不得親我一口的表情，蘇我蝦夷的臉已經垮得像一隻拖鞋。

　　太子殿下若有所思地凝視著我，美麗的眼中起了一絲淡淡的波瀾，薄唇輕啟："看來，這一局，輸贏已經很清楚了。"

　　蘇我蝦夷恨恨望了我一眼，將自己的畫撕成了碎片，隨手一扔，對我說道："裴大人，這局的確是我輸了，不過咱們還有一局。三天後獵場見！"

　　"蘇我大人，三天後見。"我也笑著撕去了自己的畫。剛撕了那幅畫，百鳥就好像說好了一般，紛紛振翅而飛。一瞬間，所有的鳥兒都消失了，只有地面上遺留的幾根彩色羽毛，證明了剛才的一切不是幻境。

　　我衝著還停留在櫻花樹枝上的那隻小麻雀眨了眨眼。小孔今天表現不錯，超完美協助我完成了作戰方案……話說，它還真不是一般厲害，居然能召來這麼多鳥進行友情表演。

　　"裴大人！"小野妹子面帶笑容地走過來，"太子殿下晚上會在斑鳩宮設宴，到時請裴大人一起過去。"

　　"宴席？"我點了點頭，"好啊，一起去啊，妹子。"

　　他的臉上立刻出現了一排黑線條："不要這麼叫我……"

　　在公元八世紀，日本朝廷首次發佈了肉食禁令，之後日本天皇又持續發下數次詔書，使得貴族階級完全改掉了肉食習慣。因此直到現在，魚類和蔬菜還是日本人進食的首選，但是在之前的飛鳥時代，大家還是十分喜歡食用肉類的。所以，在當晚的膳案上，我並不意外地看到了烤豬肉這道不太風雅的主菜。在小野妹子出使隋朝之前，筷子和一整套文明的用餐禮儀都還沒有傳入日本，所以，我也不意外地看到了那幾位作陪的大臣伸手拿起食物就吃。

　　"裴大人，您還是用這個吧。"小野見我神色古怪，及時遞過來一雙從中國帶來的筷子。

　　"多謝妹……小野大人。"我接過筷子，不經意地看了廄戶太子一眼，卻見他正用筷子夾起蔬菜。我不禁有點驚訝，小野這才回日本沒多久，廄戶太子就已經把筷子用得如此熟練了。只見他將蔬菜放入口中，細細咀嚼，姿態頗為優雅。他掃視了殿內一眼，又慢慢放下了筷子。

　　"諸位！"他的聲音並不響亮，卻帶著讓人無法拒絕的強勢，"這用膳的方法，我們也該向大隋學學了。從今日開始，各位最好快些學會用筷子進食。"還沒等眾大臣反應過來，立刻就有宮人上前在每位大臣面前放了一雙筷子。大臣們面面相覷，又不得不拿起筷子。由於是初次使用，他們那笨拙的樣子讓我感到有點好笑。

　　廄戶太子的目光又停留在我的身上："裴大人，在這裡可還習慣？"

　　"習慣！習慣！"我順口說了一堆外交辭令。總是這個樣子說話真的很累。唉，誰叫我現在的身份是使者呢，一言一行都要格外小心。

　　期間，他又問了一些關於大隋的情況。幸虧在學校時我的歷史學得不錯，總算能全應付下來，而且應付得還非常不錯。倒是身邊的小野大人緊張得出了一頭的冷汗。我白了他一眼。你緊張個什麼勁啊，當初不是你想出來的主意嗎？"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懂不懂啊？

　　宴席散去的時候，眼看著人也走得差不多了，我也上前行了行禮，準備離開："太子殿下，多謝款待，在下也要回館舍了。"

　　廄戶太子若有所思地望著我，低聲道："裴大人，我有個不情之請，不知可不可以提出來？"

　　既然是不情之請，那就別說了。我在心裡回了一句，但臉上卻露出了一個禮節化的笑容："殿下請說。"

　　"今日和裴大人的一番談話，讓我覺得受益匪淺，只可惜時間太過短促。不知裴大人今晚能否留在這裡和我秉燭夜談？"

