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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元紀事》第64章
正文 67 尾聲

五年後。

五年到底能改變什麼?我不知道。

人說時間會讓你忘記一些人和事,曾有的悲傷會淡去,曾有的愛戀也會變成昨夜清風,然而我沒忘,小丁的眼,小丁的笑,小丁的狠,統統變成蝕骨的相思,將我折磨的越發消瘦。

熙元王朝在我這個昏君的統治下搖搖欲墜,五年前被我發配去做番王的前皇帝已長成了大人,羽翼已豐。

他尊守承諾果然來逼宮,而我順理成章,光榮下臺。

自此,唯龍血者才可做皇帝的傳統成了過去。

五年前的青澀孩童,現在已是完全的帝王風範,已學會了心狠手辣,五年前我放虎歸山,五年後他卻會對我趕盡殺絕。

所以,我一早,就逃了。

五年裏,我的血完全成了透明色,讓我原本黑色的發也變成白色,即使我早已不再服胡清清留下的藥方,但卻無法阻止我身體的變化,但我卻未死,活得好好的。

幾些日子慕容山莊稍信過來,玨兒要成親了,我拿了那紙請柬看了很久,然後笑了,五年真的不短了,是不是該去看看玨兒長大成人的樣子?

所以我又到了慕容山莊在,只為看看玨兒成人後的樣子。

五年前我想我不會回來,五年後我卻又回到這裏。

五年裏到底能改變什麼?這,就是改變吧。

我站在慕容山莊門口,一頭雪白的發總是引人注目,我不以為意,笑笑的走了進去。

賓客滿座中,沒有人認得出我,因為我的模樣變得太多,我用頭巾遮住了一頭白髮,躲在人群裏往正堂裏看。

一個紅衣的少年,模樣與慕容瓏有幾分相似,卻多了幾分英氣,笑著與蓋著紅蓋頭的新娘拜堂,這便是玨兒了吧?

他果真長大成人了。

我眼睛盯著他看了許久,看到他和新娘向坐在堂上的人嗑頭,眼睛也看向堂上的人,然後心「咯楞」一下。

他一切未變,只是眉宇間又清冷了些,即使在這樣的大喜之日,他也只是淡淡的笑,笑的讓人心疼。

忽然不想再看下去,收回眼,退出人群,我有些落莫的往外走。

都在看拜堂,根本沒有人注意到我的離去。

我將賀禮放在門口,輕歎一口氣,心想,不見,看來是對的。

人緩緩的沿著寬闊的石路走,熱鬧的鼓樂聲漸遠,我混跡街頭的人群,無邊的寂寞毫無預兆的向我壓來。

我到底為何而來?這個時代對我又有什麼意義?如果早知是這樣的結果,我這一遭不如不走了,遇不到這些人,也遇不到小丁,做個混沌的魂,無知無覺。

忽然覺得累極,前方有馬車飛馳而來也忘了躲,只是緩緩往前,什麼也不想聽,什麼也不想做。

而馬車就要撞上我時,人猛地被人拉向路邊。

那力量極大,我順著慣性跌在那人身上,馬車從我們身側險險馳過。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做了什麼,驚嚇之餘,聽到被我壓著的人慘叫著:「斷了,斷了!」

「斷了,什麼斷了?」我忙坐起來。

「腿,腿!」他指著自己的腿,慘叫道,「這麼多年了,你怎麼還這麼重?」

我趕忙站起來,邊道歉邊想將他扶起,人卻忽然怔住,方才他說了什麼?什麼還這麼重?

我看向他,他已坐起,吸著氣,搓自己的腿。

我整個人輕顫起來。

「本來不想理你的,因為你實在變得很醜,頭髮都白了,但……。」他忽然停住,怔怔的看著我滴在地上的淚,然後整個人不動,就看著我的淚一滴滴掉在地上。

「你該死!」我忽然說。

他不說話。

「你該死!」我又說了一遍。

他還是不說話

我蹲下身直接抱住他,他身體顫了一下,沒有動。

直到我張嘴在他肩上咬下去,他才慘叫出聲,一隻手臂抱住我,另一隻手臂卻空落落的,我大驚,鬆開手看著他的手臂,左臂已沒有。

「反正上面手指只有兩根了,手臂不要也罷,」他沖我笑,「小昭,你可嫌棄我。」

我這才敢確認是他,搖頭,心痛得不行。

「大夫說我跌得極重只剩半條命了,你可嫌棄?」

我搖頭,淚不停的掉下來。

「我除了半條命,再無其他本事,你可嫌棄?」

我搖頭。

「好,」他忽然正色,「那麼小昭,我養了五年的傷,終於活著回到你面前了,你可要我?」

我大哭,拼命點頭:「怎樣都要,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要。」

他終於擁住我,不讓我看到他眼裏忽然湧起的淚。

就如夢一場,失去他是夢,他再回到我身邊又像是另一個夢的開端。

熙元記事 番外一 耿千柔自白

曾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認為那個男人是我的父親,雖然我恨他,因為他對耿修永遠的寬容,對我總是太過殘忍。