　　"啊？"我愣了愣，他說什麼？秉燭夜談？不會吧？

　　"裴大人，如何？"他斜看著我，眼中流轉著讓人猜不透的神色。而且儘管他語調輕軟，卻讓人無法拒絕。

　　我似乎也找不出拒絕的理由，只能硬著頭皮笑了笑："恭敬不如從命。"應該沒問題吧，只是--秉燭夜談嘛！

　　夜露沾濕了庭院裡的草葉，懸掛在天際的上弦月散發出奪人心魄的美麗。明淨的夜空下，春蟲們在此起彼伏地鳴叫著。

　　廄戶太子的寢宮內，燃著明亮溫暖的燭火，將他的身影清晰地映在牆上，拉出了一道長長的剪影。他手持書卷，低垂著眼眸，纖長的眼睫毛微微顫抖，在臉上投下一抹淡淡的陰影。燭光下，他周身散發著一種光與影流動交錯之間那種均衡而微妙的美感。房間內瀰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香味，卻又不是熏香，似乎是從廄戶太子的身上散發出來的，原來太子身有異香果真確有其事。中國有個香妃，日本出了個香太子……想到這裡，我忍不住偷偷笑。

　　他當然不知道我正在想什麼，只是問了我許多有關隋朝的事情，從官服色彩到科舉制度，直把我問得昏昏欲睡。本來想讓他令人給我沏壺茶提神，又很快意識到現在哪有什麼茶可喝，因為在這個時代茶葉還沒傳入日本呢！

　　"裴大人，你困了嗎？如果困的話，我們就歇息吧。"聽了他的話，我硬生生把一個哈欠給憋了回去。現在還是醒著秉燭夜談比較合適，要是萬一不小心被人揭穿我的真實性別，那就不好玩了。

　　"困？一點都不困！"我努力睜大了眼睛。

　　"那好極了，我們接著剛才的話題繼續說吧……"

　　太子殿下，其實我很困！西湖龍井啊，卡布奇諾啊，你們在哪裡？

　　"裴大人，你通曉自己國家的一切我並不覺得奇怪，但沒想到你連我大和的一切也瞭如指掌，實在佩服。"他漫不經心地隨口說道，眼眸中卻掠過了一絲探究之色。

　　我心裡微微一動。他是在試探什麼嗎？我笑了笑："太子殿下，在我國有本書叫《孫子兵法》，不知你聽過沒有？"

　　他挑了挑眉："聽過這本書，但還沒有機會拜讀。"

　　"嗯，這本書裡有這麼一句話：'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不知彼，不知己，每戰必殆。'它的意思就是說在雙方交戰的時候，既瞭解對方，又瞭解自己，百戰都不會失敗；不瞭解對方而只瞭解自己，勝敗的可能性各半；既不瞭解對方，又不瞭解自己，那只會每戰必敗。其實兩國外交也是一樣，只有彼此瞭解，才能更好地交往下去；只有深入瞭解了對方，才能深入瞭解自己。"我指了指他手中拿著的《論語》，"殿下想必完全明白這個道理，不是嗎？"

　　他在微愕之後輕輕揚起了嘴角："裴大人的口才果然了得。"

　　"殿下不也是抱著想要改變這個國家的夢想，才這樣熱衷於引進我們大隋的一切，為你們所用嗎？"

　　"改變這個國家的夢想……"他露出了一抹複雜又略帶悵然的神色，"但是要實現夢想，卻是比想像中更困難。因為你永遠都不知道，為了實現夢想，一個人到底要付出多少……"

　　我沒有說話，因為我明白他的意思。想著想著，我忍不住又打了一個哈欠。

　　"裴大人，如果累的話還是休息吧。"他指了指裡屋。

　　我立刻搖頭，睜大眼睛："不困。一點不困！"

　　"那好，裴大人，關於《論語》，我有些問題想要請教……"他的魔音又再一次響起。

　　救命啊！裴世清大人，我知道錯了！這個差使還真不好當。

　　"殿下，請教不敢當……"我點了點頭，努力強振精神，無奈那是《論語》啊《論語》，簡直就好比一劑強效催眠劑。

　　直到聽見自己的腦袋和桌子相撞發出砰的一聲響，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去見了一回周公，忙抬眼望向廄戶太子，只見他正看著自己手中的書，好像沒有察覺，可是那唇角邊卻泛起了一絲淡淡的笑意。