月姑說,那是因為我是下傭人生的。

我是傭人生的,所以我活得連狗都不如。

我很早就學會忍耐,忍耐疼痛,忍耐被污辱,忍耐被傷害,我本以為只要忍耐就好,然而我卻總是受傷害,受污辱,忍耐像枷鎖讓我喘不過氣,看不到邊。

在我十多歲的時候我學會了一樣東西。

殘忍。

那時連下人也欺負我,我總是被由耿修帶著的一幫惡奴打得遍體鱗傷,其實我可以反抗,但我怕反抗之後是更大的傷害,所以我一直忍耐著。

有一次,他們又來欺負我,耿修騎在我的頭上,幾個人抓住我的手腳,還有一個一直不停的打我的肚子,我咬緊牙關忍著,直到精疲力竭倒在地上。

有人說要在我的嘴裏撒尿,他們逼著我張嘴,我咬緊牙關卻無濟於事,我絕望的想掉淚。

然後,我看到了我的父親,自稱耿淵的人,他就站在不遠的地方,面無表情的看著,沒有阻止,只是無情的看著。

我奮力的喊出聲,喊著:「父親,快來救我。」

而他,動也不動,仍是漠然的看著,似乎我不是他的兒子,他就如看著一隻狗一般看著我。

我忽然覺得憤怒,忍耐了這麼久,我第一次覺得憤怒,為什麼不阻止?我難道不是你的兒子嗎?難道一切就因為我是傭人生的?

憤怒灼紅了我的眼,我掙出一隻手來,拿起旁邊的一塊石頭,想也不想的往其中一個下人的頭上砸去。

鮮血飛濺。

所有人都嚇住,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

我站起身,揮動著石頭,叫道:「誰再敢上來,我就殺了他。」

一群人作鳥獸散。

只有那個被我砸到的下人。

他死了。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殺人,很奇怪,我居然沒有覺得恐懼,只是扔掉石頭,對聞迅趕來的管家道:「替我燒水,我要洗澡。」

我覺得有股陰冷的氣向我襲來,抬頭,看到父親在笑。

他笑,讓我知道,我做對了。

然而在洗澡的時候我卻用力的吐了,因為我發現,無論再怎麼洗,那股陰冷的死亡味道始終如影相隨,我怕極了,更用力的吐,直到肚子吐空,再也沒有什麼可吐時,我又笑了,瘋了一般的笑。

就是那一夜我丟棄了我的軟弱與善念,我長大了。

殘忍的長大了。

所以

我再不哭,總是笑,受傷也笑,痛了也笑,沒有人再敢欺負我,耿修也不敢。

我漸漸的感覺到殘忍的用處,所以我對所有人殘忍,包括自己,我總是千方八計的為父親做好每一件事,為他掃清所有的障礙,我希望看到他賞識的表情,有一度,那是我生存的意義。

我以為我的生命將會一直這樣冰冷下去,以為那是被凍僵的芽決不會開出溫暖的花,然而我遇見了一個人。

小昭。

我已經沒有線索找尋我是何時愛上她的。

也許初見時就已愛上,也許未見時註定要愛上。

我只很喜歡看她笑,喜歡聽她說話,喜歡看他被我氣得半死,她的所有表情,所有話語我都愛,哪怕她不說話,只要看著她就好。

不可否認,她為我煮餛飩吃的那段時間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雖然餛飩並不好吃,我卻吃得很開心,勝過了所有山珍海味。

我問她,你喜歡我嗎?

她點頭。

那時我心裏真的陽光燦爛,我真的想跳起來大叫三聲。

然而殘忍啊,殘忍,我習慣殘忍,我太相信殘忍,我親手揉碎了開放在我眼前的花,比起愛情,我更相信無情,我選擇了對父親效忠,將這生命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愛情推開,擊碎。

種下情豆的一瞬,我又聞到了絕望的味道,久違的味道,讓我疼痛的想死掉。

再不能回頭,那一刻我知道。

再遇見,已如隔世。

初時的快樂已不再,餘下的不過只是恨與不甘而已。

她恨我,而我,不甘。

明知回不去,卻糾纏不清,越得不到,就越殘忍,殘忍將她傷害,然後自己也痛徹心扉,那不是愛我知道,世上沒有人會像我這樣愛人,但我卻只能如此,像個得不到疼愛的孩子,無理取鬧。

讓耿修娶小昭的那天,我對父親徹底絕望,我跪在地上求他,求他把小昭給我,然而他只是冷笑,一掌擊碎了我對他所有的殘念,原來在他眼中我仍然狗都不如,就如我十幾歲前一樣,其實一切都未改變。

我想說:小昭,我們遠走高飛。

然而將她傷到遍體鱗傷,她已連看我一眼都不願了。

所以這句話沒有說出口,也再無機會說出口。

因為接下來,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其實對自己身世的懷疑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不是一兩件事,而是很多事情合在一起,讓我有了懷疑,但我從未想過,那個我畏若神明的父親竟是假的。