　　不行了，我管不了這麼多了……"殿下，在下實在困極，不能奉陪了，在下要去睡覺！"我驀地站起身來，撕去了自己的偽裝。我第一次發現，缺少睡眠是會讓人發瘋的。他要再想繼續討論的話，我想我會揍人的。

　　他似笑非笑地望著我："那就請去休息吧！"

　　我也不再客氣，立刻轉身走進裡屋，一頭栽倒在了褥子上，頭剛沾著枕頭，就匆匆去見周公大人了。

　　在半夢半醒之間，忽然聽到一陣極為細小的聲音，我睜開眼一看，廄戶太子已不在房內。正在這時，我的耳邊又響起了一陣輕微的轟鳴聲。咦？平常只有在附近有人使用靈力時，我才會產生耳鳴。難道在這深宮之內，有人正在使用靈力？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起身推開了房門，朝那個發出細小聲音的方向走去。

　　櫻花在月色下紛紛揚揚，花瓣泛著極小的光，隨風亂舞，無所適從。在夜裡出現的櫻吹雪還真有幾分詭異。

　　在那凌亂的花雨中，我看到了一個纖秀的身影，那如流水般的長發傾瀉了一肩，是廄戶太子。而在他的面前，跪著一個低垂著頭的男人。從我這個角度望去，看不清那個男人的容貌。不過，我能感覺得到，使用靈力的人就是這個人。

　　"太子殿下……"那人剛說了半句話，忽然驀地抬頭，一言不發地揚起手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一枚亮晶晶的東西已經飛到了面前，我急忙往旁邊一閃，只聽嗖的一聲，那枚東西已經牢牢地釘在了樹身之上。那力道之強，竟然震下了一樹櫻花。

　　"什麼人在那裡？"他的聲音寒冷似冰。

　　我走了出來，手裡拿著那枚被我拔出來的暗器："這位仁兄出手也太狠了吧。"

　　廄戶太子微微一愣："裴大人，你怎麼會在這裡？"

　　"殿下，在下只是剛剛醒來，順便出來透透氣，真是沒想到，差點把命給送了。"我瞥了一眼那個男子。他的容貌十分普通，普通到隨便丟到人堆裡就再也認不出來。不過，正是這種人，才最適合忍者的工作。

　　我心裡一動，這個男人難道就是委託人的前世……

　　"裴大人對我大和的一切如此熟悉，想來這也瞞不過大人吧。"廄戶斜看了我手裡的暗器一眼，看似漫不經心地說道。

　　接下來我該如何反應呢？故作不知立刻離開？那樣固然安全，但再次見到這位忍者的機會就微乎其微了。與其這樣，我倒不如乾脆挑明這一切，踏進這渾水中。

　　"如果我沒有猜錯，這位應該就是傳說中的為殿下蒐集消息的志能便吧。"

　　廄戶眼中微光一閃："裴大人果然見多識廣。不知裴大人有何見解？"

　　"在下並不覺得奇怪，非常時期就該用非常手段。"我笑了笑，"在下就不打擾兩位了。"

　　廄戶的臉色在月光下陰晴不定，嘴角慢慢勾起了一道淺淺的弧度："裴大人，從明天起，他會在你身邊隨時聽候你的吩咐。"

　　"什麼？"我一驚。

　　"不用問為什麼，只是以防萬一，畢竟裴大人是貴客。本來並不想驚動你，但既然你已經知道他的存在，我就和你說明。"廄戶看了一眼那個男子，"細人，你知道了嗎？"

　　細人！我的眼前一亮，果然就是他，大伴細人！

　　細人立刻低下頭："屬下遵命。"他又看了我一眼，"剛才差點誤傷裴大人，請別見怪。"

　　"怎麼會呢。"我繼續笑，心裡卻泛起了一絲疑雲。他為什麼要把細人安排在我身邊？如果是為了探聽我這裡的消息，那就不會這麼公開……

　　"還有，我和裴大人一見如故，為了能和裴大人有更多時間談古論今，從明天起，裴大人就從館舍搬到我這斑鳩宮來吧。"

　　搬到斑鳩宮？我抬眸複雜地望向了廄戶，他的神色淡漠，平靜無瀾，絲毫看不出半點端倪。

　　"明天一早，我就會派人去替大人收拾的。"他的語氣不容置疑，根本沒有我拒絕的餘地。

　　"也好。"我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我也想看看他到底想做什麼，說不定會和這次的任務有所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