那真是天大的笑話,以為自己夠強大,卻發現不過仍被玩弄於股掌中而已,而那個玩弄我的人,還是我的殺父仇人。

自此,想帶著小昭遠走高飛的願望一夕之間完全渺茫。

所以當她說:我說離開這裏,找個無人認識我的地方一起生活時。

我的心絕望到極點。

真想說,好,太好了。

卻生生的忍住,說了句: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

將我打入地獄,再無操生之日。

所以吳儂救小昭離開時,我是很樂意的,雖然我假意發怒殺了吳儂,但那些只是做給我那個假父親看的。

我以為就此再無瓜葛,然而那傻女人卻真的選擇做了皇帝。

學我一樣將自己置之死地。

蒼天不放過我,這樣的糾纏還將繼續。

只是比起之前的糾纏,竟然又多了妒忌,我痛恨她與舒沐雪的恩愛,恨到想不顧自己的計畫殺了舒沐雪,然而想畢竟是想,我忍著,哪天找出我那假父親的真面目,殺之後快。

我又回到了最早時的樣子,殘忍,只有殘忍。

我精心的佈局,想窺探到那個躲在黑暗深處的人,然而小昭卻一再一再的混亂著我的情緒,讓我的局一再一再的因她而改變。

小昭,你到底要折磨我到何時?

李欣鳶的出現讓我有瞬間的狂喜卻又完全的疑惑,她可能真是我生母也可能是朝我心口直擊而來的利劍,所以我選擇不相認,按耐著狂喜在一旁冷眼旁觀。

也許李欣鳶真是我母親,那段日子我一直在想,總是躲在暗處看她,看她的一舉一動,聽她吹的曲子,所以當她受傷時我第一個反應是想救她。

然而最終,我的行動是置她於不顧,因為我不信她。

我不信所有人,包括她。

但我卻終不能看小昭受傷,營中的那場惡戰差點要了她的命,提到喉間的封喉之痛,我不想再試一次,所以我終於決定放開她,孤注一擲的送她和舒沐雪走。

天知道,這樣的決定猶如讓我死過一次。

以為再不會相見,以為蝕骨的相思如羈絆我的絲註定糾纏到死。

所以再見她,她向我表露心跡時,我還以為在夢裏,夢裏都是她離我而去背影,這個夢境裏我卻可以擁她入懷,不願醒來,真的不願醒。

我不明命運為何要將我推向如此的境遇,一邊是苦一邊是甜,甜蜜只在夢裏,而我注一定是要利用她一次。

幾乎將自己逼到了死地,將她利用的徹底,以為她又會離開,然而她留下了。

一瞬間,我似乎看到了希望。

與她在一起的日子總是快樂,幾乎讓我忘了有仇未報,真想與她在那間餛飩店裏相伴到死,然而局布到這裏,我已收不了手。

小昭,你能陪我到底嗎?

墓室中,她臨死一刻說愛我,吻住我的時候,我忽然覺得這樣死了真好,什麼仇恨,什麼恩怨都不重要,我只要她對我的嫣然一笑。

可惜大難未死,我們就此找到了圖坦國的金礦,那個冒充我父親的人也死在了墓中,似乎一切都已結束,可我心裏卻知道遠未結束。

陳宮死時對我說:我是一個宮女的兒子。

那麼李欣鳶呢?尚書之女,將軍的身份,怎麼可能是我生母?不是我生母,又是誰?

我仍然在試,就如當時我不信她是我母親那樣,我不信她真的與我毫無關係,然而她畢竟中套了,為了金礦她終於顯形,與尚書一樣邪惡。

我冷冷的笑,一瞬間我嘗到了失望的味道,她終是對準我心口刺來的利劍。

潭河之內,已是生死邊緣,我來不及與小昭說聲永別便被扯入萬丈深淵。

那是無數掘金者的墓地,我被李欣鳶的白綾扯下,卻幸運的因為那丈白綾掛在崖間突起的石上,我與李欣鳶命懸白綾兩端,晃蕩在生死之間。

無數毒蛇向我們爬來,小昭不肯收下的黑玉此時發揮了作用,毒蛇瞬間將李欣鳶咬死,而我雖然倖免卻在苦不堪言。

忘了是怎麼爬到崖壁,剛觸到崖壁的一瞬我已無力,墜入崖底。

崖底屍骨滿地,我看到了吳儂的屍體,屍體已成白骨,然而一直懸在她腰間的從不離身的白玉我卻認得。

她早已死了嗎?那方才替舒沐雪被扔下崖去的吳儂又是誰?難道我也有了幻覺?還是她的魂護著舒沐雪?

我撿起那塊玉,放在懷中,如能出去,我一定將它送到舒沐雪手中。

跌下崖時我摔斷了手臂,白骨中我忍著傷尋找出路,神魂迷離間我聽到了水聲,尋到那方水時,我已離死不遠,人未站穩,便跌入水中再無知覺。

我想我是順水而下,因為醒時已不在穀中,救我的那個人說我已經昏迷了五天,被水流沖出時不斷撞上河中石塊,全身骨頭碎了好幾處,估計再也無法下床行走,如果我想死,他可以殺了我。

我不想死,我還有一個人想見,我對那個人說。

於是,他救了我。

後來我才知道那人也是慕容家的人,看來我此生都要與慕容家的人糾纏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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